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組合存在著一種必然的朋友關系,
就像王家衛(wèi)和杜可風、伯格曼和尼科維斯特,
他們之間或許不是“我”與“另一個我”,
但一定是“正因為是他,也正因為是我”。
編輯:摩索
每一位電影大師都有離不開的合作對象,攝影師作為其中之一,擔當?shù)氖恰皩а莸难劬Α钡穆毮?,攝影師需要和導演達成審美的一致,使得導演的創(chuàng)作意圖轉(zhuǎn)化為銀幕影像。在配合的過程中,攝影師亦會發(fā)揮個人的主觀的表達,一個鏡頭之外裝的是兩雙正在思考的眼睛,而這兩雙眼睛彼此契合才能創(chuàng)作出一個完整的作品。
侯孝賢和李屏賓、王家衛(wèi)和杜可風、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和亞努斯·卡明斯基、成瀨巳喜男和玉井正夫、英格瑪·伯格曼和斯文·尼科維斯特……他們都是一對提起前者就不得不提后者的組合,后者常常被稱為前者的“御用”,但實際上御用只是一種刻板的形容,導演和攝影師之間絕不僅是御用一詞“主與仆”的表意關系可以概括的。他們在影像創(chuàng)作上是能一拍即合的最佳拍檔,在作品中會體現(xiàn)出相同的藝術追求,存在著一種必然的朋友關系,而且是一對理性的個性的為了影像語言的合作式的朋友。亞里士多德說“沒有任何人會和他們的敵人攜手旅行”,攜手創(chuàng)作就是這樣,沒有人愿意和不合拍的人一起工作,越多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越是如此。
在王家衛(wèi)和杜可風合作的十四年里共有七部長篇作品,《阿飛正傳》(1990)《東邪西毒》(1992)《重慶森林》(1995)《墮落天使》(1995)《春光乍泄》(1997)《花樣年華》(2000)《2046》(2007),每一部都是王家衛(wèi)影像表達的經(jīng)典之作,色彩斑斕、意境悠長、情緒飽滿。兩人的合作狀態(tài)似乎總環(huán)繞著王家衛(wèi)對杜可風說的一句話“你只能這樣嗎?”王家衛(wèi)以一種激勵的方式與杜可風溝通,使杜可風產(chǎn)生更多的思考和創(chuàng)意。某種程度上這就是尼采對于友誼的觀點的體現(xiàn)“朋友是不斷與某人發(fā)生對抗從而使其變得更加強大的人,他們提出各種挑戰(zhàn)和疑問,不是幫助朋友共同分擔需要他們自己承擔的那部分壓力,而是通過對他們打擊和刺激來給予其幫助?!倍趴娠L知道王家衛(wèi)為什么會這么問,也在合作的過程中找到了最佳的處理方式,就像朋友與朋友之間越了解越知道如何相處一樣。
杜可風在自己的《春光乍泄》的拍攝日志中寫過“(《春光乍泄》)將是一部很影像的電影,強調(diào)‘環(huán)境和空間,我喜歡的那種”這也正是王家衛(wèi)的風格和創(chuàng)作意圖。濃郁的色調(diào)、散文化的結構、未知的迷離氛圍……貫穿王家衛(wèi)與杜可風合作的所有電影。先是朋友再做合作伙伴是杜可風的合作模式,因張叔平杜可風結識了王家衛(wèi),成為一起拍電影的朋友。朋友或是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潤滑劑,相互欣賞彼此了解,即便處事方式有差異也能一同創(chuàng)作?!澳憔褪俏业难劬Α笔峭跫倚l(wèi)對杜可風常說的另一句話,攝影師是導演的眼睛毋庸置疑,攝影師的凝視顯性且直白,既面對演員也面對觀眾,如同紐帶;而導演則以另一種無處不在的方式凝視所有人。
相比于王家衛(wèi)和杜可風的帶著刺激性質(zhì)的合作友誼,伯格曼和他的攝影師尼科維斯特顯得更為和諧,盡管伯格曼是一個難相處的人,他多疑、神經(jīng)質(zhì),被人稱為“討人厭的完美主義激情者”,但卻和尼科維斯特維持了約三十年的合作關系,如若不是有互相認可的朋友之情,大概率情況下照伯格曼的性子其實是很難與同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上合作如此之久。
在與尼科維斯特正式合作之前,伯格曼就因為創(chuàng)作分歧和工作習慣與合作了12年的攝影師貢納·費舍爾分道揚鑣,與費舍爾的合作奠定了伯格曼早期的攝影風格,浪漫又涼薄的《不良少女莫妮卡》(1953)、充斥著超現(xiàn)實主義的《野草莓》(1957)、影調(diào)冷郁的《第七封印》(1957)等60年代作品,黑白影調(diào)凝練又深邃。在這之后,尼科維斯特完全接替了費舍爾成為伯格曼最信任的合作伙伴,他們對于“光線”都有極致的追求,都認為一部電影不能看上去有太多光線,總是會逐字逐句地研究劇本,尋找最合適的光線運用,他們“看事情的方式是一樣的,想象的角度也一樣,對光的感知完全一致,連感受都是一樣的,甚至連攝影機該擺在那里的看法都是一致的?!币虼四峥凭S斯特也被稱為伯格曼的“第二雙眼睛”。
一個鏡頭,有兩雙“拍攝者”的眼睛聚焦其中,他們在看同一個“世界”,也看到了同一個“世界”。借哲學家蒙田“論友誼”之說,那是一種“正因為是他,也正因為是我”的關系。伯格曼和尼科維斯特互相成就了彼此的藝術高峰?!啊短幣罚?960)和《猶在鏡中》(1961)讓伯格曼連續(xù)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呼喊與細語》(1972)和《芬妮和亞歷山大》(1982)讓尼科維斯特獲得了奧斯卡最佳攝影獎,他們合作的《假面》更是電影史極為出色的實驗性的電影哲學?!睆募毮伾羁痰墓庥翱臻g的營造到古典華美的色彩荒原,兩人從黑白走向彩色,觸摸著光線,傾倒著人之靈魂的色彩。尼科維斯特曾說如果他不認識伯格曼他可能就只是個普通的攝影師,而伯格曼也因為遇見尼科維斯特不斷深入“光”的內(nèi)在,探尋著擁有無限可能的光的映像,“光有多種:柔和、危險、夢幻、鮮活、死氣沉沉、清澈、朦朧、火熱、暴啟、荒涼、突然、險暗、早春、墜落、筆直、傾斜、感性、衰減、受控、劇毒、平和、蒼白等?!?/p>
和光一樣,朋友也有很多種,最可貴的大約就是可以互相成就的朋友,被冠之“御用”的組合就驗證了這一點。在人和人的關系中,友誼自帶著個人的“偏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和每個人成為朋友,就像也不是每一個攝影師都能真的成為導演的“第二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