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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斯蘭馨

2021-08-02 11:52傅菲
長江文藝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民安白軍木柜

傅菲

不是因為陪家父去看望病重的故人,我不會去五馬山。故人叫馬英明,是家父多年至交。臨近年關(guān),冬雨綿綿。父親穿著厚厚的雨衣,沿著峽谷往山里走。我母親夾著一把雨傘,站在門口,望著一晃一晃的背影,對我說:七十六歲的人了還那么固執(zhí),非要去一趟五馬山,山路太滑,你陪爸一起去。雨越下越大,如沙子拋落。雨粒打在雨傘上,嘭嘭嘭。山路是黃泥路,流淌著泥漿。我走在父親身后,陪他說話。一路上,父親重復(fù)著說:最后一程,最難走。父親腳上的大頭黃牛皮鞋濕濕的,褲腳也濕濕的。在有泥漿的地方,我提醒父親:小心腳下,走穩(wěn)了。父親也不應(yīng)我,低著頭,絲毫沒有減緩腳步,嘩啦嘩啦地踩著泥漿水。

懷玉山山脈自婺江而起,如一頭野牦牛,向西而奔,聳起的肩胛骨是大茅山支脈。支脈蒼山莽莽,如壯碩的肩胛橫突肌,五條回旋的山梁向東逶迤,漸漸低緩,在一個木槽形的大山坳聚攏,如同五馬共槽。山坳由此得名五馬山,居住著十余戶山民。25年前,這里是個小林場。楓林去五馬山,得走二十多里山路,路沿著一個個矮山梁,緩緩而上,深入峽谷的最深處。山坡披著黃松、水杉,烏青青。雨線白亮亮,一道道斜弧形。這條山路,父親是常走的。假如雨水不洗刷腳印,那么父親的腳印,會疊得厚厚的,如飄落的楓樹葉。這條山路,父親走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了。他較著勁走路,每踏下一步,濺起雨水。

“哥郎,哥郎,還好吧?!备赣H拉著馬英明伯伯的手,關(guān)切地問。老人想支起身子,抬起半個頭,又癱倒下去。父親給他墊艾葉枕頭,說,臥著暖和,臥著暖和。父親又脫下腕上的老手表,戴在故人手上,說,我戴了大半輩子,給你留個念想。老人睜著眼睛看著頭發(fā)稀稀的客人,灰灰的眉毛動了動,嘴角抽了抽,舌頭上的話始終吐不出來。老人的面容多皺,白潤,眼皮耷拉。

挨著父親,我坐在火盆邊,給父親烘皮鞋。入夜了,父親坐在火盆邊,往火盆添木炭。父親傾著身子,靠在火盆旁,直到天亮。天亮了,屋外一片白。雪飄了半夜,雪伴著呼呼的北風(fēng)。北風(fēng)吹遍每一個山岡。風(fēng)趕著風(fēng),雪催著雪。炭火旺著。

庚戌年(1970年)丙戌月(10月)丁丑日(24日),節(jié)氣霜降,宜婚嫁宜冠笄。油山茶開白了山丘,早霜蒙白了瓦壟、田野和溪灘。一個在楓林梅家做油漆的人,來我家借兩塊石灰,見我家一件老木衣柜,光溜溜的,桐油也沒打,木質(zhì)都灰暗了,隨口問我母親:這個衣柜有些年頭了,等我忙完了梅家的事,也給你家忙活幾天,添添彩。油漆師傅長得魁梧,臉宇寬闊明亮,聲若洪鐘。我母親拍了拍木柜,說,哪有那個錢呢?用了幾十年的木柜,還和人一樣硬朗。我父親說,師傅,如果工錢可以欠上一年,就給我忙幾天,漆上了,漆又不會還原回去,你銅咯子又不會少半個。

就這樣,油漆師傅在我家住了5天,給木柜打石灰粉、刷桐子油、畫漆花、上漆。家中唯有床、木箱、八仙桌、木衣柜、桶、飯甑是木器。吃晚飯的時候,油漆師傅問我父親,床是柚木做的,木箱是樟木做的,八仙桌是黃檀做的,衣柜是杉木做的,年代也不一樣,怎么不配套呢?“哪有那個能力添整套的木器,衣柜還是我爸手上,花了3個大洋買來的?!蔽野侄吨锏姆砭?,說:“說起這個衣柜,真是一言難盡?!?/p>

墻壁上的油燈,輕輕搖曳著淡光。兩個三十多歲男人,喝著略帶苦味的番薯酒,很是盡興。油漆師傅說,老家具都藏著溫暖、隱秘的家事,與人偕老。我父親豎起右手兩個指頭,搖了搖,說,這個衣柜是一座紀(jì)念碑。我父親低著額,問油漆師傅:壬申年,你知道是哪一年嗎?油漆師傅掐掐指頭,說,1932年。

“嗯,是1932年。我說的,就是壬申年。那一年的春荒特別長,像個噩夢。一個可怕的噩夢?!蔽腋赣H端起一杯滿酒,吞了下去。他說起了那個籠罩著鄭坊盆地每一個人的噩夢。

壬申年,過了上元節(jié),春荒來了。春荒長達三個月,待收了麥子和早稻,才算度了糧荒。春荒,也叫熬糧荒。有糧食的人家,是少數(shù)。沒了麥子稻谷吃芋頭紅薯,吃野菜。不少人家,連芋頭紅薯也沒得吃。田野里有人提著大扁籃,裹著破棉襖,扒開雪,掏野菜。用鐮刀扒,把馬蘭頭、野薺菜、灰灰菜、蘆蒿、蒲公英,割一截芽葉,根留著發(fā)新芽。人蹲在雪地里,像一只只凍僵的烏鶇。

正月沒過完,村里死了兩個老人。老人不愿再活了,省下一口糧食給小孩吃。一個是上吊,一個是絕食餓死。

二月初六,驚蟄。下了最后一場春雪。大雪如盤。大雪下了兩天,時斷時續(xù)。田野蓋了厚雪。野狼在村后山梁上,嗷——嗷——嗷——嗷——讓人毛骨悚然。渡口已無人跡。樟樹下的木船,堆滿了積雪。收皮貨的民安,在渡口卸皮貨。民安方塊臉,戴長耳棉帽,穿黑色棉襖,厚厚的棉鞋幫上,裹著雪。開酒茶鋪的正恩見了他,喜出望外,說:民安呵,你收貨,你爹放心呢。正恩端出一碗熱水酒,說:喝了酒過河,暖和一下身子。

大雪天,喝起酒,停不下來。風(fēng)嗚嗚嗚,在河面上刮。

渡口相當(dāng)于河的馬莊。路上馱貨的馬,哪離得開馬莊呢。各路往來的人,看風(fēng)水的,行腳的,忙命的,正恩也都相熟?!澳闶且娏耸烂娴娜耍癜埠?,人怎么會窮到這個地步呢?天天耕牛一樣累死累活,到頭來,填不了自己的嘴巴。這是什么天理呵。鎮(zhèn)里有五戶人,賣女兒了。一個囡妮,才賣一擔(dān)谷?!闭髡f。

“世道不公。人分了三六九等,有權(quán)貪腐,有錢欺詐,老實人被人踏在地上,個個踩?!泵癜舱f。

“有一首民謠,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闭髡f。

“你唱兩句吧,興許聽過呢?!?/p>

“上有朱毛好主張,下有方邵打豺狼。第一英雄方志敏,第二將軍邵式平。兩條半槍鬧革命,打倒土豪為人民?!闭魍滔乱煌刖?,哼唱了起來。

“聽過呢。這是葛源(注:葛源是閩浙贛蘇維埃政府駐扎地,由方志敏領(lǐng)導(dǎo))唱出來的,叫《打倒土豪為人民》。我收貨,走了好幾個地方,都聽了這首民謠。正恩叔,你是哪里聽來的呢?”

“年前一個下信州的人,臨走時,在渡口上唱的。那個唱歌的人大方臉,是個黑髯公,長得像戲里的魯智深,一看就知道是個好身手?!?/p>

“我也唱一首歌給你聽吧,更好聽呢?!泵癜睬辶饲迳ぷ?,拍拍身上的棉袍,說:“我站在渡口上唱,更有氣勢呢?!彼娉咸虾铀?,高聲唱: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

要為真理而斗爭!

……

唱了兩句,民安的手開始揮舞起來。他眼前似乎有著千軍馬萬在奔騰,踏著水浪,嘩嘩嘩。馬在嘶鳴,揚起了鬃毛披散。黑色的大地上,似乎有一群赤足的人,在奔跑,在狂嘯。

“怎么有這么好聽的歌呢?教我唱。我要教給村里的人唱,教給我一樣沒米下鍋的人唱?!闭髡f。

“這是我在南昌陸軍學(xué)堂暗地里學(xué)唱的,好多人都會唱?,F(xiàn)在還不能大聲唱,不能在人多的地方唱。有一天,我們會在任何地方大聲唱出來。”民安說。

民安是飯鋪的???。他的包袱卷成筒狀,背在身上。他去河邊各個村子走。他不是白天走,是晚上走,摸黑去村里坐,坐到夜深了回周家。河水不深,正好沒膝。水溫時,他蹚水;水寒時,正恩撐竹筏送他。竹筏在渡口的香樟地下,系在石柱上。他從對岸周家過來,一般是正恩收飯鋪的時間。民安在飯鋪里坐。他們有說不完的話。

春荒還僅僅是開始。民安對他父親周壽南說:餓綠了眼睛的老百姓,會搶糧,村子會雞犬不寧,誰也不得安生,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村民餓死,我們帶頭借米吧。周家四代收皮貨,是方圓十里的富足之家。周壽南把家里的銀元,用笸籮裝出來,去信州糴米,拉了兩船來,放開借米度糧荒。村里幾個富足之家,也開倉借米。

暫時的糧荒,這樣過了。

在村里閑了半個多月,民安又去了山里收皮貨。毛驢脖子的搖鈴一路當(dāng)啷當(dāng)啷響。大地復(fù)蘇,麥子藹黃。楓槐抽出幼芽,油青青地綴滿樹梢。河岸的蘆葦彎曲地往上卷,卷出一支鋸齒葉。睡蓮在水塘里,張開了圓匾葉。

泛青泛綠的田疇,更加空曠。麥子金黃。斑頭鴨嘎嘎嘎,帶著小鴨,在山塘愉快地叫。太陽被燕鷗馱在背上,從古城山升起。田埂上荒坡上,淡紫淡白的田旋花,一片連著一片。雕鸮一直在田疇上空盤旋,嗚哇哇嗚哇哇叫著。渡口又繁忙了起來。

鄉(xiāng)公所抽壯丁來了,三抽一,五抽二。三個男丁抽一個,五個男丁抽兩個,抽了好幾年了。抽壯丁由村保負責(zé)。村保把名單,列出來,報到鄉(xiāng)公所。楓林的村保叫龍頭興,是個江湖人,愛武術(shù)愛結(jié)交朋友。報名單之前,他通知被抽丁的人:快逃吧,在毛楂塢躲半個月。毛楂塢是個深山,鮮有外人知道,翻山越嶺。塢里有泥瓦房一棟,專供村人躲避官府。窮得沒路走的人,不躲,領(lǐng)了銀兩畫了押,去當(dāng)了白軍。有錢人不躲,買壯丁,由人頂替當(dāng)兵。買壯丁的有錢人,找龍頭興,出十擔(dān)谷子,由龍頭興物色男丁。龍頭興賺兩擔(dān)谷子。作惡的有錢人,得出五根金條,龍頭興才會物色男丁。

龍頭興成了有錢人,他把錢拿去糴米,借給村人度春荒。他借出10升米,不收米租,春借秋還。村里有了職業(yè)賣丁人,給賣丁人8擔(dān)谷子,由賣丁人去充軍,接兵船開到信江,賣丁人跳河逃走。

這一年,愿意被抽去當(dāng)兵的人,比往年多。

“亂世當(dāng)兵,是謀生路。”龍頭興說。

麥?zhǔn)鞎r,也是饒北河發(fā)大水時。這一年的雨季,雖不長,但雨急,急得像趕路投胎的人。山谷的澗水,成了洪流,黃黃的泥漿水渾渾濁濁,激蕩咆哮。雨炮子一樣,射下來,啪啪啪,泥地射出水洼眼。溺水的野豬山麂野狗,沖進了饒北河。野豬肥肥脹脹,在河浪里沉浮。河邊有了撈吃食的人,撈野豬撈山麂撈野狗。河面有撐竹筏的人,等野豬沖水下來,用麻繩拋過去,束住豬頭拉上來?;蛘哂免惭酪粯拥膬升X鉗(兩齒鉗是挖地的農(nóng)具),挖進豬身,拖上竹筏。大野豬有300多斤,拖不動,下沉,水流力大,把人拽入河里。河水浪急,浪頭打過來,把人打昏,水嗆入鼻腔,人溺水而亡。發(fā)大水,烏鴉和蒼鷹特別多。烏鴉一群,十幾只,在樹梢上搖著身子,啊啊啊啊,叫得人心發(fā)慌。蒼鷹盤旋,沿著河面低飛。動物尸體讓它們興奮。

溺水而死的動物,有毒,不能吃。村里人知道。餓得太長時間了,餓得舌頭發(fā)直的人,顧不上這么多,撈上動物死尸,破膛,扔掉內(nèi)臟,用籮筐挑回家,切巴掌大肉塊,放在大鐵鍋里煮。

河吞瀉而下,如雪崩。

有吃了溺死野豬的人,死在了廁所。開始是發(fā)燒,燒了半日便腹瀉,一天上幾十次廁所,瀉得人脫相,顴骨一天高出來,眼塌進去,走路晃腳。吃扛板歸,吃何首烏藤,吃艾葉,吃銅錢草,吃什么瀉什么,瀉出一灘黃水。瀉到來不及扎褲子,一直蹲在茅廁。第二天還腹瀉,瀉到下午,癱倒在茅廁,再也起不來。人像一把爛稻草。第一個死的人,叫山貓,多健壯的人,可沒過五天便沒了。山貓瀉了三天,他老婆也腹瀉,瀉了一天一夜,瀉死了。兩個人合一副棺材,抬到篷塢葬了。葬了,村里又有了腹瀉的人,村里人慌了——瘟疫(痢疾)在悄悄地蔓延——死神逼視著每一個人。

死的人,越來越多。買不起棺材的人,腹瀉了,一個人去廢棄的煤洞,再也不出來。有時,一天死三個人。有的人家,全家在短短幾天內(nèi),滅了。好多人,挑著籮筐,躲到深山里,躲避瘟疫。

廢棄的窯,死的人扔下去,扔一擔(dān)劈柴下去,點火燒。又有人死了,又扔下去,點火燒。一個窯,燒了13個人。余家有一個長工叫天佑,腹瀉了,自己抱著柴火,跳進廢窯,自己點火燒。

民安知道這是痢疾,他去了葛源,請來醫(yī)生,又去杭州買來藥物,才滅了瘟疫。瘟疫開始的時候,哀聲遍野。死的人多了,哭聲也沒了,用草席把死人卷起來,稻草包好,抬到山上埋了,鞭炮也不放一個。死亡,不再讓人害怕。死亡,讓人憎恨。

秋季糧食大豐收。白軍(鄭坊一帶稱國民黨軍為白軍)派糧來了,由各村保長征收。一畝水田收200斤糧。收糧如收命。糧就是人的命。

“誰要我的糧,我要誰的命?!薄熬苷骷Z,斗腐敗!”“抗租抗征,保衛(wèi)糧食!”“腐敗政府垮得越早越好!”“廣大農(nóng)民團結(jié)起來,堅決反對征糧!”“誰征我們糧,誰就是我們敵人!我們堅決和敵人作生死斗爭!”

征糧告示貼出,糧還沒開始征收,各村一夜之間貼滿了抗征糧的標(biāo)語。祠堂、社廟和牌坊的墻上,標(biāo)語是用紅油漆刷的。在巷子入口處,還張貼了“告糧民書”。

白軍在各村收“告糧民書”,計130張,筆跡出自不同人。但一夜之間把標(biāo)語貼遍二十來個村子,非幾個人可為,且早有組織謀劃。白軍開始搜捕刷標(biāo)語的人。搜捕了半個月,也沒結(jié)果。白軍在各村張貼懸賞告示,提供檢舉線索,查獲坐實,檢舉人可獲獎賞銀元20塊。

各村都有被秘密檢舉的人,還出現(xiàn)了檢舉人被人檢舉之事。查了之后,均屬誣告,哄騙獎賞,或出于鄰里間隙(方言,間隙即矛盾)而打擊報復(fù)。

霜降前三日。鄉(xiāng)公所聚集了二百多人,要求嚴(yán)懲打死官田戶徐忠良的前湖村保徐耀蔚。三天前,徐耀蔚糾集了六個打手,去徐忠良家征糧,徐忠良拒絕征繳,發(fā)生口角,被打手活活打死在自家門檻上。各村有人打鑼:交了糧是餓死,不交糧是被打死,我們?nèi)ムl(xiāng)公所討一個活法。

鄉(xiāng)公所門前聚了千余人,群情激奮,并燒毀鄉(xiāng)公所。

晚上,徐耀蔚被人殺死在床上。

白軍和警察抓捕了32個人,關(guān)押在信州黃沙塘監(jiān)獄??辜Z的主謀,卻一直查不出來。各村保長見徐耀蔚被殺死,心中畏懼,不敢積極征糧。

糧食征調(diào)不上來,白軍開始搶糧,扛著槍,破門而入,打開倉廩,用麻袋裝稻谷。汪家駝子為拒征糧,被白軍槍殺。白軍開他家倉,裝谷子,駝子抱住了搶糧人的腿,哀求說:就三擔(dān)谷子,征了糧,我們?nèi)茵I死。白軍見糧搶糧,見豬殺豬。眼看著糧食被拖走了,駝子從灶臺上摸出白菜刀,拼死抱著糧食。砰的一聲槍響,駝子額門開了一個銅錢洞,一股血噴出他嘴巴。

白軍告示:檢舉主謀人,懸賞黃金五條。

過了一個月,沒了告示的消息了??辜Z的事,也就這樣陰(方言,陰同淡)了下來。陰了,不是淡忘,不是沉寂,而是蘊藏著更驚懼的風(fēng)暴。如黑夜厚厚積雨云。

民安也有一個月沒來渡口了。秋分后,他去茅村收獸骨。茅村在大山區(qū),離鄭坊有三十多里地,要翻十幾座山。他又從茅村輾轉(zhuǎn)去樂平的南港、德興的張村,翻過大茅山,去了坂大,沿懷玉山而下,走樟村,回到了楓林。民安出現(xiàn)在渡口,已是冬至了。

渡口客人稀稀。

一日,夜半三更,陳坑塢宗緯的屋子,被三個白軍卒卒子(方言,卒卒子指無職小兵)破門而入。三個卒卒子舉著火把,守在院子大門,六個卒卒子魚貫而入,進屋搜查。宗緯從床上爬起來,嚇得臉色刷白,腿抖得篩糠一樣。其中一個卒卒子問道:家里有客人來過夜嗎,不說實話,燒房子。宗緯哪見過這個架勢,哆哆嗦嗦,說:房子不能燒,是祖宗積了三代的錢,才有了這棟瓦房,我們一家人睡覺,哪來的客人呢?

“抓到了,抓到了。綁起來?!痹簤ν?,哄哄哄,亮起了松脂火把。火把圍了屋子院子?;鸢严驏|邊院墻匯攏。宗緯癱倒在地。

巷子里的人,被火光和吵鬧聲驚醒,膽大的人裹著棉襖,圍過來看——一個被反綁了雙手的人,穿著便襠肥褲(便襠肥褲是民國時期老式褲子,可外穿,也可當(dāng)睡褲),褲臀沾著泥漿,上身赤裸厚實如水泡過的松木,發(fā)短如松毛,瘸著右腿,被兩個卒卒子架起身子,跳著腳走路。撬蓑衣的煤屎叔,摸黑,跑了五里山路,來到渡口,咚咚咚敲門:正恩,正恩,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正恩披衣開門,舉著燭火,拉煤屎叔進屋。

“民安被抓了,在陳坑塢宗緯家抓的。我親眼見了。民安牛高馬大,是個練家子,三五個人近不了身。若不是跳窗跌傷了腳,他跑走了。去了三十多個白軍,這個事不簡單。你快去通知周家,想法子救人?!泵菏菏逡恢皇謸卧陂T上,一只手叉腰,喘著氣。

鄭坊一帶,還沒這樣興師動眾抓人。一般是三兩個卒卒子或警察來抓,村保帶路。民安被抓,案不是一般的大案——三十多個卒卒子個個扛槍,摸黑進村,圍了屋子,這個陣勢,前所未有。

正恩去了周家,把信息報給了周壽南。周壽南臉色刷白,說:帶上金條,去鄉(xiāng)公所,你和我一起去。

沿著饒北河而下,走了八里路,到了鄉(xiāng)公所。鄉(xiāng)公所臨時征用了徐氏祠堂。街面黑咕隆咚,一個更夫提著燈籠,在打更:歇夜早起,小心火燭。打更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街顯得更冷寂。鄉(xiāng)公所關(guān)了門,只有屋檐下兩個燈籠在晃。天很快亮,街上有了稀稀的人,挑糞種地的,收網(wǎng)賣魚的,拉板車的。正恩在街頭,往路上望,除了一座高聳的山,和山下疏淡的人煙,一個人也沒有。周壽南戴著棉帽,棉帽遮了額門,露出烏沉沉的雙眼,搓著手說:他們可能不來鄉(xiāng)公所,直接去了信州。

“去問問鄉(xiāng)保,探探鄉(xiāng)??陲L(fēng)?!闭髡f。

鄉(xiāng)保住在上街大楓樹下。兩人去了上街。鄉(xiāng)保在廳堂喝茶。周壽南和他相熟,和他握手,隨手塞了20塊大洋,問:“我家民安到底犯了哪條王法,被抓了,現(xiàn)在人在哪兒,也沒個準(zhǔn)信。我們相熟幾十年了,本鄉(xiāng)本土的老鄉(xiāng)親,老兄有什么消息,留個實話。”

“屋里坐?!编l(xiāng)保閂了院門,說:“國軍直接去抓的,我們也不知道。民安的事,可能與抗糧有關(guān)。上面一直查主謀人,歇了這么些時間,是得到了確切的舉報,直到摸清民安動向,才下手。人直接去了信州,你們快去吧?!?/p>

“雷公落在頭上,劈死人。民安一直在山里收皮貨。他不可能干這樣翻天的事。”周壽南作揖告辭,和正恩一起,坐船去信州。

在信州問了一天,也問不出民安關(guān)押在哪里。走了一天,兩人很疲倦,夜深了,在仙樂斯一家客棧,暫時住了下來。周壽南坐在床上,思來想去,焦慮得睡不著,想著有哪些人,可以找。

“先探出民安關(guān)在哪里,和民安見一面,再想想找什么人,把民安放出來?!敝軌勰蠈φ髡f:“你也想想有什么人可以找。”

“明早我們分頭找人,中午在這里匯合。有什么事,我們一起合計。更累人的事,還在后面。”

又走了一天,沒有任何消息。在仙樂斯面館兩人吃面。正恩夾起面,怔怔地看著屋外,面又滑入碗里,濺起湯,燙在臉上。正恩抹了一下臉,說:鄭家坊有個年輕人,在《民鋒報》報館當(dāng)記者,為人很正派,在我飯鋪吃過幾次飯,我認得,我們?nèi)フ艺摇?/p>

“年輕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叫不來。去了報館問問,很容易找到?!闭髡f。正恩扔下筷子,問面館老板:“《民鋒報》報館怎么走?”

“出門,往東走,有一條十字弄,右拐便到了?!崩习逭f。

報館二樓,三個年輕人在挑燈寫文章。正恩問:鄭家坊有一個年輕人在這里工作的,我是他老鄉(xiāng),急著找他。其中一個年輕人站了起來,說:老鄉(xiāng),是鄭亮堂,我?guī)闳ァ?/p>

下了樓,往一條小巷走了幾分鐘,有一棟“公”字形瓦屋。年輕人站在門口,喊了一聲:亮堂,有老鄉(xiāng)找你。

亮堂出來,戴著鴨舌帽。正恩說:老鄉(xiāng),火燒眉毛了,我們找一個地方說話。

三個人來到客棧,正恩把民安的事說了?!拔艺J識周民安,我們在南昌認識。我在南昌二中讀書,他在陸軍學(xué)校。我昨天早上知道了周民安的事。我已經(jīng)打聽到了,他關(guān)押在永平,任何外人不能見?!绷撂谜f。亮堂點了一支煙,說:“這個事,非常麻煩。”

“怎么會關(guān)押在永平呢?”周壽南問。

“永平有一個軍事監(jiān)獄。”

“我散盡家財,也得救他出來?!敝軌勰习c坐在椅子上,說:“兒子呵,干這樣的事,也不給你老子露個口風(fēng)?!?/p>

“明天,我們一起去永平?!绷撂谜f。

到了永平軍事監(jiān)獄,探聽不出更多消息。獄卒說:這是重要案犯,已上報總統(tǒng)府了。周壽南去了一趟河口。河口隸屬鉛山,是個碼頭商貿(mào)鎮(zhèn),船客南來北往,十分興盛。他有朋友在河口,收皮貨的,叫丁達。丁達說,監(jiān)獄長官有一個外室,叫梅娟,住在河口碼頭十三弄,可以去找找她,她常買皮貨。梅娟以前是唱戲的,和監(jiān)獄長官相熟了,成了外室。在十三弄,找到了梅娟,周壽南說:長官能夠放民安出來,愿以百畝田產(chǎn)報恩。

“哪敢放人呢?我知道這個事,誰放了周民安,殺誰的頭。周民安是殺頭的罪?!泵肪暾f,“我不是見死不救,而救不了他,長官也救不了他。救他,也不是沒法子。他得自救,寫悔過書,登報聲明。這是我家向生說的。”

“帶我見見長官?!敝軌勰夏贸鰞筛饤l,擺在她茶桌上。

“你明天直接去永平,找徐向生長官。他會見你?!泵肪暾f。

第二天上午,周壽南來到徐向生辦公室。徐向生說:“周民安要出來,只有寫悔過書。你不知道吧,他是個死硬分子,還是個共黨要員??偨y(tǒng)府有指示,不悔過,很快行刑,殺一儆百。他若是悔過,寫了悔過書登報,可以來國軍部隊任高官,榮華富貴伸手可得?!?/p>

“讓我見見他吧,勸解勸解?!敝軌勰线f上三根金條,說:“他還不懂事?!?/p>

“不是勸解,你就不要見了,免得我為難。我腦袋好好地在肩上,別給人提在手上?!毙煜蛏f。

民安的雙腳鎖著鐵鏈,雙手戴著鐐銬,渾身鞭痕。民安關(guān)在單間牢房里。周壽南隔了牢房門,見了民安,淚水撲簌簌直流。民安說:爸,讓你操碎心了。

“兒子,你怎么想呢。長官的意思,你明白了嗎?”周壽南說。

“我從南昌回鄭坊過上元節(jié),我就想明白了。爸,你好好照顧媽?!?/p>

“兒子,你太狠心。我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p>

“爸,我讀了書,我明白,我們的民族積貧積弱,皆因政府腐敗。民窮,不是民不勤儉;民弱,不是民不自強;民愚,不是民不愛知;民戾,不是民不自勉。一個高度集權(quán)的政府,不值得我們擁戴。我決心以血祭祀,喚醒更多的人?!泵癜矊λ赣H說。民安又側(cè)過臉,又對正恩說:“正恩叔,我有一個圓筒包裹,藏在飯鋪的頂梁上。你保管好,有機會去上海,送給《申報》王長安先生。他是我同學(xué)?!?/p>

臘月廿三,是鄭坊一帶小年。家家戶戶掛出了燈籠。早上,風(fēng)開始從山梁往下刮,刨山皮一樣,刮出天空麻白色。各村貼出了白軍告示,申時在渡口河灘,周民安行刑。午飯后,天飄起雪花。零零散散的雪花,像一朵朵蒲公英。鄭坊街上的更夫,來到楓林打銅鑼:下午,渡口河灘,大家去看熱鬧呵,周民安挨槍子了。更夫打鑼打到廟沿(廟沿為地名),遇上正恩去油榨(油榨為地名)買麥麩。正恩見四處無人,把麻袋套在更夫頭上,一棍子打下去,落進了水渠里。

雪越下越大。雪軟軟地落在河邊上,落在菜葉上,落在行人的頭上。饒北河逆水慢慢撐上了三條木船。船身狹長。第一條船站著六個卒卒子,扛著槍,其中一個打著銅鑼,哐——當(dāng),哐——當(dāng)。第二條船站了六個人,一個白軍軍官,四個卒卒子,扛著槍,民安鎖著手腳站在船中央。第三條船,站了四個卒卒子,扛著槍。船在渡口側(cè)邊的河灘邊,停了下來。河灘上,已站了幾百號人,穿著灰撲撲的棉襖,像一群灰卷尾鳥。

河面上,雪飛轉(zhuǎn)地卷成鵝毛球。山一層一層白下來,白出刺眼的光。幾個孩童在河灘滾雪球,穿著笨拙的棉襖,嘻嘻哈哈地笑。

三個卒卒子,在河灘打木樁,用斧頭腦壅(方言,壅即錘,作動詞)下去。壅一下,木樁震一下,嗡一聲。木是碗粗的圓木,尖頭扎進沙地,嚓嚓作響。木樁有兩米多長,三個卒卒子輪流壅。兩個卒卒子在木樁半高之上,人肩之高處,橫著釘一根木條。木條手腕粗,是油茶木。油茶木是最硬的木,比鐵硬,比命硬。

四個卒卒子把民安夾下船,夾到木樁下,解了手鏈腳鏈,用船繩綁。腰綁在木樁上;雙手張開,繩子把手和木條一起綁,腳綁在木樁下。民安穿著灰色棉襖,臉面洗得干干凈凈。他像一匹馬,鬃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飛揚。

河灘上的人,越來越多。烏黑黑的頭如冒出地面的番薯。狗陷在人堆里,汪汪汪叫。風(fēng)呼呼有聲。這是風(fēng)摩擦雪地的聲音。高高的靈山在閃耀,披著滿身銀鱗。雪從山巔一陣陣刮下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槍聲響。槍子爆出一溜白煙。河灘靜了下來,除了小孩在哭,除了狗汪汪叫。烏鴉四散而飛,沒入模糊的白線。四野茫茫。白軍軍官站在木樁前的八仙桌上,說:我宣讀軍事法庭判決書:民國二十年,鄭家坊人氏周民安帶著重要秘密任務(wù),于上元節(jié)潛回老家,在石人、鄭家坊、姜村、望仙、繞二、樟村、臨湖等地,以毛皮商的身份作掩護,秘密發(fā)展農(nóng)會,秘密發(fā)展反政府人士,煽動民變,抗糧抗稅,妄圖顛覆地方政府,現(xiàn)予以行刑。軍官扶了扶帽子,又宣讀:赤匪周民安有兩條路選擇,一條路是行刑,三天內(nèi)不準(zhǔn)收尸,誰收尸槍斃誰;一條路是悔過,交代你的組織,既往不咎,還可以當(dāng)國軍高官,賞金條十根。

人群圍成了一個扇形。

“赤匪周民安,你怎么選擇。有什么話,你說吧。”軍官說。

“一個把槍對準(zhǔn)自己國民的政府,一個抽丁搶糧的政府,一個獨裁、謊言和不義架構(gòu)起來的政府,很快會滅亡的。我的信仰就是忠實于人民。將來,我們的子孫不會被奴役不會被禁錮,民主取代集權(quán),歌聲取代哭泣,富足取代赤貧。民眾是這個國度的主人。人人有土地、有知識、有博愛,自由地生活,自由地信仰……”周民安慷慨陳詞。

“扒開死硬分子的肩膀,看他怎么喊?!避姽僬f。

一個卒卒子扒開右肩,一個卒卒子扒開左肩。肩膀露出來,厚實聳立,像兩個山峰?!拌忛_他的肩胛骨。”軍官命令。

卒卒子用鐵鑿子,鑿民安肩胛骨。鑿子指甲寬,有內(nèi)凹槽。卒卒子用錘把鑿子錘進骨頭,錘出一個銅錢大的洞。兩個卒卒子,一個錘左肩,一個錘右肩。血飚射出來。

“周民安,現(xiàn)在悔過還來得及,你要不要悔過?!避姽僬f。

雪落在周民安身上,一眨眼染紅了。全身的血,血順著腿腳往下淌。周民安頭抵住木樁,他張開大嘴,說:我唱一支歌吧,這是我最喜歡的歌,我從來沒有在這么大的場面唱過: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

微弱的歌聲,漸漸洪亮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洪亮。像暴雨后的洪水,摧枯拉朽,漫過鄭坊盆地。

洪亮的歌聲微弱下去,但人群中的歌聲,接替了下去:

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

要為真理而斗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

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

讓思想沖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

砰砰砰,朝天槍響了。但歌聲并沒有停歇,反而更洪亮。那么多人會唱這支歌,民安笑了,笑容凝固在臉上。如木紋凝固在木質(zhì)里。如昆蟲凝固在琥珀里。

“在死硬分子的肩胛骨上,點油燈。”軍官命令。

碟狀的油燈,插在肩胛骨上。油燈供佛,又稱佛燈。熒熒的油燈,慢慢亮了起來。

“鑿開死硬分子的頭蓋骨,點上油燈?!避姽倜?。

滿頭鮮血,熱熱的血。血散發(fā)出蒸汽。頭上亮起了油燈。

“挖出死硬分子的心,插一把香。”軍官命令。

砰砰砰,三聲槍響。軍官話音剛落,倒在雪地里。開槍的卒卒子,嚎啕大哭:“人死了,你為什么要這樣作惡。你不配為人。你是個惡魔?!?/p>

楓槐光禿禿,片葉不留,被風(fēng)卷走。光禿禿的樹,裹著雪,像裹著白尸布。三盞油燈照見了每一張模糊的臉。油燈所照之處,全是雪,紅紅的。

說到卒卒子槍殺軍官時,我父親勾起右手指關(guān)節(jié),啪啪啪,狠狠地敲著八仙桌,說,這個惡魔殺得好。父親又說,誰會想到卒卒子這么有血性呢?真是蒼天有眼。油漆師傅在聽到周民安將行刑時,也抱著自己的臉痛哭。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呀呀。我母親給他毛巾擦臉,他也不接。他抽動著斜歪的嘴角,哽咽地問我父親:你知道那個卒卒子是誰嗎?后來怎么樣了嗎?

“那個卒卒子姓馬,是馬家塢人。哪有什么后來呢?卒卒子當(dāng)場被抓了,半個月后,在鄉(xiāng)公所后面的矮山上,被槍斃了?!蔽腋赣H說,“他家中財物被白軍沒收。他老婆抱著剛過周歲的孩子,連夜被正恩伯轉(zhuǎn)移了,免得被白軍迫害。我爸和正恩伯可是過命的交情。正恩伯再三交代我爸,去鄉(xiāng)公所選一件器物,買回來,作個紀(jì)念。我爸花了兩個大洋托鄉(xiāng)保出面,選了一個木衣柜,花了一個大洋買回來?!?/p>

“你知道那個馬家后人,在哪里嗎?”油漆師傅問。

“人都是有現(xiàn)世報的。3個月后,陳坑塢的宗緯被人殺了。是他暗中檢舉了民安。有人說是正恩伯殺的,也有人說是白軍派人來滅口。宗緯被殺后,正恩再也沒在鄭坊出現(xiàn)過。有人說正恩伯去了葛源。正恩伯就這樣斷了音訊。正恩伯沒了音訊,也無從知道馬家后人去了哪里?!?/p>

當(dāng)年給我家做油漆的師傅,就是馬英明。他做了7天的事,哭了7天。他默默地哭,不作聲,是無聲哽咽的那種哭。他給木面磨砂皮,他哭。他打石灰粉底,他哭。他刷桐子油,他哭。我母親幾次問他:你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哭得這樣傷心呢?怎么像哭喪呢?馬英明說,看到這個木柜,我忍不住,只有哭了才痛快。

漆這個木柜,馬英明格外用心。調(diào)漆,著色,試了又試。木柜高1.8米、寬1.2米、深0.6米,分上下兩層。上層有4扇帶拉環(huán)的小門、4個大拇指粗門軸,兩個門軸共一個雕花軸莊,柜內(nèi)中間設(shè)橫板,隔出兩個存物空間。下層是4個抽屜,和一個0.6米高的長方形空檔,空檔可放置缽頭、醬缸等器物。馬英明畫了8幅草圖,和我父親商量小門漆畫圖案。小門是一塊整木板,以4:6比例鑿出上下兩個門格。“下門格畫漆畫,上門格題字,正好4格,可以題4個字的吉祥語。”我父親說。

“畫什么,題什么?東家拿主意?!瘪R英明說。

“先刷油漆,柜子門空著。我多想幾天?!蔽腋赣H說。

我才半歲。我母親每天背著我去地里勞作。因營養(yǎng)不良,我母親瘦得脫相。我母親說,木柜刷漆刷得厚一些,可以多用幾年。馬英明窩在廂房,刷了三天,木柜刷好了。漆是紫黑色,呈現(xiàn)出杉木細膩柔軟的原始紋理,漆色如月光照在杉木林,光澤明亮又略帶幽藍的暗。看起來,漆柜給人巨大的安靜、古樸、醇厚。我母親很是喜歡,說,這是家里第一件上了漆的東西,可以傳給子孫藏著。小門已打好了生漆底案:上格以黃底褐斑勾紅邊為案,留了碗口狀圓形,用以題字;下格以黃底褐斑勾青藍飾白紋邊為案,留下鵝蛋狀橢圓形,用以畫漆畫。我父親找出《紅樓夢》,來來回回翻,也沒獲得“靈感”,便對馬英明說:題“風(fēng)調(diào)雨順”,畫好看的畫就可以了。

“風(fēng)調(diào)雨順”題在風(fēng)車、水車上,還可以,題在木柜上不是很適合。馬英明說。

兩個人喝了半夜的番薯酒,也沒商量出題寫什么字。第二天早上,我父親下田去了,我母親背著我去河邊開荒。醉了一宿的馬英明看見我母親扛著鋤頭出門的瘦弱背影,調(diào)著紅油漆,趁著酒意的余韻,在4扇上門格的圓形淺藍底色上,寫下“似斯蘭馨”。字體是行書,紅汁飽滿,筆意酣暢,筆畫如細雨中的樹葉。我母親回家燒飯,見馬英明坐在木柜前矮凳上,淚雨婆娑,哭得身子顫抖。我母親一字不識,看著門格上的字,像四只火鳥沖天飛去。

漆畫因有了“似斯蘭馨”題意,很快有了構(gòu)圖:美麗的蘭花出自深谷幽澗。

“我沒想到,你一個油漆師傅,能寫出這么優(yōu)雅的毛筆字,你的畫也畫出了人的勝境?!蔽腋赣H由衷地佩服馬英明,他說,“我也是讀書寫字的人,見了你的字,我自愧不如?!?/p>

漆好了木柜,馬英明還在我家里住了一天。他站在木柜前垂著淚。我父親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第二年,我父親送工錢去五馬山,馬英明怎么也不收。我父親說,那怎么行呢?你花了油漆,花了工夫,不收錢就是怠慢了你這雙手。馬英明說,這是緣分,給你家木柜上漆,是我馬英明一輩子的福分,我是在積福積德。我父親也不好再說什么。

隔了一個月,我父親釀了一缸番薯酒,挑了半缸去五馬山,以表謝意。馬英明送我走路漂浮著腳的父親回家,又繼續(xù)喝。我父親又送走路漂浮著腳的馬英明回家。一來二回,他們互相抱著肩膀說話,“哥郎”“弟郎”一路叫著。

每年,馬英明來我家走親,我父親也去五馬山訪友。他們有說不完的話。似乎有些話,只適合他們兩個人說。有一次,我剛剛考上外地學(xué)校,馬英明來我家吃飯,我父親雙手抱著酒瓶,站起來給他斟酒,說:我想了好幾年,我也沒想出比“似斯蘭馨”更適合的詞語,題寫在我家,你到底是怎么想出來的,我查了好幾本典籍,也查不出出處。馬英明聽了擊掌哈哈大笑,說,弟郎呵,哪有什么出處呢?出處在我們每個人的過往里。

“我叫土生,我老婆叫蘭花。土生蘭花,四室馨香。這個寓意太深情,是對生活最好的祝福?!蔽腋赣H說。

“不單單是這層意思。你這件木柜有血性。血性彌久,如深谷幽蘭,長盛不衰。你看看,我們兩家的孩子多有出息?!瘪R英明說。

來我家,馬英明必恭恭敬敬地站在木柜前,仔細地端詳,默默垂淚,如同在紀(jì)念碑前拜祭。他搖搖衣柜,摸摸柜面,打開柜門。“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長情呢?”我母親勸他。

有時,他也帶他老婆來走走。他老婆中等個子,中短頭發(fā)往兩邊梳,腿粗且結(jié)實,皮帶外露在腰上。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有著好氣力的人。他每次來,帶一些香菇、木耳、筍干、核桃等干貨。我家出了新糯米,我父親也挑半擔(dān)去,給馬英明釀酒。我家柚子采摘了,也挑一擔(dān)去。紅瓤柚,很甜,馬英明很喜歡吃。

男人結(jié)婚了,才理解父母,懂得父母艱辛。我成家后,我給父母買過冬衣服。我父親不忘問一句:你有沒有給馬伯伯買一件?我給我母親買人參,我父親又補一句:你有沒有給馬伯伯買一份?

馬英明比我父親年長五歲。他于2011年冬病故。他病故之后的第三年,他在南京從事量子研究的兒子,來看望我父親,提著兩大袋禮物。他兒子叫馬天亮。馬天亮是第一次來我家,也是唯一一次。馬天亮說起了一件讓我父親很驚訝的事。他說,壬申年,因槍殺軍官而被槍斃的那個人,正是他祖父。我八十歲的父親抱著馬英明的兒子,摸著他的頭,叫著: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木衣柜還擺在我父母臥房里。父母換過好幾次臥房了,每換一次,扔掉一些器物、家具。木衣柜、床、一擔(dān)木箱,是怎么也舍不得換的。木箱擱在木柜頂上,線對線、角對角。木柜的門軸、4個頂角、抽屜面、底下擺器物的3根橫檔,已經(jīng)脫漆了,露出了淺棕黃的木質(zhì)。木格上的四朵花和“似斯蘭馨”沒有脫漆,漆色依然鮮麗盎然。誰也不知道馬英明在調(diào)漆時,加了什么漆劑。木柜里放著我父母最重要的東西:鑰匙、眼鏡、線盒、蜂蜜、止咳藥,和一張全家福照片。去年冬,有一次,我找父親身份證,拉開木柜門,看見這些東西,我怔怔地站了半個多小時。我抑制不住自己,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人到了老得不能再老了,需要的就是這么多。父母結(jié)婚六十余年,彼此從沒分開過,一起度過貧困艱難的歲月,攜手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生活,安安靜靜地相守一生。這時,我父親走了進來,我大聲讀:似斯蘭馨。我父親有些耳背。他嘿嘿地看著我發(fā)笑,說:哥郎當(dāng)時寫字的時候,酒還沒完全醒,右邊兩面門格寫錯了順序,不是“似斯蘭馨”,應(yīng)該是“斯似蘭馨”,寫了又沒法涂改重寫。父親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著漆字,父親又說:其實,這4個字,無論怎么排列,都讀得通,都是好詞,這個哥郎確實厲害。

“似斯蘭馨”是樸素美好的愿望。我們幾代人為此奔赴,甚至有人為此舍棄生命,有人為此隱姓埋名。

責(zé)任編輯? 楚? ? 風(fēng)

《夜巡》李鵬程雕塑70×50×50cm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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