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強
橘子小姐以賣橘子出名。
橘子小姐可不是徒有虛名。誰想吃酸點兒的甜點兒的,提前說一聲,她總能讓顧客滿意。更絕的是,她賣橘子不用秤。誰要多少,報上斤兩,她拿起口袋就裝,裝好就遞過去。有人將信將疑,非要上秤,結(jié)果只多不少,于是高高興興地掂著袋子走了。
橘子小姐皮膚有點兒黑,那是在風(fēng)里太陽里奔波的印記,有著西北高原紅的味道。不過她也算巧長,大家都喊她小黑胖、黑妮子、黑牡丹、黑美人??傊?,一個字——黑。黑妮子很羨慕皮膚白凈的人,埋怨上天不公。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個白孩。為此,她錯過倆不錯的黑孩。
后來,橘子小姐如愿以償,遇見了豆腐先生。豆腐先生叫付德發(fā),“豆腐”是橘子小姐送給他的昵稱。
豆腐先生從小生長在一個暴力家庭,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語,脾氣秉性和他的外表實在不符。每次小夫妻拌嘴,豆腐先生總要摔砸東西撒氣。戰(zhàn)爭逐步升級,從口舌之爭發(fā)展到一次激烈的室內(nèi)戰(zhàn),以豆腐先生完勝結(jié)束戰(zhàn)斗。戰(zhàn)斗結(jié)束,橘子小姐悲痛不已,自己遍體鱗傷不說,還連累了家中的電視機、大衣柜,桌椅板凳也都跟著倒霉。她跑到護城河邊,流下一串串委屈的淚水。干嗎非要找個白孩?好看能出大米嗎?
從此,橘子小姐一有空就跑到屋后的護城河邊,望著河水訴說心事。那幾年,橘子小姐對著護城河沒少流眼淚,她甚至懷疑護城河里的水一直沒干,都是她注入眼淚的結(jié)果。
橘子小姐變了,以前愛說愛笑的她,除了賣貨,話少了,笑聲沒了。對豆腐先生更甚,她認為跟他說一句話都是在浪費吐沫星子。
人家兩口子生氣都是女人蓋被子蒙頭,躺床上不吃不喝,他們不同,是豆腐先生躺床上不動,老母雞抱窩一樣不夠天數(shù)不起來。這天,橘子小姐收攤后從妹妹家接回女兒,回到租住的小屋,拉開燈,見豆腐先生在床上躺著,一動不動,看屋里的跡象又是一天沒做飯。橘子小姐走到床邊,突然發(fā)現(xiàn)豆腐先生臉色蒼白,嘴唇烏紫。她慌了。
橘子小姐迅速打開火,做好飯后對一旁玩耍的女兒張了下嘴。小姑娘會意,跑到她爹跟前連喊幾聲,豆腐先生不動。小姑娘急了,回到桌前喝口白開水,又跑回去,對著她爹張大的嘴巴吐了進去。豆腐先生“忽騰”坐起,一口水噴了出來。他一臉怒氣,正待發(fā)火,一旁傳來小姑娘的笑聲。
兩碗飯下肚,豆腐先生臉上有了血色,橘子小姐方才放心。
熱戰(zhàn)、冷戰(zhàn)、持久戰(zhàn),橘子小姐是節(jié)節(jié)失利。她反而不生氣了,生不起氣了,她意識到了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她要養(yǎng)一雙兒女。生氣不是主要工作,養(yǎng)孩子才是。算了,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巧姐是笨妞的丫鬟,明白的原諒著糊涂的。湊合著過吧,至少孩子有個爹;屋里有個男人就沒心術(shù)不正之人敢來砸窗戶玻璃,因為自家屋里有個更混的。
一天晚上,橘子小姐對豆腐先生拋出橄欖枝。
“看你長得白白胖胖的,真像我老家的豆腐?。∧阋院缶徒小垢?,看著你我就不會那么想家了?!?/p>
豆腐先生一聽,對橘子小姐報以難得的笑臉。
通訊錄里,橘子小姐把男人的名字改成了“豆腐”。
N年過去了,豆腐先生跟著橘子小姐回到了她故鄉(xiāng)的小城。橘子小姐被人喊作阿姨,年近不惑,身體發(fā)福了。豆腐先生也改變很多,他知道勞動了,知道賺錢養(yǎng)家了。
這年春節(jié),倆人去賣場閑逛,豆腐先生看好了一件女款羽絨服,拉著他的橘子小姐不讓走。
“這衣服保證適合你,你長得氣派,穿上像個富家太太?!?/p>
“我不穿貴衣服也是富家太太?!?/p>
橘子小姐一翻價簽,倒退兩步。
“九百八十九,除以十還差不多。”
這些年橘子小姐對自己的穿著很苛刻,衣服價位一般控制在一百塊錢以內(nèi)。二百元以上的衣服都是買給豆腐先生穿的,他人白,上下一般沉,天生的衣服架子。橘子小姐也沒覺得心理不平衡,男人穿得光鮮,那是女人有面子。
“你看這絨,正經(jīng)的鴨絨,俺老家養(yǎng)鴨子的多,收鴨絨的也多,我知道。正牌廠家的羽絨服,你掂掂多沉,分量夠,穿上肯定暖和?!?/p>
“那也太貴了!”
“太貴讓你花錢了?我賺錢就是給你花的!”
橘子小姐盯著豆腐先生,不認識一樣。
隔年夏天,倆人又去賣場,一賣時裝的女子喊住了橘子小姐。
“阿姨,這件旗袍最適合你,你試試?!?/p>
橘子小姐二十年沒穿過裙子了,胸有些下垂,臀部變大,胯部變寬……最讓人不忍直視的是這雙腿——橘子小姐在外蹬了十幾年的三輪車,她的雙腿早已同男人的一樣粗壯了。
“我穿旗袍?是自找難看?!?/p>
“你試試?胖點兒穿旗袍好看,你氣質(zhì)也好,穿上給我看看。”豆腐先生說。
橘子小姐穿著旗袍從試衣間走出,豆腐先生遠遠地看著,二話不說,手一揮:“買了!買了!”
倆人從超市出來,豆腐先生說話了。
“在外這兩年,和人家男人一比,我越來越覺得對不起你。你以前那么累我卻不知道心疼你,想想后悔呀——”
豆腐先生動了情,變了音,橘子小姐多年的委屈與怨恨瞬間化作了點點淚滴——女人一輩子就等男人一句暖心底的話?。?/p>
倆人走到樓下,一推車賣豆腐的老者正叫賣。
“打豆腐嘞——新鮮豆腐嘞——”
樓里有人過去,上去一句話不說,先對豆腐啪啪兩聲。
“真不賴,打二斤!”
豆腐先生也走上前,老者熱情招呼。
“今兒豆腐好,打不打?”
見豆腐先生沒說話,老者對著白生生的豆腐伸出雙手。
“啪——啪——啪——”
老者拍打著,木托上的豆腐顫抖著。
“看多好,打點兒吧?”
豆腐先生回過頭,望著橘子小姐,沉著臉,鼓起眼,小眼里的目光變換著。忽地,那雙眼睛變成了一道縫隙。
“哈哈哈……”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