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芮

賈母與劉姥姥都是歷經(jīng)世事的老人，她們都有自己的智慧。在分析這智慧之前，不妨先對二人的身世等做一個簡單的對比。

賈母原為金陵史侯家的小姐，后出嫁為賈代善之妻，從重孫媳婦做起，一直到有了重孫媳婦，逐漸成了賈家最高統(tǒng)治者。劉姥姥是個久經(jīng)世故的老寡婦，“僅靠兩畝薄田度日”，后來被莊稼人女婿接來養(yǎng)活，為女婿家操勞。

可以說，劉姥姥是鄉(xiāng)下人；賈母是“城里人”，并且還不是一般的城里人，是顯赫的賈府中地位最高的人。因而兩人在世事中歷練出不同的生活智慧。賈母因為地位最高，又有許多子孫后代，不愁生計，所以她的智慧主要體現(xiàn)在精明上。她曾為重孫媳婦，后又守寡，試想若無精明能干之才怎能得到如此地位？后來她不再管家，而面對聚賭現(xiàn)象時，態(tài)度堅決，一一查檢，便是深知此事對家族之害，亦見其閱歷豐富。她的智慧是上層人的智慧，是統(tǒng)治者的智慧。

劉姥姥則大不同。劉姥姥出場主要是三進大觀園，而每一次出場都能極豐富地表現(xiàn)她的處世之老練。這之中以二進大觀園描寫最為詳盡。她來便帶著蔬果，不言討求而先送蔬果，這就使人不得不留還個人情。之后劉姥姥講故事最見其智慧。她是鄉(xiāng)下人，到富貴人家里去討錢，自然要討好人家。在場的“哥兒姐兒們”和賈母，她先針對“哥兒姐兒”講一個雪中小姑娘抽柴火的故事。這等“靈異”故事，自然吊足了孩子們的胃口。然而不料忽報起火，劉姥姥立刻停止這個故事，因為她知道賈母信神信佛，自己的故事現(xiàn)在看來不太吉利。因此，她換了另一件事，講九十歲老婦虔誠念佛，曾經(jīng)喪子，后因神佛保佑，得了一個孫子，并證明“這些神佛是有的”。這正契合了賈母的真實經(jīng)歷，迎合了賈母的心意。劉姥姥僅用幾個故事便吸引了眾人，并讓他們產(chǎn)生一種“鄉(xiāng)下來的老婦知道許多新鮮事”的感覺，表現(xiàn)出她善于洞明人心，針對性強。至于其后游玩中滿頭插花、吟宴出窘、喝茶、報行酒令等事，更是明知之而故意為之。劉姥姥的智慧既是樸實的智慧，又是通達人情的智慧，很能代表求生存的小人物。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弊髡邔懙匚粦沂獾膬晌焕先说闹腔?，也是表達自己對人情世故應對之法的意見以及慨嘆，是他歷經(jīng)世態(tài)炎涼的心境表現(xiàn)。

然而，同是具有智慧的老人，地位高、生活好的賈母在目睹家道衰落中悲苦去世，而劉姥姥的家庭生活已然大幅提升，“解決溫飽奔小康”了。這是為什么呢？

這就表現(xiàn)出“老”的可憐之處了。不過，這里的“老”不單指人年齡大。一個人老了，他會有更多經(jīng)驗，同時也會傾向于憑經(jīng)驗解決問題。一般情況下，一個人越老，這種傾向的程度就越大，再發(fā)展就成了守舊。一小群人構成一個家族，一大群人構成一個社會。

賈母老了，她在展現(xiàn)精明、統(tǒng)治賈家的同時沉溺于宗法制度和宗法觀念。她喜歡享樂，如打牌、裝飾，因而與她有關的活動一定要排場大，內(nèi)容多。她非常注重維護自己的名聲和利益，尤其是以“宗法最高統(tǒng)治者”的身份這樣做。后輩子孫鬼混私通，她沒有明確嚴厲禁止和懲罰，而賈赦要納她親近的仆人鴛鴦為妾，她則堅決地拒絕：“就是不能要這個丫頭！”這樣一種浸淫在宗法觀念中的安逸導致她去世時是何等凄涼！

賈家是一個很老的家族。從寧國公、榮國公到賈母，再到寶玉，已有四代左右。這家族太老了，以至于老得腐朽。家族風氣不正（“只有門口兩個石獅子干凈”），怎能培養(yǎng)出接管家族的后輩？族人都貪圖享樂、鉤心斗角、謀營私利，家族又怎能“新”？因此在元春薨逝、賈母去世后，看似堅固的家族金字塔轟然倒塌。賈家太老了，老得子孫都不記得祖上是因功得賞，不記得生存之道是革新立功，而只知維持虛浮的外表。

封建社會是一個很老的社會，老在制度腐朽、禮教愚昧。作者深刻地感受到封建制度已經(jīng)快走到了盡頭。一個人、一個家族反映了社會，社會也折射在一個家族、一個人身上。“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什么都太“老”了，“老”得積重難返，根深蒂固。曹雪芹深刻理解這樣的道理，因而他通過兩位老人的智慧以及結局的鮮明對比警示世人。奈何作者本身也在這樣的腐朽與束縛中掙扎著，因此，他把深深的痛苦埋藏在人物命運中。

老有老的智慧，而太老只會迎來可憐的結局。老而不新，樂此不改，乃積安逸之羽而沉命運之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