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第6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開幕影片《一代宗師》是香港導演王家衛(wèi)首部功夫電影,徐皓峰為此片的編劇,并借此斬獲了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以及第32屆大眾電影百花獎、第8屆亞洲電影大獎的最佳編劇提名。接受媒體采訪時,徐皓峰曾經(jīng)提到了講歷史故事一定要跟著公理講的觀點,“‘講理這個事有點像西方的習慣法。如果一個人不講理,就會被整個社會排斥……社會不能單靠法律,還要靠道德和公理,這就是習慣法。東西方的經(jīng)驗都是這樣的”。
從《刀背藏身》,到《箭士柳白猿》,再到《師父》,徐皓峰日漸成為新武俠電影的代表性導演;此外,徐皓峰還是一位小說家,創(chuàng)作出了《國術館》《大成若缺》《大日壇城》等作品;他還是很有潛力的編劇,《一代宗師》《逝去的武林》都令他名聲大震……
在那片漸行漸遠的江湖中,徐皓峰似乎已成為最后的守護者。
記者:有媒體說,您筆下的武林“并不超乎于世外,而是被湮沒在時代的大背景之下”。您為何選擇去寫這種不飛檐走壁、上天入地的武俠呢?
徐皓峰:武林和武俠文化,是一個臆想出來的、龐大的脈絡。此前沒有武俠文化,直到民國時才有。表面看,武俠的歷史似乎很漫長,其實它存在的時間很短暫。1949年后,基本就沒有了。20世紀80年代初,香港武俠小說涌入大陸,當時北京街頭有很多租武俠小說的攤位,但這種熱度維持時間不長,也就兩年左右,就看不到了。
20世紀80年代,外來的東西太多了,學術熱、音樂熱、文化熱、現(xiàn)代美術熱等,很快就把“武俠熱”“言情熱”等蓋過去了。
2000年,電影《臥虎藏龍》獲得了4項奧斯卡獎后,武俠又熱過一陣子,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武俠片,大家以為能在海外賣大錢。此前一直有武俠片,但都只能賺小錢,除了李小龍的一部電影,其他的都沒能賺到大錢。受《臥虎藏龍》影響,人們產(chǎn)生了“武俠電影是大生意”的幻覺,頂級導演都開始拍武俠片。
大家都來拍武俠,把武俠電影當成了鄉(xiāng)土電影,把它聊成了一個源遠流長的脈絡,是電影史上一件非常大的事。其實,武俠文化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中,只是曇花一現(xiàn),從來沒進入主流文化。現(xiàn)在大家把武俠說成是一座高山,然后把我也說成是高山中的一個轉折,但事實上,這座高山并不存在。
記者:武俠小說影響那么大、讀者那么多,為什么沒能成為主流文化呢?
徐皓峰:武林是刻意制造出來的概念。我二姥爺習武,結果被趕出家門。在過去,大戶人家把習武者看成是亡命徒,是社會邊緣人物。我二姥爺出身官宦之家,他父親對他說:練武便落入下九流,今后你的叔叔們、伯伯們都不知該怎么和你說話,等于把他們也拉低了。
民國時,在政府和軍隊的推動下,習武者成了社會明星,才有了武林。武林是文人想象出來的,目的是滿足市民階層談奇說怪的趣味。
記者:為什么李小龍的武俠片能賺大錢?
徐皓峰:在華人世界中,李小龍的形象過于單調,成了民族自尊心的代表。但在國外,情況則不同。李小龍闖蕩好萊塢時,最佩服的影星是詹姆斯·迪恩。二人都很短壽,都死于意外。
詹姆斯·迪恩的影片表達了年輕人對老一代的反抗,但在結尾處,雙方會和解,總是年輕人跪在父輩面前,哭著承認錯誤。在當時電影中,一個質疑父輩的形象都沒有,詹姆斯·迪恩作品的大部分情節(jié)表達了叛逆精神,使他成為一代人的偶像??扇缃衩绹艘淹粽材匪埂さ隙髁?,好萊塢想給他拍傳記片,估計拍出來也沒人看。在今天年輕人看來,詹姆斯·迪恩的反抗太不完整。
相對而言,李小龍的影響力在美國一直持續(xù)著。2019年北美電影節(jié)上,又有新的李小龍紀錄片,上座率最高。在白人世界中,李小龍與凱魯亞克、嬉皮士是一個系列的,他講覺悟,整整影響了一代青年人。50年過去了,李小龍的影響反而超越了詹姆斯·迪恩,依然被西方文化推崇。
記者:有一種說法稱,現(xiàn)在只有動作電影,已沒有武俠電影了,您怎么看?
徐皓峰:之所以有這種說法,可能是因為以前武俠片的武打技巧大量被各種類型片吸收,所以現(xiàn)在流行的歐美動作片,其實都在用中國武術的方式打斗,但內涵變成了驚悚片、懸疑片、超級英雄等,不具備武俠文化的內涵。武俠片作為類型片的一種,已經(jīng)被其他的類型片稀釋掉了,所以產(chǎn)生了這種說法。
西部片為什么會消失?因為原有的西部片的內涵在新的時代中,已經(jīng)不成立了。不論你在故事上、動作上怎樣改進,觀眾都完全不感興趣,因為大家不再接受它的內涵。
武俠片也是這樣的,如果長期不注重內涵的更新,不注重人文因素對一部電影所起的作用,它作為類型片,也會逐步消失。
記者:未來武俠片將增添哪些新內涵?
徐皓峰:作為類型片,你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就是與現(xiàn)實生活相參照。類型片是生活的極致化,跟生活已經(jīng)拉開了距離;但生活里的問題,需要在電影中存在,這樣觀眾看你的電影才有共鳴。如果影片中的情節(jié)很夸張,卻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極致化,而是偏離了現(xiàn)實生活,那么,這種夸張就不會讓人感興趣。
所以,武俠片要繼續(xù)生存下去,就必須寫出完整的故事,而且這個故事要契合時代中的大眾情緒,然后你把它放到一個武館里,這樣才能和當今的觀眾發(fā)生關系。
武俠片的武打場面、武戲的拍法,已經(jīng)全世界都認可了。下一步,武俠片必須建立自己獨特的文戲的寫法。就像希區(qū)柯克的驚悚間諜片或者是美國的黑色電影,主要是勝在文戲,這樣才能成為一個能延續(xù)下去的類型片。
當然,武俠片要繼續(xù)生存下去,還應該誕生一批大編劇,只有大編劇的到來,才能讓武俠片復活。
記者:您的新作《白色游泳衣》由兩個中篇小說組成,即《白色游泳衣》和《入型入格》。其中《白色游泳衣》講述了一個現(xiàn)代江湖的故事,它似乎闡釋了未來武俠文學的走向——努力與讀者當下發(fā)生關系。那么,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自哪里?
徐皓峰: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契機非常遙遠,大概是我小學五六年級時,我就在游泳池里親眼看到一個穿著白色游泳衣的女孩,大概十六七歲,滿臉叛逆。她也不游泳,就站在水池里,游泳池背后的墻上寫著“禁止穿白色游泳衣”,這個女孩兒的神態(tài)非常特殊,游泳的人們也都不敢向她靠近,這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女孩為什么會故意做出這種行為?少年時代的疑問一直沒得到解答。這就像雨果去巴黎圣母院游玩,看見鐘樓的墻上,刻著一個希臘語單詞:命運。問了所有人,都不知是誰刻上去的,以及為什么刻上去?于是雨果寫出了《巴黎圣母院》,用文學的方式,自問自答。
寫武俠小說其實也是我近年來的一個巨大改變。我寫了一個以前的武俠小說里不會出現(xiàn)的角度,就是這些人怎么看待世界和自己的關系。這在我以前的武俠小說里是沒有的……
采寫:陳輝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