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期流傳于河北、河南、山東等省區(qū)的梅花拳,有著一套比較完整的、具有相當開放性的武功體系,它不僅是指一種有別于官方體制的民間組織形式,而且還代表了一種包括宇宙觀、人生理想、社會倫理、處世原則等在內(nèi)的文化模式,并在長期傳承過程中呈現(xiàn)出層累的敘事景觀。
關鍵詞:梅花拳;華北鄉(xiāng)土社會;二元結構
中圖分類號:G852;G80-0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840(2021)02-0013-04
Narrative analysis of plum-blossom boxing in local context of north China
DU Pengyue
(Qilu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00, Shandong, China)
Abstract:Plum-blossom boxing, which has been popular in Hebei, Henan, Shandong and other provinces for a long time, has a systematic and relatively open martial arts mechanism. It not only refers to a form of folk organization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official system, but also represents a cultural model based on cosmology, life ideal, ethics, social principles, etc., and has assumed multi-layer narrative during its long history of impart and inherit.
Key words:plum-blossom boxing narrative; north China local society; dualistic structure
收稿日期:2020-11-26
作者簡介:杜鵬躍(1991- ),男,在讀博士生,講師,研究方向體育人文社會學。
傳統(tǒng)的武術研究偏重于對拳法拳理、招式套路的整理,或?qū)χ鲮o力學與動力學的分析,以及廣泛探討武術與健身養(yǎng)生的關系等,而從文化生態(tài)角度展開的研究較少見。無疑,從上述角度展開的武術本體研究是非常必要的。不過,歷史上的武術活動,從來都是與所處時代社會的變動、變遷有著密切聯(lián)系,而且經(jīng)常以締結組織的方式,試圖對社會歷史進程施加或巨或微的影響。換言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并不僅僅是作為武術傳承的生活空間而存在,而是賦予武術活動一個具有結構意義的背景,它在培植、涵納武術活動的同時,也承受著武術所發(fā)散的社會功能與文化能量,武術因之成為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具有生活實踐意義的一種實踐形式。就此而言,以具體拳派的源流傳承為個案,從民俗學視角予以分析,并對武術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進行雙向的、動態(tài)的研究,不僅必要,而且必須。
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格爾茲強調(diào)從當?shù)厝松罴毠?jié)出發(fā)而解讀其內(nèi)部知識系統(tǒng),致力于探討某種社會生活的具體“文本”與其更為深闊的區(qū)域歷史與文化“語境”之間的關系,這對于傳統(tǒng)武術研究極具啟示意義。他認為,每一個區(qū)域社會都內(nèi)具一個文化體系,這一文化體系由“文化的語法”即文化的內(nèi)在認知結構交織而成,這種“文化的語法”不僅存在于當?shù)氐恼Z言形態(tài)之中,而且是用神話、宗教、藝術、民俗、律法乃至天文歷法、喪葬典儀等文化形式共同譜寫而成。各種文化形式都是以象征性符號建構起來的地方性知識體系的具體顯現(xiàn),因而具有互文闡釋的聯(lián)系。武術,無疑正是所在區(qū)域社會文化體系中的實踐“文本”之一。本文對于流傳于河北、河南、山東等省區(qū)的梅花拳敘事系統(tǒng)的研究,正是循此學術理念而展開的。
梅花拳又名梅拳、花拳、老祖拳、昆侖拳、父子拳、神拳、義和拳、梅花樁、梅花樁拳、落地干枝五式梅花樁等,華北民間則多以梅花拳、梅拳名之。本文的研究強調(diào)從“文化持有者的內(nèi)部視界”出發(fā),考慮到“梅拳”“花拳”應是“梅花拳”的簡稱,故行文中一般以“梅花拳”為其專名。
1 層累的梅花拳敘事文本
何為梅花拳敘事?簡言之,梅花拳民所使用的“梅花拳”一詞,實際上是一個內(nèi)具三層密切相聯(lián)的意蘊的統(tǒng)合體:
其一,是指一套比較完整的、具有一定開放性的武功體系。梅花拳的練習從有著具體動作規(guī)定的徒手單練(包括樁步五式、架子和簡單的套路)開始,經(jīng)由器械單練、徒手對練、器械對練,最后到徒手與器械的群戰(zhàn),達到所謂“手無定形,腳無定步,見空按豆,隨勢而布”的境界,這是一個從武術基本功出發(fā),越來越多地強調(diào)即興發(fā)揮、隨機應變的逐漸接近實戰(zhàn)搏擊的完整過程。而一些優(yōu)秀的梅花拳師,總能在習武實踐中編創(chuàng)出許多新的招式、套路甚或功法。
其二,是指一種有別于官方體制的民間組織形式。歷史上的梅花拳組織一般都比較松散,但傾向于養(yǎng)成某種定點、定時舉行演武活動的俗規(guī)。關于梅花拳組織的邊界,有“入門”與“未入門”、“門里”與“門外”、“在拳”與“不在拳”、“拜師”與“未拜師”等說法。但是否進入組織的關鍵并不在于個人習練拳術與否,也主要不以習武時間的長短為依據(jù),卻以是否被一位聲譽較高的資深拳師收為“入門弟子”為標志。細究之,“入門”“門里”“在拳”“拜師”等仍然是比較抽象的說法,并不意味著一個人因此就加入了“梅花拳組織”。所拜師傅是否已與其他梅花拳民建構起“組織”,或圍繞著這位師傅是否已經(jīng)形成了“組織”,這本身也是一個需要具體分析的問題。歷史上,梅花拳的組織活動多以村落為單元,迄今尚無證據(jù)顯示,梅花拳曾經(jīng)存在一個全國性的、超地域的“組織”。
其三,是指一種包括宇宙觀、人生理想、社會倫理、處世原則等在內(nèi)的文化模式。歷代梅花拳民將自認為與梅花拳有關的材料集中起來,如各種神話傳說、宗教經(jīng)卷、歷史掌故、歷代梅花拳弟子故事、拳諺口訣等,通過先驗預設與事實論證的方式,凸顯出習練、參悟梅花拳的重要意義。
我們正是將最后這種收集資料、編織情節(jié)并予以論證性解釋的過程,稱之為“梅花拳敘事”。而前兩者則可以從武術實踐方面為“梅花拳敘事”提供出無比豐富的材料,使之有別于其他的民間敘事。三者之間有著密切聯(lián)系,如在梅花拳經(jīng)卷中充滿了宇宙生成、朝代更替之類的宏大敘事,這為其“武場”賦予諸多神圣意味,而梅花拳武術不重花架,講究真功實練,則為其敘事平添一種富有可操作性的現(xiàn)實色彩。顯然,梅花拳敘事主要包括書承、口承、身承等三種手段,即文獻的、口頭的與武術實踐的,并由此形成了梅花拳敘事中的層累景觀。
梅花拳第十七輩傳人燕子杰先生認為,梅花拳視為內(nèi)部經(jīng)典的《皇極寶卷》,是清代中期梅花拳四輩以后的人根據(jù)南方“無為金丹道”的《皇極寶卷》修改寫成,而《根源經(jīng)》《梅拳秘譜》《習武序》等也都是這一時期在江蘇、河南一帶寫成的,這大致是符合歷史真實的。而關于佛祖顯靈、庇佑歷代祖師在各地傳播梅花拳“真文大武”的說法,顯然是拳民對于梅花拳在不同時段興盛于不同地區(qū)的一種記憶與解釋。我們在今天解讀《皇極寶卷》《根源經(jīng)》《梅拳秘譜》《習武序》等文本時,就應注意到它們在不同歷史時期受到不同語境誘發(fā)而在拳民中間形成的口頭敘事,以及在武術傳承實踐中的被闡釋。這種口頭敘事和在武術實踐中凝結成的行為敘事,往往又會在新的寶卷或拳譜的抄本中體現(xiàn)出來,三者之間由此形成相互嵌入的景觀。這其中既有所處時代社會及文化精神對于梅花拳敘事的不斷滲透,也表現(xiàn)出梅花拳主體在既定文化語境中對于知識的自覺選擇。而恰好就在梅花拳文獻與口頭傳說、武術實踐活動的“多層濾鏡”中,寓含著拳民的真實心態(tài)乃至廣泛意義上的民間文化的內(nèi)在邏輯。
2 文本流動中的梅花拳敘事
民間敘事從來就是在一種群體性的相互磋商之中形成的。磋商可隨時發(fā)生,導致了民間敘事的易變動性以及民間記憶的不穩(wěn)定性。
梅花拳敘事在經(jīng)卷、拳譜、墓碑、傳說、儀式和武術實踐活動中都有所體現(xiàn),并由此形成了不同的“文本”形式。文本內(nèi)容之間雖有相當差異,但也表現(xiàn)出趨同的傾向?;蛘哒f,如果我們將經(jīng)卷、拳譜、墓碑、傳說、儀式和武術實踐活動等視作梅花拳敘事的不同文本形式,就會發(fā)現(xiàn)同一個敘事內(nèi)容在不同文本形式之間發(fā)生轉換乃是一種常見情形。不言而喻,處于文本流動中的梅花拳敘事將在這一過程中有機會發(fā)生更多的變化。而變化的結果,總是趨向于凝結成一個比較符合大家心目中“合情合理”標準的文本。事實上,在不同文本之間的內(nèi)容轉換,是梅花拳敘事生長的另一種形態(tài)。
在梅花拳敘事中,不僅在拳派稱謂及其由來方面存在著多種說法,關于其起源也有明末說、明初說、唐代說、漢代說、西周說等等,其他如拳派內(nèi)部“大架”“小架”之分及相關禮儀區(qū)別,關于梅花拳歷代祖師的口承故事等,乃至關于一個梅花拳基本樁式的講究等,都有不同說法,且邊界模糊。這在歷史上固然有防范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迫害而自秘其術的因素,但其實也是多種地方性知識自然匯聚于“梅花拳”名下的必然表現(xiàn)。一般說來,華北地區(qū)的梅花拳民大都性格開朗、幽默,特別樂于講述他們引以為自豪的梅花拳故事,從而顯示出梅花拳比較豐富的文化生態(tài)資源。透過這些儲量豐富的傳說文本,可以體驗到他們所持有的集體記憶的內(nèi)在邏輯,以及將人“神化”與將神“人化”的種種有趣現(xiàn)象。對于梅花拳民而言,這是他們關照自身生活與所處社會語境的方式,是他們結合當?shù)厣酱L物而對拳派歷史的想象性建構,同時這反過來又構成了其武術實踐活動的獨特語境。一言以蔽之,梅花拳敘事既代表了對于該拳派歷史的集體記憶,也為當下的梅花拳提供了“再生產(chǎn)”的傳承動力;它既是梅花拳精神信仰的基石,也是整體性的梅花拳文化得以延續(xù)的重要保障。
正如梅花拳的武術實踐活動一樣,梅花拳的敘事文本也不是凝固的、一成不變的,而是處于流動不拘的狀態(tài)。梅花拳的傳承者是一個個具有流動性的群體,其武功文理是在群體的多次磋商中被逐漸塑形的。而在每一時段中,梅花拳的敘事文本都會得到不同的解讀,從而形成了這一民間傳統(tǒng)的不同化身。誠然,文本總是以固定性為追求,因而天然地具有某種固定性的特征,但民間敘事文本如梅花拳卻總能以其多義性的意指,潛蘊多元的張力,一旦進入到民間敘事場域之中,其潛蘊多元張力的文本就會從具體的武術實踐活動中得到各種各樣的闡釋與理解,文本原有的凝固狀態(tài)便被輕而易舉地沖破,從而煥發(fā)出嶄新的文化色彩,而具有新意的口承文本與武術實踐文本也由此得以形成。這些新的文本一旦形成,又進一步參與到原有的敘事之中,成為民間敘事重新得以展開的重要基礎。二者之間這種由互動、互換而形成的邏輯循環(huán),共同構成了民間敘事的流動性特征。
3 梅花拳敘事中的二元結構及主體心態(tài)
在梅花拳的武功體系中,最典型的莫過于以動靜、虛實、前后、上下、內(nèi)外、老嫩、直橫、剛柔、大小、深淺等相對舉的術語,引導習練者逐漸尋找梅花拳所特有的意境與韻味,以求早日達到所謂“內(nèi)三合”與“外三合”的境界。而在梅花拳敘事中,也同樣蘊含著一個由文與武、圣與凡、師與徒、老祖與子孫、天界與塵世、經(jīng)書與“無字經(jīng)書”等為特征的一個二元結構,而習練拳術與修煉精神則是在此二元結構中從“此在”達至“彼在”的必由路徑,從而突顯出習練、參悟梅花拳所可能蘊具的終極意義。顯然,此二元結構貫穿于梅花拳敘事的所有場域之中,并在如下三個層面有著突出表現(xiàn):
其一,二元結構的設置,隱喻著作為民間組織的梅花拳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復雜關系。既有意在二者之間設定清晰邊界加以區(qū)別,又強調(diào)二者之間所具有的密切聯(lián)系。
其二,就梅花拳民而言,強調(diào)其習練、參悟梅花拳的特殊時段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邊界。如“凡入拳堂,務要沉細”“既來在經(jīng)堂以內(nèi),休提那閑言交參”等。
其三,就授受梅花拳武功文理的過程而言,亦即區(qū)分修煉過程中的不同層次。
梅花拳作為民間社會的一種武術傳統(tǒng)與信仰組織,在河北、河南、山東等鄉(xiāng)村地區(qū)有著長期穩(wěn)定的傳承。對其拜師、敬師等“通過禮儀”與日常生活的歷史文獻梳理與當代田野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其“禮俗互動”的性質(zhì)。拳教合一的梅花拳,試圖借助門派禮儀,在差異化的鄉(xiāng)村生活格局中,創(chuàng)建或嵌入一個跨越地緣、血緣的新的社會網(wǎng)絡。沒有進入師門之前的陌生人,由此而結成傾向于穩(wěn)定維持的長期社會關系。拜師禮儀,借助所營造的神圣契約與師門內(nèi)部的公益原則,成功嵌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形成敬師禮儀中的常禮、節(jié)禮,并由此聚合為不可小視的鄉(xiāng)村社會力量。
習練梅花拳的過程自然是以師徒傳授為媒介的,尤其在初學階段,但個人的悟性至關重要。無論是拜師學藝的初始階段,還是從自我單練到群體交流的歷練階段,都貫穿著對于梅花拳武術的從“自享”到“共享”的一個復雜過程。這可能意味著一套獨特文化密碼的生成,或一種民間組織的建立,或一種從鄉(xiāng)土社會的現(xiàn)實之“實”到理想之“虛”的人生觀的設定,包括處世規(guī)則、價值觀、道德倫理、宇宙觀等。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梅花拳敘事對于“文理”或“文場”特別看重,視若至寶,每每強調(diào)有加,所謂“拳打腳踢小把戲,唯有文理通天地”“有文沒有武,當不了陣前虎;有武沒有文,才是半邊人”等等。 而梅花樁內(nèi)部所供奉的祖師牌位邊的對聯(lián),現(xiàn)在基本上仍為“振三綱須賴真武整五常全憑大文”,橫批是“允文允武”。
在梅花拳武術實踐活動中,師傅在武術傳承鏈條中天然地處于權威地位,但資深師傅在收徒傳藝的過程中,并不將強身健體、練成超強武功當作主要的、更不用說是唯一的目標。他們本人在長期的武術實踐中,不自覺地逐漸認同于已在心目中理想化了的“梅花拳敘事”,一旦收徒傳藝,他們便自覺地要將這一高度理想化了的“梅花拳敘事”逐步植根于習武者的心靈之中。或者說,他們已在長期習練梅花拳的實踐中自覺不自覺地“自居”于“梅花拳敘事”之中,他們開武場傳授武藝的過程,也是努力吸引更多人“共居”于這一文化世界的過程。此時,他擔當?shù)氖且环N“傳道師”的角色。而在梅花拳經(jīng)典文本中,也一直強調(diào)每一位弟子都有將他學到的“真文大武”向外部世界廣泛傳播的責任,若有違背甚至可能會遭受到“老祖”的懲戒。
而優(yōu)秀的梅花拳師,則往往將師徒關系處理成一個“聞道有先后”、相互磋磨砥礪的過程。在梅花拳民中流傳甚廣的“珍珠倒卷簾,徒弟倒把師傅傳”一句拳諺,乃是梅花拳敘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河北武強地區(qū)流傳的《梅花拳譜》中,對此反復強調(diào):“梅花拳珍珠倒卷簾,徒弟倒把師傅傳。皆因徒弟遵師訓,為授真業(yè)訪高賢。遍游各處來交會,師傅面前訴一番。所得某人什么藝,所訪何人藝那般。從頭至尾仔細講,本性不敢把師瞞。師親徒來徒敬師,彼此談心藝業(yè)傳。莫哂師徒傳換藝,梅拳本是父子拳。武藝高強遵師訓,那個膽大不聽言。徒弟不能比師大,浮云不能漫過天。學藝曾立宏誓愿,忌師背祖誓償還。鴻蒙初開從頭論,萬古千秋往下傳?!?/p>
梅花拳的拜師收徒儀式也很有講究。如文場拜師有“三師調(diào)教”之說,即須有送師、引師、恩師出席儀式,“三師”均為梅花拳文場師傅。送師為主持儀式者;引師一般為兩人,相當于介紹人;恩師便是即將為師者。傳統(tǒng)的規(guī)矩是,梅花拳文場拜誰為師,收誰為徒,不由弟子、恩師本人決定,而由引師、送師根據(jù)入門意愿者的品性、家戶與梅花拳的淵源等因素商定,其中送師的意見最關鍵,再經(jīng)過“神判”(即看香禮)的程序。恩師可在百里之外尋找,拜師之前不一定相識,要根據(jù)看香禮的情況來確定是否有緣。據(jù)觀察,這種“神判”儀式中亦有“人判”成分,文場師傅現(xiàn)場討論、揣測香禮所代表的祖師意愿時,也會評估此次拜師收徒之舉的利弊,比如對梅花拳跨區(qū)域聯(lián)絡合作的促進作用等。此外,俗稱“父子拳”的梅花拳,至今恪守“子不拜父為師”的規(guī)定,謂之“師徒可以稱父子,父子不可成師徒”,可能與對梅花拳私家壟斷的預防有關。
過去江湖上有“梅花拳不收空徒弟”的說法,可能與梅花拳對拜師弟子的嚴格選拔制度與“不許跳道”的規(guī)矩有關。“不許跳道”,即一旦拜師入門,終生不能改換門庭。在華北鄉(xiāng)村社會,當有人提出要拜師學習梅花拳,師傅會用一套說辭立信其誠。在傳統(tǒng)的拜師收徒儀式中,要念誦入門誓詞,這是對文場規(guī)矩的公開承諾: “真心交給佛祖,凡體交給師父;不許保鏢護院,不許拐賣跳道;如果違背上面誓言,天打五雷轟,挨關老爺一刀!”
顯然,這偏重于對“師道尊嚴”的梅花拳傳統(tǒng)敘事的強調(diào),但又對個人靈性的自由發(fā)揮持寬容態(tài)度,而無論是“師道尊嚴”的日常敘事,還是“徒弟倒把師傅傳”的非常性敘事,其實都指向一個師徒共居于“梅花拳敘事”的文化理想,梅花拳也因此成為一個不斷擴展著的開放系統(tǒng)。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的農(nóng)業(yè)性和宗法性特點,在這里展示出極其和諧、極富情感凝聚力的一面??梢哉f,在華北鄉(xiāng)土社會中有著廣泛分布的梅花拳,其持續(xù)活躍的狀態(tài)對廣大民眾起到了開發(fā)身心潛能的作用,這實際上是在傳承一種以身承為特色的文化。
從歷史上看,梅花拳敘事與近現(xiàn)代華北鄉(xiāng)土社會的特殊語境有著密切關系。在明清以降的華北鄉(xiāng)土社會中,家族勢力一直受到壓制,而以業(yè)緣為組織形式的民眾活動則相對比較活躍。王斯福認為,民族國家體現(xiàn)著以警察和國家防衛(wèi)力量為代表的武力獨占原則,但在現(xiàn)實社會中依然存在著其他武力組織。這類游離于國家機構之外的武力組織具有兩種本質(zhì):一種是對抗性的,對國家秩序構成一定的威脅;另一種是交流性的,它以表演的形式與日常生活有著暗中的或象征的聯(lián)系,是一種有選擇的文化創(chuàng)造。梅花拳顯然正是這樣一種“有選擇的文化創(chuàng)造”,它傾向于將自身文化或行為冠以官方旗號如“奉旨亮拳”等,而且這種聯(lián)系不僅僅是在表面的名號上,還表現(xiàn)于種種象征符號及文化闡釋之中,其中牽涉到天地陰陽、五行交感等工具性話語。而且,梅花拳民不僅擁有一定的象征符號與表演手段,還試圖通過定期的文化表演與聚會表達對現(xiàn)實社會的理解與評價。
4 結語
作為一種以武術為紐帶的社團組織,梅花拳具有鮮明的公共性。在傳統(tǒng)社會中,梅花拳傳人長期以來一直秘密傳承著其“文場”系統(tǒng)。他們立足于現(xiàn)實社會土壤,出于生活互助與精神充實之需,在將拳派祖師化入民間
雜神信仰活動的同時,亦將民間雜神信仰納入到梅花拳敘事系統(tǒng)。有威望的梅花拳資深傳人,往往借助于對梅花拳技法的悉心教練和對歷代師祖故事的不斷講述,影響從學者的生活哲學,從而形成某種以“師徒”為特征的社會交往圈,表現(xiàn)出鮮明的公共性特征。
總的說來,身處于以官民文化交錯為特色的華北社會之中,梅花拳民從來不乏關注國家政治、參與社會歷史進程的熱情,只是長期居于偏僻鄉(xiāng)村,對于更廣闊外部世界的知識比較匱乏,使得他們盡量積聚群體智慧,審時度勢,待時而動。而向為眾多拳民津津樂道的“真文大武”,代表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恒久向往的一種修養(yǎng)境界。至少在有著確鑿資料的有清一代,梅花拳的主流既不主張與統(tǒng)治者對抗,也不愿明確依附于國家某一層級的權力結構,而是表現(xiàn)為一種具有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比較松散的民間武術組織。在太平年歲,他們安居于鄉(xiāng)土社會底層,講究敬藝敬祖、潔身自好;在戰(zhàn)亂年頭,他們往往以保家護村為號召,注意向“國家”靠攏,渴望將梅花拳的武場組織納入到國家法定的框架之內(nèi)。然而,在近現(xiàn)代以降的華北社會,戰(zhàn)亂頻仍,政局多變,民間社會空間一再受到擠壓,這一努力終歸徒勞。
2006年,河北邢臺等地梅花拳被列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在梅花拳發(fā)展史上是一個重大事件。此前,由于種種原因,梅花拳的官方定位一直游移在“優(yōu)秀民間武術”與“民間秘密組織”“會道門”之間,過多的政治包袱是其發(fā)展的“難以承受之重”。當梅花拳進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既是由國家提供的對于梅花拳自上而下的政策性保護,同時也構成了當代梅花拳生存與發(fā)展的新語境。當然,我們不能滿足甚或依賴于這種政策性的保護,而應注意激
發(fā)鄉(xiāng)村社會的自覺傳承能力。毋庸諱言,當歷史進入21世紀,在以多聲喧嘩為特征的當代多元文化態(tài)勢中,梅花拳所扎根并存身的傳統(tǒng)生活根基正日益衰弱,對其發(fā)展進行多元化的嘗試是極為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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