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燦

易元吉是北宋中期的著名畫家。跟歷史上大多數(shù)的畫家一樣，關(guān)于易元吉的記載也只有畫史著作中的簡要文字。此外，兩宋文人的文集中也可以零星地看到與其作品有關(guān)的題詠。這個名字能時不時出現(xiàn)在明清收藏家的筆下，主要是因為他還有一些繪畫傳世。不過，一千多年來，他始終籠罩在迷霧中，沒有呈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他流傳至今的作品，據(jù)說有十多件，但幾乎都存在爭議。

1985年，徐建融寫了《趙昌和易元吉》一文，對易元吉的生平及藝術(shù)進行了簡要而系統(tǒng)的梳理。不過，因為成文年代尚早，囿于文獻，有些問題尚可商榷，比如將易元吉視為畫院畫家并不確切〔1〕。還有幾篇論文根據(jù)當代歸入易元吉名下的作品進行研究，探討其藝術(shù)特色及影響〔2〕。整體來說，目前對于易元吉的研究非常不夠，一是對已有的文獻解讀空間還很大，二是對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尚未展開。本文根據(jù)已有的歷史文獻，對易元吉的生平及作品進行全面深入研究，試圖盡可能地還原這一藝術(shù)家的真實面貌。

一、生平經(jīng)歷

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成書于成熙七年(1074)，是最早記載易元吉生平的典籍。此后成書于宣和二年（1120）的《宣和畫譜》、至正二十五年（1365）的《圖繪寶鑒》之類畫史著作所錄的易元吉傳〔3〕，都來源于《圖畫見聞志》中的這段文字：

易元吉，字慶之，長沙人。靈機深敏，畫制優(yōu)長。花鳥蜂蟬，動臻精奧。始以花果專門，及見趙昌之跡，乃嘆服焉。后志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馳其名，遂寫獐猿。嘗游荊湖間，入萬守山百余里，以覘猿狖獐鹿之屬，逮諸林石景物，一一心傳足記。得天性野逸之姿，寓宿山家，動經(jīng)累月，其欣愛勤篤如此。又嘗于長沙所居舍后疏鑿池沼，間以亂石叢花、疏篁折葦，其間多蓄諸水禽，每穴窗伺其動靜游息之態(tài)，以資畫筆之妙。治平甲辰歲，景靈宮建孝嚴殿，乃召元吉畫迎厘齋殿御扆。其中扇畫太湖石，仍寫都下有名鵓鴿及雒中名花，其兩側(cè)扇畫孔雀。又于神游殿之小屏畫牙獐，皆極其思。元吉始蒙其召也，欣然聞命，謂所親曰：“吾平生至藝，于是有所顯發(fā)矣。”未幾，果敕令就開先殿之西廡張素畫《百猨圖》，命近要中貴人領(lǐng)其事，仍先給粉墨之資二百千。畫猨才十余枚，感時疾而卒。元吉平日作畫，格實不群，意有疏密。雖不全拘師法，而能伏義古人。是乃超忽時流，周旋善譽也。向使元吉卒就《百猨》，當有遇于人主；然而遽喪，其命矣夫。有獐猿、孔雀、四時花鳥、寫生蔬果等傳于世。建隆觀翊教院殿東獐猿林石絕佳。(又嘗于余杭后市都監(jiān)廳屏風上畫鷂子一只，舊有燕二巢，自此不復(fù)來止。)〔4〕

[宋]易元吉（傳）喬柯猿掛圖扇 26.4cm×24.2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段文字共四百一十八個字，在《圖畫見聞志》所有畫家傳記中字數(shù)最多。后世大名鼎鼎的畫家很多，其傳記也就幾十字到三百多字不等，如董源七十二字，范寬九十四字，郭熙九十五字，黃筌二百二十八字，徐熙一百四十六字，崔白二百四十三字，武宗元三百二十三字，等等。傳記文字的數(shù)量與傳主的分量是成正比的，由此可見易元吉在郭若虛心目中的地位。

秦漢以來，士人取名好引經(jīng)據(jù)典，至宋尤盛。南宋俞成說：“嘗觀《進士同年錄》：江南人習(xí)尚機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見自高之心；江北人大體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見自貶之意?！薄?〕唐代貞觀元年（627），天下為十道，江南道范圍包括今湖北南部、江西、湖南。這段文字用來形容長沙人易元吉的取名，也無不可。易姓在北宋時期的長沙是大姓。易元吉之名字，應(yīng)當來源于《易經(jīng)》的履卦“上九”象傳：“元吉在上，大有慶也?！薄?〕據(jù)此以“元吉”為名，“慶之”為字。姓“易”而以《易經(jīng)》的文字來命名，比其他任何用《易經(jīng)》文句取名的姓氏都要顯得渾然天成，也可見易元吉的父輩當并非普通白丁。

郭若虛的這篇傳記沒有具體記載易元吉的生卒年，只能大體推斷出他的活動時間。易元吉于治平甲辰歲（1064）入宮繪制屏風，則此之前應(yīng)當是名家。從“未幾……感時疾而卒”來看，易元吉的去世時間當在入宮后不久，所以其主要活動時間是在宋仁宗（1022—1063年在位）時期。由于《圖畫見聞志》中關(guān)于易元吉入宮的時間只出現(xiàn)年份而不見月份，只能推測他大概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4）末或者治平三年（1065）初去世。

易元吉有多方面才能，而繪畫方面特別突出。在整個宋代，被載入美術(shù)史的湖南畫家只有易元吉一人，但一些資料顯示，當時在長沙及周邊一帶的書畫交易十分興盛，從側(cè)面反映出當時的長沙有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畫家群體。例如，張南本的水陸畫，“后來為人模寫，竊換真跡，鬻與荊湖商賈。”〔7〕米芾（1051—1107）《畫史》載：“長沙富民收水鳥蘆花六幅。”〔8〕《圖畫見聞志》沒有記載易元吉的直接師承，他“以花果專門”之后才見到趙昌的作品，而且毅然改換繪畫題材，才有了后來以“猿獐”名世的易元吉。他的師父不會很有名，甚至有可能是自學(xué)成才。在長沙期間，易元吉于家舍附近種花養(yǎng)禽，隨時寫生。他在園圃中觀察自然對象研習(xí)繪畫的形象成為畫史上的經(jīng)典，直到清代的文人仍舊對此充滿想象：“易元吉于圃中畜鳥獸，伺其飲啄動止，而隨態(tài)圖之?！薄?〕

根據(jù)《圖畫見聞志》記載，易元吉所到過的地方不多，大半生主要在長沙及其周邊地區(qū)活動，并特意強調(diào)他“嘗游荊湖間，入萬守山百余里”。北宋時，荊湖分為荊湖南路和荊湖北路，大概涵蓋了今天的湖南湖北兩省。萬守山之名，翻遍湖南湖北兩地方志都未見記載，連地名相近的都沒有，不知具體所指?；蛘哂涊d有誤，或者為避諱，目前囿于資料難以考證，只能確定在荊湖南北兩路之內(nèi)。從“入萬守山百余里”來看，不是一座小山?！缎彤嬜V》于此則省略不提，只是簡述成“遂游于荊湖間，搜奇訪古”。

[宋]易元吉（傳）枇杷猿戲圖軸 165cm×107.9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1〕收錄于徐建融：《宋代繪畫研究十論》，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08 年版，第47—82 頁。

〔2〕如周燕弟：《論易元吉的繪畫藝術(shù)》，《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版》2009 年第5 期；徐培晨：《易元吉猿猴畫探析》，《藝術(shù)百家》2009 年第5 期；等等。此外，還有幾篇碩士論文，皆無足觀。

〔3〕易元吉傳在《宣和畫譜》卷十八，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221—225 頁，后文所提《宣和畫譜》中易元吉文字，皆來源于此，不一一標注；夏文彥：《圖繪寶鑒》卷三，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56 頁。

〔4〕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四，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59—60 頁。后文所引《圖畫見聞志》中有關(guān)易元吉傳記的文字，皆來源于此，不一一標注。

〔5〕俞成：《螢雪叢說》卷一，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10 頁。

〔6〕黃壽祺、張善文譯注：《易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72 頁。

〔7〕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二，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18 頁。

〔8〕米芾：《畫史》，黃賓虹、鄧實：《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九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 年版，第23 頁。

〔9〕方熏：《山靜居畫論》卷下，黃賓虹、鄧實：《美術(shù)叢書》三集第二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 年版，第160 頁。

〔10〕脫脫：《宋史》卷三百四，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0072 頁。

〔1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八十八，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4528 頁。

[宋]易元吉 樹上二猿圖軸 190.8cm×100.2cm 絹本設(shè)色 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宋]易元吉（傳）縛猴竊果圖軸 96.2cm×54.2cm 絹本設(shè)色 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易元吉在老家長沙期間，遇到了提攜他的劉元瑜。劉元瑜“性貪，至竅販禁物，親與小人爭權(quán)，時論鄙之”〔10〕，在歷史上評價不高，但確實是易元吉的貴人。慶歷年間（1041—1048），劉元瑜從天章閣待制改任潭州知府。慶歷七年（1047），他派當?shù)厝藯钪^進入梅山，為大宋新增戶籍人口一千二百余。在這期間，劉元瑜將易元吉私補為助教，為從九品。到了仁宗嘉祐三年（1058），劉元瑜因此事遭到懲罰，并被貶到隨州?！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八十八載：“丁亥，降知鄧州、吏部郎中、天章閣待制劉元瑜知隨州，坐前知潭州私補畫工易元吉為助教?！薄?1〕其實，這類由地方官員將畫工進行提拔授予官職而事發(fā)后被貶職的現(xiàn)象并非孤例，如《宋會要輯稿》職官六五載：“（嘉祐）四年二月七日，提點河?xùn)|路刑獄公事、祠部郎中龐汝弼降知華州，坐嘗知遂州補畫工陳義為傳神學(xué)究?！薄?2〕助教雖為從九品，但也是一個有俸祿的官職，數(shù)量并不多。如熙寧三年（1070），得特奏名進士“許銓以下四百七十四人，賜本科及第、同出身、授試監(jiān)簿、諸州文學(xué)、長史、助教。”〔13〕熙寧六年(1073)，“試將作監(jiān)主簿、州長史、文學(xué)、助教，總六百九十一人”〔14〕。因此，易元吉本人非?？粗剡@個職位，經(jīng)常題在畫上以此自矜。夏文彥《圖繪寶鑒》載：“畫上多自書‘長沙助教易元吉畫’。”〔15〕有時又含糊帶過，自稱“潭散吏”。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一載：“易元吉紙上子母猿二十余枚……上題‘潭州散吏易元吉作’甚佳。”〔16〕趙希鵠介紹了易元吉落款的習(xí)慣：“書于石間。”〔17〕

據(jù)“余杭后市都監(jiān)廳屏風上畫鷂子一只”，易元吉可能到過杭州。當然，由于并非固定的壁畫，而只是可移動的屏風，有可能是被人帶到杭州去的。不過，結(jié)合《圖畫見聞志》中“又于神游殿之小屏畫牙獐”來看，去杭州繪制屏風的可能性要大。在開封的神游殿是先立好屏風，然后才“于神游殿之小屏畫牙獐”?！秷D畫見聞志》中這類記載很多，如卷四載李隱“及畫山水于五殿屏”、郭熙“敕畫小殿屏風”等，“余杭后市都監(jiān)廳屏風上畫鷂子一只”也是這類句式。在傳記的最后，郭若虛補充說易元吉于屏風上畫鷂子之后，“舊有燕二巢，自此不復(fù)來止”。這是文學(xué)性的套話，只是用來形容他的畫藝高超。五代王仁?！队裉瞄e話》載厲歸真的事跡也是如此：“唐末江南有道士歷歸真者，不知何許人也。曾游洪州信果觀。見三官殿內(nèi)功德塑像，是玄宗時夾紓，制作甚妙。多被雀鴿糞穢其上。歸真遂于殿壁畫一鷂，筆跡奇絕。自此雀鴿無復(fù)棲止此殿。其畫至今尚存。”〔18〕《圖畫見聞志》卷二為厲歸真作傳時直接采用了這段材料〔19〕。明代高濂的《燕閑清賞箋》收錄了二十七個這樣形容畫家技巧高超的例子〔20〕，充分說明了這種對畫家的神話似的描述不過是模式化的書寫。

都城開封的書畫交易十分頻繁，有專門的集市?！稏|京夢華錄》卷二載：“每日自五更市合，買賣衣物書畫?！薄?1〕這應(yīng)該是吸引易元吉進京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開封期間，易元吉跟崔白、郭熙等畫家一樣都受過童湜的資助，《宣和畫譜》卷十二載：“父湜，雅好藏畫，一時名手如易元吉、郭熙、崔白、崔愨輩，往往資給于家，以供其所需。貫侍其父，獨取其尤者?！薄?2〕“資給于家”是說童湜提供資助，請這些畫家到家中進行創(chuàng)作。作為交換，畫家當然也會送作品給童湜。童湜是開封本地人，徽宗朝權(quán)臣童貫（1054—1126）之父，《宋史》無傳。蘇軾《童湜可特敘內(nèi)殿崇班》云：“敕具官童湜，汝奉法不謹，坐廢歷年，而能祗畏以蓋前失，既更大眚，稍復(fù)汝舊，往服厥官，益敬無怠，可?！薄?3〕內(nèi)殿崇班為武臣階官，宋太宗年時為七品，宋神宗年間降為正八品。雖然官階不高，但家中財富頗豐，所以才能資助易元吉等名手。無論如何，易元吉是曾受惠于童湜的。不過，易元吉住童湜家中時，童貫還不到十歲，兩個人年齡差距太大，談不上什么交往。但父親言傳身教資助畫家的舉動，讓童貫耳濡目染。

注釋：

〔12〕徐松：《宋會要輯稿》卷三千八百八十四，中華書局1957 年版，第3855 頁。

〔13〕徐松：《宋會要輯稿》卷一萬六百四十七，中華書局1957 年版，第4365 頁。

〔14〕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三，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5921 頁。

〔15〕夏文彥：《圖繪寶鑒》卷三，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56 頁。

〔16〕周密：《云煙過眼錄》卷一，黃賓虹、鄧實：《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二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 年版，第31 頁。

〔17〕趙希鵠：《洞天清祿集》，黃賓虹、鄧實：《美術(shù)叢書》初集第九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 年版，第275 頁。

〔18〕蒲向明著：《玉堂閑話評注》，中國社會出版社2007 年版，第110 頁。

〔19〕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93—94 頁。

〔20〕高濂：《遵生八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 年版，第521 頁。

〔21〕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59 頁。

〔22〕《宣和畫譜》卷十二，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135—136 頁。

〔23〕蘇軾：《蘇東坡全集》卷八十五，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8 頁。

〔24〕程大昌著，張海鵬訂：《演繁露續(xù)集》卷一，中華書局1991 年版，第12 頁。

〔25〕脫脫：《宋史》卷一百九，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621 頁。

〔26〕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九十四，中華書局出版社1986年版，第849 頁。

〔27〕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88 頁。

〔28〕韓剛：《宋代“畫院畫家”與“宮廷畫家”、“畫院畫”與“宮廷畫”辨析》，《美術(shù)研究》2016 年第5 期。

〔29〕脫脫：《宋史》卷二百三十三，中華書局1977 年版，10700 頁。

〔30〕歐陽修：《歐陽修集編年箋注》第四冊，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417 頁。

〔31〕脫脫：《宋史》卷四，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188 頁。

〔3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4360 頁。

〔3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4360 頁。

[宋]易元吉（傳）猿鷺圖頁 23.4cm×23cm 絹本設(shè)色 上海博物館藏

嘉祐八年（1063）四月宋仁宗駕崩，治平元年（1064）開始，易元吉因畫名突出而被召入宮為皇家繪制宮殿壁畫。至少在此之前，他應(yīng)該在都城開封活動過相當長的時間，畫名才能在京城逐漸得到傳播，也才能與很多有能力推薦他入宮的達官貴人進行交往。他到開封來，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有機會進入畫院成為專職畫家，所以一旦蒙詔，就立刻對親友說：“吾平生至藝，于是有所顯發(fā)矣?！笨上茨苋缭福了酪仓皇菫槌嬤^畫的體制外畫工，而非畫院畫家。程大昌《演繁露續(xù)集》載：“（1064年3月）詔：‘三司用內(nèi)藏庫錢三十萬貫修奉仁宗山陵?！薄?4〕入內(nèi)都知任守忠、權(quán)戶剖副使張燾提舉三司修造宋仁宗神御殿，即孝嚴殿。孝嚴殿在景靈宮，而景靈宮建于中祥符五年（1012）。《宋史·禮制》：“圣祖臨降，為宮以奉之?！薄?5〕《文獻通考》卷九十四載：“英宗治平初，景靈宮西園作仁宗神御殿，曰‘孝嚴’，別殿曰‘寧真’，齋殿曰‘迎釐’，景靈西門曰‘廣佑’?！薄?6〕祭祀性的宮殿，通常都會繪制壁畫以及屏風，《圖畫見聞志》中有一段專門的文字記載：“治平甲辰歲，于景靈宮建孝嚴殿，奉安仁宗神御。乃鳩集畫手，畫諸屏扆、墻壁，先是三圣神御殿兩廊，圖畫創(chuàng)業(yè)戡定之功及朝廷所行大禮，次畫講肄文武之事、游豫宴饗之儀，至是又兼畫應(yīng)仁宗朝輔臣呂文靖已下至節(jié)鉞凡七十二人。”〔27〕孝嚴殿因為是主殿，所以墻壁上應(yīng)繪制文武大臣。而迎釐殿是孝嚴殿的齋殿，且繪制的載體為“御扆”，即屏風，題材輕松活潑，易元吉的才能也就有了用武之地。此事由“近要中貴人”主持，未知具體何人。按《圖畫見聞志》卷六載：“時張龍圖（燾）主其事，乃奏請于逐人家取影貌傳寫之?！薄?8〕《宋史·張燾傳》載：“孝嚴殿成，請圖乾興以來文武大臣像于壁?！薄?9〕似乎張燾只是主持了孝嚴殿主殿的壁畫繪制。

在開封期間，易元吉還在翰林院、神游殿、開先殿與翊教院四處地方繪有作品。翰林院的作品為屏風〔30〕，跟神游殿的作品一樣。開先殿建于天圣八年（1030），是供奉宋太祖御容的場所?！端问贰肪硭妮d：“冬十月壬辰，奉安太祖御容于太平興國寺開先殿?！薄?1〕九年后，又安放了宋太祖皇后的御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己卯，奉安太祖皇帝孝明皇后御容于太平興國寺開先殿。”〔32〕在易元吉往開先殿畫百猿圖之前，該殿已經(jīng)屢遭火災(zāi)，數(shù)次重修。從“敕令就開先殿之西廡張素畫《百猨圖》”這句來看，此《百猿圖》是畫在卷軸上的。繪制之初，“先給粉墨之資二百千”，即兩百貫。按照當時的物價，并不算高。二十年前，開先殿光是修復(fù)兩根柱子，就用了一萬七千五百貫〔33〕。當時的東京，初夏的茄子與瓠瓜剛上市時，一對可以賣到三十到五十貫錢〔34〕。按照這個物價，易元吉獲取的報酬最多只能買到十三個茄子或者瓠瓜。因此，易元吉看重這一工作，并非是它能帶來直接的經(jīng)濟收益，而是能夠獲取更大的名聲。建隆觀是一座道觀，與北宋皇家關(guān)系緊密，可視為皇家道觀?！端问贰繁炯o第四記載宋太宗多次前往建隆觀參加祭祀活動〔35〕。建隆觀翊教院留下了很多當時的著名畫家的活動記錄，如易元吉同時代的開封本地畫家任從一，《圖畫見聞志》記載了其事跡：“今建隆觀翊教院殿后，有所畫《龍水》二壁?！薄?6〕易元吉在翊教院殿東所畫的“獐猿林石”，可能也是壁畫。

總體來看，易元吉早期活動于長沙以及周邊的荊湖地區(qū)，中間去過杭州，最終在開封畫畫，并卒于此。

北宋劉摯（103 0—1098）《題易元吉畫猿》詩云：“傳聞易生近已死，此筆遂絕無幾存。”〔37〕詩中稱易元吉為“易生”，可知易元吉死時當為壯年。司馬遷作《史記》，稱三十三歲時就去世的賈誼為“賈生”，此后就以“生”來指稱有才情的年輕男子。易元吉去世時，詩人張耒（1054—1114）才十歲左右，他在成年后的一首詩《獐猿圖》中同樣將易元吉稱為“易生”：“妙哉易生筆有神，以此成名以終身?！薄?8〕南宋周紫芝《題趙倅家獐猿圖》亦稱：“易生畫手妙，幻出猿與獐?！薄?9〕結(jié)合易元吉在《宣和畫譜》中留存的大量作品來看，創(chuàng)作年限又非常長，可以推測他去世時大概就是四十歲左右。

易元吉之死，當時即有兩種說法。除了《圖畫見聞志》中的“畫猨才十余枚，感時疾而卒”之外，米芾稱：“元吉嘗畫孝嚴殿壁，院人妒其能，只令畫猿獐以進，后且為人所鴆?！薄?0〕《宣和畫譜》則未載此事，只說“未幾復(fù)詔畫《百猿圖》，而元吉遂得伸其所學(xué)”。對此可稍作分析。郭若虛家世代為官，對宮廷中所發(fā)生的很多事情都耳聞目見，所載當較為可靠。他對易元吉沒有畫完百猿圖就“感時疾而卒”甚為惋惜，所以才感嘆說：“向使元吉卒就《百猨》，當有遇于人主；然而遽喪，其命矣夫?！币自烙谠谛赖町嫲僭硤D期間，當無疑義。但也正是因為身為官宦，于宮廷之事不能不有所掩飾，“感時疾而卒”當為郭若虛對宮廷畫工內(nèi)部之爭的春秋筆法。

至于為皇家所編纂的《宣和畫譜》，不實之處很多，從與童貫相關(guān)的文字中就能看出來。時人目童貫與蔡京為兩大奸臣，當時民諺稱：“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41〕而《宣和畫譜》卷十二的文字不僅收錄了童貫的四幅作品，且將其描繪成了賢臣：“性簡重寡言，而御下寬厚有度，量能容，喜慍不形于色。然能節(jié)制兵戎，率有紀律?！薄?2〕雖然有關(guān)易元吉的傳記基本來源于《圖畫見聞志》，但立場不同，不僅對宮廷的勾斗之事有所掩飾，而且還認為“元吉遂得伸其所學(xué)”。

《畫史》為個人撰述，且易元吉去世時，米芾已經(jīng)十三歲；加之米芾性格直率，大部分時間都在地方為官，對于宮廷之事并無顧忌，直寫的可能性較大?！傍c鳥”具體為何物，莫衷一是〔43〕。但至宋代，“鴆死”已經(jīng)等同于毒死〔44〕。同是為易元吉英年早逝而惋惜，郭若虛筆法曲折，米芾則秉筆直書。因此，易元吉之死，是非正常的死亡。正是因為易元吉以院外畫家的身份在宮廷繪畫，且水平高超頗受賞識，所以遭到畫院畫家的嫉妒。畫猿獐確實是易元吉的特長，但“只令畫獐猿”卻是畫院中人羞辱易元吉的一種方式。宋代宮廷匠人之間相互嫉妒的例子很多，如政和年間劉昺改樂律，“其曲譜頗和美，故一時盛行于天下，然教坊樂工嫉之如仇”〔45〕。

而從郭熙的記載來看，易元吉性格較為張揚剛烈，見趙昌花果比自己好就堅決尋找新的題材，蒙恩詔見又忍不住宣揚，有才華而不加收斂，加之只領(lǐng)工錢并無國家俸祿的卑微地位，與畫院畫家身份差別顯著，招人嫉妒是很自然的事情，“為人鴆”就成了他的必然結(jié)局。

二、繪畫題材

后世目易元吉以畫“猿猴”專家，很多以猿猴為題材的佚名作品都歸入其名下。事實上，按照《圖畫見聞志》的說法，他早期只是以花鳥出名，看到趙昌的作品之后，“志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馳其名，遂寫獐猿”。決定換一個題材，體現(xiàn)了他與前人一爭高下的決心。

“獐”是一種小鹿，此處應(yīng)泛指鹿科動物；“猿”當然也不單指猿，而是包括猴、狖等靈長類動物?！墩f文解字》中，“猿”與“猴”是兩個不同的字；現(xiàn)代分類學(xué)上，“猿”與“猴”也是兩種不同的動物。不過，宋代文獻中，“猿猴”并稱的例子多不勝舉，二者幾乎可以等同。從文獻記載來看，易元吉之前，畫這兩類動物的作品確實不多。《歷代名畫記》卷六載，陸探微畫有《獼猴圖》，戴逵畫有《胡人弄猿畫》，衛(wèi)協(xié)的《鹿圖》和梁元帝蕭繹的《鹿圖》兩幅〔46〕。從這個角度來說，易元吉的“遂寫獐猿”，在題材上確實稱得上是創(chuàng)新了。正如清代人所言，“易元吉善畫獐猿”“可為后世法”〔47〕。

此外，自《宣和畫譜》中所著錄作品來看，當時內(nèi)府共收藏黃筌三百四十九幅，黃居寀三百三十二幅，徐熙二百四十九幅。黃筌與黃居寀都曾被授予過“翰林待詔”，是畫院的專職畫家，終身為皇家創(chuàng)作。徐熙雖非畫院畫家，但出身貴族，終身以繪畫為樂。最為關(guān)鍵之處，黃筌黃居寀都在六十歲以后去世，而徐熙可能活了八十多歲。易元吉可能只活到四十多歲，且最后一年才蒙詔入宮繪制屏風，卻有二百四十五幅作品被皇家收藏，在整個《宣和畫譜》中名列第四。對比之下，同時代的崔白雖然六十多歲才入宮成為畫院畫家，但活了八十四歲，也只收了二百四十一幅作品。可見宋徽宗對其作品的珍視程度，幾乎是將其所有作品搜羅殆盡，民間縱有遺珍，也是鳳毛麟角。但更可見易元吉之勤奮努力，幾乎是在短暫的一生中筆不停揮。

北宋御府所藏易元吉的二百四十五幅作品中，與猿猴有關(guān)的共一百一十二幅，約占易元吉作品總數(shù)的46%；鹿科動物題材五十三幅，約占22%（部分與猿猴為同一幅作品）。獐猿題材加在一起，約占67%，在易元吉的作品中占有很大的比重。

注釋：

〔34〕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1 頁。

〔35〕脫脫：《宋史》卷四，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53—74 頁。

〔36〕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四，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64 頁。

〔37〕劉摯：《忠肅集》卷十六，中華書局2002 年版，第355 頁。

〔38〕張耒：《柯山集》卷十，商務(wù)印書館，1936 年版，第108 頁。

〔39〕周紫芝著、徐海梅箋釋：《太倉稊米集詩箋釋》，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298 頁。

〔40〕米芾：《畫史》，黃賓虹、鄧實：《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九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 年版，第22 頁。

〔41〕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373 頁。

〔42〕《宣和畫譜》卷十二，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136 頁。

〔43〕莊秉璋：《鴆鳥考》，《動物學(xué)雜志》1985 年第1 期。

〔44〕鄧沛：《“鴆殺”小考》，《文史雜志》1996 第8 期。

〔45〕脫脫：《宋史》卷三百四，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3206 頁。

〔46〕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六，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 年版，第126—128 頁。

〔47〕鄭績：《夢幻居畫學(xué)簡明》卷五，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版，第67 頁。

〔48〕鄧椿：《畫繼》卷八，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 年版，第105 頁。

〔49〕戴良：《九靈山房集》卷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二一九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486—487 頁。

〔50〕董逌：《廣川畫跋》卷二，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22 頁。

〔51〕米芾：《畫史》，黃賓虹、鄧實：《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九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 年版，第22 頁。

〔52〕《宣和畫譜》卷十八，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233 頁。

〔53〕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一百七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二八四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449 頁。

〔54〕徐沁：《明畫錄》卷六，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59 頁。

〔55〕沈括著，胡道靜校正：《夢溪筆談校證》，上海出版公司1956 年版，第567 頁。

整體來看，易元吉猿猴題材的作品很多，且并不單一。有的是以季節(jié)為背景，如《夏景戲猿圖》《秋景戲猿圖》；有的以山水為背景，如《湍流雙猿圖》《窠石雜猿圖》《小景戲猿圖》；有的與獐、獾等獸類為伍，如《獐猿群戲圖》《獾猿圖》；有的與植物為鄰，如《栗蓬猿圖》《蘆花群猿圖》《枇杷戲猿圖》《槲獐圖》；等等。從數(shù)量上看，有《子母戲猿圖》《雙猿圖》這種兩猿并置的，也有《四猿圖》《群猿圖》這類猿猴較多的作品。另外，《宣和畫譜》載：“未幾復(fù)詔畫《百猿圖》，而元吉遂得伸其所學(xué)。”且列舉了御府收藏的八幅《百猿圖》，與《圖畫見聞志》所載易元吉未畫完《百猿圖》即“感時疾而卒”看似矛盾，其實也可以得到解釋?！缎彤嬜V》的編撰者說易元吉畫《百猿圖》，而“遂得伸其所學(xué)”，可有兩種理解：其一，并未明確說易元吉是畫了《百猿圖》“而遂得伸其所學(xué)”，“畫《百猿圖》”與“而遂得伸其所學(xué)”二者之間并不構(gòu)成必然關(guān)系；其二，《宣和畫譜》中所載的易元吉最后的作品為《百猿圖》，但讓易元吉“遂得伸其所學(xué)”者則泛指其他的《百猿圖》。易元吉所畫《百猿圖》當有多幅，所以御府能收藏八幅；而其最后所畫的也是《百猿圖》，尚未畫完即英年早逝。易元吉以后，《百猿圖》即成為經(jīng)典畫題，其他畫家如南宋名家馬元之曾祖馬賁〔48〕、元代畫家顏輝〔49〕等都畫過。

《圖畫見聞志》記載易元吉后期主要以“獐猿”為題材（包括猩猩〔50〕），當時就已經(jīng)非常有名了。所以米芾說：“易元吉，徐熙后一人而已，善畫草木葉心，翎毛如唐、徐，后無人繼。世但以猿獐稱之，可嘆！”〔51〕不只是米芾如此看，《宣和畫譜》也將其與徐熙并列〔52〕。此后易元吉在畫史上的地位就完全確定了，王世貞稱：“畫家寫生，右徐熙、易元吉，而小左黃氏父子。”〔53〕“徐易”并稱，代表了后世絕大多數(shù)文人的意見〔54〕。在《宣和畫譜》中，也收錄了他猿猴以外的其他題材的作品，如植物類的牡丹、芍藥、梨花、鵓鴿、娑羅花、芍藥、紫丁香、雞冠花、海棠花、太平花、木瓜、葡萄、山茶等，動物類的山鷓、孔雀、鷺鷥、虎、貓、鼠狼、鷂、花雀、鶴、鵪、鴨等。正如沈括（1031—1095）在《圖畫歌》中感嘆的：“惟有長沙易元吉，豈止獐鹿人不及?！薄?5〕

但在后世的記載中，易元吉始終是以畫猿著稱的畫家。誠然，易元吉喜歡畫猿，也立志以此為主要創(chuàng)作題材，但為何如此，郭若虛只說是“志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馳其名”，這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原因，郭若虛可能認為不重要而不載，或者不屑于寫，即易元吉名字中的“元”與“猿”諧音，“元吉”即“猿吉”。

[宋]易元吉（傳）蛛網(wǎng)攫猿圖頁 23.8cm×29.68cm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宋]易元吉（傳）猿鷺圖冊頁 22.9cm×24.1cm 絹本設(shè)色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宋人畫物，多有所寄托。例如，《宣和畫譜》所收幾種《掃象圖》中的“象”，是佛教經(jīng)義中“相”的具體化，二者結(jié)合在一起的重要原因，也是因其諧音。因此，宋代皇家收藏的作品，大多都有其雙重含義，描繪的也都是吉祥美好的對象。正如《宣和畫譜·花鳥緒論》中記載：“故花之于牡丹芍藥，禽之于鸞鳳孔翠，必使之富貴。而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閑。至于鶴之軒昂，鷹隼之擊博，楊柳梧桐之扶疏風流，喬松古柏之歲寒磊落，展張于圖繪，有以興起人之意者，率能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臨覽物之有得也?！薄?6〕

不過有的婉轉(zhuǎn)，遙承《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以物寄情，或者以物明理，主要在知識精英階層，多取其象征意義，比如梅蘭竹菊題材的流行。有的則直接一點，多以諧音、雙關(guān)來表述，具有典型的民俗文化特征，主要盛行于普通百姓之間。明代葉盛《水東日記》卷九“院畫皆有名義”條載：“元儒三山梁益《題黃筌三雀圖》，謂院畫皆有名義。是圖蓋取詩、禮、春秋傳三爵之義。今之三公、五雀、白頭、雙喜、雀鹿、蜂猴、鷹熊之類，豈亦皆是之謂歟？”〔57〕此說誠然有據(jù)，跟《宣和畫譜》“花鳥緒論”中的那段文字相比，更加通俗化?！叭崩L公雞三只，“白頭”繪白頭翁數(shù)只，“雙喜”繪喜鵲兩只，皆取其雙關(guān)之意；“五雀”繪五只麻雀，諧音“五爵”；“雀鹿”繪一雀一鹿，諧音“爵祿”；“蜂猴”繪蜜蜂與猿猴，諧音“封侯”；“鷹熊”繪鷹與熊，諧音“英雄”。這一類作品，自宋代開始，在文獻中常見，歷代流傳下來的實物也不少。不過，宋代畫院的畫家作品，都注重寫生，尊重自然規(guī)律，不會出現(xiàn)與現(xiàn)實相悖的事物。猿猴戲蜂，是合情理的。但后世尤其是明清時期的一些民間流行的吉祥圖案，由于與生活相去甚遠，屬于純粹的藝術(shù)夸張，此時并未普遍出現(xiàn)在繪畫作品中。例如“馬上封侯”，明清時期通常塑造成馬背上騎一猿猴、旁邊飛繞一蜂的圖像。其實，以猴圈養(yǎng)于馬廄中，消除馬的疾病，此俗北魏已有?！洱R民要術(shù)》卷六載：“常系獼猴于馬坊，令馬不畏避惡，消百病也?！薄?8〕后逐漸演化成“馬上封侯”的俗語，宋人詩中已有此說，黃庭堅詩《次韻胡彥明同年羈旅京師寄李子飛三章》：“原無馬上封侯骨，安用人間使鬼錢。”〔59〕章粲《別楊尊》：“馬上封侯事，相期在少年?！薄?0〕而與此相關(guān)的繪畫作品唯一一例是李公麟的《沐猴馬圖》，蘇軾《李伯時所畫沐猴馬贊》云：“吾觀沐猴，以馬為戲。至使此馬，竊銜詭轡。沐猴宜馬，真虛言爾?！薄?1〕據(jù)此可知，當是猴子戲馬，而非后世“馬上封侯”中的猴子騎馬。

再進一步來看，“獐”諧音“章”，即文章。易元吉于景靈宮神游殿中畫獐。唐代有此殿名，與寢宮相連。《唐會要》載：“見太宗立于神游殿前，及寢宮聞室中謦咳之音?！薄?2〕結(jié)合“神游”二字，可推測此原為宋太祖靈魂休息之所。在崇文的宋代，于帝王休息處畫獐，暗示著“文章”的地位。宋以后，畫獐的作品就不多見了（即使是有也多被視為“鹿”），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鹿科動物，即“鹿”，因其與“祿”諧音?！霸场敝C音“元”，也不只是因為易元吉名字中的“元”?？婆e時代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第一名分別為解元、會元、狀元，畫“猿”暗含中舉的意思。另外，“猿”即“猴”，“猴”與“侯”諧音。不過，包括知識精英在內(nèi)的大部分人并不會刻意去區(qū)別猿與猴、獐與鹿，如宋元之際的嚴光大跋易元吉《獐猿圖》時，就將猿稱為猴、獐稱為鹿：“猴居盤石望松臞，鹿占豐川食草腴?！薄?3〕

易元吉以此兩種動物為主要繪畫題材，與他早年在民間生活息息相關(guān)。在入京之前，即享有畫名。作品進入宮廷收藏，是他去世以后的事情。與其他畫院畫家不同，易元吉出于生計考慮，作品必須符合普通百姓審美才能賣出去，因而不可避免要受到民間文化影響。兩宋時期，兩京百姓日常生活中多用諧音雙關(guān)來表達祝福?！稏|京夢華錄》卷五載，孕婦將要生產(chǎn)時，娘家送的禮物包括“眠羊、臥鹿羊、生果實，取其‘眠臥’之義”。另外，強調(diào)果實為“生”，實與“出生”之“生”雙關(guān)。明代以后，生育之前贈送“生果實”這一習(xí)俗中的“生果實”才逐漸被自美洲新傳入的落花生替換掉。而且，北宋開封百姓的新生兒滿百日時，會舉辦宴會，“謂之‘百睟’”〔64〕?！安B”即諧音“歲”，寓意著新生兒長命百歲?！秹袅讳洝肪矶d，杭州百姓家孕婦快要生產(chǎn)時，娘家應(yīng)送很多“催生禮”，包括“彩畫鴨蛋一百二十枚、膳食、羊、生棗、栗果”。新生兒滿月時，“親賓亦以金錢銀釵撒于盆中，謂之‘添盆’。盆內(nèi)有立棗兒，少年婦爭取而食之，以為生男之征”〔65〕。這兩次提到“生棗”與“棗兒”，大概就是后來“早生貴子”的諧音源頭。

《宣和畫譜》載御府收藏有易元吉的兩幅《群猿戲蜂圖》及兩幅《雙猿戲蜂圖》。“蜂”同“封”，取其同音；“猿”同“猴”，取其近義。目前雖無確鑿證據(jù)，但二者合為“封侯”，也未必牽強，因為此后不久，就出現(xiàn)了非常明顯的諧音繪畫作品。由宋入元的吳澄（1249—1333）《題蜂猴圖》：“列戶分房作么生，彌髙彌險恣超騰。有冠頭上誰為貴，竊食林間謾取憎。”〔66〕《中州集》載金代張仲宣詩《戲題石鹿蜂猴畫卷》：“橫槊將軍馬足塵，判花學(xué)士筆頭春。功名果屬丹青手，造物如何戲得人。”〔67〕標題中的“石鹿蜂猴”即諧音“食祿封侯”，這個顯而易見。

正如謝會心所評述的：“專制時代，人皆尊從官爵，榮譽科名。而富貴壽考，福祿吉祥，尤意愿中所希望者。圖畫家善度世人心理，乃求適與六書通者，布置人物風景，調(diào)抹丹青，寄之紈素，釋義命名，投其所好。世人見之，莫不爭相歡迎，以快愿望?！薄?8〕縱觀《宣和畫譜》中所收錄的易元吉作品，莫不如此。除前文所提到的猿猴、獐鹿類，以及通常所熟悉的牡丹芍藥象征富貴、松鶴象征長壽等以外，還有一些不太被注意的題材，也都可歸入此類。試以《宣和畫譜》所收作品為例，稍作分析〔69〕。

其一，財富?！秾懮藞D》《寫生雜菜圖》等圖中的“菜”，諧音“財”?！端榻饒D》與《堆金圖》雖然不知具體描繪何物，但畫名一目了然?！秾懮凌藞D》這類以枇杷為題材的也是如此。枇杷一名“焦子”或者“椒子”，與北宋初年出現(xiàn)過的紙幣“交子”諧音；有時又被稱為“金丸”，也含有財富之意。

其二，功名?！峨r鴨圖》中的“鴨”與“甲”諧音，宋代科舉考試中“甲科”為“進士科”，或成績以甲等為第一等?！半r鴨”含有對童子的希望寄托?！度簯颉贰端纳鷪D》中的“生”與“升”諧音，寓意升官?！渡介稳嘎箞D》中“槲雀鹿”分別與“笏”“爵”“祿”諧音，對功名的追求自然一目了然?！堕吴瘓D》中的“槲”與“笏”諧音、《雞冠戲貓圖》中的“冠”與“官”諧音、《秋景鷺鷥圖》中的“鷺”與“祿”諧音、《花雀圖》與《孔雀圖》中的“雀”與“爵”諧音，等等，也皆有求官之意。

其三，齊家。《瓶花孔雀圖》中的“瓶”與“平安”之“平”諧音，而《寫生籠鵪圖》中的“鵪”則與“平安”之“安”諧音。《獾猿群戲圖》中的“獾”與“歡”諧音，寓意家庭歡樂?！赌档P鴿圖》與《芍藥鵓鴿圖》中的鵓鴿，有家庭和睦之意。明代張萬鐘《鴿經(jīng)》載：“鴿雌雄不離，飛鳴相依，有唱隨之意焉，觀之興人鐘鼓琴瑟之想。凡家有不肥之嘆者，當養(yǎng)斯禽。”〔70〕另一類“母子圖”也值得注意，如《子母猴圖》《子母戲猴圖》《子母獐圖》《子母戲猿圖》《子母犬圖》等，很明顯都是家庭母子關(guān)系和睦的象征?！秾懮駡D》中的石榴，有多子之意。此無須贅言。

其四，年壽。“貓”與“?！敝C音，《禮記·曲禮上》：“八十、九十曰耄?！薄?1〕《睡貓圖》《寫生戲貓圖》這類以貓為題材的作品自然皆有長壽之意。

此外，《寫生太平花圖》中的“太平”一語雙關(guān)，寓意天下太平?！峨u鷹圖》中的“雞”與“吉”諧音，寓意吉祥。易元吉以雞為題材的作品不多，但《宣和畫譜》載，他之前的梅行思專門以畫雞聞名，黃筌黃居寀父子也有不少畫雞的作品。諸如此類，都反映了易元吉的作品深受民間文化的影響。

這其實非常好理解，因其大部分時間都在民間靠賣畫為生，作品的題材風格自然需要符合賣主的審美需求。但若僅僅如此，易元吉的命運可能就會跟《圖畫見聞志》或者《宣和畫譜》中的那一類沒有作品留下的畫家一樣，僅僅只有一些簡單的文字記載，難以成大名家。易元吉的作品能夠被同時代人收藏并被后世喜愛，與當時精英階層對他的推崇是分不開的。可以說，他調(diào)和了民俗寓意與精英審美之間的關(guān)系，并將之完美融合到了一起。藝術(shù)作品要求藝術(shù)家在畫面中體現(xiàn)自我，但是藝術(shù)購買人有自己的審美選擇，這本是一對矛盾的存在，但是天才的藝術(shù)家總是能夠調(diào)和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易元吉就是如此。

注釋：

〔56〕《宣和畫譜》卷十五，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163 頁。

〔57〕葉盛：《水東日記》卷九，中華書局1980 年版，第101 頁。

〔58〕賈思勰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shù)校釋》卷六，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2 年版，第286 頁。

〔59〕黃庭堅著，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外集卷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1094 頁。

〔60〕陳起編：《江湖后集》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三五七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906 頁。

〔61〕蘇軾：《蘇東坡全集》卷八十五，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8 頁。

〔62〕王溥撰，牛繼清校證：《唐會要校證》卷十八，三秦出版社2012 年版，第320 頁。

〔63〕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版，第1705 頁。

〔64〕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152 頁。

〔65〕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商務(wù)印書館1939 年版，第189 頁。

〔66〕吳澄：《吳文正集》卷九十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一九七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第860 頁。

〔67〕元好問編：《中州集》，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436 頁。

〔68〕謝會心：《評注燈虎辯類》，民國18 年初版，1983 年福建漳州市燈謎協(xié)會翻印本，第76 頁。

〔69〕《宣和畫譜》卷十八，于安瀾編：《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222—225 頁.

〔70〕王世襄編著.：《明代鴿經(jīng)·清宮鴿譜》，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77 頁。

〔71〕陳澔注：《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