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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析白先勇《臺北人》和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中的“末世”色彩

2021-06-30 12:15那曉穎
名作欣賞·學術版 2021年5期
關鍵詞:末世臺北人色彩

摘 要:白先勇在《臺北人》中塑造了一批沉湎過去,活在記憶中的“大陸客”形象;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則塑造了一個依靠感覺來生活、精神空虛迷茫的過氣女模特——米亞。在這兩部作品中,兩位作家都運用了大量的色彩描寫,他們用色彩建構了一個獨屬于一類人的“華麗末世”,流露出深深的蒼涼感和兩位作家對歷史時間變遷的思考與感慨。

關鍵詞:《臺北人》 《世紀末的華麗》 色彩 末世

臺灣作家白先勇被稱為臺灣現(xiàn)代小說的驕子,《臺北人》短篇小說集作為白先勇的代表作收錄了他20世紀六七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十四篇小說,而“新生代”作家朱天文的短篇小說《世紀末的華麗》寫于1980年。兩位作家的書寫相差了十多年,在這段時間內,伴隨著政治經濟社會變遷,臺灣的文學思潮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代思想日新月異。在短篇小說集《臺北人》中白先勇塑造了一批鮮活的人物群像——生活在臺北的“大陸客”,而在小說《世紀末的華麗》中朱天文則塑造了一個生活在20世紀80年代臺北的過氣女模特——米亞。一邊是歷史上撤居臺灣的大陸人,一邊是在臺灣土生土長的現(xiàn)代臺北人,這兩類人看似毫不相關,但是在《臺北人》和《世紀末的華麗》中兩位作家運用了大量鮮明琦靡、浮華秾麗、獨特的色彩描寫,渲染出一種末世的浮華衰頹之感,都透露出對歷史變遷、時間流逝的蒼涼感。雖然《臺北人》和《世紀末的華麗》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生活的時代不同,身份不同,但是白先勇和朱天文都用色彩建構了一個看似光鮮亮麗的“末世”,在他們對色彩的描摹背后都透露出一種超越時間界限的悲涼感,對色彩的運用將兩部跨越時空的作品連接起來,在歷史時空中的兩代臺北人身上都有著一股深沉的歷史蒼涼感。

一、光鮮亮麗的“末世”

《臺北人》小說集雖然題為“臺北人”,但講述的是一群生活在臺北的“大陸客”的故事。在《臺北人》的開篇,白先勇引用劉禹錫《烏衣巷》中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為小說集奠定了總基調。在這十四篇小說中他塑造了來自不同階級、不同職業(yè)的“大陸客”,展現(xiàn)了這批“大陸客”空虛的內心,同時還借這些人物抒發(fā)了對歷史變遷、時過境遷、感懷傷世的情感體驗。他們雖然生活在臺北,但是他們的文化背景和情感記憶都是大陸的,“用白先勇評論聶華苓小說的話說,他們‘成了精神上的孤兒,內心肩負著五千年回憶的重擔”a。在《臺北人》小說集中透出著一股末世的蒼涼之感,以小說集中的《游園驚夢》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為例,白先勇在這兩篇小說中渲染了各種鮮艷耀眼的色彩,勾勒描摹出臺灣上流社會的奢靡腐朽。在《游園驚夢》中白先勇對貴族夫人們的各色旗袍以及裝飾品的色彩進行了細致描寫:“墨綠杭綢的旗袍”“紫瑛墜子”“銀灰閃光的高跟鞋”,宴會的五光十色和上流社會貴族夫人們的奢侈糜爛在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色彩中被突顯出來。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白先勇渲染了一片鮮紅如血的杜鵑花:“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鮮血,猛的噴了出來,灑得一園子斑斑點點都是血紅血紅的?!眀白先勇抓住鮮血噴涌時的情狀,對“噴”“灑”動詞的準確捕捉以及“血紅”這個具有強烈視覺沖擊感的色彩運用把一園子殷紅的杜鵑花情狀描摹出來,讓靜止的畫面動了起來,血色的杜鵑花帶給讀者一種震悚、驚詫的閱讀體驗。兩篇小說中的這些色彩描摹都帶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感和浮華奢靡的心理體驗,但是這是一種不真實、虛幻的情感體驗。在《游園驚夢》中以錢夫人赴宴所見所感揭露了一群從大陸到臺北后落魄軍官貴族家眷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竇夫人盛宴上的光鮮亮麗和錢夫人形成鮮明對比,錢夫人在大陸時被錢將軍納為填房,在錢將軍的庇佑下錢夫人有著風光無限的一段過往。來到臺灣后,由于錢將軍病逝,她的生活一落千丈,昔日的風光奢靡成了悲涼的回憶。在這篇小說里,白先勇通過對旗袍、首飾色彩的描摹將竇夫人的風光突顯出來,竇夫人光鮮耀眼的銀灰色和錢夫人身上沉重的墨綠色形成鮮明對比,錢夫人沉浸在過去的輝煌中,在鮮艷的色彩背后是錢夫人對逝去的風光的感慨和苦澀……宴會是金碧輝煌的,但是參加宴會的人卻是活在過去的,沉浸于一個虛幻停滯的時空里,奢侈浮華、腐朽墮落的生活方式是他們走向毀滅的最后的狂歡。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那片殷紅似血的杜鵑花則是王雄孤獨空虛的內心和無法宣泄的情欲的體現(xiàn),杜鵑花越是開得鮮紅,王雄的內心越是痛苦和煎熬,杜鵑花的鮮紅燦爛與王雄最后的死亡形成鮮明對比。在這二者的強烈對比中流露出白先勇對這個遠離大陸家鄉(xiāng)來到臺灣的退役老兵悲涼命運的同情。在這兩篇小說中白先勇用這些有著強烈視覺沖擊、鮮艷的色彩搭建了一個看似光鮮亮麗的世界,但這些都是一群人或是一個歷史衰亡前最后的華麗表象,繁雜艷麗的顏色也無法掩蓋這批“臺北人”軀殼下空虛蒼白、找不到出路的靈魂世界,這是一幅“末世”圖景,流露出深深的悲涼之感。

朱天文的短篇小說《世紀末的華麗》則通過倒敘的手法,通過講述過氣女模特米亞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的生活經歷,描繪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臺北色彩斑斕、琦靡浮華的臺北都市。在小說中朱天文也點染了各種色彩意象,用色彩構建了一個浮華虛空的“末世”。“幾座來自格陵蘭島的冰山隱浮于北極海蒙霧里,呼吸冷凍空氣,一望冰白,透青,纖綠?!眂“溪水中泛著金黃色流光……一種非洲東部跟阿拉伯屋的樹脂,貴重香料,凝黃色的乳香?!眃紫、黃、灰、墨綠……各種顏色充斥在小說敘事中,讓人眼花繚亂。小說中沒有連續(xù)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倒是繁雜、色彩斑駁的服飾、名牌等獨屬于都市生活的物質堆砌成篇,物質鮮亮的背后卻是消費主義、現(xiàn)代人的迷惘空虛,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空虛蒼白是再華麗的色彩和物質也掩蓋不了的。朱天文借用這些紛繁復雜、充滿生命活力的色彩構造了這個浮動著欲望的現(xiàn)代化都市。米亞在這樣一個虛幻的現(xiàn)代都市中迷茫,她是一個過氣的模特兒,時代快速的變遷,新鮮事物層出不窮,都市的色彩依舊明亮刺眼,但是伴隨著寶貝、老段等人的離去,米亞的衰老,米亞身上漸漸變得灰暗,陷入無限的迷惘和混亂之中?,F(xiàn)代化都市被蒙上一層衰頹蒼白的陰影,她是這個華麗“末世”中的迷失者。

在《臺北人》和《世紀末的華麗》兩部小說中都運用了大量色彩描寫,白先勇和朱天文都用鮮艷的色彩來反襯小說世界里的悲涼氣氛,構建了一個色彩紛呈的世界,但故事主人公的身份際遇卻與這個世界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給人的心理造成沖擊感。盡管白先勇的《臺北人》創(chuàng)作時間比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早了將近十年,但是二人“以樂景襯哀情”的色彩運用給故事主人公蒙上一層灰色的陰影,渲染了一種末世的蒼涼感。這些明麗繽紛的色彩是大陸客和現(xiàn)代臺北“末世”最后的華麗。

二、蒼涼的“末世”

在《臺北人》收錄的《永遠的尹雪艷》中也描繪了一個浮華奢靡墮落的“大陸客”末世,但不同于《游園驚夢》中光鮮亮麗的“末世”,這是一個蒼涼寂寥的“末世”?!耙┢G總也不老……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眅時間在尹雪艷身上似乎是靜止的,尹雪艷好像獨立于時間之外。從上?!鞍贅烽T”到臺北,尹雪艷幾經輾轉但是她的生活方式從未改變過。與尹雪艷有過接觸的將軍權貴相繼遭受厄運,她依舊不改面貌和品性,她的新公館依舊熱鬧非凡。這篇小說中的色彩不再像《游園驚夢》里那樣讓人眼花繚亂,小說里沒有繁雜的色彩變化,故事色彩永遠是淡淡的、素靜的,但又無法讓人忽略。“一身銀白”“一色桃花紅心木”“黑絲椅墊”“月白短袖”……這些素雅的顏色給尹雪艷蒙上了一層面紗,讓這個貴族社會充斥著一種迷幻、蒼白、沒落之美。如果說《游園驚夢》里的斑駁絢爛的色彩是“末世的華麗”,那么《永遠的尹雪艷》里的單調色彩就是一個被歷史、時間拋棄快走到盡頭的末世,僅殘留著最后的余暉。這是一個試圖抵抗歷史洪流、拒絕接受現(xiàn)實、選擇活在虛幻和過去的落寞權貴的世界,尹雪艷正是他們這種腐朽墮落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代表。尹雪艷“不老”,她身上的色彩卻只能是蒼涼的素白,正如他們的這個世界,雖然看似奢華熱鬧,但實際上是黯淡無光的,注定走向毀滅。白先勇通過刻畫尹雪艷這個“素色”女子展現(xiàn)了這批被歷史拋棄的貴族階層在撤居臺灣后的悲涼命運,這是一個獨屬于這批“大陸客”的“末世”。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讓尹雪艷看似“永遠”,但實際上她是一個屬于過去的人,在時間洪流面前尹雪艷不愿意往前走,沉淪在糜爛的生活中依靠回憶度日,這不僅是尹雪艷個人的悲哀,更是這批“大陸客”的悲哀。

在《世紀末的華麗》中,朱天文建構了一個光鮮亮麗的現(xiàn)代化都市臺北,但是透過米亞對青春逝去的不甘與無措抵抗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沒有精神寄托的“荒原”,在這片“荒原”上米亞的生命被慢慢侵蝕,光鮮亮麗的物質下依舊是一個蒼涼的“末世”?!懊讈喪且晃幌嘈判嵊X,依賴嗅覺記憶活著的人?!眆米亞依靠嗅覺與時間抗爭,各種物質的氣息可以讓她回到過去那段浮華美好的世界中去,她用這樣的方法催眠自己,抵抗衰老。但是現(xiàn)實卻沒讓她得逞,她陷入了生存困境。在這幅異彩紛呈的“末世”畫卷中流露出一股深沉的悲涼之感。詹宏志曾評價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是在書寫“一種老去的聲音”。小說中根據(jù)米亞的記憶碎片,可以發(fā)現(xiàn)20世紀80年代的臺灣在成為現(xiàn)代國際都市后的繁華和多元,工業(yè)文明的高速發(fā)展和美日文化的影響讓米亞這批失去精神家園的年輕人陷入精神危機和物欲的迷茫中。隨著青春的流逝,米亞不再年輕貌美,安、老段以及寶貝等人的離去和改變讓米亞無法適從,但這個都市依舊五彩斑斕。在故事接近結束的時候,米亞對世界已備感疲倦,她開始了蝸居的生活。米亞卻漸漸遠離那些異彩紛呈的服飾、名牌,選擇逃避,不得不走向衰老?!八氖澜缤耆潜砻娴摹⒏∪A的,沒有任何內心的感覺。在所謂世紀末的燦爛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空虛。之所以空虛,是因為小說中沒有時間感,沒有歷史感?!眊米亞在這個臺北都市中依靠感覺生存,各種色彩和氣息讓她感受到存在的快樂,但這個物欲橫流、價值多元化的現(xiàn)代世界也讓她的精神空虛寂寞,丟失時間感的她找不到出路從而陷入迷失的困境。故事中不僅流露出米亞對青春老去的無奈和悲涼,還展現(xiàn)了朱天文對20世紀80年代臺北這個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都市中的人群精神生活的反思,以及對歷史時代變遷的思考和感慨。

三、結語

《臺北人》和《世紀末的華麗》都通過描繪各種顏色的物象渲染出一個蒼涼的“末世”。兩部作品都以臺北為故事舞臺,“時間性因素帶來了生活表面波瀾壯闊的變化, 兩代作家卻不約而同地從繁華中看出了衰敗。”h無論是《臺北人》中的“大陸客”還是《世紀末的華麗》中土生土長的“臺北人”,雖然他們生存的時空不同,但是他們身上都缺失了文化的根以及思想情感的寄托之所,兩位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他們光鮮亮麗的外表下空虛、迷惘、蒼白的靈魂。這兩部作品中都流露出對時間、歷史悲涼蒼老的情感體驗?!杜_北人》中“大陸客”身上的蒼涼來自于濃濃的鄉(xiāng)愁和對命運的無奈,而《世紀末的華麗》中的“臺北人”身上的蒼涼則來自于追求消費和物欲時代下的精神空虛和迷惘。無論是“大陸客”還是米亞,他們都是企圖留住時間、沉湎于過去的人,他們面對歷史的變遷選擇逃避和自欺欺人。故事中五顏六色的物質正是他們精神空虛、腐化墮落的象征,外表的華麗色彩也掩蓋不住內心世界的蒼白荒涼。物質色彩的紛繁復雜和小說人物蒼白空虛的精神世界形成鮮明對比,兩位作家共同用色彩渲染出一個華麗又隨時可能破滅的“末世”。白先勇與朱天文用色彩渲染出跨越時代變遷的“兩個臺北世界”的蒼涼,展現(xiàn)兩代“臺北人”的精神失落,他們筆下的人物相互印證,當下的、時代性的精神體驗擴大為對世紀人的歷史心態(tài)的寫照。透過兩部作品對色彩世界的建構,可以感受到兩部作品中流露出來的歷史蒼涼感以及兩位作者對歷史和時間的思考與感慨。

a 江少川:《臺港澳文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頁。

be 白先勇:《臺北人》,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頁,第1頁。

cdf 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頁,第66頁,第68頁。

g 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性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0頁。

h 白楊:《流失在歷史洪流中的“臺北人”——從白先勇的〈臺北人〉到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南方文壇》2009年第5期,第25—28頁。

參考文獻:

[1] 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

[2] 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性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3] 江少川.臺港澳文學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4] 許子斌.從“臺北人”到“紐約客”:白先勇對身份認同的追尋[J].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7,35(5).

作 者: 那曉穎,云南大學文學院2019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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