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寶軍
阿里,有天上人間之美譽(yù),以藏西秘境而著稱。
這個神秘的地方,自然景觀讓人銷魂,風(fēng)土人情使人忘情。別的暫且不提,光阿里的云,就把我一次次看得癡迷,看得陶醉,看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和其他地方一樣,阿里的云也有陰晴雨雪之異,晨暮晝夜之別;也隨季節(jié)更替而更替,因天氣變化而變化。但人們見得最多的,也是我認(rèn)為最好的,是阿里的白云。那是一種比白還白的白,白得無法比喻,白得難以形容,白得讓人發(fā)癡、發(fā)呆、發(fā)困,多看幾眼就覺得眼皮子沉重。
這白中,有芙蓉玉蘭芍藥花蕊中的嫩,有孔雀仙鶴天鵝翼羽里的細(xì),有蒼茫雪原、浩蕩江河的雄渾,有飛禽走獸、花草樹木的靈秀,時如千軍萬馬赴疆場,時似鬼斧神工細(xì)雕琢,千奇百怪,千變?nèi)f化,一幅幅畫意詩情,一朵朵舞起歌生。這畫,畫家畫不出她的魂;這詩,詩人寫不出她的境;這舞,舞蹈家舞不出她的姿;這歌,歌唱家唱不出她的韻。
阿里的云之所以這么白,是因?yàn)樗齻兪茄┥降难┤境傻?,是圣湖的水洗過的,是鮮純的牛奶泡出的,是酥油茶的香味熏白的。加上透明的陽光照射,浩瀚的藍(lán)天映襯,廣袤的草原鋪墊,她不白才怪了?
那些斜斜地掛在班公柳梢的云,嫩嫩地浸在圣湖水里的云,顫顫地頂在格?;獾脑疲瑧袘械仫h在冰川峽谷的云,柔柔地蕩在青稞田里的云,靜靜地映在牦牛眼中的云,低低地擦著連坡草甸的云,香香地裹著青草甜味的云,遠(yuǎn)遠(yuǎn)地藏在雪山背后的云,輕輕地拂動卓瑪發(fā)際的云,密密的如同鯨魚鱗甲的云,透透的亮似無瑕水晶的云,颯颯的宛若高山飛瀑的云,比春風(fēng)軟,比煙霧輕,比冬雪潔,比棉團(tuán)虛,比十七八歲女孩子的肌膚還要嫩還要細(xì)。看著這些悠悠飄逸的云,緩緩舒展的云,徐徐流動的云,我的一身浮躁和疲勞、一切惆悵和煩惱,完全被這沁人心脾的白云抹掉了。
在阿里的幾年里,無論是車上、馬上、機(jī)上或是徒步行走中,我隨時都會被這美麗所陶醉。那些洗滌我五臟六腑的云,撩撥我三魂七魄的云,鉆進(jìn)我耳膜鼻腔的云,跳進(jìn)我眼睛嘴里的云,浸入我每一個血管細(xì)胞的云,時時把我包圍。在這些云起云落的日子里,我的身體填滿了冰清玉潔的云,我的眼前游蕩著五彩繽紛的云,我的腦子里也盡是些云的俏容,云的妙姿,云的純潔,云的飄逸,云的神秘了。
走累了,跑乏了,我便找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選一塊綿軟的草地,腳一展,腿一伸,眼睛半睜半閉地躺在草甸上,看云山逶迤,看云河激蕩,看云城櫛比,看云路縱橫,看云村靜謐,看云野起伏,看云樹搖曳,看云女婀娜,看云陣雄偉,看云絲飄逸,看云影投地,看一疙瘩云流向天際,又一疙瘩云跌落原邊……直看得日落了西山,鳥歸了巢穴,羊進(jìn)了圈舍,一兩塊孤云也滑入了黑暗,我才記得站起身走向那孤寂的公寓。
阿里的云有一股香香的甜味。小時候在陜北老家,在山里的云中,我曾聞到過一種帶著泥土味的甜味道。長大后到城里工作,云中的味道就帶著酸腐、含著污臭和喧囂了。進(jìn)入西藏阿里后,我在云里聞到的是一種比老家還純還鮮的甜味。這甜里有酥油茶的清香,有青稞酒的醇香,有牦牛肉的濃香,有白糌粑的奇香,還有牧民身上的奶膻香,牛羊身上的青草香,寺廟拉康的煙火香,牛糞爐子的干糞香……這香味,我一聞著就覺得特別和親切。
隨著這些云中的味道,在一疙瘩一疙瘩漫卷的云朵下,我看到了前圪梁高來后圪梁低的黃土地,看到九十九道灣里九十九支船的黃河水,看到溝畔畔上箍來山洼洼里刨的窯洞群,看到大碗喝燒酒大塊吃羊肉的眾鄉(xiāng)親,看到頭裹羊肚子手巾放羊的三哥哥,看到對畔畔圪梁梁上站著招手的二妹妹,看到甜格生生的信天游在山坡坡上唱,看到軟忽閃閃的大秧歌在街頭頭上扭。
在這些云里,我一次次看到飄在我兒時上學(xué)山路盡頭的云,繞在我躺在山上夢藍(lán)天身邊的云,蕩在我頂著烈日收麥打場時頭頂?shù)脑?,等在我風(fēng)雪夜里下鄉(xiāng)途中的云。這些云,勾起我童年的甜夢,扯出我淡淡的鄉(xiāng)愁。這云里,有爺爺奶奶的身影,有爸爸媽媽的笑臉,有前村子后腦畔小伙伴的嬉鬧,有我生冷不忌、黑紅不避的無知和淘氣……
雨雪前的云是低的,濃的,黑的,沉的,塞堵著一條冰川,纏繞著一座雪山,籠罩著一池湖水,迷茫著一片原野。她們一層挨著一層,一團(tuán)擠著一團(tuán),云中有云,云外有云,越壓越低,越聚越濃,越攪越黑,越翻越沉。她們一會兒翻滾成云山,一會兒聚集成云崖,一會兒奔騰成云河,一會兒定格成云樹,把云的氣勢、云的厚重、云的神秘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倏地,云舉起手中的鞭子,向這廣袤的原野上抽來,一道閃電便耀紅了一座山,照亮了一道川,雨雪就像一簾碩大無比的天幕從遠(yuǎn)處席卷著、彌漫著、呼嘯著來了。這時候,云和雪雨就難以區(qū)分了。
雨雪伴著風(fēng),風(fēng)攪著雨雪,天地間混沌成一片。等到風(fēng)停了,雨雪住了,云已是平平的淡,漠漠的灰,與地上的雪融為一體。直到烏鴉在電桿上抖著打濕的翅膀,野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爪印,我才發(fā)現(xiàn)還有幾塊閑云在天上打盹。
等到太陽把云層照得越來越薄、越來越淡時,云就像一位害羞的新娘,款款揭開她神秘的面紗,于是,天露出了一塊藍(lán),又露出了一塊藍(lán),不知不覺中,云少了,天多了,高原更加遼闊了。而我這個看云人,則愜意地聽鳥鳴遠(yuǎn)山,看雨潤稼田,觀雪綻枝頭,賞云繞峰巔,心情比這雨雪后的云還要舒坦。
霞是云的晚年,是一天的收獲季節(jié)。因?yàn)槔霞业牧?xí)慣叫法,我一直叫她火燒云。每天的日落時間,火燒云就燒了起來。天紅成一片,云黃成一團(tuán),山川河流被涂抹得金子一般耀眼,大樹小樹都鑲上了明亮的金邊,像火焰山噴火一樣熱烈。這時候,淡云被燒成濃云,白云被烤成彩霞,就連那些河邊振翅的黑頸鶴,湖面盤旋的棕頭鷗,馳騁原野的藏羚羊,塞滿村道的牛羊群,都被火燒云染上血紅的、金黃的、紫醬的、玫瑰的、青紫的、墨黑的色彩。
在太陽就要鉆入西山的時候,遲歸的牛羊便融入了這美輪美奐的云霞之中。這些看慣了云起云落的高原精靈,它們不理會云的慢慢消逝,不理會夜的步步逼近,依舊悠閑地吃著草,悠閑地擺著尾,悠閑地望著云想自己的心事。一群烏鴉鉆進(jìn)了山崖,一隊(duì)羚羊翻過了山巔,一只蒼鷹把翅膀一扇,將一天的云扇向西邊的遠(yuǎn)山,留下一襲無邊的黑暗。
總是這一時候,我的思維便飛回了文化繁榮的唐宋年間。我仿佛看到劉禹錫“晴空一鶴排云上”的豪放之云,王之渙“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的遼遠(yuǎn)之云,李白“孤云獨(dú)去閑”的淡泊之云,杜甫“野徑云俱黑”的沉重之云,蘇軾“黑云翻墨未遮山”的磅礴之云,張先“云破月來花弄影”的愜意之云。這云中,我還看到張復(fù)“凌空還似翼,映潤欲成鱗”的萬變之云,皎然“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fēng)”的逍遙之云,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閑適之云,李商隱“潭暮隨龍起,河秋壓雁聲”的迷離之云。直到山野里一聲鳥鳴,或草叢中躍出一只野兔,我才回到了當(dāng)下,發(fā)現(xiàn)自己正不換眼珠地欣賞著阿里的云。
這時候我在想,古時的文人騷客們?nèi)绱讼矚g寫云,寫云的文章如此之多,可為什么翻遍唐詩宋詞,查盡楚辭漢賦,卻找不到一篇描寫阿里之云的章句。答案是這些文豪們沒有到過阿里。就連一生飄游的千古奇人徐霞客,似乎也沒有來過這里。沒來過也好,要是他們來了,還用得著我在這里出丑丟人寫這篇夾生的短文?
調(diào)解我心情的白云飄遠(yuǎn)了,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仍然是白云。安放我靈魂的彩云流散了,留在我心中的,依舊是彩云。這阿里的云,我天天看都不嫌煩,怎么想都心里甜!
綠地毯似的草甸上,花撒著一圈一圈的人。這是噶爾縣左左鄉(xiāng)的老百姓在過林卡。
在他們中間,鋪著一塊塊油布,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酒和肉,各種各樣的奶和茶。人們相互敬酒,盡情地說笑,一些坐不住的年輕人來回奔跑著打鬧。火紅的太陽照得一灘草懶散,照得一河水清冽,也照得幾個不經(jīng)曬的女孩子直往邊上的帳篷里鉆。
酒足肉飽了之后,牧民們像服了興奮劑一樣,一下子來了興致。不知誰唱了一聲,也不知誰和了一句,一哇聲就都唱了起來。歌聲飄出草甸,飄上雪山,飄在一疙瘩一疙瘩棉團(tuán)似的白云頂端。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走出人群,隨著歌聲的節(jié)奏,跳起了鍋莊舞。長袖在風(fēng)中翻舞,雙腳在草地上跳彈,身影在人們眼前已閃成一簇花團(tuán)。又一個小伙子著了愛,也甩袖走出人群。緊接著,三個,五個,十個,幾十個,一齊加入人群,頓時就跳成了一個舞池,圍成了一個圓圈。
圈越轉(zhuǎn)越大。歌越唱越響。舞越跳越歡。隨著隊(duì)列的花樣變換,舞者們身子在搖晃,腳步在移動,長袖在飛舞。這些平日樸實(shí)木訥的牧民們,一個個興奮得豁出老命了——怎么夸張怎么跳,怎么高興怎么唱,天王老子也擋不住他們的快樂與豪放!
幾百人的大圈子,一下子連接了起來,旋轉(zhuǎn)了起來。花花綠綠的衣衫,旋風(fēng)一般,看得人眼花繚亂;發(fā)音不同的歌聲,響徹云霄,不斷向四野擴(kuò)散;急促有序的腳步,宛如驟雨,凝聚成歡快的鼓點(diǎn);黝黑粗糙的面孔,花兒般綻開,燦爛得像一朵朵盛開的牡丹。
這些匯集起來的歌聲舞聲,沖向遠(yuǎn)處的峽谷,震得滿山谷都是回音:“嗡嗡——咵咵”“咵咵——嗡嗡”,它們又組成一個個新的林卡陣營。
舞動的圈子在放大,重疊的圈子在拓展。這一圈一圈的波紋,像洪水中的漩渦,把這些舞者漩進(jìn)去又漩出來,漩出來又漩進(jìn)去。
這是振翅的蒼鷹在盤旋,這是奮蹄的駿馬在奔騰,這是洶涌的江河在咆哮,這是漫天的流云在飛翻。這種投入,這種灑脫,這種放浪,這種不管不顧的自在,一下子把茫茫的戈壁都舞動了起來。
一個臉膛黑紅的漢子雙目緊閉,一行熱淚順著面頰來回扭曲。是想起了傷心事?是眼睛里進(jìn)了塵?我不能明白。一個身材高挑的卓瑪在抽泣,肩膀在輕聳,胸脯在微動,淚水和汗水早攪在了一起。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忘了情,腦袋搖成了三弦,腳手舞成了狂草,是情到深處不自禁?是酒的作用不由人?我沒有弄懂。
在這樣孤寂荒涼的地方,能感受到這樣的熱度,能這樣盡情地抒發(fā)人的野性,有誰會不熱血沸騰?又有誰能置身之外?不知不覺中,我們這些從縣上來的同志,也起身轉(zhuǎn)進(jìn)這令人銷魂的圈子當(dāng)中。
在這無比歡樂的氛圍中,我們忘情地歌唱,盡情地起舞,沒有誰害怕唱得不好舞得不美而惹人嘲笑,因?yàn)槟愕穆曇裟愕奈枳嗽绫贿@歌舞的海洋淹沒。
這時候,你的手抓著誰的手或被誰的手抓著,你的腳踩了誰或被誰的腳踩了,完全由不了你。你只能感覺到聲浪一會兒朝左飄,人潮一會兒向右晃。假如你的臉蛋被誰啃了一口,你的身子被誰擰了一把,或是一個站不穩(wěn)的女子倒在你的懷里,你也大可不必在意,因?yàn)檫@不影響高原的包容和人們的大氣。唱吧,舞吧,喝吧,自然一回,真實(shí)一回,忘情一回,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好!
唱的人陶醉了,舞的人心醉了,喝的人酒醉了,而聽的看的人卻被別人的快樂和自己的開心給美醉了。男人的臉上掛著汗珠,女人的臉上露出紅潤,無論年齡偏大的歲數(shù)還小的、做事穩(wěn)重的性格矜持的、見人羞澀的說話臉紅的,這時候都瘋成了醉漢,狂成了孩童。
我看到,一種叫快樂的東西,從他們的嘴里唱出來了,從他們的眼里迸出來了,從他們的臉上溢出來了,從他們的身上跑出來了,從他們的……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也都醉了。山傾斜著,水奔騰著,云旋轉(zhuǎn)著,草搖擺著,就連那些來自遠(yuǎn)方的風(fēng),也旋成一個個圓形的圈,學(xué)著過林卡的人群,吟唱著,旋轉(zhuǎn)著,老半天徘徊著不肯離去。
草地上的一群羊愣了,定定地站在那里,豎著兩只耳朵聽;河邊上的幾只牛呆了,不由自主地排成一排,把一對對黑亮的圓眼睛向人們投來;草尖上的一只鳥醉了,也不見叫,也不見飛,兩只爪子抓在草稈上,一搖一擺得像要往地上栽。
一個從小路上來的男子走不端,身子向左斜,腳步往右撇,兩條瘦胳膊卻水蛇一般舞著。一塊鵝卵石一打絆,男子一個跟頭倒在地上,也不見有人看著笑,也不見有人過來扶,待我走到他跟前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得王朝馬漢——呼扯得勻稱,臉綻著笑容,兩條瘦胳膊還一揚(yáng)一揚(yáng)地隨著鼓點(diǎn)舞動。
好獨(dú)特的民族文化!好銷魂的牧區(qū)林卡!
歡樂與憂愁,抗?fàn)幣c夢想,封閉與開放,都在這歌舞中交織。在這近似狂歡的過林卡中,人們驅(qū)散了生活的煩惱,舞掉了身心的疲勞。到了這林卡場上,人,還有什么想不開?還有什么放不下?
透過層層疊疊過林卡的人群,我的思緒飄向了黃土高原的家鄉(xiāng)陜北。我看到了街頭巷尾的大秧歌,看到了紅白喜事的老嗩吶,看到了悠揚(yáng)豪放的信天游,看到了狼吞虎咽的打平伙,看到了鏗鏘有力的說書匠,看到了……
當(dāng)歌舞戛然而止的時候,整個草原只剩下一種孤獨(dú)的靜,讓人覺得它陌生而恐懼。黑正一步一步把明的變?yōu)榘档?,把白天變?yōu)楹谝埂?/p>
當(dāng)夜幕籠罩了整個草原時,牧民們又燃起了一堆用荊棘爾和干牛糞混合的篝火。隨著火焰的升起,四野里出奇的寂出奇的黑,牧民的臉膛被火光映得褐紅褐紅,一個個像是從遠(yuǎn)古走來的先民一樣神秘。
看著這撩人的火光,看著這靜謐的夜晚,牧民們又坐不住了。草地上躺著的,帳篷里醉著的,河道邊溜達(dá)的,一齊向篝火堆聚來。這時候,人們又瘋了,又醉了,又不由自己了。歌聲再一次打破夜晚的靜,鍋莊再一次攪亂人們的心,這藏民們的林卡,怎就越過越來了勁?
微風(fēng)從草原的西邊刮來,星星在黑暗中眨眼,我看到,這些唱癡了的,跳瘋了的,喝醉了的人們,沒有一點(diǎn)歇下來的意思。累了的倒在草地上就睡,睡醒的爬起來繼續(xù),而那些跳出火花的,唱出意思的,喝出感情的,趁著夜的黑,攜手向草原深處走去。
離開了過林卡的草地往回走,一輪油亮的明月掛在西天,一只夜鳥在遠(yuǎn)山上鳴叫,而我的腦子里,依然被悅耳的歌、優(yōu)美的舞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當(dāng)我走在這條國際河流——印度河源頭的森格藏布江畔時,行走在這里的只有我和幾條找食的野狗。
往常這個時候的這個地方,爺孫嬉鬧于橋頭廊道,情侶漫步于樹叢花間,看到的都是愜意,聽到的盡是甜語,連月下的影、樹叢中的風(fēng)、江河里的水,都蘊(yùn)含著一種溫馨的暖意。
今夜這里沒有人,是因?yàn)槿藗兌蓟丶疫^中秋節(jié)去了。在這個大團(tuán)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里,到這里來的,大概也只有獨(dú)步江畔的我和這些四處找食的野狗了。野狗不像有主的狗那么幸福,主人過節(jié)它們至少也能啃幾塊骨頭。野狗不指望有人給它們?nèi)庸穷^,只要不拋磚頭砸扔石塊打就是萬幸了。
夜出奇的靜,車入了庫,人回了家,鳥進(jìn)了巢,連四周的雪山和河流,這時候也都睡了覺,整個江畔不見一個人影,沒有一點(diǎn)響動,像探險家進(jìn)入月球一般安寧。我側(cè)耳細(xì)聽,似乎能聽到月亮打盹的輕微鼾聲,能聽到星星交流的低低悄語。我抬頭仰望,雄壯的燕尾山顯得比白天瘦小了很多,通往不同方向的街道也比往常狹窄了不少。月分外地明,似瑪旁雍措圣湖的水里撈出來一般嫩,如喜馬拉雅雪山的冰川里蹦出來一樣冷,把人的五臟六腑都浸潤得涼爽干凈。大概是沒人賞的緣故,或是因?yàn)槲铱戳怂龓资辏陆褚咕拖駥iT為了讓我看似的,不容風(fēng)的干擾,不許云的遮擋,就那么挺挺地、靜靜地立在那里,讓我慢慢地賞,細(xì)細(xì)地品。
我看到,月缺了一點(diǎn)點(diǎn)角,少了一圈圈圓,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殘缺的美吧?我突然想起同事小平頭兩天說過的一句話:“今年中秋,十五的月亮十七圓!”為啥十七才圓呢?大概月知道十七是我的生日吧!她可能知道,十七日這一天夜里,最想念我的爸爸媽媽不在身邊,我最想念的兒子女兒不在跟前,我最親近的兄弟姐妹不能團(tuán)聚,我最要好的同事朋友不得見面,所以她才把她最美麗的芳容留給了這一夜!
一只鳥從樹叢中飛起,劃出一襲黑色的弧線,消失在茫茫的暗夜,留一地清冷直往人衣服里鉆。微風(fēng)輕輕一蕩,滿地落葉隨風(fēng)卷起又落在街道,一江碧水頓時皺起層層波紋,我的思緒便隨著這漣漪蕩漾而去。這一刻,我看到頭頂上的月,是懸在家鄉(xiāng)村口山腰上的月,是掛在老宅院外老槐樹上的月,是藏在溝河灣小溪澇池里的月,是披在山坡糜谷葉子露珠上的月,是馱在山里勞作歸來父母肩上的月……
在這似水的月光里,如玉的月亮中,我還看到倚門盼歸的父母,看到已逝多年的爺爺奶奶,看到孩童時的妹妹弟弟,看到遠(yuǎn)在千萬里之外的兒子女兒,也看到了比自己孩子還小的兒時的我。這個永遠(yuǎn)留在童年時代的我,好像也永遠(yuǎn)被我留在了家鄉(xiāng)。蜿蜒的山道上,他背著小書包去上學(xué);黃風(fēng)彌漫的荒野里,他提著攔羊鏟在放羊;溝壑縱橫的山坡上,他扛著老镢頭挖甘草;驕陽似火的田野上,他流著汗水收麥子……
清風(fēng)吹著柳枝輕輕地?fù)u,云兒繞著月亮緩緩地飄,我的大腦正圍繞著這輪亙古不變的月思考。在我看來,頭頂上這輪照過古人也照過今人的月,是有顏色、有溫度、有味道、有分量、有聲音的。在家鄉(xiāng)看月,我總覺得月是金打的、玉造的、玫瑰編織的,看著她心里就暖暖的、甜甜的、輕輕的、柔柔的、靜靜的,每一次看她,都能點(diǎn)燃我點(diǎn)點(diǎn)希冀,喚出我種種幻想,滋潤我絲絲甘甜。今夜,我突然覺得月是銀打的、銅鑄的、冰雪砌就的,看著有一種冷冷的、酸酸的、苦苦的、沉沉的、隱隱的感覺,她扯出我淡淡鄉(xiāng)愁,映出我淺淺孤寂,勾起我縷縷回憶。
一陣悠揚(yáng)綿長的二胡聲從一戶燈光幽暗的窗戶里飄出,把正在沉思中的我喚醒。二胡聲時斷時續(xù),時遠(yuǎn)時近,斷時余音繞梁,續(xù)時清純?nèi)攵?,遠(yuǎn)時如在月宮,近時似在身旁。這突如其來的二胡聲填滿了寂靜的夜晚,也攪得我心里一陣陣酸楚。這拉胡人二半夜奏出這悲戚憂傷的曲子,是心里苦?是想家啦?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我抬頭望月,覺得月亮正靜靜傾聽著二胡的拉奏;我低頭看江,聽到江水正和著二胡的節(jié)拍輕輕吟唱。
江水的吟唱聲悅耳而動聽,像鷺鷥抖動翅膀一樣低沉,似清風(fēng)拂掃落葉一樣輕微,宛若一塊光滑細(xì)膩的絲綢,出溜溜滑向遠(yuǎn)處山崖下的黑影里,聽得我心里舒恬而凄涼,不由得生出些許落寞。一疙瘩云影從江面上飛過,又一疙瘩云影從江面上飛過,把我孤獨(dú)的影子一次又一次抹掉。一顆流星受了驚嚇,一頭墜進(jìn)了江河之中,我探頭向江水里望了一眼,它正眨著眼睛在江水里笑。
一株從荒野里刮來的沙蓬飄忽不定,一會兒貼著樓體一動不動,一會兒躥上半空左右翻飛,像一個天外之物一樣讓我覺得神秘。當(dāng)它最終一個跟頭栽在江畔的柳樹根底時,幾只頭伸進(jìn)垃圾桶覓食的野狗嚇得霍地跳起來,沖向不同方向的巷道,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只貓頭鷹從一根電線桿飛起,落在另一根電線桿上,藍(lán)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后悔——后悔”地叫了幾聲。我望了一眼空曠深邃的天穹,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向電桿投去。貓頭鷹一展翅膀飛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我也站起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沿街的住戶亮著燈,透過窗戶盡覽屋內(nèi)的喜慶情景。一戶人家大開著窗簾,桌子上的西瓜月餅、盤子中的羊頭牛肉,看得人一陣陣直流口水。一桌子人站起來又坐下相互敬酒,說笑聲一股股涌出窗戶灌入我的耳中。兩個小娃娃頑皮,趴在窗臺上向外觀看,見街道只走著我這么一個人而感到稀罕,抬起胳膊不停地指指點(diǎn)點(diǎn),并喚來一個穿得十分講究的婦女拉開窗戶觀看。
“愣瘋子,有什么看的,趕快回桌上吃飯!”女人的話順著風(fēng)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愣瘋子?在人們眼里的這個時令、這個時候,在街上轉(zhuǎn)悠的,不是瘋子還會有什么人呢?最好也大概只能算個醉漢了。女人拉著兩孩子回到了飯桌上,我把目光轉(zhuǎn)向另一戶人家。
這是一戶青年人居住的地方(我這樣以為,也許住著老年人也有可能),粉紅色窗簾,深茶色窗戶,透過橘紅的燈光,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在窗前晃動。顯然,這是一對情侶正臨窗對飲。聽不見酒杯碰撞的響動,聽不見相互傾吐的聲音,只看到酒杯頻頻舉,兩個人頭時相碰。月光柔柔地灑在窗紙上,似乎也湊上前偷窺他倆親密的舉動,偷聽他倆甜甜的情話。這樣的節(jié)日,這樣的情境,似乎是專門為他們準(zhǔn)備的,我悄悄地邁步離開,生怕破壞了他們這份美好的靜謐。
幾家歌舞廳霓燈閃爍,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但歡快的歌聲卻擠出門縫,被裹著落葉的冷風(fēng)吹得滿巷道亂竄。一只野貓蹲在果皮箱下聽得陶醉,被我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出溜一躍身從我的腳下沖過,爬上一棵柳樹的頂端,綠汪汪的眼睛盯著我不友好地察看。我頭發(fā)梢子直豎,渾身嚇出一身冷汗,差一點(diǎn)癱坐在石鋪的人行道上。望著蹲在樹梢枝丫上的野貓,我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貓“吱哇”叫了一聲,跳下樹鉆進(jìn)了一戶人家的大門。
聞著一街的肉香酒濃,看著一路的孤月瘦影,我從萬籟俱寂的孤夜走向?yàn)M霜葉的獨(dú)院。寒雁在遠(yuǎn)山鳴叫,餓狐在深壑哀號,我抬手關(guān)上冰涼的鐵門,隔著玻璃再一次望著冷月發(fā)愣。這一夜,我知道自己又睡不著覺了!
雪已經(jīng)下開了,我還一點(diǎn)也沒有感覺到。
一個白色的絨團(tuán)翩然而至,輕輕地落在我的肩上,匆匆地化成水珠,瑩瑩地閃著光亮,悄悄地滲入我的衣衫深層。
她是何物?又來自何處?我仔細(xì)地找尋,但難覓其蹤影。
在我還茫然思索時,又一個白色的絨團(tuán)在我眼前閃了一下,落在我粗糙的臉上。待我抬手捕捉時,一顆水珠濕了我紋皺清晰的掌心。再抬頭尋找,一個絨團(tuán)飛來了,兩個絨團(tuán)飛來了,滿天的絨團(tuán)一齊向我飛來了!
她們的身子輕盈,她們的步姿美妙,她們的衣衫典雅素淡,像一個個來自天界的仙女般飄逸!
哎呀,好迷人的高原雪!
草尖上落了雪,樹梢上落了雪,屋頂上落了雪,山頭上落了雪,河畔上落了雪,墻頭上落了雪。雪給大地披上了一襲白紗,所到之處都是一派潔凈剔透。鳥窩里落了雪,牛棚中落了雪,羊圈里落了雪,牛羊的身上落了雪,望不到頭的原野上也落了雪。白雪覆蓋的大地和白云密布的天空融在了一起,黃色的天地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
一個穿著紅色藏袍的姑娘走過來,紅藏袍的色彩一層層變淡,一頭秀發(fā)也一層層變白。姑娘站定了一跺腳,身上雪花飛舞,頭上雪花四濺,衣服的紅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艷麗。
一群麻雀轟地從院子里飛起,落在了被雪粘白粘粗的電線上。電線被壓成一條弧形,格悠悠地顫動,雪片便撲簌簌地往下跌落。幾個小娃娃打雪仗,抓了雪對扔,跳躍著嬉戲,大聲地歡叫,聽不清他們說些啥,只覺得他們的聲音襯得大地更白凈。
雪花由飄變成了落,我才意識到她真的要下了。
村道上,白色的牧人趕著白色的羊群,在比羊群更白的路上匆匆歸來。雪地上踩出一道道蹄印,白雪上留下一粒粒糞珠,一坨坨黃色的尿印在白雪中顯得格外分明。
公路上,大車小車都俯首緩行。車篷上頂著白雪,車身上流著雪水,分得清白車還是黑車,看不出高檔還是低端,大雪中它們一律平等。遠(yuǎn)處看不見有車來,近處覺不著車在行,只有那明晃晃的大燈一明一暗地忽閃,像調(diào)皮的孩子夸張地眨著眼睛。偶遇三兩個步行人,衣服裹得很緊,腦袋埋得很深,身上的雪把他們化入一片茫茫的白中,只有口中吐出的熱氣,才讓人在靜與動中分辨出他們。
荒野外蹲著一條白色的狗,尾巴拖得很長,頭顱揚(yáng)得很高,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放出幽幽的藍(lán)光。扔一疙瘩石塊出去,白狗腰身一展變成了灰狼,一縱身逃向更遠(yuǎn)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樣的爪印。
一戶人家的窗戶里透出一抹橘紅,一個從外面歸來的男子正卸裝進(jìn)門。門里走出來一個穿著條紋藏袍的女人,一邊拍打男人身上的雪,一邊用毛巾擦拭男人臉上的水,聽不見他們在說啥?只看見幸福臉上掛。
風(fēng)吹著雪花斜斜地飄,飛上了莊戶人的窗戶,飛進(jìn)了姑娘的衣領(lǐng),飛入了欲張口說話小伙子的嘴里,飄掛在正含笑自賞婦女的睫毛。待婦女眨眼尋找雪花時,那片雪花化成了水滴落在地上,引得一屋檐的雪水嘀嘀嗒嗒地應(yīng)答。
雪說停就停了,停在一群姑娘的笑聲中。
姑娘們的笑聲來自一個寬闊的場院。她們也許是湊在一起研究針線,也許是野在一塊唱民歌,抑或是趁天下雪干不成事搓麻將。她們把目光投向場院的另一邊,一個小伙子正在揮帚掃雪。正掃處露出了地面,剛掃處又鋪了一層薄雪。
姑娘們嘲笑小伙子呆板,待雪停了再掃,就是不掃讓它消在院里也沒有什么不好?小伙子臉一紅,握著掃帚不再動彈。姑娘交換了一下眼神,笑聲便從場院里傳出。笑聲驚飛了一只屋檐下的小鳥,也笑停了滿天飄落的雪花。
雪停之后,云就淡了,大地也就慢慢地看得清了。山顯得臃腫,野顯得平整,整個視線里的高原,都無角無棱。村道院落里,山野小道上,不斷增加著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腳印。
一個小女孩穿一雙膠鞋,走一步回頭看一眼自己踩出的腳印,臉上的笑容比雪花還要燦爛。在她面前,留一串另一個小孩踏出的腳印。女孩低下頭去,在那腳印旁邊積雪上輕輕踩了一下,然后認(rèn)真比對兩個腳印的相同與不同,神情鄭重而又專注,表情好奇而又生動。
山路的平臺上,幾個小孩為一個梅花狀的蹄印展開一場不大不小的討論。有的說是野狐的爪痕,有的說是貍貓的腳蹤,有的則說是野兔的印痕。最后討論變成了爭論,爭論變成了吵嚷,先人祖宗的罵聲把溝洼震得四處都是回聲。
四
太陽一露頭,雪消得比狗跑的速度都快。
一個靠山坡的院子里,一位戴氈帽的老人正在掃院子里的積雪。第一掃帚掃的是雪,第二掃帚雪里便帶出了水,第三掃帚下去時,雪水泥已和在了一起。老人再沒有掃第四掃帚,抬頭張望起對面的莊院,琢磨這里為什么發(fā)出響動?
對面莊院里跑出來一個年輕小伙子,渾身是力,但又漫不經(jīng)心,一邊跑一邊吹著叫不上名堂的口哨。哨聲突然停了,腳下的雪水和著稀泥滑了他一個趔趄,他一邊飛奔一邊尋找平衡。但由于速度過快,終于沒能站穩(wěn),小伙子像跳水運(yùn)動員一般展展地?fù)溥M(jìn)路邊的水坑,一團(tuán)黑影隨著水花翻飛,最后落在積雪上,那是他為了給村里姑娘顯擺新買的大黑框墨鏡。小伙子一邊匆匆揉腿,一邊強(qiáng)支著胳膊爬起,轉(zhuǎn)動著腦袋慌慌張望,想以最小的動靜避免別人的注意??蓭字蛔氖车牟叵汶u不肯配合,因受了驚嚇,一邊大叫,一邊屁股著地半張著翅膀飛奔,嘶叫聲引來了滿村人的目光,離他最近的幾個小娃娃早笑得跌倒在雪地。
在小孩子頭頂?shù)年柶律?,雪已?jīng)化開,一坨坨濕地在太陽的蒸騰下冒著熱氣。地里的苜蓿一撮一撮地露頭,青草一根一根地冒尖,空氣潮潮地透出暖意,一只催種的山鳥正蹲在地畔上拉長聲調(diào)叫喚。
在叫喚聲還沒停歇的時候,村子里的牛羊都出了圈。牛低著頭往河灘里奔,羊抬著頭往陽坡上跑,那漫山遍野的白雪,一層層一片片地慢慢滲入土地,只有背陰處的一星半點(diǎn)白還強(qiáng)撐著把冬天堅守,可陽光不給它這個機(jī)會。一抹光芒過去,雪瞬間軟了,酥了,薄了,稀了,最終化了,融入了春意盎然的阿里大地。
阿里的春是被風(fēng)喚醒的。
當(dāng)內(nèi)地的季節(jié)早已麥青菜黃時,藏西高原的阿里還躺在雪山的懷抱里睡覺。它睡得好死,睡得好沉,睡得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是柳綠花紅。這時,風(fēng)來了。在門上輕輕地敲,在門縫低低地叫,在面頰柔柔地拂,在耳畔輕輕地喚。看著高原沉睡不醒的樣子,看著遠(yuǎn)方生機(jī)勃勃的景象,風(fēng)急了,不由自主地發(fā)起了脾氣。
風(fēng)脾氣一上來,嗓門就高了,動作就大了,整個藏西高原就成了它的世界。冬天的被褥被它掀起,冰雪的衣衫被它撕碎,高原終于睜開了它沉重的眼皮。
在藏西高原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外面的生機(jī)一齊向它撲來。陽光露出燦爛的笑臉并將它投向雪山,雪山流下感激的淚水一點(diǎn)點(diǎn)匯成小溪,小溪跳躍著向前飛奔,一路上呼朋引類聚成小河,越來越寬闊,越來越平緩,越來越自信和快樂。
待小河歇下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天地一片新奇——天空是一抹抹淡藍(lán),陽坡是一絲絲淺綠,一隊(duì)隊(duì)蜻蜓在小河邊的濕地上放飛,引逗得一莖莖小草把腦袋探出地皮。
天一天天變暖,地一天天變綠,只有那喚醒高原的風(fēng)不知什么時候隱匿得不見了一點(diǎn)點(diǎn)蹤跡。
先知春江水暖的鴨子來了。
一只,兩只,三五只,七八只,好大的一群;青的,黑的,灰白的,棕紅的,各種毛色的;它們跌跌撞撞地落下飛起,幾經(jīng)周折后把落腳點(diǎn)選在了這個正融冰的河內(nèi)。
它們最先享受藏西高原的春色,在享受的同時也點(diǎn)綴著春色,把春山春水連在一起,把春情春意融為一體,把春的消息發(fā)布在這剛解凍的河里。
是高興,是溫暖,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沒有看清。一只鴨子在冰河里伸了伸脖子,展了展翅膀,唱出了一聲春的序曲。聽到這領(lǐng)唱的一嗓子,一河的鴨子都加了進(jìn)去,更多的鴨子都趕了過來,單聲部成了多聲部,小合唱成了大合唱。
這合唱是立體的,來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樹梢上山鵲輕歌,山崖上鴿子淺唱,草叢間百靈擊節(jié),水池邊棕鷗打板,藍(lán)天上蒼鷹銳叫,柳叢中朱雀翠鳴,那電線上的麻雀,像五線譜上的音符一樣上下跳躍飛翻,似乎要把這一冬的寒冷徹底驅(qū)趕出藏西高原。
這時候你留意,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水萬物都在鳥的鳴唱中全面陶醉。山醉在青草的拔節(jié)聲中,水醉在冰塊的消融歌里,藍(lán)天白云醉在了自己映在湖泊畫面里的倒影之中。一樣陶醉百樣神,處處春意濃。柳樹扭腰肢,楊樹呈青翠,嫩草舉芽尖,花枝綻蓓蕾,陽光一派溫暖,大地春光明媚,遠(yuǎn)處的喜馬拉雅山后響起一串串春雷。
等到鳥鳴聲稍有消停,阿里的春已經(jīng)掛在了枝頭,鋪滿了河面,遍布在原野,鉆進(jìn)了帳篷,綻放在大人小孩的一張張笑臉上。
春是夜里進(jìn)入牧區(qū)的。
她的到來被一位取水的牧民發(fā)現(xiàn)——泉眼似開了鍋的水,泛起一股股沙粒,騰起一浪浪暖氣。暖氣把堆積在周圍的冰雪化成春水,春水漫向旁邊的荒地,荒地上顯出一片深褐色的濕潤。這褐色在擴(kuò)大,在漫延,在勾連,一坨坨、一片片花撒在牧區(qū)的草地上,像孕婦臉上的蝴蝶斑。
一只牧羊犬在飛奔中發(fā)現(xiàn)這突如其來的褐色,嚇得就地打了個轉(zhuǎn)身,對著天空就是“汪——汪”兩聲,把一輪油亮的太陽驚落在山頭。一縷光芒斜灑在牧民的帳篷上,雪水順著帳篷的邊沿往下滴,在時快時慢中奏出一曲春的交響。
不是所有的萬物生靈都能享受這交響,此刻一只母羊正在痛苦地掙扎,一會兒延頸長嘯,一會兒縮體輕吟,直到一種稚嫩的羔羊叫聲出現(xiàn)才停止折騰。這是一只正在生產(chǎn)的母羊,它在春的交響樂中奉獻(xiàn)出一個新的生命?,F(xiàn)在它的叫聲和緩了,溫存了,只作為新生羊羔銳叫的陪襯。
幾個年輕的卓瑪互相推搡著從羊圈邊走過,無緣由地發(fā)出夸張的笑聲,一會兒像針對羊子,一會兒像針對遠(yuǎn)方,銀鈴般的笑聲把落在墻頭的一群麻雀驚飛。姑娘們轉(zhuǎn)過草甸,向著遠(yuǎn)方逶迤而行,長發(fā)隨風(fēng),裙擺拂地,青春的氣息伴著新生的草香分外迷人,一位年輕的少婦正呆呆地望著她們。
少婦坐在自家的帳篷外,沐著這暖暖的朝陽,一手忙著手里的針線,一手解開紐帶給孩子喂奶??赡苁亲⒁饬Φ姆稚?,白色的乳汁撒了孩子一臉,孩子的哭聲和少婦的安慰交錯成一首牧區(qū)的抒情長調(diào)。
帳篷外不遠(yuǎn)處,幾只旱獺已從洞里推出一堆新土,新土中探出幾只滾圓的腦袋——一個大的,幾個小的,顯然是母子關(guān)系。少婦輕輕地瞥了一眼旱獺母子,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草地,草地上一抹淺綠正告訴她,這就是春的消息。
生態(tài)園的景象給人的視線造成錯覺。
外面是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是滿目的雪地與冰天,生態(tài)園內(nèi)的春卻早早來到,甚至穿越了夏。
柿子在架上紅,茄子在畦里紫,芹菜在棚里綠,蘿卜在泥里白,那比籃球還大的西瓜,比碗口小不了多少的甜瓜,不約而同地散發(fā)出撲鼻的香味,全不顧棚外冰天雪地多尷尬。
智能聯(lián)動大棚內(nèi)更是出奇,花卉爭奇斗艷,菜苗綻綠滴翠,一排排、一盆盆、一畦畦、一方方無公害蔬菜,正綠得鮮嫩,綠得新奇,綠得一派詩情畫意。
在棚里務(wù)菜的農(nóng)牧民,敞開衣衫勞動,打開話匣子說笑,一邊起菜一邊放水,一邊把目光向大棚外投去。
大棚外車來車往,人聲時起,一串載著蔬菜的重車還沒駛出,幾輛空車就迎面駛來,會車的笛聲清脆,把春意撒上高天,把歡樂撒向原野。
養(yǎng)牛場內(nèi),奶牛站在柵欄邊望著遠(yuǎn)山發(fā)呆,牦牛在圈舍踱著方步深思,一只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牛犢,翹著尾巴滿院子奔跑,把春的活力、春的生機(jī),向前來觀看的人們毫不保留地傳遞。
翻過嘎隆拉山口,順著陡峭的盤山道一路轉(zhuǎn)下去,雪花就變成了雨滴。
夏雨斜斜地飄來,無聲地下著,洗滌著車窗,滋潤著山野。路邊的樹木花草,一個個披頭散發(fā),盡情地享受著雨的沐浴。搖開車窗,一團(tuán)白云和著雨絲擠了進(jìn)來,把人的衣衫連同心情都淋得潮潮的、濕濕的。
山,擠在一起般窄,巖,刀切過似的峭,只能容得下一個車的路,且里高外低斜得厲害。腳底下,雅魯藏布江的一槽碧水,打著旋兒翻著白,轟隆轟隆的咆哮聲震得車身都在顫抖,似乎連人帶車要吸進(jìn)那滔滔的江水之中。時有一兩塊石頭從車前的崖壁上滾落,嚇得人三魂七魄也跟著這落石跌入江里。
隨著車子的行進(jìn),頭頂上的云一層一層往下壓,地面上的霧一股一股朝上涌。突然間,一道紅光在眼前一閃,“咔嚓”一聲,一個炸雷砸向了車頂。這閃電,如同誰把一棵金樹連根拔起,耀得整個山谷都金光一片。那雷聲,炸得地在抖動,樹在搖晃,我的一顆心已高懸在嗓子眼上。
這時候,我聽到千里的雷聲連天響,我看到萬里的閃電似鞭抽,那滾滾的濃云,翻騰著、飛舞著、擴(kuò)散著、彌漫著把我的視線遮掩。天黑成一團(tuán),地黑成一片,路邊的大樹小樹,都隱在黑云黑霧之間。
鳥兒們大概知道雨要來了,斜著翅膀,箭一樣向著樹林和崖壁上射去。一群群野羊和野鹿,隨著炸雷的響聲猛地抬起頭,聳起耳朵打一個機(jī)靈,然后撂開四蹄向遠(yuǎn)處狂奔。
倏地,又一道紅光一閃,天亮了,地明了,道路看得清楚了。隨著明亮的閃電熄滅,一聲悶雷又在頭頂炸響。雷聲的余音還在耳邊回響,雨腳便如拉開的幕布,掛起的珠簾,張開的大網(wǎng),鋪天蓋地地斜撒著來了。天被雨朦朧了,樹被雨模糊了,路被雨屏蔽了,車被雨淹沒了,天地間即刻成了雨的世界。
雨好大。雨滴似斷了線的繩,脫了檔的車,裂了縫的管道。比瓢潑急,比傾盆猛,好像誰把天戳開了無數(shù)個窟窿。這雨,用“下”來表述早不合適了,像是從天上砸下來、摜下來的,一落地就砸得粉碎,濺起一層半人高的白浪。
等我的視線徹底看不清了,雨聲就緊跟著來了。一時間,天上是雨幕跌落的“刷刷”聲,樹上是雨打葉片的“啪啪”聲,山上是雨簾跳崖的“嘩嘩”聲,公路是汽車破浪的“嗖嗖”聲,溝渠是山洪沖刷的“隆隆”聲,山溪是急流撞石的“歘歘”聲……各種聲音攪在一起,似千把琴弦在彈奏,如萬匹駿馬齊奔騰,讓我覺得每根血管都膨脹,呼一口空氣都艱難。
這是水晶宮的潑水節(jié)。這是龍王爺?shù)目駳g夜。這是各種暴雨的大會展。要么,怎能下得這么豪華,下得這么浪費(fèi),下得這么不懂得珍惜?這雨幕擺在哪里,那里就有了一堵雨墻,一幕雨布。雨落在溝道里,大溝小溝出現(xiàn)了造型各異的大瀑布、小瀑布。雨落在樹木頂,大樹小樹上,掛上了成千上萬的大珠簾、小珠簾。雨落在草地上,大草和小草,浸泡在水中撲倒了又站起,站起來又撲倒,六神無主地在飄搖。
隨著又一聲“咔嚓”的炸雷響起,半道坡紅成一片。定睛細(xì)細(xì)辨認(rèn),是一棵枯樹遭了雷擊。傘狀的樹冠倒栽著扎在樹底,樹體有火光沖起。這火沒燒多久,就被傾瀉而下的大雨澆滅,只留下一股黑煙升起,和天上的云、林間的霧融合在一起。
公路上的汪洋中,雨珠像一枚枚子彈射入水中,發(fā)出啾啾的響聲。水面上砸起的水泡,像千帆競發(fā)的海港,出發(fā)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發(fā),一撥撥浩蕩著流向遠(yuǎn)方。我們的小車,就在這公路上破浪前進(jìn),如同艦艇在海面上犁開一道白線。
到墨脫縣城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雨逐漸小了,但霧又大了。只見遠(yuǎn)山白云飄逸,近峰白霧突起,一排排房舍,隨著白霧的濃淡時隱時現(xiàn),朦朧得像海市蜃樓一般。這些被雨水洗滌過的霧,白嫩得讓人難以分清它是云還是霧。霧把綠的山染白,把藍(lán)的瓦染白,把紅的房染白,把黑的路染白,把我的一顆經(jīng)過大雨洗禮的心也染得比白還白。
睡在墨脫縣賓館的客床上,雨仍然沒有停歇下來。仰望窗外暖廊上的雨跡水痕,聽疏雨敲打屋瓦,聞鄰舍如雷鼾聲,我的一股身居異地的鄉(xiāng)愁味,被這墨脫的雨聲越扯越長。
阿里的雨,洋洋灑灑地下了三天三夜。
這個年均降水量只有75毫米的地方,這一場雨就下了50多毫米,還不知要下多少,怎不讓人欣喜?這降水量的增多,緣于阿里人民栽了好多樹,種了好多草,攔了好多壩,才形成這特殊的小氣候。
撐開一把雨傘,踏著濕漉漉的街道,我一閃身鉆進(jìn)了雨中。這個潮潮的、潤潤的、水汽蒙蒙的天氣,讓我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這種從楚辭漢賦滲出的雨,從唐詩宋詞飄來的雨,在江南水鄉(xiāng)播撒的雨,在古鎮(zhèn)小巷降落的雨,給這塊干燥的空氣增加了一份清新,給這個荒涼的基調(diào)增添了一絲生機(jī),給這個邊城小鎮(zhèn)賦予了一種無窮的溫馨,也讓過往的游客迷惑——這怎么會是阿里?
獅泉河的一江碧水,被雨水滋潤得沒有了往日的粗獷,有了一縷淡淡的寧靜,也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和意境。河水緩緩地流著,似乎要把它流向李太白“影入平羌”的江中,流入白居易“亂峰圍繞”的水中,流進(jìn)秦少游“流水繞孤村”的游子心中。
我彎下腰,從街面的積水中捧起一捧水,一股撲鼻的甘甜清冽便鉆入我的鼻翼。我覺得它比我兒時嗅到的陜北老家的春雨還要清純。
雨中的烈士陵園安靜得如同一個睡熟的嬰兒。園內(nèi)聽不到一點(diǎn)響動,園外聽不見一聲市聲,只有這不大不小的雨,給陵園送來了一份貼心的安靜。淅淅瀝瀝的雨,滋潤著蒼老的紅柳,洗滌著墓碑的埃塵,讓人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肅穆和莊重。我抬頭看一眼孔繁森的雕像,他臉上似乎也露出一絲微笑,大概為這不毛之地有這么一場雨而欣喜。
站在獅泉河的西橋上遙望,燕尾山迷茫在雨中,阿里城隱約在霧里,獅泉河的源頭延伸到雨霧茫茫的天際。茂盛在兩岸的紅柳和班公柳,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悠悠地?fù)u擺,把我的煩惱搖進(jìn)雨中,把我的浮躁搖入河內(nèi),把一種清凈和安逸搖入我的心里。
我的一顆心化成了雨水,融入這浩瀚的江中。我低頭看水,河水深邃而寧靜,水面上蕩出千萬重波紋。
在這雨比油貴的地方,動植物沒有一樣不喜雨。
一群野鴨野鷗蕩漾在河面上,盡情地仰著頭在雨中沐浴,把一河的安靜打破,給一河的單調(diào)進(jìn)行點(diǎn)綴,讓一河的碧波充滿靈氣。
樹上的幾只鳥醉了,傻傻地站在枝梢上,風(fēng)一搖倒向這邊,風(fēng)一搖又倒向那邊,但就是死抓著樹干不肯離去。又一陣風(fēng)吹來,搖落了樹上的水珠,搖落了幾枚花瓣,但依舊沒有搖落樹上的鳥。
河面上的魚想感受一下這難得的天然沐浴,紛紛游出水面,把身子扔進(jìn)雨里。時有一兩條小魚興奮得不行,身子一躬在水面翻一個跟頭,“撲通——撲通”的響聲把落在水里的雨滴嚇得不見了蹤影。
幾只烏鴉蹲在欄桿上,一扇一扇的翅膀帶著潮濕的音符,奏響了雨后的樂章,給所有能聽到的人都帶來一種愉悅的心情。
一個小男孩在水泥路上一跳一跳地跑,腳下的水坑濺起一片水花,也濺起一聲老奶奶的笑罵:“這壞東西跑慢點(diǎn),又不是大灰狼追著你!”
行走在濱河岸邊,你會被這一江水的姿態(tài)、色彩、表情所感動,想這獅泉河怎就叫了這么一個充滿躁動兇猛的雄性名字,其實(shí)這一江浩蕩的水,更像一個絕色的女子,精致、柔軟、優(yōu)雅得無與倫比。一路看下去,水不停地變換著顏色,把一種泛藍(lán)泛綠泛黃泛青的色彩交替著展現(xiàn)給岸邊的行人,讓我覺得像是誰把無數(shù)的翡翠和琥珀倒進(jìn)了河里。
河岸兩邊是曲徑通幽的步道,一道彎拐過去,又一道彎還在前面等著你。步道兩側(cè),是一些記載歷史文化的小品,供游人市民休息的廊亭,方便群眾通行蓄水的壩橋,形成了兩岸獨(dú)特的濱河景觀。行走在濱河兩岸,一路鳥語花香,一路柳綠楊青,給壯美中增添了一種秀美。水淋淋的花叢間情侶悄語,濕漉漉的亭臺上爺孫嬉戲,一些市民和游人不由得把身子放進(jìn)雨中,讓這渴盼已久的雨盡情地淋。
三兩只鳥低低地從水面上斜著飛過來又飛過去,把水面擦成了一面鏡子,山的倒影、樹的倒影、人的倒影便顯得更加清晰逼真。一只黃鴨從水面上劃過,把一河的倒影劃碎,然后脖子一縮一頭鉆進(jìn)了水底。我低頭再看水底,水底又是一座座倒立的山,一排排倒立的樹,一個個倒立的人。
廣場的草坪被雨水洗得更綠更嫩,一群小娃娃經(jīng)不住這沁心的綠吸引,抱著足球站在汪滿雨水的草地上等天晴。廣場四周雖然都是水,但早有人聚集在上面,說笑聲雨水聲交匯成一種慶雨的樂曲。
微風(fēng)吹落街邊楊樹柳樹上的雨珠,新降的雨珠又灑落在嫩綠的樹葉上。行走在街上,讓人感覺到處都有一種平仄韻律的音符,讓我這個沒情調(diào)的人都生出一股想寫詩的沖動?;▍查g的花更艷了,枝桿上的葉更翠了,連街上的樓房和商鋪,都有了一種特有的飽滿和水靈。一枚又一枚的花瓣被雨淋透,又被風(fēng)吹落,然后在浸滿雨水的街面上飄起,像一支支出海的漁船,駛向遠(yuǎn)處的街面。
兩只朱雀在樹叢間跳躍,張開翅膀,讓雨暢淋,然后興奮地叫幾嗓子,把自己的喜悅心情傳遞給人們。一個小娃娃拽開了母親的手,快步跑入澇池中用腳踩踏,當(dāng)母親的準(zhǔn)備制止又沒有制止,微笑著站在邊上觀看,大概覺得讓孩子近距離接觸一下大自然也不是什么壞事。
四山的草好像一下子冒高了一截,在雨霧中顯得格外清新。一群白色的綿羊從遠(yuǎn)處的半山上走來,一邊吃草一邊愜意地望天,似乎也在用他們的喜悅表情把老天感謝。
一戶人家的窗戶里傳出一陣悠揚(yáng)的古箏聲,透過縷縷雨珠,穿過絲絲雨霧,一股股鉆入我的耳中。這柔和優(yōu)美的曲調(diào),像山澗的小溪一樣舒緩和自然。箏聲緩,這雨絲就疏就慢,如微風(fēng)拂柳,似仙女起舞,箏聲和雨聲完全融在了一起。箏聲驟,這雨滴就急就密,似冷雨敲階,若白雨澆棚,每一聲傳出來都濺起一片水花。聽著這雨聲箏聲,我的思維飄向了常建的高樓夜,飄向了蘇軾的甘露寺,飄向了李白的萬松亭,飄向了蕭綱的多景樓。
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穿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靜靜地倚在欄桿上,似乎等待著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等待,微風(fēng)吹拂著她的長發(fā),雨水滋潤著她的全身,她那已經(jīng)固定成雨中雕像般的身影,和遠(yuǎn)處的雪山、近處的江水和諧地融為一體。
走進(jìn)康樂新居,一幢幢連體別墅隱約在灰蒙蒙的雨中,紅的檐頭更紅,白的墻面更白,有一種別樣的莊重和溫馨。這個外地人以為富人區(qū)的搬遷點(diǎn),其實(shí)住的都是阿里地區(qū)的貧困群眾,富裕那是后面才有的事。每看到這里群眾的幸福景象,我這個親自組織實(shí)施者就無比高興。
雨到了康樂新居,似乎下得更穩(wěn)更平了。雨滴滴在屋頂上,又從屋頂流到院子里,譜成一曲好聽的樂章,這時候我聽到的雨聲,已是琴弦上的美妙彈撥,已是笛眼里的悠揚(yáng)吹奏,已是五線譜上的跌宕起伏。是音樂感染了人的情緒,還是人見了雨心情激動,一戶人家的院子里,飄出一嗓子清脆動聽的女人歌聲。歌聲是藏語,我沒有聽懂,但婉轉(zhuǎn)甜美的音調(diào)已把我?guī)胍环N詩的意境。這時候,我仿佛看到了王維“浥輕塵”的朝雨,杜甫“知時節(jié)”的好雨,杜牧“雨紛紛”的春雨,韓愈“潤如酥”的小雨。
生態(tài)園里的育苗畦里,一些農(nóng)牧民正在往田里施肥。方方正正的田畦,汪成了一方方水塘,在身穿雨衣的牧民點(diǎn)綴下,有了一種南方稻田勞作的情景。透過重重雨幕,我感覺不是雨在動,不是人在動,而是這些田畦拉著整個園區(qū)在移進(jìn),構(gòu)成一幅精美的水墨作品。
夜色中的阿里更是美得難以形容。華燈初上的時候,天上下的雨,地上汪的水,把整座城裝扮成了一座江南水鄉(xiāng)。樓建在水中,橋橫在水面,人一個個也像行走在水里,特別是車輛掀起的一股股水浪,在燈光的反射下像一艘艘快艇行駛在江上。那些五光十色的霓燈在雨霧中閃爍著光芒,在雨絲中變幻著色彩,讓人覺得這邊境小城突然成了一個神秘的海市蜃樓。欣賞著眼前的一切,你仿佛置身于繁華熱鬧的黃浦江畔,抑或行走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邊。
看著這帶著仙風(fēng)的雪山,品著這透著靈氣的河水,聽著這淅淅瀝瀝的雨聲,賞著這迷人的夜景,我頓時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匆寻⒗锓Q作天上人間。
還沒有起風(fēng)的時候,我的衣襟已動了一下,發(fā)梢也動了一下。
一抬頭,便看到風(fēng)從戈壁上刮來了。遠(yuǎn)山模糊成一片,原野昏黃成一團(tuán),路邊的班公柳、沙棘,連同那地上的草,田里的苗,都一起一伏地?fù)u晃,形成一波波涌動的巨浪。
風(fēng)漫過沙子大阪,順著219國道,奔向獅泉河畔,發(fā)出了一聲聲尖嘯。風(fēng)竄進(jìn)路邊的家戶院落,院子被風(fēng)灌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藏在角角落落里的紙片塑料袋,晾在電線繩上的衣服被單,掛在屋頂上的經(jīng)幡風(fēng)馬旗,一齊被風(fēng)拋向了空中,還沒等得喊一聲“救命”,風(fēng)就把它們送進(jìn)了黃塵之中。
風(fēng)撞在墻上,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一骨碌爬起來又撞,又一個跟頭栽倒, “轟隆——轟隆”的響聲已拋向空中。墻頭上的瓦,屋頂上的瓦,一齊發(fā)出“吱兒——吱兒”的怪叫,但就是不肯隨風(fēng)離去。風(fēng)一看刮不走這些瓦,掀起幾片不經(jīng)折騰的瓦片扔在地上后,轉(zhuǎn)身沖出巷道,去攻擊另一個目標(biāo)。
風(fēng)刮瘋刮穩(wěn)刮勻的時候,城里也只能聽到和風(fēng)有關(guān)的聲音。一切有頭有臉的東西,有棱有角的東西,有空有縫的東西,有枝有葉的東西,都發(fā)出了響動。這響動中,有二胡輕奏的悠揚(yáng),有老鼓重錘的沉悶,有嗩吶響堂的急促,有長號破曉的遼遠(yuǎn),也有狼嚎寒夜的凄涼,有鳥鳴深山的空曠,有潑婦罵街的放蕩,有嬰兒哭奶的迫切。如果你鉆進(jìn)風(fēng)里,你的耳朵鼻子,你的嘴巴眼睛,包括你的每一個毛細(xì)血管,都會被這不同的風(fēng)聲所擠占。聽著這些不同的聲音,你一定會覺得這是地被風(fēng)刮得疼痛后的反抗,是樹被風(fēng)刮得煩心后的叫嚷,是草被風(fēng)刮得驚恐后的失態(tài),是房被風(fēng)刮得難受后的哀求。這聲音好痛苦,這聲音好悲憫,這聲音比臥床不起的索麥村老阿媽呻吟著還讓人揪心。
這風(fēng)是哪里來的?百事通多吉說是山嘴上的幾只烏鴉翅膀扇起的,老光棍加措說是泉眼里的暖氣沖起的,村道上經(jīng)過的幾個卓瑪說是洛桑的摩托車卷起的,而五保戶扎西卻認(rèn)定是村干部貪污了他的救助物資,是老天來懲罰他們的。
風(fēng)越刮越大,樹弓著腰身,草貼在地皮,一園一池的花早被風(fēng)吹得沒有了一點(diǎn)脾氣,花瓣落了一地,枝葉也東倒西歪地匍匐在塵土里。河面上水紋倒溯,水鳥已難覓蹤跡,就連那水里閑游的魚兒也沉在了水底。這么大的風(fēng),它們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人們關(guān)緊了屋門,壓實(shí)了窗戶,一些年齡大了的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經(jīng)文,有的干脆跪在地上磕起了長頭,祈禱神靈把他們保佑和寬容。風(fēng)推推這家門推不動,敲敲那家窗敲不開,一生氣就猛烈地撞擊,把門扇摜歪,把玻璃震碎,把一屋子的瓶瓶罐罐撞擊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亂顫。
一戶人家屋頂上的衛(wèi)星接轉(zhuǎn)器被風(fēng)掀起,六神無主地懸在空中,恰似一個來自外星球的飛碟進(jìn)入領(lǐng)空?!帮w碟”最終砸在了一戶商鋪的門口,縮在門口的一只花四迷狗縱身躍起,一頭鉆進(jìn)風(fēng)中沒有了蹤影。
幾只家養(yǎng)的鴨子帶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子從河邊往回趕。大鴨子歪著身子邊跑邊叫,小鴨子跌倒站起奔跑在大鴨子周圍。一股穿溝風(fēng)斜刺里刮來,幾只大鴨子卷進(jìn)了巷道,一群小鴨子被風(fēng)刮進(jìn)了垃圾桶的夾縫。大鴨子呼叫著小鴨子,小鴨子呼叫著大鴨子,距離雖然不遠(yuǎn)但就是走不到一起。
一個院子的老頭等孫子放學(xué)回來,剛一開門就被風(fēng)頂了回去。老頭身子搖晃了一下,手剛想扳著門框,但還沒夠得著,門就被風(fēng)“咣”的一聲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大概是接孫子要緊,老頭又一次推開大門,硬是走進(jìn)了風(fēng)中。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倒豎,身上的衣衫被風(fēng)灌成了氣球。一個紙箱飛向老頭的腳底,老頭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他張口罵了一句,“日”字剛能夠自己聽到,“他先人”已被風(fēng)吹上對面的山峁。
城外村子的苜蓿草垛下,風(fēng)一把一把地把草往出撕,然后“呼”的一聲掀起了草垛的頂端。一對青年男女被暴露在風(fēng)中。青年男子慌慌地逃進(jìn)了東邊的村巷,姑娘卻斜著身子向西邊的村巷逃離。風(fēng)扯住了姑娘的圍巾,然后一用勁拋向空中,一搖一晃地飄成了一個長尾巴風(fēng)箏。沒有了頭巾包裹,姑娘的頭發(fā)被吹得旗子一樣舒展、波浪一樣流動。村子里幾個好事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盯著姑娘笑,放開嗓子叫,聲音在風(fēng)中有一句沒一句地往遠(yuǎn)處飄。
夜黑了的時候,風(fēng)雖然小了,但仍然在刮。還能顯現(xiàn)一點(diǎn)光亮的黑中,“呼”地飄過一個黑影,又“呼”地飄過一個黑影,遠(yuǎn)處的樓上、墻上和電桿上,就能聽到一聲“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響。
后半夜的時候,風(fēng)被幾點(diǎn)稀疏的雨截住了。雨雖然只灑濕了地皮,但它消了風(fēng)的火氣,轉(zhuǎn)了風(fēng)的方向。風(fēng)拖著疲憊的身子,在獅泉河的街道上游轉(zhuǎn)了幾圈,然后繞著街頭的廣告牌打了一個轉(zhuǎn)身,順著濱河路偷偷地撤退了。
等到第二天清晨起來,河水里漂滿了柴草垃圾,房屋上碎了門板玻璃,煙囪橫躺在墻角土坑,樹枝擋在了街道路中。在你總以為風(fēng)就要停了的時候,你突然發(fā)現(xiàn)樹又?jǐn)[動著枝梢,草又搖晃著腰身,風(fēng)又從戈壁上漫卷著來了。這時候,你才會理解當(dāng)?shù)厝怂f的“一年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的真正含義。
在世界屋脊的藏西高原阿里,我時時被鄉(xiāng)下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所吸引。欣賞之余,常贊嘆這里的地貌奇特、景色壯美,常感慨這里的群眾活得灑脫、過得愜意。
行走在阿里境內(nèi)的公路上,天那個藍(lán),云那個白,高原那個遼闊,沒來過的人你根本就難以理解、無法體會。伴隨著滿目的清爽和開闊,我一次次看到風(fēng)吹著戈壁跑,云把天擦得藍(lán),朝陽和晚霞將高原渲染得要多么好看有多么好看。
車在望不到盡頭的黑線上跑,云向著看不到邊緣的天邊飄,那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影,跨過溝壑又翻過山峁。一條條綠色的河流彎曲在遠(yuǎn)處,一汪汪藍(lán)色的湖泊點(diǎn)綴在眼前,那一簇簇棉團(tuán)似的羊群,和天上的白云嚴(yán)絲合縫地連成一體,讓人覺得這天地之間就沒有個界線。
看著這一大美景象,我才領(lǐng)略到大漠的孤煙是這樣的一種直,長河的落日是如此的一種圓,那世界屋脊上的路邊風(fēng)光竟是這般的精美、這般的壯觀!要是王維當(dāng)年能來一次阿里,還不知道會寫出多么蒼茫大氣的詩句。一次又一次,我醉在車上,醉在路上,心情舒坦得連人帶車似乎都飄在了天上。
眼睛還迷戀著遠(yuǎn)處的美景,一些野生動物已進(jìn)入我的視野。它們是健步如飛的藏羚羊,是通體油黑的野牦牛,是毛色棕紅的藏野驢,是長腿白羽的黑頸鶴,一個個都是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一個個在內(nèi)地都很難見到。它們一點(diǎn)也不詫生,站在路邊給人表演,跟在車后把車追攆,給過路人傳遞著這里的自然與人的和諧。待你還沒有把這些珍稀動物稀罕夠,又有一些不一樣的動物奔跑在車前。
這些不一樣的動物,是幾十只一群的藏原羚,是三兩只結(jié)隊(duì)的野灰狼,是箭一樣射出的小白兔,是蹲在路邊觀望的紅狐貍,是一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旱獺。一撥剛離開,一撥又出現(xiàn),它們慢悠悠地睜大眼睛,把路過的車、走來的人查看又查看。不管它們跑著站著還是看著,都和人一點(diǎn)不生分,一個個表情中流露出一種親近。一次次行走在路上,我不由得思考一個問題——上帝什么時候把這幅巨型油畫大寫在這里?
如果你再留意,那盤旋在半空中的老鷹,蹲在石頭上的烏鴉,都好像是一種專門的擺拍,一個個把畫面往生動里點(diǎn)綴。那些騎馬的牧羊人,奔跑的牧羊犬,突然飛起的鳥群,也都恰當(dāng)適時地走進(jìn)畫里。
面對這樣的大美畫卷,你不用構(gòu)圖也不用聚焦,隨便按動快門保準(zhǔn)拍出的都是大片。
在我的眼中,阿里的農(nóng)牧民生活里有詩意。
金黃金黃的青稞田里,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割青稞。人排成整整齊齊的隊(duì),歌唱出整整齊齊的調(diào),收到的青稞碼成整整齊齊的垛。唱聲高亢嘹亮,收割緊湊有序,臉上的汗水在流淌,手中的鐮刀在飛舞,那些灑脫樂觀的農(nóng)牧民,正享受著勞動給他們帶來的喜悅。
搬遷點(diǎn)的工地上,打夯的唱著合唱,和泥的跟著低哼,砌墻的放開嗓子獨(dú)唱,背磚遞瓦的走路都不忘踏著鼓點(diǎn)。只要一歇工,那好唱的就唱,好舞的就跳,把一次次勞動變成一場場即興表演。至于農(nóng)閑季節(jié)、節(jié)慶期間,基本沒一家不喝酒,沒一人不跳舞,一個個灑脫得神仙一般。問及他們,答案基本一致:“活慢慢干,錢慢慢賺,今天過了有明天!”
帶著這個答案再到鄉(xiāng)下看,才發(fā)現(xiàn)不管是分散的牧業(yè)點(diǎn),還是集中的居住區(qū),到處都是一派安靜與和諧。人們走路不急不趕,說話不緊不慢,干活辦事是那么從從容容地不慌不亂。就連誰家去世了老人,誰家夭折了小孩,他們也是該嚎哭的嚎哭幾聲,該痛苦的痛苦幾天,哭過了痛過了該干活的干活,該歡樂的歡樂,絕不會把悲傷無限地放大和延長。用他們的話說,“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躲不過的事,悲也那樣,喜也那樣,為什么要把愁苦天天放在心上?”
他們的確沒有把愁苦放在心上。攔羊放牛中,挑水掃院時,吃飯喝酒間,時不時就有歌聲響起,就有舞蹈飄來。還以為又是什么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一了解他們才笑著說:“我們在干活?!薄拔覀冊诔燥??!蹦阗澷p他們的生活品位高,他們笑著說:“黨的政策好!” 他們只覺得很幸福,沒認(rèn)為有什么品位,天天就是這樣,人人都是這樣,這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但在我看來,他們已經(jīng)把藝術(shù)帶進(jìn)了衣食住行中,把詩詞寫進(jìn)了柴米油鹽里。
這就是阿里的農(nóng)牧民,人人都是李太白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個個都是陶淵明的處世方式。他們正在用這慢和閑的人生態(tài)度,慢出一種豁達(dá)和樂觀,閑出一種典雅和從容。他們的這種慢和閑,不是“蹲在墻根曬太陽”的無所追求,不是“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的消極懈怠,而是在建立一個豐富的精神世界,讓自己的生活多一些遠(yuǎn)方和詩意。
看著這些淡定閑適的農(nóng)牧民,我感覺自己看到了遍地的老子和莊子。
在阿里鄉(xiāng)下,我才真正體會到遠(yuǎn)親不如近鄰的含義。
聽一聽那甜生生的親切問候,看一看他們一臉的真誠和笑容,我知道了他們的關(guān)系有多么和諧。特別是鄰居之間那份信任,讓我先是不相信,之后好感動。
誰家有個老人,那就等于是左鄰右舍的共同老人。吃好飯先老人飽,好衣服盡老人穿,搞活動請老人看,就連一些剛會說話的小娃娃,也口口聲聲把他們叫奶奶、喊爺爺,一舉一動都凸顯著尊重和親切。
不管是政府幫助修建的房子,還是自己搭建的帳篷,你盡管開門進(jìn)去,門一定是不會鎖的。在他們眼里,偷東西那是最齷齪的事情,所以也就有了這里夜不閉戶的社會治安環(huán)境。誰家要是門上了鎖,那就意味著對村里人的不信任,對鄰家的不尊重。
青稞成熟了,建房開工了,子女中榜了,老人去世了,那幫忙的一定是鄰家。他們一個個會不請自到,來時就帶著干活的工具、待人的食品和一點(diǎn)飽含深情的禮金,他們知道鄰家這時候缺什么用什么。
哪一家的大人不在了,娃娃們不管是放牧歸來的,還是放學(xué)回家的,就會自覺地走到鄰居的家里。那些鄰家的大人們,就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給他們端水喝,給他們做飯吃,要是大人有事不回來了就安排他們在家里住。
有誰家里殺了羊宰了牛,做熟時一定不會忘記了鄰家。要是誰家里臨時有事,牛沒人放了,羊沒人擋了,鄰家就會二話不說把這些牛羊合在自己牛羊群里代著放。在幾年的下鄉(xiāng)過程中,我處處可以看到農(nóng)牧民湊在一起勞動,湊在一起熱鬧,湊在一起吃飯,湊在一起商量問題解決困難,把鄰里關(guān)系經(jīng)營得無比和諧。
在這里,你不會因?yàn)楦魤τ卸牭介e言碎語,也不會因?yàn)榕Q蛐『⒍蚣艹匙?。其?shí),不光是戶與戶之間沒矛盾,就是組與組、村與村,也多少年沒糾紛。我們縣給村上建了個民事調(diào)解委員會,群眾笑著說:“建這個有什么用?”
是沒有用,反正我們縣的十五個村多少年沒用過它。
碧云滿天,黃草遍地,帳篷外的炊煙裊裊升起。
踏著這充滿詩意的秋色,我東家門進(jìn)西家門出,徜徉在噶爾縣牧區(qū)的農(nóng)牧民家中。我的目的是了解群眾過冬的糧食備得夠不夠、柴火儲得足不足?看他們房子住得好不好、衣服穿得暖不暖?結(jié)果趕上了他們殺牛宰羊的季節(jié)。
一走進(jìn)村莊,鼻子就被肉膻味擠占,耳朵就被牛羊聲塞滿,一雙眼睛早被那屠宰的場面所感染,感覺再有幾雙眼睛也不夠看。一頭牛被一群人壓倒在院子,又一頭牛已拴在樁上等待;羊圈里圈著一群羊,遠(yuǎn)處的牧羊人又把一群長得肥胖的羊子往村里趕。家家戶戶墻頭上掛著牛羊皮,墻角下堆著牛羊頭,車子上、桌子上、墻壁上、帳篷里,全被牛羊肉占領(lǐng)。
湊上去向農(nóng)牧民一了解,才知道哪一家不宰它個一兩頭牛幾十只羊。他們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送給在外的兄弟姐妹和賣給市場。僅賣牛賣羊一項(xiàng),哪一家不收入它三萬五萬??吹郊壹遗Q蚝?、戶戶肉堆山的豐盈富足生活,我由衷地高興。
走進(jìn)這些農(nóng)牧民家里,客廳里都架一個烘得滿房子暖的牛糞爐子。爐子上蹲一口白色的鋁鍋,牛羊肉在鍋里跳,肉香味可房子飄。還沒等你坐穩(wěn),一盆子帶著熱氣的煮肉就端在了桌前。農(nóng)牧民們一個個圍過來,給你切牛羊肉,給你敬青稞酒,給你獻(xiàn)白哈達(dá),把一張張比這牛糞爐子還有溫度的笑臉向你迎來,讓你體會到藏族群眾的真誠和實(shí)在。
等上這樣的季節(jié),家禽野獸也跟著沾光。狗吃得肚子滾圓,仍然兩只眼不換一下地盯著宰殺牛羊的現(xiàn)場,尾巴搖得像一把蒲扇,等待著人們把一條羊腿、一截腸子扔給它。經(jīng)常在野外活動的烏鴉也攆來了,一群群蹲在屋頂上,落在電線上,站在糞堆上,和這些狗爭奪著這一年難得的美味。
離開村子很長一段時間,我似乎還聽到牛羊嚎,還聞到肉味香,還看到那繁忙壯觀的宰牛殺羊場面。
當(dāng)王摩詰的落日消失在長河之中,孟浩然野曠上的天比毛刺還低時,一輪如水似鏡的圓月便“嘭”一聲從李太白的詩頁里跳出來,落在了遠(yuǎn)處的雪山上,藏西高原的白天和黑夜便完成了它一天的交接。
踏著柔柔的月光,迎著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沿著獅泉河的步道,我一步步由城區(qū)走向曠野。
曠野是沉寂的。沒有雞叫,不聞狗咬,只有一兩聲鳥鳴從遠(yuǎn)處斷續(xù)傳來,更襯映出野的寂靜和原的空曠。而不遠(yuǎn)處,橫跨中國、印度、尼泊爾三國的喜馬拉雅山,此時則白得遙遠(yuǎn),白得虛幻,白得孤獨(dú),白得讓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走在茫茫的戈壁上,我感覺腳有點(diǎn)輕,頭有點(diǎn)重,腦袋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眩暈。這種暈,似置身太空的飄,像登臨月球的孤,有一種似在夢中的漠然和混沌。
我反復(fù)尋找令我眩暈的原因,最終發(fā)現(xiàn)原因竟是我頭頂上的星空。星空無比通透,通得洞穿一切,什么都虛無、什么都抒情;透得無物不顯,什么都敞亮、什么都晶瑩??粗@蕩人心旌、消人魂魄的星空,我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顆星星,正徜徉在茫茫的蒼穹之中。
背負(fù)星空往下看,我看到鱗次櫛比的樓房亮出一片片光,縱橫交錯的街巷編織成一條條龍,依山傍河的村舍和牧區(qū)閃爍出千盞萬盞眨著眼睛的燈。
阿里的星空,比我見過的任何星空都清澈,都深邃,都神秘。星球是那么大,星體是那么亮,星群是那么稠。我仰望著星空,星空俯瞰著我;我給星星一個笑臉,滿天的星星都給我露出了笑臉。
看著這美妙神秘的星空,我在想,阿里的星空之所以這么美,源于它清純的空氣、空曠的戈壁。這里沒有霾的污染,沒有山的阻隔,沒有樓的遮擋,一眼看去就是成百上千里的天穹,那星空能不清不深不神嗎?那星星能不大不亮不稠嗎?
星星最密集的地方,是銀河的兩岸。這里銀河清澈,群星璀璨,宛若一座人口密集的城市。我思考著,這銀河系大概也和獅泉河流域一樣,每一處星星扎堆的地方,就是一個城鎮(zhèn),就是一個村落,而每一個星星下面,就住著一戶人家。
仰望天上的銀河,俯察腳下的獅泉河,我已經(jīng)分不清天上地上了。銀河兩岸星光燦爛,獅泉河兩岸燈火輝煌;獅泉河的水在靜靜流淌,銀河里的水也在緩緩流動。這獅泉河不就是一個反扣在地上的銀河嗎?這銀河也不就是一個掛在天上的獅泉河嗎?難怪人們把阿里叫作天上人間,把獅泉河叫作天河。
在暈暈乎乎的行走中,我看到了閃爍在典角村邊境上空的三角星,看到了搖曳在門士鄉(xiāng)山巔上的比鄰星,看到了孤獨(dú)在左左村天際的紅五星,看到了掛在索麥村毛刺梢頭的拉線星。這些星星下面,牦牛在圈舍里瞇眼反芻,羊子在墻根下抬頭望月,芝達(dá)布日寺的木魚聲清晰悠長,古格川的民兵在崎嶇的山路上例行夜巡。我還看到,加木村的群眾在開會,索多村的村部在演戲,魯瑪橋的牧民種楊樹,機(jī)場邊的干部滅蝗蟲……
我順著獅泉河的下游緩緩?fù)白?,頭頂上的月亮緊跟在身后,我覺得自己又走進(jìn)了康樂新居的民房,走進(jìn)了生態(tài)園區(qū)的大棚,走進(jìn)了昆莎隨風(fēng)搖曳的草地,走進(jìn)了城郊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那些喊我書記、喊我委員、喊我老高、喊我兄弟的干部和群眾,又和我握手,又和我擁抱,又把我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獻(xiàn)哈達(dá)、拉家常。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不在焉地望著,我看到了老家屋頂上的那顆星,找到了大路梁畔上的那顆星,找到了老槐樹梢頭上的那顆星,找到了村口山嘴上的那顆星。在這些星星底下,我又一次看到大窯院的鄉(xiāng)親們蹲在一起打平伙,下院里好多人坐在夜幕下看電影,后莊的酸才前后溝追著打婆姨,前溝的大毛鬼神手舞“三山刀”跳大神……
一顆星星看著我發(fā)呆,腳下一趔趄,一個失驚跌落在水里。順著這水流動的方向望去,我看到那個童年的我就坐在老宅的院畔上,身旁是如水的月光,是起伏的蟬鳴,是捉迷藏的歡笑,是等父母地里歸來的期盼,是奶奶永遠(yuǎn)講不完我永遠(yuǎn)聽不夠的神話故事……
我在柔柔的月光下左右搜索,我看到老墳臺的苜蓿紫花搖曳,溝臺地的玉米綠波蕩漾,毛頭柳的枝梢迎風(fēng)起舞,溝河灣的小溪泛著銀光,那些頑皮的小貓小狗和雞娃,沿著鹼畔外鋪滿月光的小道朝我飛奔而來。
一只貓頭鷹從獅泉河畔的班公柳上飛起,翅膀一扇消失在遠(yuǎn)處,我的回憶被現(xiàn)實(shí)拉回了原地。這時,西天的月光開始泛白,星星逐漸稀疏,那晶瑩神秘的銀河也似乎單薄了許多。我知道,這個月夜即將過去,我得趕快返回公寓休息,以新的姿態(tài)迎接明天的太陽。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