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
云嶺上空最吉祥的云團,停在壩子西邊的山頭上。這美妙的景色,只有在仲春時節(jié)才能一睹為快。七彩祥云,帶來了好心情,讓少爺又在草海邊逗留了一段時間。
難得一見的瑞云,也吸引了許多無所事事之人的眼睛,姚州境內(nèi),都處都有仰著脖子看天的閑客。
那時候,我沒有感覺到草海是一滴時代的眼淚,是一滴掛在高原上的遲早會干涸的眼淚。彩云南現(xiàn),不僅誘惑了我們的眼睛,還欺騙了我們的心靈。
在我們專注于天空的時候,少爺乘坐的小木船一搖一晃來到海的另一邊。
萬頃荷葉還沒有迎來它們輝煌的時光。
碧波蕩漾,錦鱗游泳,少爺也想放聲唱上一段漁歌。
荷葉間垂釣的漁翁靜得像栽在水里的一截木樁,讓少爺不忍心打擾他一年難得一遇的寂靜。船還在移動,我把槳橫在船上,抱著手看倒映在草海深處的藍天白云。那萬人注目的彩云仿佛昨夜的一個夢,已經(jīng)悄然退出了它的舞臺。此時,平靜的海面上吹來一陣風,涼涼的,爽爽的,讓少爺想融進這片懷春的深海里??床灰娒恢虏坏降娘L,改寫了少爺?shù)脑竿?。隨波逐流的小船,把我們帶向東方。
成排的垂柳在不遠處等著我們。
那些柳樹上忙碌的鳥,正在建筑生兒育女的暖巢。
喜鵲、伯勞、八哥、烏鴉,喜氣和晦氣同在,孤獨和鼓噪共存,大自然不在乎人們?nèi)绾谓怿B語,和平與和諧永遠是它們最鐘愛的主題。
我們沒有受到邀請,也沒有事先知會一聲,這樣冒昧打擾,沒有受到最熱烈的歡迎,是意料之中的事。沒有故作高興的歡迎隊伍,沒有千篇一律的歡迎辭,沒有假得讓少爺難受的笑臉,沒有言不由衷的奉承,讓自以為高貴的人物高興的一切,都沒有。有的只是鳥兒們不滿的驚叫聲。
少爺知道它們不歡迎陌生的來客,可少爺還是想做一回侵略者。
少爺?shù)眠x好一窩上等觀賞鳥,如果運氣好,等我們朝見那個被人追著四處亂跑的皇帝回來,老爺一高興,說不定會準許少爺養(yǎng)上一個寵物。那少爺就可以到這些柳樹間,挑一只與少爺有緣的雛鳥回家,將它養(yǎng)在窗前,讀書倦了,練武累了,少爺就可以跟它聊聊天。跟它講講少爺也想象它一樣到無邊的天空自由飛翔。
可惜現(xiàn)在少爺什么也做不了,雖然有一個小跟班,可我實在太呆了,比笨熊它爺爺還笨,少爺是受夠我了。
可沒有我,少爺?shù)耐昱率且稽c樂趣也找不到了。
老爺裝出一副威嚴模樣,母親也學著他的模樣,繃著一張不倫不類的花臉。少爺知道他們疼愛少爺,也知道他們要少爺習文練武是為少爺好,可少爺實在不喜歡。少爺只想每天帶著小呆,從城里沖到城外,又從城外沖進城內(nèi),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直到自己玩不動,直到自己也得像父母一樣得對下一輩人繃起一張老臉??衫蠣斖瞥绲母F文富武理論,像一個巨大的氣泡,把少爺包裹起來,讓少爺與外面的精彩世界和童年的天真歲月完全隔絕。窮人學文求功名,富人練武圖自保。兵荒馬亂的時代,少爺是文不能拉下,武不能丟開,陳教授才講完道可道,非常道,天倫和尚就要強調外練筋骨皮,內(nèi)練一口氣。
不論三伏天還是三九天,不論是金烏西墜還是皓月東升,一年四季,少爺?shù)娜兆佣伎菰餆o味。
春華秋實,夏種冬收,忙碌的農(nóng)人,還有偷閑自娛的日子。
可老爺和少爺?shù)膬蓚€師父,都算得上博學多才,算得上通曉事理,算得上是明白人。
可在少爺受教育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想到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古訓。
少爺?shù)幕疑晔股贍斚胩与x眼前的生活。少爺希望自己成為一個荒野的朝圣者,去到一個濃霧籠罩下的原林深處,守著一群自由的精靈,對著溪水、流嵐、飄云放聲歌唱,守著鮮花小屋,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歡樂天地。
可是少爺不知道如何逃到這樣一個地方。
村子里有蟊賊,大道上有強盜,森林里有土匪,城鎮(zhèn)中有叛軍,說實在的,這種局面,少爺還不能從容應付。
現(xiàn)在有一個讓少爺放松的機會,南明王朝那個不值一提的永歷皇帝,在李定國等人的擁護下,趾高氣揚地來到昆明。
朱由榔站在茫茫無邊的滇池邊,那早已死去一半的心又活過來,夢想著創(chuàng)建一個比他的老祖宗朱元璋創(chuàng)建的王國更強大的王朝。
可他把目光轉向云貴高原,想在這片只有峽谷比心胸更能容納一切的地方扭轉被動局面,比站在劊子手的大刀面前微笑還困難。
當他把明朝偉大復興的希望寄托到老爺身上時,少爺知道他已經(jīng)不可能走得太遠了。
可少爺才八歲,小得不能在大人面前表達自己的觀點。少爺不關心自己的想法會不會得到大人的重視,也不關心永歷帝想在云南干什么。
少爺知道赫赫有名的李定國、孫可望是不會干出什么拉攏人心的事的。
孫可望手下的大將張虎,曾在不久前狂屠三姚,少爺眼前的大地上,倒下了多少三姚好兒女,他們生長于斯被殺于斯,那幾天幾夜不干的血和那飄揚在血色風中的人皮旗幟,還讓多少人做著噩夢。
老爺大夢未醒,卻已經(jīng)忘記了浸透著無辜者鮮血的山路是通不到心愿之鄉(xiāng)的。
永歷帝的召喚,讓他心雄天下。他決定到昆明朝見皇帝。他的這個不理智的決定讓少爺有機會去看看外面的精彩與無奈。雖然少爺對皇帝老兒不感冒,可昆明之行有許多變數(shù),值得期待。
明天就是我們出發(fā)的日子,老爺在做著遠行的準備,少爺也有機會和我到草海上泛舟一游。彩云南現(xiàn),老爺肯定認為這是老天爺對他忠于南明王朝的褒獎。
“少爺,該回去了?!?/p>
少爺望著柳樹上的鳥巢,心里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不懂事的我以非常掃興的話結束了少爺無邊界的神思之旅。
“知道了,往回劃吧?!?/p>
我是少爺?shù)耐汀奈襾淼缴贍斏磉叺哪且豢唐?,少爺見我呆頭呆腦,畏畏縮縮,就叫我阿呆。他說我很老實,也很忠誠,可我也很笨,就是一個呆頭鵝。他說我那腦子里裝的不是什么熱乎乎的腦髓,而是冷冰冰的沒有任何用的東西。這些東西讓我不識時務,不知好丑,更不知委曲求全。我要么讓少爺非常高興,要么讓少爺非常生氣,在少爺看來,極端是我可以表現(xiàn)得特別完美的東西。
就說現(xiàn)在吧,少爺還想讓草海湖面上的微風吹拂,可我卻跟少爺提什么回家的事,讓少爺很是掃興。
少爺雖然有些惱,可今天畢竟是少爺最近一段時間里最開心的一天,我?guī)Ыo少爺?shù)男⌒〉膾吲d,少爺完全可以把它當成拂過發(fā)際的一陣風。
按少爺家的規(guī)矩,我是要跟少爺一輩子的。
家里人給每個小少爺都選了一個誠實可靠的童仆,這個人一旦選定,那就得一生生死相依。除非哪一天主人死了,或者仆人死了,我們的關系才會結束。其他地方老聽人說有主人惡毒對待仆人,將仆人生生打死的事。也偶爾聽說有惡仆串通其他人結果了主人的事,可少爺猜想多半是主人太不把仆人當人了,所以仆人才會以這種最可怕的方式找回一點做人的自尊。少爺知道他與我,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誰不替對方著想,不僅對方會在不經(jīng)意中受傷,自己也會很受傷。平時,少爺對我非常好。因為那時少爺在文治武功的嚴格要求下,過得很憋屈。只有跟我在一起,少爺才過得輕松愉快。
少爺有兩個教師,一個叫天倫和尚,福建人,為崇禎帝御前帶刀侍衛(wèi),武功高強。一個叫陳哲明,應天府人,精通典籍,學富五車。
天倫和尚原來也把我看成是不能雕的嫩朽木,不把我放在眼里。
別看我一天到晚呆呆坐在練武場的角落,少爺跟著天倫比劃的一招一式,我可沒落下。晚下服侍少爺睡下后,我年紀比少爺大好幾歲,肯吃苦,每天加練,當下的功夫,自我感覺比少爺略強。
當然少爺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身邊偷師這一手,可天倫和尚是什么人?他可有一雙火眼金睛,不久就發(fā)現(xiàn)我有敏捷的身手,便決定再教我?guī)渍?。后來少爺才知道,天倫不僅是個超一流的武林高手,還是一個能預知未來的智者。他算出少爺以后會遭遇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他看出我是幫少爺渡過難關的最好幫手,因此他破例把自己一身的本領傳給一個地位很低的人。
除了少爺和天倫,我學武的事,高氏族人都不知道。
天倫和尚一再交代,讓少爺保持沉默。少爺知道沉默是金,其他的都是土。
陳教授是個腐儒,只知一絲不茍傳授死知識,不知道變通,也不知道一個人可能有重重艱辛的前途。所以,少爺跟他的關系不是特別好。在少爺搖頭晃腦讀那一冊冊古舊的典籍時,我就只有在一邊打瞌睡的份了。
我跟著被人稱為神童的人,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低頭撞進竹篷,認不得這就是呆笨的下場。
可在以后的歲月,我這個經(jīng)常惹少爺不開心的人,卻成了少爺生命中最重要最離不得的人之一。
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片依山傍水的地方了,盡管少爺知道自己此生都不可能真正離開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少爺?shù)淖嫦葋淼竭@里,在這里扎下根,這里就成了他們家永恒的家園。
可旅途讓少爺充滿期待。
不僅是可以見到不成氣候的皇帝,也不僅是可以去傳說中有五百里茫茫水域的滇池邊,少爺還期待旅途中有某種奇遇,讓少爺永生難忘。
少爺小腦袋里裝的東西,有沒有用,可以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實踐一番。那頂發(fā)光的大草帽穿過細細的云層,在少爺回家時奉獻了一個具有魔力的火燒天,讓少爺高仰的頭半天也低不下來。
晚飯準時上桌,碗里有少爺喜歡的食品。
瘋了一天,少爺已經(jīng)餓了,少爺想趁人不注意,先弄點香辣的東西解解饞。
可準備酒席的廚娘像對待重大日子一樣,一直守在桌邊。
她讓少爺知道等待的煎熬與饑餓難忍的滋味是多么讓人不喜歡。
顯眼的酒具和酒壺,說明大人們要舉杯祝賀。
對老爺來說,這確實是值得大慶特慶的日子。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幸一見真命天子?
盡管老爺要去見的這條龍是一條懶龍,一條病龍,一條走投無路的喪家龍??墒菟赖鸟橊劚锐R大,不動的病龍嚇死人,誰敢小覷這條從不騰空甚至永遠不騰空的怪龍?有許多人,他不管要去見的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有機會讓他進入到某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境界,也不管這個人是不是窮途末路或者其他什么,他要的只是一個名聲。他曾得到過真命太子的接見,他曾親睹真命天子的風采。這可是一個可以炫耀一時也可以自豪幾世的事。特別是云南這個鬼地方,山高皇帝遠,要不是有這樣或那樣不得已的原因,哪條像樣些的真龍會飛到這些高聳云端的山上施云布雨?
少爺覺得老爺已經(jīng)在三姚大地有很高的地位了,不需要這條病龍給他錦上添花。
可少爺知道老爺想的跟少爺不一樣。
老爺?shù)氖澜缋铮髮懙氖侵?、義等字。那些字,少爺現(xiàn)在只是在練寫書法時才會認真書寫。
雖然老爺也想把他認可的東西強灌進少爺?shù)念^腦,可少爺這個小腦袋還不足以裝下這些內(nèi)容。對老爺而言,去拜見永歷,不僅是光宗耀祖的事,還涉及一些在他內(nèi)心里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讓這片土地上的許多人活得很悲壯,死得也很悲壯。這種傳統(tǒng)讓一些人變得跟身后的百草嶺一樣高大,也讓一些人變得跟路上的塵埃一樣微不足道。這種傳統(tǒng)經(jīng)過老爺、母親、陳教授等人的多方努力,已經(jīng)讓少爺有了一些意識。這個傳統(tǒng)就是老爺認大明為正統(tǒng),認自己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
雖然少爺肚子很餓,可少爺沒有提前動手;雖然少爺覺得永歷是條病龍,可少爺還是期望得到他的青睞;雖然少爺還很小,然而少爺也知道得到皇帝的賞識,那是人生的一大榮耀。何況,在少爺這個年紀,能夠在皇帝面前露上一小臉,整個云南還有誰比少爺更幸運,少爺不稱老子誰稱,少爺不稱第一誰稱,少爺不出人頭地誰出?
既然少爺不能免俗,要想酒肉穿腸過,還得等一等。
老爺?shù)穆曇魝鱽頃r,少爺看見了姚州府的所有頭面人物魚貫而入。
酒宴正式開始,一時間高朋滿座,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少爺作為要去拜見皇帝的神童,也出盡了風頭。
可少爺不喜歡這個熱鬧的場所,拘束、無奈和不入流,使少爺早早離開了那個奢華的場所。
賓客盡歡而散時,少爺已經(jīng)在我的陪伴下,悄然入睡。
馬幫古道,記錄著歲月滄桑的印痕。
古意盎然的馬幫古道,卻不是少爺原來想的那樣充滿浪漫。
最初的驚喜過去后,少爺面對的是漫長的路程。
老爺為了鍛煉少爺?shù)囊庵荆瑘猿肿屔贍斪呗?。雖然有武功的底子,可是以那么小的年齡去挑戰(zhàn)那么大的山那么深的谷那么急的河那么陡的路,是吃不消的。
過了前場關,少爺?shù)碾p腳就開始生疼,再走了數(shù)十公里,少爺全身都開始發(fā)抖,那些躲在皮膚下的汗珠一粒粒從毛孔中冒出,想把少爺全身的力氣全部帶走。
一聲不響走在少爺身邊的我,看到少爺臉色不對,小聲問少爺:“少爺,你還吃得消嗎?要不,少爺跟老爺說一聲,你騎到馬背上,也許會舒服點。”
少爺想點頭同意,可看看老爺那無動于衷的表情,少爺知道最好不要去觸那霉頭。
少爺不知道怎么堅持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宿營的時候,少爺躺在青草地上,還感到眼前的山像草海的水面一樣不停波蕩,那些扎根泥土的樹木像一匹匹無羈的野馬一樣狂奔。
少爺喝了點水,吃了點東西,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少爺騎到了馬背上。
不是因為老爺心疼少爺走路,而是少爺真的走不了了,少爺病了。
天倫和尚給少爺熬了些草藥,喝得少爺滿嘴發(fā)苦。
他還給少爺施行針灸,不至于讓人送少爺返回昨天剛剛離開的姚州府。
我們的馬隊進入黑井時,說了幾天胡話的少爺,突然沉默不語,這突如其來的病,奇跡般地好了。
站在五馬橋頭,望著龍川江水滾滾,一川風光送煙溪的美景,讓少爺驚嘆這個夾皮溝的偉大和不可思議。
我們在這里休整了兩天,然后踏上了鹽馬古道,往蘭谷關進發(fā)。
還沒到充滿詩意的蘭谷關,一行人就遇上了最不詩意的山匪。
路上,看風景看得少爺不知道哪些風景值得一看,哪些不值得注目。山都是青黛色的,水都是清碧色的,石頭都鐵著老臉,大路都炫耀坎坷,樹木都擺著藤蘿,一里,二里,十里,二十里,五十里,一百里,都一個樣,讓少爺看得疲勞,看得眩暈,看得麻木,看得自己變了個人,不是原來那個懷著感恩和敬畏看風景的人。
少爺原以為自己是一個能夠融入自然、與自然成為一體的自然人,沒想到才幾天的工夫,就讓少爺想抬眼眺望的心情都沒有。
一路走,少爺一路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
不過少爺很快就想通了,如果眼前的一切沒有什么變化,美也就會老去,美景也就會讓少爺疲勞。
風景不讓少爺開心,我更讓少爺鬧心。少爺后來點評我時,說我一路上就像一根會行走的木頭,一句話不說,一個屁不放。少爺想跟我說點什么,可我都不予理睬,讓他很生氣。
前幾天,我們在路上碰上了那群小毛賊,讓少爺精神振奮,讓少爺覺得不虛此行。少爺還以為一路都會如此熱鬧有趣。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路上屁事沒有,景色一成不變,少爺有些煩了。
視野不如人意,少爺就把注意力放到聽覺上。
晚上宿營,大人們講起那個住在大湖邊上等著我們?nèi)タ念^的要命皇帝,讓少爺?shù)暮闷嫘挠謴倪b遠的連少爺也叫不出名字的鬼地方回到少爺?shù)男⌒〉男靥?,回到少爺小小的腦袋,回到少爺活力無限的軀體內(nèi)。
這個時候,少爺才對要去朝見的人有一個大體的了解。
永歷帝朱由榔,明神宗朱翊鈞的孫子,跟在寒冷的北京一繩子吊死的崇禎皇帝一個字派,估計德行也差不了多少,肯定也是個摳門得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崇禎老兒就是因為省不出錢發(fā)軍餉,才讓清兵攪得不得安寧,更讓李自成得了手?;钪臅r候沒有錢花,是人生一大悲哀,而人生最大的悲哀則是人死了,錢還沒有花完。崇禎老兒摳門一生,錢都省給了李自成。永歷跟他一個字派,誰知道他會不會也走上這條悲哀之路。
想到要去見一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少爺還真沒有什么好心情。少爺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們想的可能是少爺無法想到也不可能想得到的,可少爺想的就是永歷能賞點什么好吃好玩的東西給少爺,讓少爺在我或者其他年齡相仿佛的人面前長長臉。
永歷帝朱由榔,明神宗朱翊鈞的孫子,桂王朱常瀛的兒子,襲封為桂王,崇禎年間又受封為永明王。清兵入關后,他流徙廣西,居于梧州。后來受丁楚魁、呂大器、陳子壯等人擁戴為監(jiān)國,接著稱帝于廣東肇慶,建年號為永歷。廣東肇慶,那個地方從來沒有出過皇帝,也從來沒有一個著名的地理先生預言過那里會出真命天子,永歷在那里稱帝,還將永遠的永字拉來給自己助威,可他沒有在那個地方待上多久,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在南中國亂竄,最后來到了山高皇帝遠的云南,成了他的祖先建文帝后又一個逃到云南的倒霉蛋。想想他稱帝后干的事,也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多么不入流的家伙。在他稱帝的同時,唐王弟朱聿粵稱帝于廣州,建元紹武。永歷政權和紹武政權在關鍵時刻不齊心對敵,不能團結一致,卻為爭所謂的正統(tǒng)地位而大動干戈,互相攻伐,搞得烏煙瘴氣,本來就沒有什么精氣神的兩個政權,更顯元氣衰弱。紹武政權僅存在40天就被清軍消滅,朱由榔也在清軍進逼下,又逃往他曾經(jīng)流浪的廣西,顛沛流離,處境險惡。這個時候,他知道要在那把所謂的龍椅上多待幾天,光靠自己的一廂情愿整不到伙食吃。于是他便開始和一些更不入流的隊伍眉來眼去,勾搭在一起。跟他協(xié)同抗清的各地勢力,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人領頭,鼻子底下的利益永遠是最重要的。
連少爺老爺和天倫和尚都認為永歷依靠的這些人都是些得過且過之輩,不值得依賴??伤麄冇侄际怯袑嵙Φ娜?,雖然沒有長遠的志向,但想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從地球上抹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是不好對付的。
朱由榔是落于大海的喪家犬,不管抓到什么都是救命稻草。先別管他可靠不可靠,抓住了再說。于是他先和李自成的大順軍殘余勢力打得火熱,然后又跟張獻忠的散兵游勇投懷送抱。
自李自成死后,他的殘部分為二支,分別由郝?lián)u旗、劉體純和李過、高一功率領,先后進入湖南,與明湖廣總督何騰蛟、湖北巡撫堵胤錫聯(lián)合抗清。逃到廣西的桂王得到郝?lián)u旗部護衛(wèi),暫居柳州。
永歷帝病急亂投醫(yī),現(xiàn)在連大明朝的掘墓人——大順軍——也變成了他最親的人了。他跟大順軍合力出擊桂林,并在全州大敗清軍,還曾一度進入湖南。大順軍余部還同何騰蛟、瞿式耜的部隊一起,在湖南連連取得勝利,幾乎收復了湖南全境。這時,廣東、四川等地的抗清斗爭再起,在江西的降清將領金聲桓和在廣州的降清將領李成棟先后反正,清軍后方的抗清力量也發(fā)動了廣泛的攻勢。一時間,永歷政權控制的區(qū)域擴大到了云南、貴州、廣東、廣西、湖南、江西、四川七省。
永歷帝看到了抗清斗爭的高潮,以為自己的好日子已經(jīng)到來。便又玩起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老招,各派政治勢力互相攻訐,都想在永歷王朝中頭彩。永歷年輕,看不清眼前這群老官僚誰可信誰不可信,不敢全力支持誰,也不敢一棒子打死誰,觀望、遷就、容忍的結果是那些老官僚誰也不服誰,誰也不把朱由榔放在眼里心里。
那些為打下這個良好局面拼死向前的農(nóng)民軍,卻倍受排擠打擊,處處受猜忌,處處被牽制,不能齊心對敵,不能乘勝追擊,不能一鼓作氣,既泄了自己的氣,又給了清軍以喘息之機。
其后果可想而知,大順軍因一路勝利剛剛高昂而起的腦袋不得不低垂下來。何騰蛟、瞿式耜這兩個算能打點仗的人,先后在湘潭、桂林的戰(zhàn)役中被俘,然后被砍頭。湖南、廣西的廣大土地,永歷帝的屁股還沒坐熱,甚至連個像樣的夢都沒來得及做上一個,就被清軍重新占去,其他剛剛收復的失地也相繼丟掉了。李過病亡后,他的兒子李來亨想想自己年輕有為,看看永歷政權實在不值得依賴,便同其他將領率部脫離南明永歷政權,自己去過山大王的生活去了。
他們獨立抗清,也沒有什么大建樹,可被他們拋棄的永歷帝,就可憐了。他像一個失去了關心的孩子,無助地望著蒼天,只將一把酸不溜溜的傷心淚拋灑在大地上。
跟大順軍一樣,跟明王朝對著干了大輩子的大西軍將領,仿佛吃錯了藥,也幫起了朱家人,他們向永歷遞出了橄欖枝。走投無路的朱由榔接受張獻忠的大西軍余部孫可望、李定國聯(lián)合抗清建議,永歷帝慌不擇路,亂不擇人,投靠大西軍余部,自動送上門當傀儡,被孫可望玩弄于股掌之間,暈暈乎乎,不辨南北。孫可望帶著永歷四處亂闖,最后把他遷到安龍,自己掌控朝廷大權。永歷朝廷真真成了一個虛有其名的空架子,僅靠一小批不成氣候又自以為了不起的扈從文武官員勉強支撐門面,而軍國大事都由孫可望在貴陽遙控裁決,能夠在形式上通知永歷帝認可,已經(jīng)是很給永歷面子的事了。孫可望假天子名號令中外、調兵催餉等事,生殺予奪,任意恣肆等事,永歷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敢放一個屁。一時間,南明管轄區(qū)內(nèi)的相當一部分文官武將除了奉行永歷年號外,心目中都把孫可望當作國主。雖然孫可望將朱由榔迎至安龍,可他自己以為自己也是真龍,根本不必去拜朱由榔這條假龍,于是孫可望借用著朱由榔的名號,朱由榔靠著孫可望這棵大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兩人根本不知道對方長什么鳥樣。
孫可望和李定國都是張獻忠這個殺人大王的義子。
張獻忠死后,他們率大西軍余部進入云南貴州一帶,一路搶殺,隊伍反而日益壯大,儼然有獨霸西南半壁江山的之勢,建立了以昆明為中心的政權。
李定國此人如何,少爺不得而知。據(jù)說李定國是個軍事奇才,他十歲從軍,在張獻忠手下時即功勛昭著,才二十四歲便成了張獻忠“大西”政權的第三號人物,地位僅次于孫可望。
孫可望為人如何,那少爺是太清楚不過了。
為了得到白鹽井的鹽和稅收,他派部將張虎姚州屠城,被他剝皮塞草插在路邊的姚州人不計其數(shù)。要不是我們一家早早躲到山里去,說不定也會被抓到昆明,凌遲處死了。故鄉(xiāng)的人說起此人,無不想飲其血、食其肉、寢其皮而后快。以后,老爺要跟這樣一個讓人不待見的人同朝為官,少爺很是擔心故鄉(xiāng)人因恨孫可望而遷怒老爺,不再相信他的寬容和仁慈。
雖然老爺跟天倫和尚等談到了這個擔心,但老爺不以為然,于是這個話題就沒有在他們以后的交談中再次出現(xiàn)。
與永歷結為同盟后,他出擊南下清軍,率軍出全州,逼得孔有德自殺,又斬殺尼堪,國人振奮,深受鼓舞。順治小兒曾一度打算放棄湖南、江西、四川、廣東、廣西、云南、貴州七省,與南明劃地議和,聲望日隆。
永歷的日子又看到了一絲可喜的曙光。雖然說是曙光,可跟殘陽西下時的余光也沒多大區(qū)別,因為他在這大好形勢面前作不了主,當不了家,說不上話。有孫可望那樣見不得窮人吃頓飽飯在人在身邊,你想要取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只能是癡人說夢。
作為南明實權人物的孫可望,不但不配合李定國繼續(xù)收復國土,還令馮雙禮部偷襲李定國。
李定國擊敗并收服馮雙禮后,他與孫可望的矛盾更為激化。
永歷帝身邊的權臣馬吉翔是一個品格非常低劣的小人,在永歷身邊混吃混喝,卻想著更大的富貴、更大的身價和更大的官職,暗中依附孫可望,把可憐的永歷當個三歲小兒,欺哄嚇詐手段一用,馬吉翔把永歷賣了,永歷還在幫著他數(shù)錢,直到把自己的小命斷送在他手里。雖然這是后話,但也可以看出永歷不僅軟弱無官,而且瞎了狗眼。在馬吉翔玩堯舜禪受事害死古其品后,在孫可望將永歷朝大權交給馬吉翔后,在徐極、林青陽、胡士瑞、張鐫等上疏劾奏馬吉翔后,永歷依然執(zhí)迷不悟,緊緊抓住馬吉翔、龐天壽等救命稻草不放,致使永歷朝體面全無,斯文掃地。
順治十一年六月,云貴高原上一片神鴉社鼓,孫可望返回昆明,準備擇吉日正式登基稱帝,要將永歷一腳踹進金沙江,永歷還是大氣不敢出。
都說孫可望善于治國,可他所干這些目光短淺的事,讓善于治兵的李定國、劉文秀感到很不滿,全力反對,這才讓孫可望不敢肆意妄為。
而且老天都替永歷抱不平,孫可望欲舉大典當日,漫天驚雷,遍野狂閃,暴雨如注,讓孫可望這個狂妄之徒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得暫收登基之心。
孫可望因有所顧忌沒有演出黃袍加身的鬧劇,沒有當上草頭天子,昏昏然不知春夏秋冬的永歷帝,這回可真真切切看到懸掛在頭頂上的屠龍寶劍。
自己一旦被廢黜,被踢入金沙江,就會連一枚小小的卵石都不如。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涉險求生。
朱由榔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終于讓自己又茍延殘喘了幾年。他派密使到達李定國營中,向李定國宣讀敕旨,希望他能夠出面,保證永歷朝一干文武老朽。李定國深受感動,叩頭出血,許下寧負友必不負君的重諾,準備迎駕。結果這事又被馬吉翔獲知,飛報孫可望。孫可望追查此事,吳貞毓等人為了避免牽涉永歷皇帝,承認是自己朝臣勾結內(nèi)監(jiān)張福祿、全為國瞞著永歷帝私自矯詔密敕李定國。
結果孫可望大開殺戒,制造了南明史上有名的“十八先生案”。
無兵無地的永歷,在專橫跋扈的孫可望面前,是一錢不值的。
只是各種或明或暗的抗清勢力,都是以復明為宗旨,望著永歷能成氣候,所以孫可望也成不了盟主,還得暫時打永歷這面歪歪之旗。
李定國和孫可望兩人明爭暗斗多年,矛盾很多。
孫可望不想看到李定國做大,李定國不能忍孫可望登基,一個圈里面養(yǎng)出的兩頭豬,一個朝前拱,一個朝后拱,怎么都尿不在一個壺里。孫可望頤指氣使,李定國戰(zhàn)功卓越,永歷帝一心想脫離孫可望的控制而讓李定國來控制,因為李定國對復明事業(yè)忠貞不貳,而孫可望只想自己出頭當冤大頭的,于是這兩人內(nèi)訌已經(jīng)不可避免,兩人最終分裂已成定局。
孫可望的顏面問題因李定國的成績而變成了一個大問題,他覺得自己很受傷,很失尊嚴,嫉妒、憤怒、忌恨讓他做出了他早就想做的事,他決定謀殺功高勢大的李定國。
李定國獲知孫可望陰謀,避往廣東。
新會之戰(zhàn),李定國大敗,實力大損,又撤到貴州。
他想憑借本部兵力親赴安龍從孫可望的控制下救出永歷帝朱由榔。
孫可望得到情報,派大將白文選前往安龍,想把永歷君臣搬入貴陽,置于自己直接控制之下。
白文選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雖然是孫可望的舊部,但他內(nèi)心里卻并不贊成孫可望對永歷帝肆無忌憚的傲慢態(tài)度,總是或明或暗地維護永歷的顏面。
孫可望派白文選去搬永歷,是善于治國的孫可望犯的一個愚蠢錯誤。
白文選不僅不搬永歷到貴陽,反而與李定國商議移蹕事宜,兩人一致同意將永歷朝遷往昆明。
除了一心要剿滅南明王朝的清軍,還有隨時會干出蠢事的孫可望,永歷無計可施,也想到了借云南各地土司的勢力自保,因此,他同意跟隨李定國等人入滇。
李定國等人到昆明,劉文秀、沐天波等人出城迎接。
“真龍?zhí)熳印瘪{到,昆明百姓激奮不已,遮道相迎,喜極泣下,整個昆明城籠罩著一片如意祥云。云南貢院就成了永歷帝行宮,視朝聽政。
少爺和老爺也就在這個鬼地方,拜見了真命天子。
順治十三年四月,永歷帝封李定國為晉王、劉文秀為蜀王、白文選為鞏國公、原固原侯王尚禮加封保國公、將軍王自奇為夔國公、賀九義為??岛?、水軍都督李本高為崇信伯。就連到三姚屠城的秦王護衛(wèi)老狗張虎,都被封為淳化伯。
黔國公沐天波執(zhí)掌禁衛(wèi)軍。
賣身投靠孫可望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龐天壽、錦衣衛(wèi)馬吉翔已為朝廷所不容,龐天壽服毒自殺,馬吉翔一度被李定國親信將領靳統(tǒng)武拘禁,可他搖身一變,乞憐獻媚于靳統(tǒng)武、金維新、龔銘,為晉王歌功頌德,終于得到李定國的信任,重新入閣辦事,最后又回到永歷身邊。
等我們從三姚趕到昆明時,他又人模狗樣地站到了大堂之上。
老爺因永歷是受李定國擁戴,跟孫可望沒有什么關系,就糊里糊涂中招,喜出望外,帶著少爺踏上了朝見之路。
聽大人們講永歷的事,加上自己對永歷政權的猜測,少爺對前往昆明撈到點什么好東西越來越不抱希望。
可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踏上這條路前途難測的路,不想走恐怕也不行了。
管他天什么時候下雨呢,一切到昆明后再說吧。
這一路,只有煉象關給了少爺小小的驚喜。
明代建立的煉象關防,被喻為扼九郡咽喉,實迤西之鎖匙。
西門外有重關樓,關前石壁上刻有“天子萬年,煉象雄關”八個大字。?
人們說煉象關因該地有紅色巍峨的高山,遠遠望去其形如經(jīng)火煉過的大象而得名。少爺站在關頭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巍峨的山如何像煉過的大象。
陳教授跟少爺說,“煉象關”始建于明朝崇禎十六年,共有五座關樓,一座石拱橋。少爺數(shù)了一數(shù),果如其言。雜居其間的鹽商庭院,混跡于此的諸色人物,顯得很熱鬧。古宅窄巷,庭院深深,皆為走馬串角樓格局,院內(nèi)雕龍畫鳳,鏤空雕門窗工藝精湛,值得一看。煉象關古驛道闊不過2米,用堅硬的青石鋪就,經(jīng)多年風雨剝蝕后依然可清晰看到當年馬蹄留下的印痕。
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我們自然也在此逗留了一夜。
過了煉象關,翻過一個老坡,路便好走了許多。
越靠近昆明,山林中突然殺出一彪人馬的可能性越小,少爺也就不再奢望還會有那個剪徑好手給我們制造麻煩了。
老爺選擇了一個不錯的季節(jié)進昆明。
春天,是一個帶給人好心情的季節(jié),哪怕你不喜歡漫山遍野的鮮花,可那些從不同角落散發(fā)出的幽幽香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悄悄改寫著人們心板上固有的內(nèi)容,讓人們找回某種自信心,容易對他人產(chǎn)生好感。
我們?nèi)グ菀娀实鄣娜兆?,也是老爺精心選擇的好日子。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少爺干了一件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回味很長一段時間的事。
這事,也成了在少爺這個年紀上的云南人最值得自傲的一件事。
這事,在云南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的,后有沒有來者,現(xiàn)在還不好說,但少爺想在少爺有生之年,是絕不會有人來打破少爺不小心創(chuàng)下的這個紀錄了。
少爺老的那天,他坐在拂雪巖上,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還真希望有人出來破紀錄。雖然少爺知道,這個難度比少爺創(chuàng)紀錄還要艱難。亂世出英雄,渾球培養(yǎng)渾小子。少爺?shù)募o錄就是在亂世在渾球面前這樣創(chuàng)下的,以前值得一提,他們不會忘記,但少爺卻希望有人馬上破了它。
過了碧雞關,我們首先看到的是空闊無邊的滇池。
這是一個真正的大海,跟它相比,少爺家門前那個草海,只能算是一個小水洼了。
從碧雞關丫口吹過來的風,帶著一股濕氣,吹在臉上,進入心里,讓我們一行人都變得溫溫潤潤的。
蘆葦滿地,海鳥滿天,那些近岸而筑的房屋,有被波浪卷走之虞。
那時少爺心中的詩神還沒有長大成人,沒有成為人們一提起來就心旌旗搖的漂亮女神,少爺也就不可能脫口而出碧雞關歡躍滇池笑,少爺從姚州急趕到,乾坤有恨家有喜,從此心氣比天高這樣的打油詩。
真的,現(xiàn)在回想那年那時那刻的心情,少爺不會變得更有詩意,也不會變得更通脫,更不會變得更容達。這樣的打油詩,這樣的心情,是少爺那時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改變過的。老爺是曾經(jīng)到過昆明多次的,他指著處的一些小黑點,跟我們說,我們?nèi)Φ挠嘘P金馬碧雞的傳說,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跑到了這里,人們會以各種方式來紀念它。那些建筑中,就可以看到它們可疑的存在方式,聽到它們遙不可證的消息。
三姚高土司來到,是一件大事。高土司家勢顯赫,雄霸云南多年,任何人提及,無不舉手加額。
“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是對高氏家族勢力的一個總結。
不要說偏居一隅的云南,就是放眼整個中華大地,有哪一個家族能與我們比肩?
這樣有名的一個世家族長來到,永歷和李定國當然要屁顛屁顛出來迎接了。
可是他們一個是自以為是的皇帝,一個是目空一切的大將軍,還在擺著老氣橫秋的臭架子,只派了一個長得高大笨拙的將軍和一個迂腐不堪的老臣,帶著一干不著邊際的儀仗人員,出來迎接我們。
這樣一群不上眼的垃圾,卻讓老爺很滿意。
那時少爺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一心想知道永歷長什么狗樣,李定國長什么熊樣,才不關心前來迎接的是什么人。
有老爺在,沒有少爺想問題的份,也沒有少爺談看法的份。
在他眼里,少爺還是那個只知道玩樂不知道天下大亂的小少爺,雖然會背幾篇古文,會寫些幼稚的詩文,會耍幾路拳腳,會打破我那張老實的黑臉,僅此而已。
在黑鐵塔的引領下,我們來到永歷臨時皇宮。
氣派的大門口站著一群橫眉怒目的金剛,搞得少爺心里一顫一顫的。
少爺知道戒備如此森嚴的皇宮,不是少爺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玩樂之地。氣氛如此凝重,把少爺剛才所有的好心情都一掃而光。少爺心里只有敬畏、恐懼和戰(zhàn)栗,身上只有虛汗。少爺真不想跟老爺進門了,可是皇恩浩蕩,少爺豈敢有大不敬的行為。
我們一行四五十人,有幸被永歷召見的,就只有老爺和少爺。
少爺年紀不大,面子已經(jīng)不小了。
給臉不要,偏要去貼別人冷屁股的傻事,少爺才不會干呢。
少爺跟在老爺后面,慢慢地上臺階,緩緩往里走,頭不高招,目不斜視,跟在那個弓著蝦腰的老太監(jiān)后面,被迎上大殿,進入陰森可怕的宮中。宮里帶刀侍衛(wèi)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在永歷惱羞成怒時,將老爺和少爺拿下,綁出午門,斬首示眾。這不是少爺喜歡的結局,可也不是少爺能左右的事情。結果如何,是被永歷重賞還是被他拿下,全看老爺?shù)谋憩F(xiàn)了。
老爺在人前的表現(xiàn),少爺一直都很放心。他是一個實誠的人,卻不乏心術。這樣一個好老爺,能夠讓那個連個安穩(wěn)的家都保不住的永歷難住嗎?
少爺只看到兩邊有帶刀侍衛(wèi),不敢看更多的人,少爺怕他們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賊眉鼠眼的宵小之徒。
老爺走到適當?shù)奈恢茫W×四_步,然后跪下,然后說話。
少爺亦步亦趨,鸚鵡學舌。
天地君親師,都是需要少爺?shù)皖^彎腰跪下去的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就是老爺和少爺說的話。
永歷回了一句,“平身?!?/p>
老爺遲疑了一下,站起來。
少爺跟著站起來。
“高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賜座!”這是高高在上那人說的第二句話,雖然是套話,聽起來還是蠻舒服的。
幾個太監(jiān)搬了兩個圓桶似的凳子,放在一邊。
“謝圣上隆恩。”老爺也回了句套話,很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少爺想坐下去,可想想不對,便沒有謝恩,也沒有落座,只是站在老爺身邊。
“高大人,旁邊站著的是高少爺吧?”
“回圣上,正是犬子遐齡?!崩蠣斆φ酒饋砘卦?。
“眉清目秀,雙眼有神,長相不凡,將來必定有大出息。”
“謝圣上金口玉言?!彼脑捯宦洌€沒等老爺客氣,少爺便回答了一句。
少爺清脆的聲音在大殿回蕩,讓老爺和其他人吃了一驚。永歷自然也不例外,不由又多看了少爺兩眼。話一出口,心里一直壓著的恐懼和其他什么從來不曾來到少爺心底卻在這座大殿中出現(xiàn)死死揪住少爺心靈的東西,都隨少爺脫口而出的話,去了其他地方。少爺便也抬眼認真看了看高處那個人。
朱由榔,永歷帝,還年輕得要老命。臉上沒有東奔西逃的痕跡,眼里沒有無家可歸的絕望。那張滿是笑意的臉,似乎從來沒有經(jīng)受過什么大災大難。
少爺想,這樣一個人,要么他有過人之能,要么就純粹是一個蠢蛋。
只憑眼見,只憑耳聽,少爺還不能做出準確判斷。
“高少爺,你為什么不坐?”在少爺觀察永歷的時候,永歷提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上有君,前有父,如何敢坐?”
少爺?shù)脑拋淼米匀?,卻讓眼前的人聽得很不自然。都說高少爺年少有為,果然是人中龍鳳。
“過來,到朕這里來?!?/p>
少爺看他用手招自己,便回頭看了看老爺,老爺沒有反對,少爺便大著膽子走上去,來到永歷龍椅前。
這個年輕人將少爺抱到他的膝上,盯著看了一會,又問:“你有幾歲了?”
少爺說:“八歲?!?/p>
“八歲,還是個幼童,有如此見識,不簡單。聽說你對句功夫不錯,不如朕以“八歲幼童”為引,你對上一句吧。”
天對地,日對月,這是少爺?shù)哪檬趾脩?,皇帝出如此低能之?lián),不是想讓少爺好好表現(xiàn)一番吧?
他出完上聯(lián),少爺?shù)南侣?lián)便脫口而出:“三代知府。”
八歲幼童對三代知府,好,有功力,有見地。
一副不怎么樣的對聯(lián),將大殿里凝聚了很久的沉重氣氛一掃而光。君臣開顏,笑意盈盈,談話的方式就變得容易了,談話的內(nèi)容就變得簡單了。
只是大人們說話,不再有少爺插嘴的份。
少爺便認真打量宮中眾人。
李定國看上去從容淡定,有大將風范。
沐天波一臉滄桑,憂心忡忡。
馬吉翔獐頭鼠目,心懷鬼胎。
李國泰表情麻木,難藏奸詐。
白文選話雖不多,但很浮躁。
劉文秀一言不發(fā),卻正氣盈額,值得信賴。
其他人各有所思所想,表情亦不盡相同。
老爺原與沐天波交情極深,彼此多有默契,談話間,一唱一和,很讓永歷滿意。
李定國不時插話,多問三姚錢糧之事。從老爺口中得知三姚地區(qū)物阜民豐,白井鹽產(chǎn)量穩(wěn)定,他很高興。到永歷議及封老爺為太仆封少卿之事時,他沒有提反對意見。
于是從大殿出來時,老爺便是永歷王朝的高官,有了太仆寺少卿的頭銜。
當晚,黔國公沐天波宴請老爺,少爺跟著來到國公府。
沐家經(jīng)營云南數(shù)百年,果真家大業(yè)大。
老爺原來想把我們從匪人手里奪回的美人送給永歷,可他看到永歷太年輕,遇事太不穩(wěn)重,不敢以女色去擾他的心智,便決定將美人送給黔國公。
黔國公所擁美人上百,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可老爺卻能從中得到好處。黔國公受美人,自然會記得老爺?shù)那榱x,如永歷政權有什么變故,他也會及早知會,好提早作好準備。
老爺跟黔國公關系非同一般,他們相交這么多年,老爺沒有想到要送一個美女給他,少爺猜沐天波也沒有想過向老爺索要一個美女,可是,這條底線到底還是被突破了。
老爺做出了選擇,黔國公也做出了選擇。
在這個亂世,沒有什么是不可改變的,包括人們固守了多年的觀念和準則。
老爺?shù)母淖?,不是自愿的,形勢逼人,世道險惡,老爺?shù)糜兴鶞蕚洹?/p>
沐天波也一樣,他在其他時候可能會拒絕老爺?shù)暮靡猓墒侵煊衫七@個大人物來到他的地面上,把他的命運綁到云南的山川大地,沐天波就不能不改變。
老爺走了一步怪棋,也是一步好棋,黔國公在永歷潰逃前,提前通知老爺,讓我們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帶足了人手和財物,以致我們流落騰越時,日子不至于過得太悲慘。
其后數(shù)天,老爺帶著家臣,攜帶重金,一一拜見永歷帝手下寵臣,為自己鋪好了平安大道。天倫和尚原是明朝皇宮帶刀侍衛(wèi),因武藝高超,被崇禎老兒猜忌,才流落三迤?,F(xiàn)在他怕遇到原來的故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便不再隨老爺去拜訪軍政要人。
少爺閑來無事,便帶著我,跟著天倫和尚,泛舟游滇池,信步上西山。
寺里拜佛參禪,龍門鉆出鉆進,好不愜意。
我們還去了許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是少爺都不太記得了。因為少爺在永歷面前有出色的表現(xiàn),也有許多認識和不認識、重要和不重要的官員前來拜訪我們,聽他們的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或言不由衷的贊美,少爺漸漸明白了一個事實,此次昆明之行,少爺為老爺,為三姚大地,掙足了面子?;实劢o了少爺面子和尊嚴,少爺也不敢奢望他還能賞賜給少爺什么好東西,少爺知道他此時干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地收別人送來的寶貝,比如少爺老爺給他的貢禮。少爺聽說他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如果不伸手,日子可別想好過了。
少爺知道李定國、沐天波等輩會想辦法讓他過上好日子的,可是光吃飽穿暖還不足以讓一個不入流的皇帝心滿意足。沒有幾樣可以顯示他身份和地位的鎮(zhèn)國之寶,他會吃不香睡不穩(wěn)的。
他下面還有許多個大員,無不是奢靡之徒,他們也是只收禮不送禮的。聽說大學士馬吉翔,一天收不到寶物或美女,就會患上憂郁癥。他可是永歷的棟梁,是皇帝的智慧,一日不可缺,誰敢讓他憂郁?他不能憂郁,他不會憂郁,永歷不允許他憂郁,國家不允許他憂郁,那只有讓少爺這個小屁孩憂郁了。
可少爺沒有想到自己僅僅憂郁了幾天,就比馬大學士都快活了。
那些來拜望老爺?shù)娜?,無不給少爺帶來了禮物,各種少爺見過和沒見過的好東西,讓我和少爺興奮得大半夜不能入睡。讓少爺沒有想到的是少爺小小年紀就開始有艷福,有人甚至還想給少爺送小美女,恬不知恥地跟老爺提親,想把自家的鼻涕蟲送到我們家。
好在老爺沒有想在這群人中找一個倒霉蛋做親家,沒有應允誰。
少爺?shù)耐尥抻H結不成,小小的艷福也就享不上了。
一向仁慈的天倫和尚斬了一個人后,我們不得不離開了昆明,帶著許多值錢和不值錢的東西,踏上了返回三姚的鹽馬古道。
回來時,沒有碰到讓少爺興奮的山賊,我們走得比去時快多了。
少爺腦子里一直想著無所事事卻很想干點什么的永歷,他那張英俊迷人的臉,本該擁有更多的尊嚴,可在昆明,他擁有的并不比一個叫花子擁有的多。他臉上沒有迷人的微笑,他嘴里沒有醉人的歌聲,他心里肯定也沒有珍貴的自由。他擁有的那些零碎,擱哪兒,都沒有幾個人看得上眼。可從關外一路打殺過來的清兵,他們不知道永歷的實際情況,還以為抓到他會中頭彩呢。少爺心里想著這些不著調的事,也沒有心情去煩路邊百里不變的景色,也沒有心情看一眼不離自己左右的我。
經(jīng)過一次長途跋涉,少爺?shù)碾p腳已經(jīng)適應高低不平的山路,跟那些時紅時灰時青時黑的巨崖、時大時小時尖時鈍的石頭、時密時稀時長時短的草以及橫的直的帶刺的不帶刺的樹枝,都成了少爺嫩嫩的腳掌的朋友,不再時不時讓少爺出點血,見點紅。
少爺很高興也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進行自己的長途遠征。
這是一次鍛煉,也是一次磨煉,是少爺走出家門去見識更廣闊世界的一次成功經(jīng)驗。以前少爺也曾跟母親回麗江去看望舅舅,但那時少爺是坐在小轎里,有專人抬著,算不得是鍛煉。
雖然少爺對永歷有很好的印象,但少爺對他的前途卻不是很看好,只是老爺從他那里得到很多,心情很好,少爺不敢說出對永歷不敬的話。
我一直想讓少爺多告訴我一些有關永歷的事,可少爺怕說漏嘴,吐出些令老爺惡心的東西,然后被教訓少爺一通。
沉默是金,少爺算是從這真理中得到實惠了。不過,少爺決定,回到姚州,他就跟我好好講講與永歷皇帝的事。畢竟在龍膝上待過一回,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得到的恩寵。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不將這千載難得的榮譽與人分享,少爺豈不跟其他小孩沒什么區(qū)別,那還稱什么神童?神童之神,要有載體來表現(xiàn),跟永歷零距離接觸,就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值得吹噓的載體,少爺哪能隨便放棄這個在我等人面前露上一臉的天賜良機呢。
責任編輯:張永祥 王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