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進入文學文本之后,空間除了是書寫的對象,還是文學研究的一種新視角和文學表達的新方式。從蘇青長篇小說《結婚十年》及其續(xù)篇的女主人公從私人空間到公共空間的選擇中,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追求個人價值和解放時所面臨的種種困境與掙扎。
關鍵詞:蘇青;結婚十年;續(xù)結婚十年;空間書寫;生存困境
作者簡介:梁曉燕(1995.10-),女,漢族,廣西貴港人,廣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8-0-03
“空間”一詞源于拉丁文“Spatium”,原初是一個哲學概念。20世紀下半葉,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一書中提出空間意象并非是單純的填充物體的容器,而是承載了人們的思想意識和心靈反應的特殊存在,是“人類意識的居所”[1]。進入文學文本之后,空間除了是書寫的對象,還是文學研究的一種新視角和文學表達的新方式。在這種視角下,我們來重新閱讀蘇青的長篇小說《結婚十年》及其續(xù)篇,可以發(fā)現作者通過構筑一系列空間意象來反映普通女性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所遭遇的種種不公,表達對生存狀態(tài)的不滿和憤慨。女主人公蘇懷青在結婚十年中,不同的私人空間場地的轉換,見證了從少女變成一個母親的一段女性成長史同時,也控訴了傳統禮教對女性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婚姻十年之后,又從私人空間走向了社會空間,這一艱難的歷程充分反映了中國現代女性自“五四”以來不斷覺醒并尋找自身解放之路的努力和最終走向絕境的無奈與心酸。
一、家庭私人空間
“空間意象”有現實和真實的基礎和影像,但更是一種主觀化、符號化的‘虛擬的空間存在和意象,是為了表達和寄托心中之意而有意‘虛造‘虛設的符號之象?!盵2]在《結婚十年》中,蘇青構筑了一系列豐富的空間意象,這些空間意象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建筑或者物品,而是凝聚了作者的情感體驗,從而向我們展示了女性在私人空間中的生存境況。
文章以“新舊合璧的婚禮”開頭,懷青出嫁所坐的 “花轎”這一空間意象便是傳統婚俗的象征。按照傳統習俗,出嫁時只有處女才可以坐花轎,“若有姑娘嫁前不貞,在出嫁時冒充處女而坐了花轎,據說轎神便要降災,到停轎時那姑娘便氣絕身死了?!盵3]2在這里,“花轎”不僅是夫家迎接新娘的一種交通方式,更是傳統禮教將女性束縛起來的一種禁錮。作為一名已經接受過新文化啟蒙教育的現代知識分子,蘇懷青也質疑過上花轎前后的一系列老舊形式,但是當她終于進入到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里時,終究還是被這些禁錮約束住了?!白ê蟛荒軇樱瑒右粍颖沩毟募抟淮?,我不敢動” [3]4,因為母親說過,上了花轎之后坐定不可亂動,于是在這個漆黑的小空間里,懷青便被傳統的“貞操觀”限制了。在苦悶中與她相伴的還有高踞在她頭上 “專門考察這轎中新娘的貞節(jié)與否” [3]5的轎神,正監(jiān)視著新娘的一舉一動, 便“閉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看” [3]5。此時,花橋已然不是代表著喜慶的一種交通工具,而是轎神帶著毒辣的眼光來審視轎中的女性,演變成了封建禮教的“空間符號”。此時空間的轉移,將一個純真浪漫的少女“轉換”成苦悶憂愁的少婦,做丈夫的“好妻子”、公公婆婆的“好媳婦”,打上了社會所規(guī)定的性別文化的烙印,成為了夫家的所有物。
隨著半舊半新的婚禮的結束,空間場景便轉移到了婚房。“前進大廳中陳列著我的嫁妝,花花綠綠,在供女客們批評指摘” [3]7,在廳堂被眾人評頭品足仍不夠,連嫁妝也要被人評議。在婚房這個空間意象中,蘇青以她獨特而敏銳的眼光,將筆觸深入到女性的內心靈魂,描寫她們個體的生命體驗。本是要和丈夫度過新婚的第一夜,她卻被鬧哄哄的“宴席”、雜亂的人群困擾,“一個個搶著提出無理的要求” [3]10,而丈夫此時也沒有出現及時解圍,蘇懷青不禁悵然。家里的權威人物——老太太們的到來,使得蘇懷青又成為了一個“被看物”,從相貌端詳到生育,相繼而來的是她們命令式的任務:“明年給你公婆養(yǎng)個胖小子”[3]12。至此,新娘終究只是一件擺設品,婚房也就變成擺放這件物品的場所,供人觀賞、戲謔。懷青一個人孤零零的忍受著夫家家族人的“窺視”,而她的丈夫卻置身事外,新婚之夜的新娘子沒有滿心歡喜,而是“心中惱恨非常”“忍不住獨自垂淚”[3]15。在婚房這一空間之下,女性被物化成了宗法父權制下的一件擺設物品,甚至是一臺生育機器。
到了生產這一天,“產房”這一空間更是將女性生育的絕望與痛苦無限放大在我們眼前。十月懷胎以及分娩的痛苦經歷使得蘇懷青意識到男人和女人與生俱來便是不平等的,“結婚究竟有什么好處,只要肚子痛過一次,從此就會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3]49女性的生育過程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便會難產而死,不僅是生理上的疼痛,相伴隨而來的還有精神上的恐懼。然而,這種痛苦非但沒有引起身旁的女性的同情,無論是已經生育了還是還未生育的,她們此時反而變成了魯迅筆下那群精神麻木的“看客”,冷眼旁觀地打量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爱a房”這一空間此時成了“被看”的場所,產房里里外外沒有一個人關心蘇懷青,“這里的一切人似乎都只關心孩子!” [3]46文章這樣描寫“看客們”觀看“產房”里的場景:“看客們”打量著“我”的肚樣,想看看這樣的身子究竟生出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或許她們正希望“我”的肚樣不好,肯定要生下一個女孩來?!安恍椅业慕涍^恰恰正如她們所料,她們這才又慚愧了”“希望我平順地產下,當然太平順也不好,直待西醫(yī)用剪刀得一剪,這下子她們才快意了,安心了?!?[3]56這一“快意”“安心”直接表現了“看客們”的愚昧與麻木,仿佛這一切從來就與她們無關似的。這一產婦“下身赤露著”,受著苦難,而另一批女性卻“看得相當滿意”,這“看”與“被看”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間,女主人公并沒有從中感受到來自同性群體的溫暖與同情,女性的尊嚴于此被撕得粉碎。生育之前,房子里熱熱鬧鬧,所有人都在護著我,生怕出了什么差錯,弄壞了大肚子。當得知生下的是女孩之后,沒有人進來看過“我”,就連婆婆也“不肯再進房來,說是‘紅房進不得。進了下世有罪過?!?[3]52甚至吩咐不給薇薇喂奶,為的是“明年早些可以養(yǎng)娃”。嫁到夫家,并沒有過上更好的生活,而是淪為一個生育工具,她的作用似乎除了傳承子嗣外便沒有其他價值。蘇青選取了“產房”這一女性空間,在這空間中,沒有男性的參與,卻被一群傳統禮教異化過了的女性所“管教”,她們“代表”父權制對下一代繼續(xù)施虐和改造,女性對女性之間的苛刻與報復在這一空間展現得淋漓盡致。
無論是“花轎”“婚房”還是“產房”,蘇青小說《結婚十年》中的空間彌漫著她對個體自我在強勢社會壓力下生存狀態(tài)的人文主義關懷,是一種女性自我的空間。她筆下的社會空間總的來說造成了個體自我的壓抑、分裂與貶損。
二、社會公共空間
“不管是西方還是東方,男性的空間總是被編碼成‘公共的、生產的、理性的,而女性的空間則是‘私人的、生育的、感性的。”[4]男性一直以來在社會這個公共空間施展自己的抱負與才能,而女性則被期待留在私人的領域中做持家的好能手。正是這種不合理的劃分,將女性束縛在了一個小小的房子之內,做著繁重的家務、操心孩子的日常,常常被一些瑣碎的事情絆住手腳。在《結婚十年》中,閨閣生活拘囿了蘇懷青的理想,好不容易脫離舊家庭的“囚禁”與丈夫去上海擁有了屬于他們的“小家庭”之后,并沒有她期待中的像“脫籠的鳥”一般過上的自由的生活,恰恰是空間的轉移使得她更加不自由,等來的卻是“小家庭的詛咒”:因為不熟悉上海的路徑,聽不懂房東奶奶的口音,不知如何治家等等問題,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丈夫的同學前來做客,懷青和林媽做不好飯菜而遭受丈夫的埋怨;家里資金緊張,問丈夫要錢被拒絕后,她決定“定要賺些錢來”給丈夫看看,于是她開始向雜志報社投稿,但是她寫作夢想卻被丈夫給阻斷了,“女人讀書原也不是件壞事的,只是不該一味想寫文章賺錢來與丈夫爭長短呀,我相信有志氣的男人寧可辛辛苦苦想方設法弄錢來給太太花,甚至給她拿去叉麻將也好,沒有一個愿意讓太太爬在自己頭上顯本領的。” [3]137寫作、閱讀往往都是男性獨享的活動,而女性則被排除在外,當蘇懷青想要通過寫作緩家庭解經濟壓力時,丈夫習慣性地阻止了她,于是她被囚禁在家里的廚房、臥室之中,“私人空間”便成為了一座“牢籠”。
“婚姻的悲劇性并不在于它無法保障向女人許諾過得幸福(保障幸福這種事本來就不存在),而在于它摧殘了她:它使她注定要過著周而復始的千篇一律的生活。”[5]丈夫的無能、幼稚和婚姻的出軌顯露了婚姻的虛妄與無奈,使得有著強烈女性自覺意識的蘇懷青開始逃離這種封閉式的家庭生活,在《續(xù)結婚十年》中終于從私人空間邁進了男性社會的“公共空間”。離婚之初,生了生計,蘇懷青開始求職卻處處碰壁,在男性占主導話語權的社會中,面臨著巨大的苦難和挑戰(zhàn)。蘇懷青多次委托男性朋友替她找份事情做,他們卻再三推脫,第一次在中國影片公司做編劇時,受到了上司的刁難與輕蔑對待。男性表面上同情女性,內心卻是及不樂意向女性開放他們的“社會空間”的。就連賞識她的金經理,與她對談之時,蘇懷青說出她今后想找一個職業(yè),金經理表示“我是不太贊成女人出來做事情的,尤其是干政治工作,理由很簡單,因為這個社會太卑鄙太齷齪了,一個清白的女子犯不著同流合污。” [6]42在男權文化中,女性常常被塑造成需要被男人保護的角色,男性一次次將她拒絕在“公共空間之”外,以維護自己的權威,保障主導權不被女性搶走。他們以保護女性為借口,實則是在剝奪了女性參與政治公共事務、為女性言說謀權的權利。從金經理給了蘇懷青一張十萬元錢的支票可看出,男性還習慣用經濟壓制,讓即便已經步入社會了女性妥協就范,退回到“真正屬于女性自我空間”的家庭中去。
雖然最后蘇懷青在男性占據話語權的社會空間取得一定的地位和名譽,但是這并沒有改變她的困境,反而愈加苦悶。時常有朋友來蘇懷青的小屋,白天她同他的男性朋友在小房間里打交道,暫時的熱鬧沖淡了屋子里的孤寂,可是一到晚上,便陷于無限的空虛與寂寞之中。“我只希望有人陪我,分擔我的憂,同享我的樂。”[6]87離婚后,蘇懷青接觸了各種類型的異性,她也懷有對愛情的渴望,然而獨立的女性意識使得她深知與他們的曖昧只不過是逢場作戲,根本沒有結果。“他們有妻,有孩子,有小小的溫暖的家”“又怎肯放棄他們的已經建筑起來的小家庭呢?” [6]87離婚后她生活中出現的三個男人,無論是只想尋歡作樂的談維明、不愿舍棄原先家庭的趙瑞國還是一心只要蘇懷青為他生孩子的謝上校,他們都不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
在這兩部小說中,蘇青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通過一系列的空間意象為我們展現了歷史變遷過程中中國女性在封建舊式家庭里的艱難處境,無論在家庭私人空間還是社會公共空間,總是受到父權制社會給她們的壓力。女主人公從私人空間到公共空間的選擇中,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追求個人價值和解放時所面臨的種種困境。進入公共空間后,女性面臨的尷尬處境和一系列的阻力,使得她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在男權社會中爭得一席之地,“娜拉出走”之后,是繼續(xù)在社會空間中掙扎,還是回到私人空間中去,這是女性必須要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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