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璽印琳瑯渾漫與,袖手風(fēng)雅付新編

2021-07-11 09:44賈建鋼
文藝生活·上旬刊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邯鄲印章

賈建鋼

杜杰先生編撰的《緣閑堂古璽印輯存》(增訂本)一函三冊于2018年底刊印發(fā)行,成為古璽印收藏研究界網(wǎng)上網(wǎng)下頗有影響的大事。還記得去年暮春時節(jié),我有幸獲贈此書,每每覽讀,不忍釋手,大開眼界。

總的來說,《緣閑堂古璽印輯存》主要體現(xiàn)了文字學(xué)價值、印學(xué)史價值、歷史學(xué)價值等等方面。下面略陳管見,就教于各位方家。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印,執(zhí)政所持信也。從爪,從卪?!倍斡癫米⒃疲骸胺灿泄偈卣呓栽粓?zhí)政,其所持之卪信曰印?!蓖躞蕖毒渥x》則云:“信也者,符卪、瑞印一類之物?!痹跐h代,印一般就是指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代表行政權(quán)力的公章。

近人羅振玉《增訂殷虛書契考釋》云:“卜辭‘印字從爪,從人跽形,象以手抑人而使之跽。其誼如許書之抑,其字形則如許書之印……予意許書印、抑二字古為一字。后世之印信,古者謂之璽節(jié),初無印之名?!薄坝≈居?xùn)既為按抑,后世執(zhí)政以印施治,乃假按印之印字為之。反印為抑,殆出晚季,所以別于印信字也。”羅氏認為從甲骨文的字形可以推知,印、抑本為一字,本義都是按抑之意,后來才借指璽印之物。但我們可知印章和權(quán)力、公信密切相關(guān),如北宋《廣韻》之《震韻》云:“印,符印也,印信也?!?/p>

璽印的使用年代非常久遠,而其使用的范圍和用途越來越大,遍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杜杰所編《緣閑堂古璽印輯存》中,雖經(jīng)臻選,仍然可以看到古璽印至少有官印、私印、成語、吉語、肖形等存在形態(tài)。古代璽印的大量存世,實在是我國古代社會生活豐富詳實的印跡,也是古代政治社會、管理交往乃至文藝創(chuàng)作的承載表現(xiàn)。所以宋明以來,出現(xiàn)大量的古代璽印集藏,然后整理成譜以傳世。璽印篆刻,自從《考工記》里記載“百工”專門分工治印,到宋元以來的文人篆刻,再到明清流派紛呈,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

輯中所藏部分秦印,豐富了秦系文字資料,具有相當高的古文字和印篆審美價值。如“爨得”(圖1)、“侯文”(圖2)、“賈綰”(圖3)、“殷寺”(圖4)、“張稱”(圖5)等璽印,印面均有界格,符合秦代印式。其文字結(jié)體方直,筆畫挺硬,與秦代詔版權(quán)量文字風(fēng)格一致,因此可以補充豐富秦代璽印文字的形體。

清代著名篆刻家趙之謙在其名印“何傳洙印”的邊款處曾留下一段重要的印學(xué)審美論:“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學(xué)渾厚,則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處,應(yīng)手輒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無奇,而殊不易貌……”他指出,漢代銅印的高妙之處,在于其整體渾厚的藝術(shù)氣息。這種渾厚感是由平直方正的繆篆字體和勻整古拙的章法布局,配以爽利勁潔的線條刀法共同營造而成。這種漢印真正的美學(xué)格調(diào)遠不止是指經(jīng)歷歲月銹蝕而留下的斑駁形態(tài),需要我們透過這種外在表面的斑駁變化,去追尋漢銅印中構(gòu)成渾厚風(fēng)格的章法布局、繆篆字法以及或鑄或鑿的線條表現(xiàn)方法。依照這樣的視角,我們再來賞讀輯中所見漢印,就會發(fā)現(xiàn)精品頗多,如“杜氏家印”(圖6)、“軍假司馬”“武威長史”、半通式“廄印”和“庫印”“東鄉(xiāng)”等等,它們都具有漢銅印渾厚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布局嚴整,篆法平正,筆畫壯實有力,線條爽潔,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古拙雄渾,實則大拙即為大巧。

唐代孫過庭在《書譜》中有段著名論述:“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彪m然他是在總結(jié)習(xí)字的三個發(fā)展階段,用在對漢銅印渾厚美學(xué)風(fēng)格的理解把握和具體實踐上,“復(fù)歸平正”正是趙之謙指出漢銅印的“愈拙愈古”“看似平平無奇,而殊不易貌……”的高妙境界。從更加確切的意義上說,趙之謙也是在肯定漢銅印中充滿審美意味的繆篆字法和線條表現(xiàn)方法。翻閱輯中的漢代官印,能發(fā)現(xiàn)這種美的呈現(xiàn)。

漢代私印存世很多,但輯中如“李延年”?。▓D7)、“李始私印”(圖8)、“王修”(圖9)等印,無論是印章整體的布局,還是篆文的結(jié)體和筆畫的細微表現(xiàn),以及精致的鑄造技藝,無一不表明這些均是漢私印的上乘之作。再如“任則之印”(圖10)、“田安世印”等,帶界格的漢代陽文私印,較為稀見,其章法以揖讓為原則,收到勻?qū)嵉乃囆g(shù)效果,筆畫方正之中又富于圓轉(zhuǎn)的變化,使方圓兼?zhèn)?,絕無板滯,亦堪稱漢代私印的精品之作。

緣閑堂收藏古璽印,在我看來,杜杰先生是頗有見地和自出心裁的。此輯有一個私璽庋藏的本家情結(jié)。如“杜桀(杰)”?。▓D11),與杜杰先生同姓同名,可以想見他在閑暇時間摩挲玩賞之際,與古時名為杜杰者心交神往,該是多么美好的悠游閑想?。〈酥忻?,跨越千載,非璽印不能道。除此之外,輯中另有“杜逯”“杜田”“杜過”“杜順私印”等十余方杜姓之璽印,印風(fēng)時代明顯,各見特色。

輯中收錄的私印中,“杜延年”?。▓D12)、“李延年”印之“延年”名字,意即延長壽命,從詞源學(xué)的角度考察,出自屈原《楚辭·天問》:“延年不死,壽何所止?”到后來也依然沿用。如阮籍《詠懷》詩第55首云:“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其他私印如“榮益壽印”(圖13)、“龍如意”(圖14)等名字,都反映出印主寄托于名的延年益壽、歡樂如意的生命意識。

輯中還有一類“敬事”(圖15)“宜有君士”“正行亾曲”等若干先秦時期成語璽印,引起我解讀的興趣?!熬词隆币饧淳瓷魈幨?,《逸周書·謚法》云:“敬事供上曰恭”,朱右曾校釋云:“敬事,不懈于位?!蔽蚁脒@些成語對于個人的修養(yǎng)的塑造是多么重要。杜杰對這些成語印的收藏,也一定是有更深一層的精神追尋的。

輯中也有一些名印,如“淳于定國”?。▓D16)。這是一枚著名的鳥蟲篆銀印,其結(jié)體勻整,筆畫綢繆,氣息和諧,渾厚而不失靈動,具有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堪稱漢印精品。如此上乘之作收入印譜,可知此輯藏印之厚重。另一方鳥蟲篆印“田宏私印”(圖17)則是布局工整,“田”字筆畫雖少,但使用增繁手段達到了筆畫均勻、整體滿而不滯的藝術(shù)效果,這枚陽文的鳥蟲篆印允為漢代珍罕的精品之作。

輯中的秦印收藏也是頗見特色。正如大家熟知的印學(xué)史,多面印雖在漢代已有,到魏晉南北朝則出現(xiàn)較多,一時較為流行。而輯中“隗起/相思/臣舍/交仁”四面穿帶?。▓D18),依據(jù)篆文風(fēng)格與半通界欄格式,可以判斷歸于秦印,這在目前所見的秦印中,是一種罕見的四面穿帶印。至少在目前所見的印章實物范圍,此印填補了秦代多面穿帶印的空白,這對于印學(xué)史是頗有意義的。

羅振玉曾輯有一部《赫連泉館古印存》,在序言中,他認為古璽印對于考證史實有巨大的幫助,實際也是非常重要的歷史資料,并且一口氣列舉出八種實例,如周代已有成語印、漢代有物像印;依據(jù)官印內(nèi)容可補正史志之闕文;通過璽印校正史書記載地名的訛誤;人姓不見于古姓氏書,但存于漢印,通過墓志之載相互為證;六朝石刻中的別字,在先秦小璽中已有存在,雖義不可知,但可補字書之闕漏;收錄了前人未見之西夏楷書私印;依據(jù)所錄前籍未載之村印推知隋唐間已有村級官印;依據(jù)正書銅朱記大致可以推知金元楮幣的背面有合同印,此種情況可補載籍之闕等等。

杜杰先生在輯中收錄了“甘丹子”(圖19)、“邯 ”(圖20)、“邯鄲眜”(圖21)“邯鄲霸印”(圖22)“淥邯鄲印/淥翁叔印”(圖23)等五枚有關(guān)“邯鄲”的璽印。依據(jù)形制與文字結(jié)體,分布于周秦漢三代。其中“甘丹子”“邯 ”兩枚應(yīng)屬先秦時代,“邯鄲眜”一枚屬秦代或西漢早期,而“邯鄲霸印”“淥邯鄲印/淥翁叔印”兩枚則屬典型的漢代私印。從中我們也可看出,“邯鄲”二字字形由獨體向合體演變的過程非常清晰,很顯然這一組有關(guān)“邯鄲”的古璽印已經(jīng)形成一個重要的璽印收藏系列。杜杰參以其他所見的“邯鄲”印及相關(guān)史料,考證邯鄲地名和相關(guān)史實,撰寫論文曾在2018年3月召開的“新時代趙文化研究與教育部名欄建設(shè)”學(xué)術(shù)研討會宣講,后在《邯鄲學(xué)院學(xué)報》發(fā)表,杜杰先生以所藏古璽印作為歷史資料,考證史實,填補史載之闕如,為邯鄲地域的文史研究做出獨特的成績和貢獻。

輯中錄有“天地神師印章”(圖24),這是一枚反映道教信仰的宗教法印。道教法印起源于漢代,最初是象征著天界神師權(quán)威的印章。從存世的印章實物來看,有“黃神越章天帝神之印”“黃神越章”“黃神之印”等等,東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登涉”記載:“古之人人山者,皆佩黃神越章之印,其廣四寸。其字百二十,以卦泥著所住之四方各百步,則虎狼不敢近其內(nèi)也。”由此推斷,此類璽印已經(jīng)不僅是宗教儀式中的神圣法印,同時走向民間,為更多人在具體充滿危險的生活中帶來庇護的實用性質(zhì)。此枚“天帝神師印章”與“黃神越章天帝神之印”應(yīng)屬一類法印,帶有濃厚的道教信仰特征,屬于較為難得的宗教印,對于漢以后道教信仰的歷史研究是很有意義的。

清代康熙年間,高阜在《賴古堂印譜》序言中說:“夫斯邈之書,可以峙山岳者,難充幾案之娛;李杜之篇,可以揮煙云者,難舒指掌之細。而約千言于數(shù)字,縮尋丈于半圭,不越徑寸之中,而盡乎碑版銘勛、賦詩樂志之勝,則惟圖章為然。”書法作品由于尺幅原因難以勝任文人雅客的案頭玩賞之娛,那些吟詠性情的詩篇只能存在于情感宣泄而不能用指掌琢磨體味,能夠在方寸之間涵詠大千世界,既有碑版銘勛的雋永操作性,又有賦詩樂志的寄托情懷的美好藝術(shù)載體,則惟有印章可以做到。杜杰先生每一枚古璽印的收藏研究,其實都蘊含著豐富的心靈寄托。歷史遺留下來的斑斑朱痕,包含諸多的歷史信息,杜杰先生不僅樂在藏中,更可貴的是他一直在孜孜探研,疑義相析而不以為苦,令我輩深感敬意。

宋人趙希鵠也曾說,與漫長的歷史相比,人生一世匆匆就像白駒過隙,倏忽已過。即使匆匆一世,三分之二的時光基本都在忙碌生存、風(fēng)雨憂愁的處境之中,而有閑暇之日寄托情懷、為自己的精神生活又不過是寶貴的三分之一人生。而且即使這三分之一的人生時光,又為個人利用去享受的也不過百中一二人而已。這百中之一二的人里,大部分的又都是寄托在聲色犬馬的享樂之中,而沒有什么高雅的格調(diào)。我們自當有更加值得追尋實現(xiàn)的雅樂之處,眼目之樂本不在它僅僅盯著色相,縈繞于耳的本不在甜美之音。我曾看到前輩老先生們搜求書畫名品、古琴佳硯,這真是打發(fā)人生閑雅時光的好辦法。你想啊,在居室之中,窗戶明亮,幾案干凈,燃起一段篆香,繚繞其中,一二同道知己相與談契?;蛘咭黄鹦蕾p古人美妙的書法,或者端詳古舊青銅,想見商周,端硯古琴,各見風(fēng)流。我真的想不出人世間還有什么能夠超越這些令我們于憂愁風(fēng)雨之外,得以安享清福的所在!這種美妙的人生境界,用傳聞中的閬苑仙池的極樂境界相比是一點也不過分的。然而世上卻少有人知,這真是很可悲的人生狀況。

因此,人生應(yīng)當有適合自己樂志的精神寄托之所,理解到人生之寄,才能在人生中理性地受用它。杜杰先生此等人生中利用業(yè)余閑暇時光進行藏璽研印,手拓編輯印譜,除了快然自足之外,通過輯存印譜,通過印行將之化身千億,這種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大度雍容精神,真的是那些閉珍自賞的人所不能比較的!

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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