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惠仁
忍的類型
某日收到照片,是久違的少年時的玩伴寄來的。從照片上,我只能從下巴的西南角依稀可辨的疤痕來判斷此人就是“他”——我是疤痕產(chǎn)生的目擊者。當時他貪婪地把高高樹梢上整個鳥窩取下來,他要讓所有的鳥蛋完好無損。當我看到那些青色鳥蛋的時候,也看到他了下巴的西南角在滴著血。
現(xiàn)在的他,坐在照片里的大堂上,情緒飽滿,皮膚呈現(xiàn)著輕度酒精中毒的顏色。背景墻上掛滿了他的企業(yè)獲得的各類認證銅牌。當然,最為醒目的還是那個高懸在大堂上的巨幅的“忍”字。
普通人會把這個字刻在心里,忍氣吞聲地過一輩子。成功人士通常會把這個字掛出來,只為提醒自己不要亂了“大謀”。
文學里也有個“忍”字。這個“忍”不再是聰明機巧,也并不意味著寫作者性格的懦弱,這個“忍”字在于揭示人生的困境: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是柳三變的意義,他把“忍”字放到了交換價值與自由價值的交界點上,體現(xiàn)著自由價值對人生的誘惑。“忍”是暗藏價值選擇的充滿動感的中間狀態(tài)——這里有滯重的生活,還有希望。
燕? 巢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大姑家。在大姑家的堂屋里,我總愛給有線廣播的地線澆上水,這樣,來自大隊部的通知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就不再被炒豆子似的雜音掩蓋。
然后,我就呆呆地看著有線廣播木盒上方的燕巢:無數(shù)褐色的泥粒神奇地聚合成這“危險”的巢,每個泥粒的表面都是那么光滑,一些泥粒被壓得扁扁的——我把燕巢稱為半碗“城墻”, 上口收得攏些的,我稱之為半壺“城墻”。為筑這“城墻”, 燕子選擇每一粒春泥,并且反復咀嚼,我見過燕子的唾液在陽光下閃耀著拉伸著,燕子知道,這一口唾液將要粘牢的是“城墻”的哪個部位。
燕巢是堅固的:巢之每一分毫,皆有燕的生命因子。燕巢之泥,如蠶之絲啊。
寫作者,也在筑巢,只不過用文字而已。人的聰明是燕不能體會的,所謂的“時代感”在制造一個又一個的“典型”文字模塊——無疑,對于文字筑巢而言,這是高效率的。所有的事物都將注定湮沒在時間之場,但我想,一粒粒竭誠而筑的巢,它的消失也是一粒粒的消失;而用模塊拼結(jié)的巢,它的消失將是一塊塊的,甚至轟然一片——就像那么多的我們曾經(jīng)的偶像。
不二法門
中國的數(shù)字都極有講究。
“不二法門”, 這是最初讓我一頭霧水的詞。這里就有“二”這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現(xiàn)在的活躍程度可能不用我來描述了,它就像童年時被投來擲去的蒼耳,粘在每個人的身上。
讓我們回到“不二法門”這個詞。這個詞,我最初看見它是在乾元禪寺,那時我還在上小學。那時寺廟的香火并不旺,我的心里只覺得那是一個可供玩耍的樂園,尤其在夏天的時候,寺旁高大而濃密的竹與松為我?guī)砹舜笃笃氖a涼。常住的只有三五僧人,一例的清瘦。寺內(nèi)的一面墻上寫滿了佛教語錄,其中一則就有“不二法門”這四個字。碗口大的紫色的繡球花開了一樹,我向樹下的僧人請教這四個字的意思。他懷抱著一只年邁的貓,回答了我,但我聽不懂他的口音。后來有人告訴我,他是太湖縣人?;ò暝陲L里簌簌落下,經(jīng)年雨水侵蝕了寺院的墻,“不二法門”四個字墨跡淋漓——這是我最初的疑惑,也可能是我最后的疑惑。
乾元禪寺多年沒有再去看看。那一株花樹,那一面墻,那墻上的字,一定不是老樣子了。我們從思想史上了解到的“不二法門”早已被新的生活挪作他用。
無? 常
人常常舍不得說破某些東西。
比方說,人生無常。這是我們心里時時閃著的一句。但作為成年人,我們不忍把這句話過早地傳授給下一代人。我們教給下一代人,是這樣的觀念:人生只是一系列亟待解決的問題。
但是,人生無常。這畢竟是每個人遲早要發(fā)出的感慨,這畢竟是人遲早要面對的最根本的挫折。所以,酒、致幻的藥物以及宗教向我們走來,我們用它們來安撫這無常的人生。
當然,當你有閱讀的興趣,拯救這無常人生的還有文學。但,文學不是酒,又不是致幻的藥物,也并非宗教——盡管文學需要一定程度的非邏輯主義的力量,盡管文學需要儀式感。文學是一只蜜蜂,它要四處奔波,采集它能夠采集到的、在它的采集傳統(tǒng)里也沒有對它自身構(gòu)成致命的那些花粉。
如果,我們把這無常的人生簡明地用一個數(shù)軸來表示,我想:類似宗教那樣的情感與思想,占據(jù)的是原點的位置;真實的人生則在世俗利益的牽引下向正負兩側(cè)運行;酒及致幻藥物則為我們提供一種漫溢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讓我看見“理念人”與“真實人”的錯位關(guān)系。
正因如此,我想,好的文學,定是從以上的三者中分別借用了:宗教的定力、世俗的實在,與幻想的勇氣。
加? 法
生活問題的解決之道在于這一問題的消失。
維特根斯坦是在告訴我們什么呢?他習慣沉默,話很少。維特根斯坦的回答并不顯得沉甸甸,他的回答是輕盈而透明的:他總會把問題返還給你。因為答案就在你的提問方式里,哲學就在你的語言里。
寫作者中,有很多是勤奮而刻苦的人,他們勤奮刻苦地在做“加法”:于采風團“深入生活”, 于經(jīng)典作品借鑒“技藝”, 于哲學偷得“深刻”。
這讓我們看見了新型文化生產(chǎn)中寫作者的“奔逐”心態(tài):套話的疊加總是能換來平均收益——因為集體性的對“不離譜”的迷戀,我們的寫作者在套語的加法里漸漸安逸起來,很少有人冒著風險去反觀并建立自己的語言。這就是為什么,那么多人在做著加法,我們的內(nèi)心卻在不停地持續(xù)地虧空,愛不能有效積累,“我”在喪失。
青? 年
寫作者顧慮總是比一般人要多。他的每一個作品都不能重復,這與手機的設(shè)計師區(qū)別很大。我們徹夜排隊買來的新手機和上一代手機相比并沒有太多的不同。而寫作真正的難度正在于:既要在一群寫作者中體現(xiàn)獨屬于自己的文體辨認度,又要不同于以往的自己。
種種顧慮之中,寫作者越來越看重年輕讀者的口味。
我想,這并不庸俗。屠格涅夫?qū)懲辍陡概c子》, 他就擔心因此而永遠失去俄羅斯青年的喜愛。
對青年讀者的看重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是書商的市場焦慮,還是精神的傳承憂慮?
在屠格涅夫的時代,俄羅斯民族的眼睛一直緊盯著法國和德國,唯恐被歐洲拋棄。巴黎底層的多次起義引導著俄羅斯作家的良知發(fā)現(xiàn):屠格涅夫為自己的農(nóng)奴主家庭出身感到羞愧;德國哲學也是俄羅斯讀書人不容錯過的學習對象:屠格涅夫從德國歸來,與別林斯基談?wù)摵诟駹?,屠格涅夫說,別林斯基表現(xiàn)了極大的興趣,不斷地熱烈提問。
思潮、風尚是我們熟悉的詞。而青年,總是被假定與新思潮、新風尚緊密相關(guān)。思潮的真正發(fā)生,前提是對話,就像屠格涅夫與西歐的對話;并不存在一種思潮突然發(fā)生在午夜時分,于是也并不存在一夜主宰市場扼制傳承的新青年。實用主義以青年的名義干過很多淺薄的事。
讀? 者
讀者是誰?
讀者是那個挑剔的人嗎?據(jù)說他是經(jīng)典性文學賽場上最終的裁判。
讀者是那個亟待啟蒙的人嗎?不然,他何以對名言警句如此著迷?
也許,讀者,我們對他完全不可把握,他就是毫無頭緒的整個世界,他就是洪流,他不回顧也不聽預言更不接受暗示。
寫作者在生活中很難抓到一個理想的讀者;這種讀者為寫作者提供著修辭學的建議,甚至,關(guān)于世界,他也能提供“真理性”的認識。
當我們沒有進入寫作之時,地球人皆是讀者;當我們進入寫作之時,無數(shù)讀者中誰能成為古典時代的知音?
傳播學需要這些歡呼的人群——這群人用自己的電子終端當作表決器。讀者被傳播學空前地組織起來,成為隨波逐流的消費模范——真正的閱讀已經(jīng)無限度地弱化了,讀者變成了“參與商業(yè)傳播的人”。
真? 理
與真理性相關(guān)的總是基本問題。青年農(nóng)民可以在區(qū)域性經(jīng)濟熱點的某個工地上演繹勵志故事,春節(jié)也不能回家——忙,或者是車旅的費用,他沉浸在自己的現(xiàn)實邏輯里;但他的九歲的孩子,一個留守兒童,得知自己不能和父母共度春節(jié),選擇了自殺。
孩子自殺,讓我們看見了一種坍塌,讓我們回歸到基本問題,回歸到人與自然真理性的層面。
實用主義生存邏輯只有在偶然災(zāi)難事件前才能獲得暫時的反思,好的文學給予人世的卻是持續(xù)的反思能力,因為好的文學一直記得那個未被侵害的人與自然并視之為依據(jù)——任憑實用主義造出了多少繁華,好的文學總有能力拆穿它以犧牲真理性為代價的本質(zhì)。
自? 殺
時常想起一個自殺的女孩。她或許是得了某種精神病的遺傳,她的母親也是以自殺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的。女孩和她的母親一樣,并不缺少身邊人的愛,但從青春期開始,她就執(zhí)意尋找一種“美麗的方式”來結(jié)束生命。女孩上了大學,她的父親為了防止意外,不遠千里,每周末都來看望,并托付處世老成的同學幫著照應(yīng)。幾個月過去了,父親覺得女兒似乎變得樂觀開朗,他覺得,以后可以兩周來一趟了。就在父親改變探望頻率的這一時段里,女孩失蹤了。三天后,她的尸體在北戴河的海濱被找到。
她找到了那種“美麗的方式”。
她確認自己不屬于此,而在彼——無人能將她說服。
她與我們差別很大嗎?有些大,但不是想象的那么大。我們每個人都有著似她那般的瞬間??赡茉趯懽髡吣抢?,情形更為類似。寫作者總是很方便地將人世視為“他物”, 而自己在“他物”之外。不能見容于當世,是一部分寫作者心頭暗暗自得的因素。這似乎成為了一種“美麗的方式”。
世界在被敘說的時候,的確是他物。但世界的本質(zhì)不是他物,它是全息之物,總和之物,我們都在其中——即便生命結(jié)束,我們也在其中。
一切存在即在他物之中。寫作者可以在作品中模仿一個精神病患者,但不能真的成為精神病患者。
他的目的
古羅馬的斗獸場,有很多殘酷的故事。
但這里的殘酷故事是可以細分的,并非都指向統(tǒng)治者的荒淫。作為低賤人的對手,一開始出場的是野獸,后來則產(chǎn)生了分化:死刑犯、奴隸在滿場歡呼中勝利或死亡;一個不甘貧困的自由平民為了高額回報也來參加這場游戲;到后來,貴族和奴隸主們當中也有一些成為角斗士,他們來到此地,大概是要證明高貴人性中最有榮譽的那一部分:勇敢、毅力和智慧。
故事開始時,也許不是賭局。
但開始并不足以喻示結(jié)局。在故事之行進中,你并不清楚又會有哪些因素先后加入。
這先后加入的因素就像一個個的人那樣,各有心思各謀其利,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放縱”他們。于是,我們看見,故事里,他們在“獲益”,他們在走向某種結(jié)局。
似乎那個看不見的力量無所作為。
文學要問的是,那個看不見的力量,他真的沒有目的嗎?
故事里先后加入的因素,他們先后獲得個別的敘述學上的“意義”,但他們最終都在完成那個看不見的力量——他的目的。
他當然有他的目的,那個看不見的力量。
即使他暫時放縱你,那也是因為,你遲早要回來,聽從他的召喚,猜測他的目的。
后代和后來者
參觀一些博物館時,我的情感總是很復雜。先民的生活生產(chǎn)的用具大體上是簡陋的,面對這種簡陋,我至少能感到自己有著雙重的身份,兩個貌似難以區(qū)分的雙重的身份:后代的我,后來者的我。
后代的我,總是要勘偵出一點線索,把我與先民聯(lián)絡(luò)起來。認祖歸宗的沖動會把先民用具之“簡陋”重新加以解釋:生活如史詩般的長征,一直延伸至“我”的時代。文化的親近感會把“智慧”“勇氣”賦予這些簡陋的用具。
另一個我,是后來者的我,是一個作為在生活之場中遲到者的我。這個我,不像后代的我那么“熱烈”:他注意到了“簡陋”本身,他注意到了生活形態(tài)的斷裂;他冷淡、冷漠地談?wù)撝矍暗倪@些簡陋用具,嘲笑它們的不合理;甚至,他對后來出現(xiàn)的全榫卯制作也不以為然,他一點也不愿意流連在“能工巧匠”的文化幻覺里。
青? 春
一直不愿意把類型寫作的概念強調(diào)出來。
譬如,我不愿意對青年作家談青春寫作,雖然我知道,市場在對這一概念進行滴灌培育和注水出售。這真的不是我故意追求高冷姿態(tài),我實在不忍把青春從身體里剝離出去。
青春,是我們身體里的天書。
和生理學對人的青春界定不同,文學的青春在年齡上并沒有截然的限期。我常常把《變形記》《罪與罰》《尤利西斯》視為青春的文學,他們大都在作家三十五歲之前完成。也許,很多人在剛剛出現(xiàn)第二性征時就已經(jīng)成為老練精干的社會成員了,他們眼中的世界是清晰的,他們的路徑是明確的——故而,他們的價值觀可以用共同語的某些詞匯精確道出,它們響亮而正確。但畢竟還有一些人不是這樣,他們和世界的談判進展緩慢,他們和世界最多只能達成局部協(xié)議,世界在他們的表述中是霸道而模糊的力量,似是而非——為了表述他們的感受,盡管他們并未放棄共同語,但他們對共同語使用的警惕心是常人的一百倍。他們的青春期很長,甚至,終生都是他們的青春期。
是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喬伊斯,是他們提供了一個逸出的世界,提供了青春,提供了我們身體里的天書。
是的,戀愛在這一時期也是極重要的。我們從青春期開始嘗試與異性交往,并逐步體會有著倫理傾向的情愛管理,但是,這不應(yīng)該是青春文學的唯一內(nèi)容。
自? 由
有些藝術(shù)形態(tài)的歷史,并不很久遠。
比方說有聲電影。二十世紀快進入到三十年代的時候,有聲電影才大規(guī)模進入人們的視野。這大概有技術(shù)上的因素:雖然早在1876年之后的幾年之內(nèi),貝爾、格雷和愛迪生已經(jīng)申請了人類聲音電磁傳輸?shù)膶@?,但穩(wěn)定而清晰的錄音和播放技術(shù)卻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不可忽視的是,那時關(guān)于電影的觀念,也許在推遲有聲電影登場這一過程中也發(fā)揮著不小的作用。
人類的內(nèi)在欲求是多么的復雜!在某種意義上,人類把感性的極大滿足視為幸福和進步;而在另一些時候,人類又把感性的每一次滿足視為墮落,視為對人性和藝術(shù)高貴的規(guī)定性的背叛。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對有聲電影的質(zhì)疑是強烈的,盡管這質(zhì)疑沒有改變電影形態(tài)流變的大勢。質(zhì)疑者重申,電影首先是一門剪輯的藝術(shù)。
質(zhì)疑者的擔憂是,忽視剪輯的感性泛濫和庸欲膨脹是電影藝術(shù)的災(zāi)難。
誰能否認這是合理的質(zhì)疑呢?非常合理。事實上,在有聲電影涌向市場的最初的時間里,電影藝術(shù)的滑坡是公認的。
后來的電影,不但接納了聲音,接納了色彩,接納了明星制造,而且?guī)缀醭蔀槿祟愑萌康母行栽刂亟ɑ糜X生活的唯一的復合的呈現(xiàn)方式。
電影沒有死去,是自由幫它找到了出路——而不是“放縱”解救了它。
自由是能夠回應(yīng)質(zhì)疑并將質(zhì)疑納入自身的感性。
選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