許美勛
一九三○年冬,一個大雪之夜,她在一處開會,從早晨直到半夜。在會議進行中不感得怎樣寒冷,可是會議結(jié)束,站起來,才覺得兩足凍僵,寸步難移,喝了一杯開水之后,才像跛足似的一步步走出來,大雪正在紛飛,四下一望,亮堂堂的,好像清晨。寒風針一樣刺著耳朵、鼻尖,她用大衣的領子蒙著頭,俯著身體,急步向前走。街上一個人影亦沒有,只有很少的崗警還在堅持著來回在崗位周圍跑著。遠近樓房幾扇窗,從內(nèi)面透出紅綠燈光,她想象得到里面當然是溫暖的人們在賞雪賦詩,在曼舞輕歌。而她與剛從開會那兒離開時的情景對比一下,不由得使她憤恨了。愛和憎在她的心頭交織著,又使她回憶起剛才開會時的情景:一個年老工人坐在樓下把風,樓上有一小門通隔壁,門口放了一個高大衣櫥,把小門完全遮住了。預防必要時的出路。她從樓上開完會下來,到了門口,看見那老工人駝著背,腳邊放一個小火盆,但內(nèi)面火光不旺,而且就要熄滅了的樣子。他索抖著,半根香煙貼在唇上,一見她下來,便像夢醒似的急急把僅存四分之一的香煙屁股用粗大的指頭揉熄,然后摸出一個火柴盒,打開,僅存幾根火柴,他把香煙屁股放進去,關好火柴盒,裝進口袋里,手掌才從口袋里抽出來,又立即在口袋外面按一按。然后才開門。而那幾位參加開會的同志,除了內(nèi)心燃著革命的火焰,全身都給寒冷包圍著。他們一面作報告,一面研究,反復辯論,有時爭論得面紅耳赤。寒氣時時襲擊他們,使得坐立不安,坐著時雙足不住地抖著,雙手不住地在摩擦。有時竟坐不穩(wěn),站起來,在樓上循環(huán)打圈取暖??墒呛畾鈹巢坏盟麄兊臒崆?,會議一直堅持,繼續(xù)了一天另半夜。
當她跑到南京路三大公司附近,望見樓上時鐘已指一點,風雪更大,行人完全絕跡,只有很少一兩部急馳的小汽車卷起雪花閃過。
忽然,從陰影中跑出來兩個女人,撲向她身邊,把她嚇了一跳。
“怎么的?”她幾乎是驚喊。
原來是“野雞”,誤認她是主顧,一聽聲音是女的便退縮了。她明白是什么事之后,眼前立刻閃著兇狠的鴇母鞭打拉不到嫖客的雛妓的慘狀,便毫不躊躇地把口袋里明天全部的飯菜錢,連今晚預備坐車的錢都拿給她們,便急急跑開了。
打開愛人的亭子間時,已經(jīng)深夜兩點鐘了。她像一個雪人似的,在房間里好久好久之后,才漸漸覺得手足還算是自己的。
“為什么冒著大雪?”他問她。本來她約下星期才得會面。
“工作允許?!疫@雪夜,你不覺得很冷嗎?……”她掀著他桌上未完成的稿子,眼亦不看他地說。
一九三一年一月上旬那幾天,天氣特別好,不大冷。一天,她要他一同游玩兩個鐘頭?!斑@是很難得的機會,我們好好痛快地玩一回吧?!彼窈芨吲d的樣子,“到公園玩吧?!庇谑?,他和她到虹口公園去。園里游人稀少,空氣特別鮮冷,幾株常綠樹在雪融之后表露著它的硬健。
“下個月工作如果許可,我想在公園后面找間住屋,有空便在這草地上曬太陽,看書,打球……多好呀……”她很高興地在計劃著,“今天別后到月底,就可再見。”最后她像平時一樣預訂著會期。
出了園口,她把從內(nèi)山書店買來的稿紙從街上買來的糖果和罐頭牛奶各分一半,自己便跳上電車,車開行時,她還回頭笑著對他揚揚手。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八日晨,柯柏年拿著一份英文報——“密勒氏評論報”匆匆走上北四川路公益坊三十八號南強書店的樓上,亦不打招呼,立刻在驚詫圍聽著的幾個人中間朗讀昨天被捕的一批共產(chǎn)黨員、左翼作家的新聞。他一面讀英文原文,一面自己當翻譯,很清晰地念出幾個熟悉的名字:李偉森、柔石、胡也頻、白莽和女作家馮鏗,又名嶺梅,年紀二十四……
就是前一天——一月十七日晚上,在公共租界六馬路東方旅社一個房間,擠著三十多個男女開會——那就是第一大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的一次會議。馮鏗和其他四人都是“左聯(lián)”盟員,擔任這個大會的宣傳工作的。
事情發(fā)生那一瞬間,她便預感到最后的命運。一時像乘著電梯從十幾層樓上下降時那樣全身墮入無底深坑似的,但很快就著地,很快就穩(wěn)定、堅強起來。因為平時就有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干革命第一就是犧牲。自古以來,就沒有人身保險的革命事業(yè)。
“從我舉起手念著入黨誓詞那一瞬起,便決心犧牲了的!我如果不是抱著犧牲的決心,那我為什么在一九二七年反動派背叛革命,我們黨轉(zhuǎn)入地下以后才加入呢?犧牲,犧牲是偉大的!”這思想立刻在她腦里活躍著,像一把熱火在心頭焚燒,像一面紅旗在眼前晃耀。
在獄中,她的精神始終興奮著,她回憶著:
首先是愛人。三年的戀愛生活是痛苦的,五年的同居生活亦并非快樂。戀愛本來是愉快的,但要和封建禮教、腐舊社會、頑固的父母……甚至兄弟、朋友、親戚……作斗爭,這就不是容易的。爹媽是愛女兒的,但新舊的思想、道德發(fā)生沖突了,有時便不愛了!好容易實現(xiàn)理想,同居了,但流亡、疾病、貧困像影子一樣緊跟著,假如不是堅持斗爭,早就完了。我們找到了革命,依靠了黨,精神才有了著落。即使不是為著自己,就是為著千年萬代的子孫,為著全人類前途的幸福生活,干革命,犧牲自己,這不是最大的光榮和最大的事業(yè)嗎?就是因為自己深深感受到腐舊的、反動的社會的壓迫痛苦,才決心要把它推翻,讓后代青年能夠愉快生活,能夠好好戀愛,再不像我們一樣為了神圣的戀愛而受無窮的迫害……我們?yōu)榱它h,為了工作,能夠犧牲一切,尤其在上海這個時期,二人間仍過著半分離的生活,我們會否有什么時候像其他一般的青年戀人愉愉快快,手勾手,在月下花前談情說愛嗎?不,沒有,生活的壓迫、經(jīng)濟的摧殘、思想的斗爭、情緒的起伏……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像一只小舟,兩支槳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中拼命支持前進,我們雖困難、苦痛,但我們前面高懸著一個太陽——黨,給我們支援,鼓舞我們,使我們能把一切個人的、暫時的幸福放在第二位,把為實現(xiàn)全人類的、永久的幸福事業(yè)放在第一位。我有時看街上成對青年男女在愉快地漫步,何曾不想亦和你玩玩,可是工作呢?把群眾的痛苦丟在一邊,把個人的利益捧在頭上,我們不是那種人;如果是那種人,我們便不是共產(chǎn)黨了。——“怎么?不是這樣嗎?這個道理,你不是亦常常這樣對我說嗎?”她好像看見他站在面前,沉著臉色,她便好似道歉地說:“最后虹口公園那一次會見,你有點不高興似的。但誰知道是最后的一次會見呀!那天,你不是像往時一樣,最后握著我的手說:‘算吧,趕工作吧,我亦有做不完的工作,非趕不可。我們暫別了,再圖后會?!愕脑掃€在我耳邊響著呢……”
她想到這里,好像看見他臉上在微笑。
“對!我完全對!不會對不住愛情,也不會對不住我的愛人,更不會對不住一切——造成所有罪惡的、痛苦的只是舊的社會,是維持腐舊社會制度的反革命勢力——帝國主義者和反動派!”
再一次堅強的信念和仇恨在她腦里吼鳴。
她想起初到上海時的春天,便到龍華看桃花,登上那塔的上面,望著工廠區(qū)像一個香爐似的。朋友姚君還攝了好多相片?,F(xiàn)在恰巧被囚在這兒。不久,我的血便要灌溉到這土地下面,滋養(yǎng)著桃根,使桃花開得更紅、更美麗!……她又一次念起自從少年便愛念的“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秋瑾詩句來。
她把媽媽、爹爹、亡過的姐姐、白毛……想念了一下,但都煙云過眼似的沒有清晰的影相,但姐姐的卻特別清晰。還記得媽媽曾說,女孩子的性情應該溫柔才對,“阿蟹你這烈性,將來結(jié)果一定不好。”這句話她仍記得。“當然,順從、無抵抗、任人壓迫、屈死……這便是溫柔了,這樣的人,生不如死!”她時常對媽反駁的這句話,她也記得。
“假使世上沒有革命者,沒有這一班損己利人,‘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那么,帝國主義就可以永遠統(tǒng)制我們中國,反動派就可以永遠壓迫人民。可是這是不合理的、不可容忍的現(xiàn)象。我們共產(chǎn)黨為祖國獨立、為人民解放而革命,這事業(yè)就是人類最偉大、最光榮的;為著這,什么都可以犧牲。我們的犧牲是有偉大代價的,想象將來革命成功,祖國獨立,人民得到解放,青年們能夠好好學習、好好戀愛、愉快、活躍、美麗,再不會像我們這一代青年,好像長在石頭下面的花草……老年人得到休養(yǎng),不用滿頭白發(fā)還在牛馬似的做苦工……能夠為實現(xiàn)這樣的時代而犧牲,是幸福的,亦是愉快的!……”平時她曾對他說的這些話,此時一一重溫在她的心頭。
她想起桑浦山內(nèi)小村里那幾個婦女;想起被反動派吊死的那個幼弟?!捌溆嗟牟恢绾谓Y(jié)果,想不少人亦給殺害死了吧!”她又想起洪妹,不久以前,曾間接地得到雖未證實,但有可能的消息,說洪妹犧牲了。她想起平日聽到同志們犧牲時那種慷慨激昂從容就義的偉大事跡,她更堅強起來。她更想起去年彭湃同志被捕、犧牲亦在此地,更感得滿意,“能夠和這些偉大的烈士們同在一地犧牲,亦是幸福的?!薄叵肫鹨痪哦暝谏穷^就曾經(jīng)和彭湃同志見面,那時和李春濤、楊石魂在一起,他的風范仍鮮明地在她的記憶里。
她想起許多同志,老的、少的,“不知這次他們被捕了多少……”“不知他亦被捕么?”去年夏夜那一幕突現(xiàn)眼前。
起初,他們這一批幾個人還關在一間囚室。很鎮(zhèn)定、很輕松,還訂了學習和工作的計劃:柔石向白莽學德文,他前額亮晶晶地仍藏著近視眼鏡在用工。也頻仍保持著活潑小伙子氣概,想完成他的長篇。李偉森莊重地維持他在主持《上海報》時的風度。白莽,堅決地再不愿把被捕的消息傳到外間去,他雖只有二十二歲,但已經(jīng)和他的哥哥——一個反動派師長斷絕關系。
接著,一天天嚴酷起來。刑、訊、誘、迫,硬軟兼施……可是早在他們的意料中,毫不介意。他們始終如屹立在風雨中的摩天巖石,絲毫沒有動搖過。
“就是死吧!反動派最高的能力就是殺革命者,可是革命事業(yè)是殺不了的?!彼麄兌歼@樣想、這樣說、這樣做。
從被捕第一天起,她便估計到敵人給她的一切應有的、不可避免的遭遇。她堅決地、樂意地等待著這些遭遇。為什么不堅決呢?不樂意呢?這正是最后的考驗,這正是對敵的斗爭。
“我自從有意識以來,對一切考驗都不回避,都抵得住。雖然過去情緒曾經(jīng)軟弱一時,但立即便堅強起來。自從入黨以后,我便抱著犧牲、決斗的意志的!為什么怕犧牲呢?是共產(chǎn)黨員,首先便要有犧牲的決心!”
她自己的心聲反復地對自己說。她更清晰地想起平時在同志們間、在愛人面前談起同志們的犧牲。不久以前才有一個姓李的女同志被捕、犧牲了,那個同志被捕后受刑的情況和她堅決斗爭的精神,曾經(jīng)使馮鏗忿怒、景仰?!敖裉燧喌轿疑砩蟻砹?,我要學習她,不愿輸她!我難道抵不住考驗嗎?我自信是能夠抵得住的!”
第一次被點名過堂,開始心頭一動,但立即鎮(zhèn)定,望著同時被捕的同志們,都亦態(tài)度自若,十分鎮(zhèn)定;她便越覺十分鎮(zhèn)定了。
敵人的惶恐、卑鄙、丑惡的形象,她把他們不放在眼底。這樣便首先把敵人的聲勢取消了。在敵人面前,她覺得自己是個巨人。對敵人的訊問,有的回答,有的不答,有的給以一聲冷笑。
她望著壁上的電燈開關,便立刻聯(lián)想到李同志,眼前突現(xiàn)著她被電刑時的景象——她上衣被脫去,上半身都裸露著,許多電線像蛛網(wǎng)似的纏著她。電流通過她的身體,立刻手足伸直,忽而又全身蜷曲了,昏迷了,頭發(fā)紛紛脫落,嘴唇咬破了,鮮血直流……“這回要輪到我身上了吧?!蹦莻€八字胡子藏黑眼鏡的反動法官的吆喝聲,使她立刻準備著,“李同志,我和你同樣是共產(chǎn)黨員,不怕死,什么都不怕!”她心里對著李同志說。那個反動法官在她眼前消失了,他確實太渺小了,太可憐了,她根本便看不見他。這亦是意想得到的敵人的陰謀詭計之一,是誘降。
當場破獲、證據(jù)確鑿、人證俱在,她不加否認、辯護。她回答反動法官的話,是憤怒的申斥,不是供詞。當她眼前涌現(xiàn)著千千萬萬勞動人民在斗爭、千千萬萬的同志在反抗、在戰(zhàn)斗時,她便感得周圍團結(jié)著千軍萬馬,正在向狼狽敗北的殘敵進攻,她的勇氣便百倍高漲了。
接著,她受到毒刑。她只覺得昏過去又活轉(zhuǎn)來,能夠喊出聲來便是罵、呼口號。當她肉體感受到劇烈的苦痛時,她極力喊著口號,痛苦便覺得輕減似的。當她精神漸清醒時,突然記起《紅樓夢》里寶玉被打時喊著姐姐妹妹便不覺得痛的故事,心里想:姐姐妹妹是不是能夠止痛,這只有寶玉自己知道??墒歉锩谔?,甚至一個革命家的名字,喊起來,確實能夠增加勇氣,減少痛苦,打退敵人的進攻。
“不外如此!”她鄙夷地想,“死還不怕,死是我企求著的,這些刑法我不怕!”以后,她越輕松了,目的只有一個:犧牲。
敵人用新麻繩緊緊縛住她的手臂和兩只小腿,之后,注上水,麻繩一縮,兩只手掌起初紅腫,不久便變成黑色,像破了墨的烏賊在滴著水。
敵人把她的雙腿綁在凳子上面,從腳跟下砌著磚,一塊、兩塊。敵人把她大腿壓下去,把她的小腿提起來,好像要把膝蓋翻過來,企圖把她的雙腿折疊起來似的。
敵人把她雙手雙腳反過來縛著,懸在空中,從下面望著,只能看見她下垂的頭發(fā)和胸腹部分,敵人用棍子向上刺擊她的身軀。
這些辦法像潑在燃燒著的干柴上的油,只能助長她的怒火,絕不能降低她的鐵的意志。
這就是“煉獄”!她在火光熊熊中受到鍛煉。敵人用冷水噴著使她蘇醒,醒來之后又打昏了?!拔蚁褚豢趯殑υ诮?jīng)受‘淬厲。敵人就是把我打得粉碎,而我的精神卻成為犀利無比斬鐵如泥、吹發(fā)即斷的干將莫邪,有這犧牲精神配合革命群眾便能夠把敵人打倒?!泵恳淮嗡苄讨螅艳D(zhuǎn)來,總是冷笑一聲。立刻有她所認識的為革命犧牲的同志們的影相涌現(xiàn)眼前,有的模糊,有的很清楚。她常??匆姡?/p>
李春濤同志被敵人捆在麻袋中,身上有無數(shù)血孔,血還在流著……
桑浦山那個活潑的農(nóng)家女——幼弟,被敵人吊在風吹徑樹上,繩子勒緊項頸,全身裸露,腫得發(fā)出紫色,許多烏鴉在周圍盤旋叫喊……
汕頭那些被殺的女工人、女學生的尸首被侮辱情形……
她還在睡夢中和好多同志一起被捕、被打、被殺……
她在被敵人殘酷毆打著的時候,肉體所感覺到的痛苦和精神所感覺到的痛苦好像同時并存。她感到這個肉體不只是屬于自己個人的,好像還是無數(shù)的勞動人民所共有的。敵人在毆打著的不只是自己,好像是千千萬萬勞動人民同時在被摧殘。她的精神就感到特別憤恨,好像她有責任拯救自己、解脫自己不再受這毒刑,同時還有責任拯救所有受摧殘的勞動人民;甚至一切不應該受摧殘的生物……另一方面她卻感到自己像一面擋箭牌、像一根蠟燭,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安全、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光明,毀滅自己??墒沁@種毀滅便是永生!
“我們的同志都很堅強,都無愧于做一個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我要和他們比賽,看誰更堅強,看誰更偉大!”他們自從被分開單獨監(jiān)禁、分開審訊、刑打之后,她每次聽到有關他們的不屈、堅強,給反動派以辛辣、深刻、有力的斥責、諷刺以后,她愉快得喊起來,尖銳的清徹的歌聲有時從深夜里沖破監(jiān)獄的黑暗。
“你不說,你們同志中有人說了?!狈磩臃ü偻嶂^,從兩撇舊掃帚似的胡子中間響著可恥的謊話。
“不,我們的同志不說什么?!彼龍詻Q否認。
“那末,不是你們的同志告密,你為什么會到此地?”
“不,使我到此地的不是我的同志,是我的敵人,像你一樣,是我的敵人!”她更堅決地減著:“呸!”那個反動法官急忙低下頭閃過身子,好像一顆子彈正射到他面前。
“你還年輕,前途滿有希望呢?!彼D(zhuǎn)了一下口吻,裝成比較溫和含著善意似的??墒撬浅C靼?,從敵人方面來的哪有什么溫和,什么善意;否則,便不成其為敵人了。
“希望正大哩!說來你亦不曉得。革命成功就是我的希望。當然你們這班反動派小卒走狗什么都不懂,我可憐你!枉生做一個中國人民到頭成為帝國主義者、反動派的走狗!”
反動法官搖著頭似乎在打著寒噤,他在想悔不該再惹她一場臭罵。
以后每一次訊問,勝利的不是反動派而是屬于革命這方面。就是每一次刑打,勝利的亦還是屬于革命者。因為一方是氣壯山河,一方卻是卑污無恥。
她雖被隔離單獨監(jiān)禁,但同監(jiān)同志們甚至其他難友,都能夠設法傳遞消息,互通聲氣。革命者到處有的是群眾,有的是同情、愛護。她在監(jiān)獄里體會到革命力量的充沛,真是“無孔不入、無微不至”,革命真同空氣一樣。
二月七日晚上十時,國民黨反動派的龍華偽警備司令部的監(jiān)獄內(nèi),開鐵門、點姓名、釘腳鐐的聲音鬧起來。她和同志們都被提出來,釘上十多斤重的腳鐐,鎖上手銬,每五人被連鎖在一組,和其他同時被捕的一共二十三人被拖向黑暗的曠場,排成一列,對面就是一群反動派的軍隊,雙手緊握著槍,槍口向下,如臨大敵。在黑暗中,閃閃的馬燈光,匆忙凌亂,凄冷、驚顫,象征反動派的末日。她的特別尖銳的“打倒帝國主義!”“共產(chǎn)黨萬歲!”的呼聲沖破夜空,和同志們的豪壯呼聲匯成沖霄的巨響,壓伏了雜亂的槍聲。她像一團火在燒、像炸彈在爆炸,一連中了九顆子彈,她的呼聲還不停,身體還堅強屹立不動……這一天,正是京漢路工人流血斗爭的八周年紀念日,她的血和同志們的血流在一起,灌溉著中國革命的花朵!
后 記
近三十年的腹稿,現(xiàn)在才算寫出來。
“誰后死,誰就代寫傳記?!瘪T鏗這句話藏在我心里亦近三十年,今天總算實踐諾言。
魯迅先生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最后的預言,隨著全國解放而實現(xiàn)?,F(xiàn)在全國青年們都在談起烈士,紀念烈士。這本傳記如果能夠幫助青年們更深入了解烈士,那末,我便滿足。
書中所述都是事實,甚至一個門牌號數(shù)、一句話,尤其是涉及的人物,我都保持著百分之百的真實。因為是傳記,當然真實第一;又因為是文藝,我就采用客觀的寫法。
腹稿雖然這末久,但成書都在匆促的時間內(nèi),因而就不免有加工不夠和文筆粗陋的地方。在這里,我懇切希望讀者提供意見,尤其是認識烈士的同志們(不少是書中的人物)多多給我指正并提供材料,作為將來修訂的根據(jù)。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