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波
一
我總覺得,“宵夜”和“夜宵”是兩回事。雖然這兩個詞似乎沒什么不同,尤其是從我們這些習慣使用倒裝句的南方人口中念出,相當順口。出于編輯的職業(yè)習慣,我還是較真地去查一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這才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耙瓜保傅氖且估锍缘木剖郴蛘唿c心,屬于名詞;而“宵夜”的正確寫法應(yīng)該是“消夜”,可名可動,既可以當“夜宵”用,也可以說“吃夜宵”。只不過現(xiàn)在“宵夜”用得多了,漸漸也就約定俗成了?!跋埂焙汀跋埂?,好像也沒什么不同。
在我看來,夜宵是一頓深夜的點心,是一個點,而消夜則代表夜晚的一段時光,是一條線。由點到線,消夜這條線,是由若干的夜宵,加上情緒、氣氛、朋友調(diào)和而成。前提是,先要從一頓夜宵開始。
我就是從夜宵開始愛上消夜。
高三那年,晚自習回來,母親總會煮一碗宏發(fā)方便面,再臥個荷包蛋。伴隨升騰的熱氣,面香撲鼻而來。這頓夜宵,相當奢侈,更奢侈的是,我把這段時光延長了,使之成為我難得的放空時間,天馬行空,胡思亂想。那個年代,大學尚未擴招,對山區(qū)學生而言,高考就是人生的分水嶺。人到高三,大多已是三鼓而竭,每個人似乎都到了極限,就靠著對大學的向往和對未來的憧憬支撐著。深夜的一碗面,似乎是一個喘息的機會。這段由夜宵到消夜的時光,至今,我仍懷念它。
后來,我漸漸喜歡上消夜的時光。對我而言,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段放松的時光。想來,這也是一種減壓方式吧。
二
大學畢業(yè)后,我到福州的一家報社上夜班。那時交通并不發(fā)達,省會對角線那頭的家鄉(xiāng)顯得那么遙遠。一個人待在舉目無親的城市中,夜班歸來,整個城市都睡了,獨自面對空蕩蕩的出租屋,孤獨得抓狂。出去吃個點心,消耗一段時間,是消夜,也是慰藉心靈最好的選擇。
在福州這個愛泡湯也愛喝湯的城市,深夜時分來碗湯,無疑很“安胃”。閩菜講究原汁原味,慣于湯湯水水,燉罐是這座城市夜晚的寵兒。上排、烏雞、目魚、蟶干、鮑魚、豬心、豬肚、筒骨……山珍海味、菌菇藥膳,都可以燉在一個小小的口杯中,濃情化不開,嘌呤也化不開。一盅好湯,再拌個羅漢肉,加點青菜,給人一種很健康的錯覺。
夜班久了,消夜的選擇也會多了起來,換個地點,換種食物,就會換個心情。有一段時間,我總是一個人到樹兜的豪客來,選一個靠窗的位子,點一碗海鮮面,慢慢地吃完。那段時間,心情有些低落,我常常會望著窗外發(fā)呆。面的味道怎么樣,我已經(jīng)忘了,但其中有一個小妹的笑容,很動人,至今記得。
當過夜班編輯的人,對新華社的目錄一應(yīng)該都不陌生,它出來的時候,就是值班者下班時。只不過,目錄一出現(xiàn)的時間或早或晚,有點像抽獎。等目錄的人,基本注定要一個人消夜。很多時候,我會經(jīng)過一些街頭小攤,大多是夫妻檔,種類不多,或是扁肉,或是面條。深夜中,暗黃的路燈下,有這么一處攤點,來碗食物,很是溫暖。
有那么幾次,目錄一出現(xiàn)得很晚,我走出報社大樓,天已蒙蒙亮,小區(qū)門口的油條店,已有香味飄出。來碗甜豆?jié){,要兩根油條,將油條浸泡在豆?jié){中,暖暖地吃進肚中,這是我的夜宵,也是早飯,是最好的助眠食物。
三
一頓完美的消夜時光,往往都和酒有關(guān),而酒的上場,意味著夜宵必然發(fā)展成消夜。有酒就會有朋友。張楚唱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在酒精的催化下,人與人的距離迅速拉近、熟絡(luò),最終達到升華。
我有個師弟,剛到報社時,就問了我一個問題,福州晚上哪里好玩?他剛剛大學畢業(yè),精力旺盛,軍訓歸來,曬得黝黑,一口白牙閃得我頭暈。而彼時我已到榕城五年,突如其來的靈魂拷問,我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當時,三坊七巷還沒改造,南后街還是燈籠雜貨一條街,學生街又太遠。上夜班的我們,最大的樂趣,恐怕也就是小酌幾杯了。于是,為了慶祝新編輯夜班的第一天,版面付印后,我?guī)е笊缦箘俚仄翓|河畔走了一圈。
我一直覺得,每個城市都應(yīng)該有這么一個地方,這里未必是這個城市最好的消夜排檔所在,衛(wèi)生一般,菜也普通,啤酒可能還是買一送一的低檔貨,但這里卻是媒體人最集中的地方,晝伏夜出的編輯記者們在這里激揚文字,揮斥方遒。這種地方,在廣州可能叫楊箕村,在福州,我覺得就是山頭角——屏山腳下的一個城中村——如今已經(jīng)消失在城市化浪潮中了。那是媒體人的深夜食堂,也是安放躁動靈魂的所在。在山頭角的小店里,我們一大群人,都見過凌晨四點的福州城。
當晚,我們順利地偶遇幾位同人,熟悉的人,熟悉的配方,熟悉的節(jié)奏,幾圈下來,各自盡歡。第二天,師弟坦率地跟我說,他回去吐了。我拍了拍他:以后,會習慣的。
會習慣的,這好像算是報社的一種傳統(tǒng)吧。
自古以來,和文字打交道的人似乎也喜歡和酒打交道,文人扎堆的報社也不例外。我們也讀過各種豪氣干云的詩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氣概,誰讀了,能不熱血沸騰或者長吁短嘆?于是又一大幫人入坑,心甘情愿,與杜康為伴。
現(xiàn)在想來,其實,這就是個騙局。酒是好東西,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文人們都是“騙子”,只記歡飲達旦的當下。至于酒醉時的失態(tài),酒醒后的頭疼難受,要么只字不提,要么選擇性不見。年輕氣盛的我們往往都自以為是,把尋章摘句當成醉草嚇蠻書。
我們談?wù)搨髅浇绲拇蟠笮⌒〉恼乒?,甚至八?我們也會爭論一些觀點,不管先鋒還是無聊。在這里,不論你是“白日放歌須縱酒”的中文系,還是“黑夜跳舞好揩油”的新聞系,都是一種從容的狀態(tài):不逃避,不放棄,三杯一小組打個通關(guān)是基本動作,至于吹瓶或者大碗上來,也不是沒有過。更有豪氣干云者,直接拿個桶,放在腳下吐。酒酣耳熱時,也能聽到諄諄教誨,“認真工作乃安身立命之本”,都是真心話。
這樣的消夜,隔三岔五就會上演。
十幾年前,還是紙媒的黃金時代。我身邊的同行們,不管身在黨報還是都市報,我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的熱情,那是一種在新聞理想的感召之下的激情。其實,我們大部分人都未必一定要“鐵肩擔道義”,但有些事遇見了,總不會不管。畢竟,血,總是熱的。
那時的我們,都還年輕,絲毫不覺得時間的流逝,唯覺長夜恨短,得意須盡歡。也無從挑選太多的美食,選什么都不如選大排檔——這個時段,最好的去處。畢竟,不管在哪個城市,大排檔的人間煙火味足夠重,那里的人氣足夠多,食物也過得去,酒更不會缺少,尤其適合抱團取暖。
盤點一下,在福州生活了十多年,各大排檔和深夜食檔我們都光臨過。大浪淘沙,那些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唐姐火鍋、鴨棚子、鴨鵬子、雞棚子、紅錦天,如今紛紛陣亡,離開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F(xiàn)在想來,多少有些難過。當然,我們難過的不是離開,而是沒有好好告別。
沒有好好告別,青春,就這么過去了。紅顏少年,轉(zhuǎn)眼就是油膩大叔。滿頭青絲,也不知在何時飄走了。
是的,消夜也是一把殺豬刀。
四
那一年,我們進報社的人有十幾個,因為一起軍訓過,多了些袍澤之情。分配崗位時,除了上夜班,其他人大部分都分配到記者站去,女生去沿海,男生去山區(qū)。崗前培訓時,總編輯鼓勵我們,當記者,要學會交朋友。而在基層,交朋友的最好媒介,當然是酒,最好的場合,就是消夜。
于是,留在福州上夜班的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下站如下凡渡劫,回來之后就是脫胎換骨。尤其是到山區(qū)站待個幾年,回來可以吊打編輯部,那些兄弟們,喝起啤酒來,跟喝水一樣。每次福州消夜聚會,我們這邊完全招架不住,節(jié)節(jié)敗退,那邊還在喊,“不要走,決戰(zhàn)到天亮”。
驚問秘訣,答曰,山區(qū)人民熱情,喜歡用酒來表達感情,吐啊,吐啊,你也就習慣了。
實踐出真知,經(jīng)驗的累積是實打?qū)嵉?。所以,每次同人們上來,夜班后的消夜時光,都是一場混戰(zhàn)。我們不玩什么飛花令,畢竟新聞倒金字塔的導語,都是把最好的放在前面,一飲而盡才是王道,簡單粗暴,直截了當,才是新聞人的風格。
記者站里有一位兄弟,眼鏡下總是一張笑嘻嘻的臉,酒量甚豪,每次痛飲千杯還能全身而退。江湖人送綽號“小泥鰍”,滑不留手,極難捉拿。終于有那么一回,“小泥鰍”被一群人摁住了,要開一場盛會。收到英雄帖時,我尚在北京出差,準備次日回榕,如此盛會,怎能錯過?急忙改簽航班,回訊:等我!
當我風塵仆仆地從長樂機場奔回時,戰(zhàn)場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左海附近。此刻,月上中天,凌晨丑時,群賢畢至?!靶∧圉q”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入坑,眼看無法幸免,索性祭出“七傷拳”,求仁得仁,主動要求紅酒干瓶。就當我們笑呵呵地樂見其成時,突然,一群穿著鮮明制服的同志將我們團團圍住。
“起來,統(tǒng)統(tǒng)站起來!”黑貓警長一樣的威嚴聲音在耳邊炸開。
我們一群人茫然起身,不到兩分鐘,眼睜睜看著我們的桌椅,被那群人干脆利落地拉上一輛車,揚長而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臉懊惱的店家。
我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城管掃街。此前,我們嫌店里悶,坐到了路邊。
大家頓時興致全無,誰能想到,都這個點了,還有這么敬業(yè)的城管?英雄會就這么草草收場,“小泥鰍”再次龍歸大海。
茨威格說,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時間,就是見證者。我們中,有人變禿了,也變強了,可以從一杯倒變成端著酒杯追著人跑;也有人在江湖中,不覺歲月催,依然不勝人生一場醉;更多的,則是與這個江湖漸行漸遠。
那時的消夜時光,有點像我們曾經(jīng)愛抽的特醇紅雙喜,實在不經(jīng)抽,深吸一口,就燒掉大半。這燃燒的就是我們的青春,吐出的煙霧好像回憶,很快消散,只留下煙灰點點,提示著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段時光。
有一首老歌叫《跟往事干杯》,姜育恒唱的。當初,我們喝酒,聽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轉(zhuǎn)眼,快二十年了,偶爾的深夜小酌,下酒的,只有自己的往事。
當然,我以茶代酒,先干為敬。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