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海營
“史學即史料學”,沒有史料頂多得不出結(jié)論,運用了錯誤的史料卻會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這樣危害會更大。書法史研究其實就是構(gòu)筑一個相對真實的書法史。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書法史料的正確,比書法研究本身更重要。當今從事書法史研究人員的素養(yǎng)良莠不齊,但很少有精通史學的書法史研究者,這也造成書法史研究中的史料運用存在著一些問題。劉正成等人曾經(jīng)提出要構(gòu)建“書法史料學”,但當今書法史料學并未構(gòu)建起來。筆者以為當今書法史研究中的史料運用存在以下幾個問題:
真?zhèn)螁栴}是書法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沒有材料最多得不出結(jié)論,用了假的材料卻會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危害更大,辨別史料的真?zhèn)问沁M行史料研究的基礎(chǔ)。俞樾就曾述:“欲要我受益于書,需先書受益于我?!钡?zhèn)涡枰芯空哂休^高的綜合素養(yǎng)。一方面要掌握辨?zhèn)蔚姆椒ǎ缡吩磳W、校勘學、目錄學等,另一方面需要掌握大量的資料。當今書法史研究者很少有這么深厚的學養(yǎng),這也造成書法史研究中會運用一些虛假的史料。當今研究中單獨辨?zhèn)蔚奈恼缕鋵嵰呀?jīng)很多,但書法史研究者很少能擁有廣博的視野及洞察力去運用這些研究成果。
如《懷素與顏真卿的忘年交考》一文當中,曾引用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余見懷素一帖云:少室中,有神人藏書,蔡中郎得之。古之成書者,欲后天地而出,其持重如此。今人朝學執(zhí)筆,夕已勒石,余深鄙之。清臣以所藏余書,一一摹勒,具見結(jié)習苦心。此猶率意筆,遂為行世,予甚懼也。雖然予學書三十年,不敢謂入古三昧。而書法至余,亦復一變。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為書各種,以副清臣之請?!薄?〕這段史料看似沒有問題,其實仔細推敲,問題很大。首先此帖《宣和書譜》及宋代刻帖當中并無收錄。其次,文人書札上石,始于宋代。最后,懷素在《自敘帖》及《藏真帖》中稱顏真卿為“顏刑部”“顏尚書真卿”等,并無直呼“清臣”者。由此可知,此帖一定不是懷素所書。而在這篇文章中卻拿來研究顏真卿與懷素的交游,實為大謬不然。章劍華在《中國書法的傳統(tǒng)生存方式—傳播的視角》中引用王羲之為山陰道士寫《道德經(jīng)》兩章〔2〕,其實應當是寫《黃庭經(jīng)》,這幾乎已成定案。西晉虞喜《志林》一書記載,鐘繇掘韋誕墓,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述:“考元常之得蔡法,握書誕冢而后得之。”《康有為碑學思想淺析》〔3〕等文都加以引用,其實這件事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韋誕死于253年,鐘繇死于230年,掘墓之事純屬無稽之談。
再比如一些明顯是偽作的東西,《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與白云先生論書決》等書,已有很多學者指出這些書為后世托名所寫,用來研究書法思想是可以的,但拿來研究王羲之的書法思想明顯有些張冠李戴。東漢張芝、張昶等人的書法刻帖其實真?zhèn)坞y辨,拿來研究張芝書法著實有些難以使人信服。
其實史料的真?zhèn)螝v代書法史研究者都有所貢獻,比如啟功對于《中秋帖》的考證、當今對于懷素《小草千字文》的爭論、清代末年李文田對于《蘭亭序》的懷疑、翁方綱對于碑帖的考證等等,這些考證可能也有不足之處,但如何對前人的研究成果進行辨別,將這些貢獻融入書法研究中,必須要求書法史研究者本身有極為深厚的學養(yǎng)。
史源學是20世紀陳垣先生提出來的,但具體在書法史研究當中的運用卻很少。書法史研究者總喜歡以自己的文章為依托來選取史料,以致許多史料經(jīng)常被后世脫離語境引用,有的甚至以訛傳訛被人們廣泛承認與熟悉。史源學對于書法研究相當重要,一方面可以了解史料的演變與傳承,另一方面也可以使我們了解歷史的真相。史料引用一定要回歸原本的史料語境當中,以保證史料引用的準確性。當今書法史研究者的史料引用有時只是對古人的話語斷章取義,而不是將語境進行全數(shù)引出,這樣不僅是引用的不合規(guī)范,還會使結(jié)論有所偏失。這就需要規(guī)范史料引用,引用史料時盡量附上語境,以便后來的研究者檢索與研究,但當今書法研究者很少有這種認知。
[宋]米芾 行書清和帖 28.3cm×38.5cm 紙本 約1103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康里巎巎 致彥中尺牘(局部)30.8cm×54.9cm 紙本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比如楷篆,原本就是指正體小篆。但是一些學者卻用來指楷書與篆書相融?!墩绿讜L格綜述》一文中說:“章太炎用楷法來寫篆書?!薄?〕陳志平在《書學史料學》中曾將書學指學書有成,精通八法,引用唐太宗《論書》:“書學小道,功非急務,時或留心,猶勝棄日。”《舊唐書》:“公權(quán)志耽書學,不能治生?!逼鋵嵾@里的“書學”就是指書法,也并非什么學書有成,精通八法〔5〕。王玉池在《王獻之的時代及其書法藝術(shù)成就》一文中曾經(jīng)引用虞龢《論書表》中“王獻之自稱勝父”,但他并未引用《論書表》中對于勝父原因的探討,轉(zhuǎn)而引用包世臣等人的看法“六朝深重禮教”〔6〕。虞龢就是六朝人,他卻認為“勝父”可以理解,包世臣等人的論述可以說史料價值并不大。
史料一般分為原始史料與二手史料。曹天忠《中國近現(xiàn)代史史料學》將史料在學理層面分為內(nèi)層史料、中間層史料、外圍層史料三種。將三種史料交錯運用方可獲得歷史的真相和使結(jié)論成為定論〔7〕。如果只是將史料進行大致分類并不細化,在書法史研究當中應當如何去運用這些紛繁的史料就需要我們?nèi)ヌ骄俊?/p>
以書法作品為原始史料,正史、文人筆記次之,詩歌及文學作品需謹慎對待。書法作品在不涉及真?zhèn)螁栴}的基礎(chǔ)上是研究書法的一手史料,能夠真正實現(xiàn)研究者與古人的對話。但書法作品畢竟存留下來的不多,大量的書家并無書法作品傳世。如果有刻帖,在不涉及真?zhèn)蔚幕A(chǔ)上可以用來研究書法風格、書家事跡、書家審美、書作版本等問題。至于沒有作品傳世的書家我們盡量依靠正史及史學素養(yǎng)較高的文人記述的文章及書籍進行研究。但書籍并不等于越古史料價值就越高,即便是同時期的人記述也未必有后世史家的著述史料價值高。詩歌及文學作品由于其本身的藝術(shù)特點決定其很難記述真實的歷史。我們要選擇性地運用一些事件、時間及評價。以懷素為例,馬云奇曾在《贈懷素》中述:“懷素才年三十余,不出湖南學草書。大夸羲獻將齊德,功比鐘繇也不如?!蔽覀冎豢捎脩阉厥悄耆?,未出湖南,學草書等這些信息。至于那些評價多失實。其實文學家對于書家的評論只能做一個旁證,不可作為直接證據(jù),因為文學家畢竟不是書法家,即便古代許多文學家是書法家,但也有許多文學家的書法水平并不高,比如李白、杜甫、元好問等人,他們的評論并不能直接作為書法史料來用,像蘇軾、米芾、顏真卿、黃庭堅、蔡襄、趙孟頫等人的詩詞文章中對于書法的論述才可以當成直接史料來用,因為他們的書法水平高,書法審美水平高,能將自己的書法品評在文學當中顯現(xiàn)。
書法家自己對自己書法作品的取法史料價值較高,不得以他人所述來否定。對于他人書法取法一般都會有不同解讀,這一方面是由于會有暗合現(xiàn)象,另一方面就是知識構(gòu)成不一樣。暗合現(xiàn)象就是本來書家未學某種風格,但作品卻表現(xiàn)出那種風格。比如蘇軾曾說:“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以自覺如此,世或以為似徐書,非也?!焙笫廊匀挥幸恍┤苏J為蘇軾學習徐浩。知識構(gòu)成不一樣所造成的不同解讀更加常見,比如晚明書家多使用連帶,有許多書法史研究者就指出這受懷素的影響,但也有學者指出這是晚明所形成的風氣。這就是對于史料的不同解讀所造成的。
書法家對自己的評價多有失實,引用時要仔細分別。比如齊白石曾經(jīng)評價自己:“我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碑敃r就有很多人提出異議。其實平心而言,他的詩遠不如印章與畫作成就高。
對于一些物喻的解釋雖然不一而足,但要結(jié)合書法本體進行解讀,如“擔夫爭道”“長年蕩槳”“千里陣云”等。
書法史研究講究論從史出,史以論入,史論結(jié)合。對歷史進行評述與再認識是研究書法史必備的一種素養(yǎng),是書法史研究者必備的一種素養(yǎng),也是書法史研究的意義所在??肆_齊曾經(jīng)提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本褪亲⒅貙τ跉v史的當代解讀與創(chuàng)新認識。但對歷史進行評述與全新的解讀是建立在掌握大量真實的史學材料與科學的思維方式的基礎(chǔ)上的,需要的不僅僅是書法史方面的素養(yǎng),對于古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治史方法都要有一定的了解,雖然不能像古人說的“讀天下書未盡,不得亂下雌黃”,但需要我們對于各方面都有一定的認知能力,但大多數(shù)學者并不具備這種素養(yǎng)。不能對歷史做出評論是研究者素養(yǎng)的缺失,但如果過度地以論代史,會抹殺歷史的真相,失去書法史研究的科學性。如何把握這個尺度,就需要長期地去實踐。但當今還是有許多書法史研究的文章與書籍,存在著以論代史但失實的現(xiàn)象。比如王鏞編纂的《中國書法簡史》中述:由于昏庸的上層統(tǒng)治者內(nèi)部爆發(fā)了“八王之亂”。其實“八王之亂”原因主要是分封制的弊端。在論述清代中期碑學書法時引用丁文雋《書法精論》:“鄭燮、金農(nóng)發(fā)其機,阮元導其流,鄧石如揚其波,包世臣、康有為助其瀾。”〔8〕其實遠在明朝末年碑學思想已經(jīng)發(fā)端。在論述清代后期時,說“清代后期文化建設(shè)幾乎沒有可圈可點之處”〔9〕,這話有些不合史實。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史學研究的深入、晚清淺絳彩瓷器的發(fā)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梁啟超的“新史學”、劉師培以敦煌文獻研究史學及敦煌學的建立、晚清小說的大量出現(xiàn)及西方思想的引入,這些難道不是文化建設(shè)?
陳振濂在《民國書法:歷千年未有之奇》一文中述:古代書法有簡體字嗎?有鋼筆字嗎?有標點符號嗎?有書法的科班訓練嗎?有用寫字來表演作秀嗎?〔10〕這樣的靈魂五問,看后著實經(jīng)不起推敲。古代書法的簡體字很多,古代書法有標點的也不少,只是那些標點比較原始,比如云夢睡虎地秦簡中究運用了四種標點:實心圓點、黑方號、鉤識號、二橫短號。古代教授書法有專門的機構(gòu),也設(shè)有專門的官職。至于表演作秀,像張旭那種“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懷素“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應當算作秀吧。
像王鏞、劉延濤、陳振濂這些一流的學者都有這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更不用說其他書法史研究者了。
當今書法史研究在逐步深入與繁榮,從事書法史研究的人也越來越多,但書法史研究中的問題也愈加凸顯,史料運用的問題遠不止這些。金丹曾在文章中提出:書法史研究貴在“通”“博”。究竟如何才能讓書法史研究人員有“通”“博”的學養(yǎng),這個問題是值得我們深思,也是亟待解決的。
注釋:
〔1〕張東華《懷素與顏真卿的忘年交考》,《中國書法》2017 第3 期。
〔2〕章劍華《中國書法的傳統(tǒng)生存方式—傳播的視角》,《文藝百家》,2009 年第6 期。
〔3〕吳成君《康有為碑學思想淺析》,《青春歲月》,2012年第5 期。
〔4〕劉永勝《章太炎書法風格綜述》,《藝?!?014 年06 期。
〔5〕陳志平《書學史料學》,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0 年版。
〔6〕王玉池《王獻之的時代及其書法藝術(shù)成就》,《中國書法》2013 年第3 期。
〔7〕曹天忠《中國近現(xiàn)代史史料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第50 頁。
〔8〕王鏞《中國書法簡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123 頁。
〔9〕同上,第235 頁。
〔10〕陳振濂《定義民國書法》,《中國書畫》2016 年1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