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阿普突然在床頭直起了身子?!八_,怎么了?”阿瑪被他驚醒了?!拔宜坪趼牭搅四_步聲,一個漢人正在向我們房子走來!”阿瑪屏住呼吸,探起半個身子豎直耳朵靜靜地聽了好大一陣,“沒有?。∵@天寒地凍的,哪還會有什么漢人大半夜不睡覺,往羅坪山里跑呢?”
羅坪山位于滇西北高原橫斷山脈南麓,常常一雨成冬,雪載半山,就連鳥都飛不過去。阿普沒有回答,阿瑪往他臂上一拉意圖讓他睡下,但阿普卻干脆一骨碌翻身起床,搭上披氈就來到中房里扒開火堆,隨手架上兩根干透的櫟柴,陸家老房子很快就亮出了火光。
我們諾蘇人世世代代離不開火。在彝族史詩里,火曾幫助我們戰(zhàn)勝過漫天的蝗災(zāi),所以我們就有了一年一度的“火把節(jié)”。在漫長的彝人歷史中,火是我們最好的伙伴。在一個個清冷靜謐的彝山深夜,火不僅為我們帶來光明和溫暖,還為我們烤熟食物,帶來和諧、團結(jié)與無盡的歡樂。待火一燒旺,阿普往火肚子里埋上五六顆洋芋蛋子,又在火塘邊的茶炊里添上些水,那火霎時間綻開了嘴,呵呵呵地笑個不停。
火笑客人到!這是千里彝山留傳了不知多少年的熟諺,果真茶炊里的開水剛漲上,房外面就隱隱響起了狗吠聲,并不斷向陸家老房子靠近。阿普趕緊起身拉開房門,明亮的火光如一把鋒利的刀,將屋內(nèi)的溫暖和屋外的冰天雪地切割成兩半。“大哥,救命??!”待眼睛稍稍適應(yīng)門外的環(huán)境,阿普就看見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地從雪地里走來,阿普剛上前一步,來人就似一截僵冷的石頭直接砸進他的懷里。
阿普慌忙把他扶進屋里,隨手把門一關(guān),就把那個天寒地凍的世界關(guān)在了門外。他讓客人在正對火塘的靠墻位置坐下——那是彝族人堂屋里最尊貴的位置,再遞上一碗熱水給他喝上,阿瑪聽到話聲,也趕忙起床給客人送去了一件披氈讓他圍上。這時火肚子里的洋芋也已經(jīng)熟透,阿普用火筷翻揀出來送到客人面前,客人拾起一顆掰開便往嘴里送,濃烈的熱氣伴著食物的焦香,吃得他嘴里一陣抽搐?!盃C啊,慢點!慢點吃!”阿普在一邊笑開了嘴,一邊在一旁點起了一鍋草煙。
手腳麻利的阿瑪很快又送上了一碗燕麥糊湯,客人一接過去就把臉貼到碗上,“唏哩嘩啦”一口氣喝個碗底朝天,抬起頭時眼淚鼻涕纏滿一張臉,他用衣袖一抹,臉色漸漸在火光中紅潤了起來?!白蛱煲淮笤缇蜕仙秸疑?,哪想天氣一變,山里又是雨又是雪,加上霧氣上來,前面一棵樹都看不清了,瞎轉(zhuǎn)整整一天不得其路,又冷又餓,我以為這下子完了,蹲下身子就哭了起來??晌覅s突然聞到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煙火氣,就相信這山里必定會有人家,便循著這個方向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挪,連滾帶爬大半夜,突然就看到遠遠點亮的燈火,就加快腳步走來,終于沒把命丟在這山里……”細細瞧來,他渾身上下滿是泥巴,臉上已被這風雪蹂躪得紅腫粗糙,手上也炸開了一個個小口子,如此頹樣,卻也遮不住此時寫滿一臉的慶幸和感激。
陸家老房子坐落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羅坪山巔,它和每一座彝家房子其實沒有什么兩樣,但這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彝人最重要的財產(chǎn)。阿普告訴我,我們的祖先來自遙遠的大小涼山,歷史上一直都屬于娃子(奴隸)階層,在大約一百多年前奴隸主與當?shù)氐墓賳T狼狽為奸,為十幾斗糧食的苛稅燒了我們的房子,我們的祖輩被迫趕著牛羊離開家鄉(xiāng),在川滇高原的千里群山中轉(zhuǎn)徙了一個多世紀。寧蒗、麗江、蘭坪、中甸、維西、瀘水、云龍、漾濞、劍川、鶴慶、洱源……從清朝到民國,我可憐的祖輩和父輩風餐露宿,居無定所。直到新中國建立前夕,這樣的漂泊日子才到了盡頭,從此在洱海之源羅坪山中一座被當?shù)厝朔Q為彩云崗的山嶺定居了下來。
我們諾蘇人喜歡在高寒向陽的山地上建房,但陸家老房子卻是一座特殊的彝家房子。兩層的木瓦樓房,三開間,筒板瓦蓋頂,前伸重檐,出廊下面是寬敞的廈臺,中堂的格子門和兩邊偏房的門窗都有精細的木紋雕花。樓層中間,用寬厚的松板鑲障,便又隔出了一層樓房。總之,一木一瓦都體現(xiàn)了洱源白族民居的建筑特點,同時也融入了我們諾蘇民居的風格。阿普常說,這房子是伴隨著共和國的腳步在羅坪山中建蓋起來的,自然也匯聚著鄰家兄弟的熱乎乎的情誼,當時道路不通,一塊塊磚瓦,全靠人背馬馱方才運送到這里。做石墻打地基,我們仰仗的是彩云崗對面山頭臘羅彝家兄弟的技藝;夯土筑墻,我們請漢族的大師傅來掌墻板;木瓦泥活,那是山下白族人的手藝,歷盡千辛萬苦方才建成這樣一座房子!70多年來,這老房子早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團結(jié)房、友誼房和救命房。漢家趕馬的人在這里喝過酒,白家砍柴的人在這里吃過飯,追獵的傈僳族人和阿昌族人在這里歇過夜,馱炭和買洋芋的回族人在這里稱過秤,包括對面松鶴村里的臘羅兄弟,也都來我們這老房子里借過宿……
在諾蘇彝語里,阿普阿瑪就是爺爺奶奶的意思。每當故事講到這里,阿普的臉上都會出現(xiàn)一種自豪神色,咂兩下煙桿,慢吞吞地吐出一口濃煙,才又繼續(xù)說道:“你把別人當親人,別人也才會把你當親人對待!幾十年來,我們也必須倚靠山下的各族兄弟,種出的玉米、洋芋、蔓箐和蘿卜,還有早年我們砍下的柴火、燒制的木炭,也得要山下面的人趕馬上來交換,老人、孩子與哺乳期的女人才有好米和細面吃,同時有了他們送來的精布和花線,出嫁的女子才有好看的嫁衣穿。所以羅坪山上下,我們這七八個民族,就是誰也離不開誰的歷史祖親??!”
周末,我們被阿普用馬接回家,睡到大天亮,就被一陣激烈的狗吠聲驚醒。我們家來了訪客,就是阿達的上級、那個一向和藹可親的碧云村總支書楊伯依(諾蘇語指伯父)。
他進門就向阿普遞煙,阿普沒有起身,但卻友好地對他點頭示意,推一個柴堆過去讓他在火塘邊靠墻的位置坐下。伯依坐定,阿普又遞了杯茶過去。伯依舉著那杯噴香的烤茶一口喝罷,不禁瞪大眼睛說:“阿大(白族語中的伯父)這杯茶吃得精神?。 蔽抑谰裨诎渍Z里是提神的意思。阿普年少時被阿普文文送到城邊的漢族村莊里頭讀書,升入小學后就來到山下的碧云村一直讀到初中,四五十年來,這里一直都是我們的大公社和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人口密集、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多年后,阿普又把我阿達送到碧云讀完小學和初中,現(xiàn)在是我和務(wù)子、阿梅被送到碧云小學,常年和山下的白族、漢族同學一起讀書生活,我們祖孫三代已將白語、漢語說得如同諾蘇母語一般嫻熟。
阿普自幼聰穎,讀書一向勤苦,后來又在村里當了一輩子的民辦教師,從此養(yǎng)成了手不釋卷的習慣。若非遭遇大人們常說的“十年浩劫”,他應(yīng)該會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于是為了彌補自己和他阿達的遺憾,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給在自己的小兒子,也就是我阿達身上。然而當時整個陸家村,十幾個孩子中就只有他一個人離家住校,相較同齡人,他可以遠離農(nóng)牧,專心讀書,然而如此優(yōu)越的條件,阿普最終卻失望地看到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灰溜溜地回到了山里。
“阿大,我就知道文章性粗,沒法和您說到一塊兒!”
“是啊,父教子不學,當年我把他鼻梁骨都打斷了,依舊改不了他這副粗性!”
“所以我估計他肯定沒把政策給您宣傳到位?,F(xiàn)在黨委政府正全力推進脫貧攻堅,開足馬力創(chuàng)建小康社會。鑒于陸家村深居彩云崗上頭,山高路遠,你據(jù)一個山頭,我占一片林子,鄰里親戚間也無法相互照應(yīng),我們計劃對村子實行整體異地搬遷,集中安置到彩云崗埡口下面的碧云后山,在那里共建一個新村!”
見阿普不語,楊伯依又說:“我知道陸家村是當年金善爺最先遷徙到此,之后幾十年來,才有余家、龔家兩姓親戚相繼搬遷過來。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而且文章又是陸家村的村民小組長,還望您老多多支持他的工作??!”
陸金善是我阿普的父親,按彝語我們該稱他阿普文文。阿普常給我說,亂世出英雄,阿普文文毫無疑問就是我們諾蘇家族里一個響當當?shù)挠⑿邸5谒晟贂r,也只不過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高山牧民,每天晨耕暮息,在滇西北群山之間一個連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山頭,過著怡然自得的農(nóng)牧生活。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一個大地豐盈的秋末,他帶著幾個親友兄弟下山販羊,同時換取我們生活迫需的鹽巴、花布和米糧,不想半途中卻被一群來路不明的土匪連人帶羊抓去,被關(guān)在山洞三天三夜,發(fā)覺從他們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便將他們賣到蘭坪礦山做苦工,從此沒日沒夜的鉆礦洞,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阿普文文不堪忍受種種壓迫,于是振臂一呼,帶領(lǐng)漢、白、彝、回、傈僳、些么(納西)等各族窮苦兄弟發(fā)動武裝暴動占領(lǐng)了礦山。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知道駐扎在縣城的保安團很快會反撲回來,為了手下兄弟的性命安全,他就在地下黨員的牽頭連線下,毅然決然地參加了由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邊縱七支隊”,組建成了一支特殊的“民族支隊”。從此滇西北解放戰(zhàn)爭中有了一支活躍的新生力量,當偵察、打游擊、做后勤、搞阻擊、運送裝備、配合大部隊作戰(zhàn),乃至后來的安匪平叛和治安管理中,也常能瞧見他們的身影。
擔任支隊長的阿普文文作戰(zhàn)勇敢,每每身先士卒,橫刀立馬,馳騁整個滇西北。特別在解放蘭坪的戰(zhàn)爭中沖鋒陷陣,屢建奇功,讓國民黨保安團和邊地土匪聞之膽寒。蘭坪解放后,農(nóng)奴翻身當起了主人,戰(zhàn)功赫赫的阿普文文就此成了第一任縣長。誰想竟引來了土匪的嫉恨,連續(xù)兩次燒了他的村莊。為了永遠地告別滋擾,新中國成立不久,功成名就的他決意解甲歸田,帶領(lǐng)族人離開暫時的家園,再次尋求遠徙。接任縣長的甘先生原是洱源地下縣委書記,在他的介紹下,阿普文文最終帶著家人來到了這里,從此洱海之源茈碧湖西岸,綿延百里的羅坪山彩云崗上面,就誕生了一個新的彝家寨子——陸家村。阿普文文帶領(lǐng)族人在這里開山養(yǎng)馬,伐木蓋房,種蕎收麥,繁衍子孫,轉(zhuǎn)眼已經(jīng)70多個年頭。至今提起他,無論山里的人還是壩子里的人,都會尊重地在后面加個“爺”字。聽了支書的話阿普哈哈一笑,說:“噢,他當小組長就了不得了?那我該怎么支持他呢?把他放堂屋里當麻都供著,每逢大節(jié)小慶,都得給他敬餐祭拜、磕頭下跪不成?”
麻都是我們在為先人火葬時讓畢摩給他做的靈牌,代表了先人的靈魂。博學的阿普告訴我說,諾蘇人死后會有三個靈魂,一個趕赴陰曹地府,一個守在墳頭保佑子孫后代,一個則會在畢摩的《指路經(jīng)》中順著先輩遷徙的足跡回到祖先身邊,那里就是我們諾蘇人最初的家園。然而在為祖先們做帛(送靈)之前,我們就把麻都供奉在一個專門的地方,在彝語里我們稱之為“立批麻都”,專供子孫在節(jié)慶之時作祭祀之用。諾蘇人向來敬重祖宗,所以這樣的地方在我們看來近乎神圣,一般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講究的人家,大到殺羊宰牛,小到吃尋常的一餐一飯,都要敬一次祖宗,認為只有祖宗享用完畢,才有自己的份。
“不不不,支持文章,說白了也是支持黨委政府的扶貧政策,給其他村民帶個頭,做個示范!新村址交通方便,地勢平緩,只要您一點頭,我們馬上為你們選最好的地基,蓋好房子,讓您第一個搬進新宅!”
“那你的意思是說蓋新房子,老房子就不要了?”
“您看這路遠的,從彩云崗山頭到埡口,比從埡口到山下面更遠,拆這么一座房比新建一座房更貴。上面答應(yīng)給每個農(nóng)戶補貼十三萬八,當然這些錢還不能全用到建房子上面,得統(tǒng)籌其中一部分,修橋造路、架電線、接水管、修廁所,錢少事多,所以各家各戶也得自籌一部分,但說白了這不都是為共建我們自己的新家園嘛!”
頓了頓,支書又說:“脫貧攻堅、共建小康,是當下的大事,全國各地一起開干,四面八方一起使勁,可畢竟我們國家太大,哪個地方都得花錢,有時的確是力量不濟。阿大您是個開通人,希望您能跟陸家村同胞多宣傳宣傳國家政策,多多支持和體諒黨委政府的困難??!”
“老侄,你說的這些我都能理解。我阿達你叫阿爺,你阿爺我叫叔,你爸和我稱兄道弟,如今你和文章在一起,陸梅、陸杰在碧云小學和你子侄、侄女們一起讀書,我們陸姓彝家和你們楊姓白家至今已是四代人交情。那你也知道,這老房是我阿達留給我的,房子的來歷我不說你也清楚。你也知道羅坪山氣候惡劣,突然一下子大雨傾盆,霧氣上來,兩個人站在一起都看不清誰是誰。記得有一年冬天,山下云窩村的劉老七半夜叫我的門,人一進來就倒地不起,我把他捂進床鋪,蓋上三層氈毯,給他燒火、灌酒、烤蕎粑粑,到了后來甚至還灌了一缸辣子水,他身上才漸漸騰起一股熱氣,一直到第二天安然無恙才讓回去。還有一年我在路上扶起??诖宓奶K四弟,帶進門時脖子里僅只剩下最后一絲游氣,我趕緊讓娃娃的阿母熬生姜紅糖水給他喝,兩天后云開霧散,天氣變暖,他最終得以平安下山……這樣的事,連我自己都不記得做了多少回了,你說這樣的團結(jié)房、友誼房和救命房,說拆就拆,不可惜嗎?”
楊伯依被阿普說得啞口無言,阿達也在一邊紅著一張臉。最終還是阿普平心靜氣地開了口:“我們也體諒黨委政府的難處,錢少事多,要照顧的面又太大,我想我們就不給政府添麻煩,索性這個家也就不搬了,老侄千萬不要怪阿大不通情理呀!”
楊伯依還有話說,但阿普已經(jīng)站了起來,這次會談就這么草草結(jié)束了。
其實圍繞陸家老房子的是拆是留,阿普和阿達已經(jīng)爭論了很久。昨天晚上晚飯剛過,父子倆又一次在老房子里爭吵起來。起初阿達也很耐心,一字一句地向阿普解釋:“阿達,老房真不用拆了!我粗略地計算過了,拆房就得花一百多個工時,即便工錢按每人每天150元計算,至少也得兩萬多。問題是房子老了,這泥墻、木頭、瓦頂,朽的朽、爛的爛,拆下來也沒多少用途,弄不好再傷著人,得不償失?。 ?/p>
阿普不應(yīng),阿達又說:“最關(guān)鍵的還是運輸,一木一瓦運下去,來回十幾公里,得花費多少馱力勞力?何況這年頭,山里的年輕人大都出門打工,留在家的全是些老人和孩子,不說做不動,即便能做,這山高路遠的,彩云崗上下,光直上直下的巖坡就有六七道,不習慣的人光身子走都覺吃力更何況還要擔那么重的東西。關(guān)鍵是千辛萬苦運下去,還得重新建蓋一次。與其花這么多人力財力畜力,還不如把這六七萬塊錢節(jié)省下來,咱們重新買些嶄新的材料回來,山下路通了,運輸也方便!”
阿瑪在旁邊輕輕地推了推阿普:“他達,文章計劃得周密,你就聽他這么一次吧!”
“狗屁的文章,他還配得上他阿普給他取的這個名字?!我看他就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他這輩子都是在和我、和這個家作對!”阿瑪不勸還好,一勸引得阿普更加惱怒。阿瑪只得在一旁靜靜坐著,再也不敢講話了。
阿達的臉很快黑了下來。我知道他這個名字就是阿普心中永遠的痛!阿普曾經(jīng)告訴我,當年阿普文文斗大的漢字不識一個,所以他對漢文化充滿了敬畏之心,于是在我阿達降生時,他老人家就把這樣一個富有文氣的名字賜予了他。然而我阿達卻深深地辜負了他,同時也辜負了他自己的阿達平生最質(zhì)樸的希冀。
阿普的罵聲繼續(xù)。阿達起身就往外走?!拔恼?!”阿母叫他,他也沒有停步,門被留在身后,一陣橫風吹進屋子,火塘里的火苗被刮得左搖右擺,如同每個人內(nèi)心里的忐忑。我感覺身上添了幾分寒意。阿瑪嘆了一聲,直起老邁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門口把門關(guān)上,屋子里重新變得暖和起來。坐回火塘邊,她又深嘆一口氣對阿普說:“也該想想陸梅和陸杰啊,還這么小,每個星期都要走這么遠的路,識幾個字多不容易!”
阿瑪提到的是務(wù)子阿梅和我。阿普低下他那顆驕傲的頭,在火光的襯映下滄桑畢露?;实蹛坶L子,百姓愛小兒。這在我們諾蘇人也絕對是鐵一般的道理。我從心里知道,阿普愛我們、慣我們。每到星期五,他在吃過中飯后就帶上一本書,將馬兒趕到彩云崗前,在那個能眺望到山下村落和壩子東山腳茈碧湖的大山埡口等我們。馬兒順著山坡往下吃草,不多時就沒在了松坡林里。松高林密,我們在不見天日的小路上看不到阿普,也不看不到他的馬兒,但遠遠聽到那清脆的馬鈴聲,我們就會朝山頂大聲地叫喊:“阿普!阿普!”靠在山坡上看書的阿普一聲回應(yīng),像個健碩的青年小伙一骨碌翻身起來,放下書本把手指伸進嘴巴,深吸一口氣后吹出一聲長長的響哨:“吁——”,不知身在何處的閃電和驚雷聽到哨聲,立即停止啃食,從密林深處順著一陣風快步跑到我們跟前,昂起頭提起左右前腿,如同高抬腿跑一般,張開大嘴發(fā)出“嚯嚯”的聲響,親昵得像是兩條戀主的大狗。
我踩到路邊的一個小坡,抱著閃電的脖子爬到它的背上。長我三歲的阿姐陸梅也在那邊騎上了驚雷。在彝語里我習慣喊她“務(wù)子阿梅”,如今已是一個頂好的女騎手。待我一前行,她雙腿往馬肚子上一夾,“駕——駕——”,馬兒就憑著那它雄厚的爆發(fā)力,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彎轉(zhuǎn),顛來扭去,又像是兩只壯實的巖羊輕盈地穿行在陡峭的山崖間。我用手緊緊地抓住馬鬃,彎下身來伏在它漸漸變得滾燙的脖子上,與其說是為躲避路邊的松枝斜刺,還不如說是在親近這個忠實親密的朋友,聆聽它內(nèi)心深處最豪邁的壯語。這是每周回家路上最艱辛的路段,足有一公里多,但馬兒的腳步卻堅實有力,我能聽到它呼哧呼哧地喘氣聲,時不時還有一陣陣響亮的鼻息,似乎每一口氣里都有著一種源源不斷的力量在迸發(fā)。
我們緊隨它的步子上升,轉(zhuǎn)眼之間就把一段大路丟在了后面,只留給山下一陣嗆鼻的灰土和尖脆的蹄聲。驚雷!閃電!我想只有阿普這樣學識高深的老人,才取得出這樣貼切的名字。然而更讓我感佩的是馬兒的靈性,它們同樣是阿普最值得驕傲的孩子,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經(jīng)和阿普心神合一了。
馬兒在阿普身前停下,阿普笑呵呵地把我抱下馬,用袖子為我擦去滿頭的泥灰和汗水,務(wù)子阿梅也已經(jīng)在后面趕到,阿普照例要往她頭上擦一擦,接著拿出他為我們備好的清水和食物,燒玉米、烤洋芋、蕎粑粑、燕麥餅、水煮牛干巴……饑腸轆轆的我看也不看就把食物往嘴里塞,“慢點,小心噎著!”阿普在一邊吸著煙,一邊用慈祥疼愛的目光看著我們,直到肚子被撐成一面圓鼓,我們才又重新騎上馬背。
阿普說早在唐朝天寶年間,蒼山洱海之間崛起的烏蠻部落(據(jù)說就是我們彝人中的一個支系),在唐王朝的扶持下逐漸發(fā)展成了一個縱橫全滇的邊疆民族政權(quán)南詔國,英雄蓋世的南詔王閣羅鳳,就曾把是否具備優(yōu)異的騎術(shù)作為衛(wèi)隊選拔的條件之一。一千年后的滇西北高原,馬匹就是阿普文文和民族支隊的壯士沖鋒陷陣的利器。隨同共和國的腳步在羅坪山腹地的彩云崗安居,馬兒依舊是我們最好的陪伴,無論走親訪友、收種莊稼,還是牧羊找牛、上山下集,我們都只能倚靠馬匹。所以從呱呱墜地的第一天起,似乎每一個彝家兒女就已經(jīng)學會和每一匹馬相知相處,那么多與馬有關(guān)的驚心動魄的甘苦經(jīng)歷,就是我們彝人生活中的大苦與大樂。
阿普在身后抱著我,用雙腳往馬肚子上一夾,就面向即將落山的太陽,在彩云崗頂上那一列列環(huán)山中奔馳起來。務(wù)子阿梅的馬兒也在后面追趕?!皢瑖}——啲噠——”,“啲噠——啲噠——”,兩耳之間,疾風如電,那樣的情景常常會讓我想到語文課本上的“夸父逐日”。而我有時又會想到“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和“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在古老的彝族史詩《創(chuàng)世紀》中說,彝人始祖撮矮阿于用泥巴造出萬物,放進空心樹洞里,九個月出來的是人,十個月才出來的變成馬。我想也許只有翻開厚厚的史籍,才可以走進那個神秘的神話世界,貼切地描繪出這種山間奔馬的颯爽英姿。
就在我們離家上學的時候,泡武康哈來到了我們陸家老房子。在諾蘇彝語里,泡武是堂伯的意義,康哈則是他的小名。他是我三爺?shù)膬鹤?,用漢語說他就是我阿普的堂侄。
我敬愛的阿普文文畢生英勇,盡管大功而退、解甲歸田,但他依舊對國事家事天下事都充滿關(guān)切。有一天,他在收音機里聽到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的消息,立即就將四個兒子召集在一起,以“保衛(wèi)中國”為序,依次給他們?nèi)×怂膫€響亮的漢名:陸保寧、陸衛(wèi)寧、陸中寧、陸國寧,然后用上好的櫟柴給他們削了幾把木槍,就在彩云崗上頭的陸家老房子后面教他們練習騎馬和搏擊。要不是當時年紀最長的兒子也才十歲,他說不定就會騎上大馬將之一起送到志愿軍營,讓他們“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抗美援朝打倒美帝野心狼”去了。此后幾十年,團結(jié)和諧始終是他做人和治家的格言,并將這種家道傳承到了子孫們的骨髓里。
“務(wù)格,我想向您打問一下搬遷的事!”他稱呼阿普叔父。阿普排行老四,在彝人的習俗里,一般是由幼子來繼承父母的遺產(chǎn),于是自阿普文文去世后,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的阿普就一直在這老房子里教書育人,培養(yǎng)彝山子弟。泡武康哈自然也是他的學生,雙重關(guān)系,讓他在這位堂叔面前始終都是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鞍徇w?我什么時候說要搬遷了?再說這樣的事,你不問當村民組長的文章、不問山下的楊支書,問我一個平頭百姓做什么?”這時候我阿普反倒能把自己甩得干凈。
“啊啊,不是,我問過文章,文章說他說不動您。前兩天我下山開森林防火會議,也悄悄地問過楊支書了,楊支書也說您老不支持,就怕山里的百姓也不響應(yīng),搞不好弄成集體性事件,就不好收場了!”
“那在你看來,這個家要不要搬呢?”
“我想還是搬的好!豐源分家出去四年了,很快慶源也要成家,還有利源,我也琢磨著盡快把他的婚事辦一下,可兩兄弟的婚事,首先就得蓋一方房子給慶源,還得把老房子再打整一下,在家的利源也才沒話說,如果村子要搬,我想我就不花這筆冤枉錢了;如果不搬,那我也得趕快再找一塊牢實可靠的地基盡早開工!”
豐源慶源利源,是泡武康哈的三個兒子,按照我們諾蘇人的傳統(tǒng),是女子都得外嫁,而男子到了成婚的年齡,也就得從家里分出去另立門戶。所以成親的當天,全村人都會幫他一起蓋房子,到了天黑,不論房子蓋沒蓋好,他就得從家里搬出去單獨住了。但到了如今這個時代,即便日子過得再怎么緊巴,哪個父母還會讓兒子空著手出門?再怎么掙死掙活,也都要勒緊褲腰,給兒子蓋好一方房子,否則哪個兒媳婦能和你一起守著茅草屋安居?所以一個彝人,其實這一輩子就都是在起房蓋屋。有多少個兒子,你就得蓋多少次房子。
阿普點點頭,不說話。剛陷入沉思,卻又聽泡武康哈繼續(xù)說道:“其實村子里,很多人都希望能搬下去,起房蓋屋,一則圖個交通方便,二則也是節(jié)省?。 薄澳强磥砦乙呀?jīng)成為整個陸家村,一團攔路的老疙瘩了!”泡武康哈被窘出了一臉大汗。阿普哈哈一笑:“我相信村里很多人,肯定大半夜都在床上罵我這個頑固的老骨頭了!”
泡武康哈不敢搭腔。待他走后,阿普就陷入了大半夜的沉思。他知道山里的清苦,就說這個侄兒阿魯康哈吧,至今已經(jīng)在羅坪山中蓋過六次房子、搬過四次家了。當初他成親的時候,三哥就給他在陸家老房子后面的山坡上蓋了方房子,但終究日子緊巴,三哥三嫂兒郎又多,再怎么苦死掙命,房子也只是姑且能住人而已,欠下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三哥只能賣了兩匹馬。后來家庭漸有些起色,泡武康哈決心重建一方新房,買來上好的木料和石頭,又在彩云崗的陸家老房子下面的坡地上,平出了一大塊地基,折騰了兩三年蓋好了一方房子。突然一年夏天下了一夜的透雨,地基下陷了,正房嚴重變形,而蓋在旁邊作為耳房的廚房也垮塌了,原本就十分狹小的場院更是隨著半夜的雨水一起梭了下去,濕軟的紅土,如同一道血淋淋的傷疤讓人望而生畏。
此后天氣轉(zhuǎn)晴,進入干季后雨水再沒下過,但住在這樣的房子里,讓人成天到晚誠惶誠恐不得寧心。無奈,康哈只能選址,有了這次教訓,他再不敢選什么紅土坡,請來工匠反復斟酌,最終把房基選在和我們陸家老房子相對的另一個山頭,他請來人工,挖地伐木,硬生生地在亂石橫生的山頭上開出一塊新的地基來,待鑲好石腳,筑好墻基,他又請來工匠拆掉老房,趕著牛馬一磚一木馱運過去,終于在來年的雨季之前重新蓋好一方新房子。從此再不用擔憂半夜里一陣雨水能把房子沖走了??尚戮訁s和陸家老房子隔出一個大澗,尋常時間,他能在山頭對面與這邊的陸家親戚諞些閑章嗑子,但若是哪天阿普突然來了興致,要阿瑪燉上一只臘豬腳,朝對面山頭吼上一聲讓他過來喝杯小酒,他就得像只下山的脫兔,急磨打滾般地翻過一個山澗,再氣喘吁吁攀上山嶺,當來到彩云崗頂上的陸家老房子,太陽已經(jīng)落到半山,阿普只能讓阿瑪把肉倒回鍋里再熱一回了。
泡武康哈是個勤快人,總是不分晝夜地帶著媳婦娃娃修路,然而當他把一條可以走牛過馬的路從澗底修到山頭時,一個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那就是飲水。彩云崗下面的深峽,有嘩嘩流出的甘泉,那是發(fā)源于羅坪山雪巔的水流,可它卻從低處流去,和我們幾乎沒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當我們花費巨資,用騾馬馱回數(shù)百米的塑料管,把溪水從上游引到家門口時,卻發(fā)覺這樣的水只能澆苗或者飲牛馬,因為幾百米的塑料管暴曬在陽光下面,甘甜清冽的溪水竟然染上了一股濃重的塑料腥味,一沾到舌尖就如同吃上麻藥一般,辣得一張嘴半天不能動彈。惡心死了。我們相當于白花了一大筆冤枉錢。
所以幾十年來,我們尋常的生活飲用,一直得讓勤勞的彝家女人負著粗笨細長的木桶到峽谷里去背。而泡武康哈的新居,用水就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事,我那個勤快的堂伯母得先涉過一條深澗,然后喘著大氣攀爬到陸家老房子所在的彩云崗,再往下到了深澗底,一瓢一瓢打滿一個木桶,接著又把來時的路再走一遍,才能回到家給男人和娃娃們做飯。因為我們家和泡武康哈之間是一個旱澗,所以我那賢惠的堂母只能把大半天的時間都用來背水。一年時間過去,她一個年輕的身子居然就和我年邁的阿瑪弓成一樣了。
問題是彝家的用水,不光為煨茶做飯,還得飲牛喂馬,特別到了白雪紛飛的冬季,在雪地里啃不到草的羊子也要被吆回來關(guān)到圈里,這時候水源就成了大問題。泡武康哈就來到陸家老房子向阿普問個對策,阿普便讓大伯依建章和幾個叔伯陪他一起去找水源,然后像我們一樣到山下買一根塑料水管回來。可他們沿山走出了四五公里,依舊沒有找到合適的水源。我們欣喜泡武康哈可以省下那筆冤枉錢了,但這樣的結(jié)果是他只得再重新搬一次家。
其實不光水源,地基的硬實、交通的便利、土地的平坦和明朗的光照,都是我們起房蓋房所必須考慮的首要條件,關(guān)鍵是我們還得在房前屋后尋找那些適合耕種的坡地、梯地、坳地和平地。毀林開荒那是犯罪,作為護林員的泡武康哈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沒有糧食我們就會被餓死。所以為尋找新的住址,泡武康哈可謂費盡了心機,后來他索性把房子一次蓋到了彩云崗下面兩公里左右的山腰,一塊少有樹木的坡地,泡武康哈很是中意這塊宅基地,因為上述的條件基本都具備了,雖然遠沒有彩云崗上頭那么寬敞,但對于一個小戶家庭,哪怕就是十多年后三個兒子長大分家,也都有足夠的土地擴張,足夠他們住一輩子了。
可就在泡武康哈搬入新居后第二年春節(jié)的一天清早,山下有人來到家門口,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這對于一個諾蘇家庭來說可是大大的不吉利。泡武康哈趕緊出門把他扶起,方才看清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滿頭斑白,聽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里曾是他們陳家的墳地。陳家父母早歿,留下他一個獨子,就隨姑母到北方生活,眨眼30多年過去,自己也退休了,就想葉落歸根,回到老家宅院重新蓋個房子,安享晚年,同時把父母的墳壙重新修繕一下。當年家庭貧困,加之自己年輕,只能聽憑姑父姑母之命在山里草草挖了個土坑,就把父母下葬。這么多年自己一直漂流在外,時不時地會夢見父母說自己的床冷,就知道人生的那幾件事,沒做好一件事都不得安寧。所以這次回來,他就是要給父母重新打一道石墳,正兒八經(jīng)地鑲一個石井壙。哪知墳頭上面卻被人占住蓋了新房!
那人低頭哈腰,說只要泡武康哈同意搬走,他愿意賠償一部分損失。五萬塊怎么樣?說著就比出一個巴掌。在十幾年前的彝山,五萬塊錢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可一聽他說完,泡武康哈也就傻坐在地上不能起來了。所謂搬家三年窮,因為以前連續(xù)四次折騰,已經(jīng)讓他元氣大傷。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寧靜的安居,兩個年頭不到,又得繼續(xù)挪窩,誰折騰得起?。吭僬f幾十年間自己一萬次地上山下山,這塊地上連根香都不曾見過,而蓋房的時候,他一石一瓦,一鋤頭一板鐮,割藤挖土,打土坯豎柱子,哪里有什么墳頭?
他當然沒有答應(yīng)人家,那個姓陳的老人于是又加了一萬,最終發(fā)覺泡武康哈為的不是錢,氣怒萬分的他是罵著粗口下山的。一句句詛咒讓泡武康哈胸口發(fā)疼。第二天,那時還非常年輕的村支書楊伯依就來家找他,并且還從山下帶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不用猜,泡武康哈就知道他們都是為陳家充任說客。老頭一口牙齒七零八落,說話時滿嘴的口沫子四處橫飛,含含糊糊,但泡武康哈卻聽清楚了,原來自己的房子的確是蓋在了人家的墳地上,而且場院正對的方向,應(yīng)該就是當年陳家父母的墳頭。聽兩人一講完,泡武康哈就想這個家必搬無疑了,在這座他一直很是自豪的房子里,多待一秒鐘他都感覺晦氣。
第二年春天,泡武康哈又把房子搬回了彩云崗頂上。在陸家老房子前不遠的地方,阿普給了他一小塊坡地,他的新房費盡了人工,把山體足足挖進了十幾米深,幾年前的那場夜雨,讓他至今心有余悸。當再一次把新房蓋上瓦,泡武康哈已經(jīng)在羅坪山中第五次蓋房了。
當天夜里,阿普就待在火塘邊久久無眠。作為長輩,同時還作為山里唯一的老師,一輩子扎根彝山講臺,用知識和愛雨撫育彝山一代代子弟,同時處處以身作則、寬宏大氣,所以他的存在,就是諾蘇倫理和法度的存在。他也知道不論自己做什么,阿魯康哈和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也不會對他有任何抱怨??捎幸稽c阿普也在心里明白,短短這么幾十年來,陸家村里,如同侄兒康哈這樣,為一個房子反復折騰的人著實不少。起先大家一起擠在彩云崗這個窄小的山頭,漸漸的子女長大,就得分門立戶,建蓋新房,趕著牛馬在彩云崗左右的幾座山里移來挪去。
而村民們的居住也充滿了隨意性,像極了那些隨著水草逐走的牛羊,從而造就了陸家村人你占一座山、我據(jù)一片林,房子星點散落的格局。所以說陸家村根本就沒有一個村子的概念,有時你出門走一趟親戚,都要像春荒時節(jié)上山找牛一般,翻山越嶺走上二十公里還見不上蹤影。最近,阿普也聽說搬遷到北山的十幾戶人家,也遇到了山體滑坡,有好幾家人的房子下陷得厲害,住在房里就好似住在刀尖危崖上一般,每天晚上睡覺都不得寧心。阿普知道他們迫切希望趁著脫貧攻堅的機會再搬一次家,找一個永久牢固的安居,只是他們礙于開口,礙于打破幾十年來陸家村民公認的這個理。阿普突然想到,一個人活著,不僅僅是為自己活,還得為他人活!作為一個上百彝人心中的倫理和法度,更重要的是應(yīng)該去思謀和考慮整個部族和村落的將來。
在下一周回山的時候,我們家里又來了新的訪客。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阿普當年學生中最有出息的人。事實上他還是我的表叔,是我一個表舅姥爺?shù)纳僮印K∶拦?,按彝語的習慣被我們稱之為務(wù)格依耿。上學之后,他同樣被阿普取了一個響亮的漢名:余振邦。在遙遠的彩云崗頂上,表叔毫無疑問就是個馬背上長大的孩子,那么多跟隨馬兒翻山越嶺、馱木料燒炭、開山種地的經(jīng)歷,自小鑄煉了他堅韌不屈的意念。當年從州城的師專畢業(yè)回來,他就被分配到了全縣最邊遠的西山鄉(xiāng)成了一名小學教師,同時也成為陸家村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不想幾年以后,他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這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
務(wù)格依耿曾經(jīng)有幾次讓小車送回到陸家村。阿普記憶深刻的是我出生那年,三迤大旱,位于羅坪山腹地的陸家村自然也不例外,上一年中秋過后,直到來年的七月中旬,天空就再沒下過一滴雨,這就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四季連旱,氣象學里則稱之為“七十年不遇”。在廣袤的羅坪山腹地,有我們耕種的莊田,千百年習慣了廣種薄收、靠天吃飯,地里收成的好壞,首先得仰仗天上的雨水。那一年,我們播下去的玉米、洋芋、蕎子和白蕓豆一概出不了苗,羅坪山林里長不出鮮筍,搜不到菌子也挖不到藥材,許多家庭已經(jīng)買不起油米醬醋,甚至沒有錢供養(yǎng)在外讀書的孩子。有人倡議是否請來畢摩向山神求雨??珊脦着_法事做完,山神依舊沒有譴雨下來。彩云崗上下的草甸像冬日一樣荒涼,山里長不出青草,牛羊們吃光了干草,還用蹄子刨出草根在灰土里嚼食,不過一兩個月,就把那一塊塊美麗豐饒的山間草甸折騰成了一片片瘆人的荒漠。接著溪河斷流,人們連喝水都困難了。我們不得不低價出售了許多牛羊,否則干旱繼續(xù),牛馬離散,村人們就只得回家收拾好行裝,如同當年的祖先一般跟隨牛馬,在連綿的滇西群山中繼續(xù)那種飄絮轉(zhuǎn)蓬似的遷徙。
這時候,吉洪依耿被一輛小車送了回來。小車后面還跟了一張大車,拉著兩噸礦泉水和一噸多的大米、面粉,還有鮮嫩的蔬菜。他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山下離埡口不遠的電站,然后打電話給我當村民小組長的阿達,通知各家各戶趕著騾馬來領(lǐng)取自家的救援物資。分發(fā)完畢,他便隨同馬隊、鎮(zhèn)里的隨從以及楊伯依他們一起步行十公里,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彩云崗。但風塵仆仆回到故鄉(xiāng),他卻一路淚流滿面,他怎么都無法想象,旱魔已經(jīng)把他摯愛的故園變成一丘遍地流火的荒嶺。
阿普提前把村民集中到陸家老房子前。人們聽說上面要來人,而且是政府的領(lǐng)導,老人眼里充滿熱淚,年輕人眼里亦是巴望,孩子們眼里則盡是新奇??砂胩烊藳]等來,卻在一串叮當作響的馬鈴聲中,看到和我阿達一塊兒回來的吉洪依耿?!耙拦?!依耿!”村里許多人遠遠看到他就激動地喚起叫他的小名,不明就里的孩子們就在一邊笑得樂不可支,以為是在叫哪個淘氣的家伙,也就跟著一起喊了起來。場子里一下子亂了套。名字被我們諾蘇人看作是人的靈魂。為不讓惡鬼把孩子的靈魂帶走,大人都要給孩子取上一些難聽的丑名、臟名、賤名,比如克尺(狗屎)、雜日(討飯)、旺庫(偷雞)、尺尼(臭屎)等等,而“依耿”翻譯過來就是傻子的意思。在孩子長大以后被人喊起,卻好似惡作劇一般讓人顏面掃地。
擔任鎮(zhèn)黨委書記的務(wù)格當然胸懷廣闊。笑盈盈地看著滿地里的鄉(xiāng)親。他知道自己是大山的孩子,回到故鄉(xiāng),他還是那個被老老少少深愛著的吉洪依耿。阿普臉上卻有一絲難堪,趕緊大聲向村民們說:“吉洪依耿的大名是余振邦。他現(xiàn)在回來就不是什么依耿了,而是代表黨委政府給我們帶來水和糧食的!”這讓年紀稍大的老人們一下子想起早年風雪肆虐羅坪山,大雪下地后又遇上凍雨,一下子成了鐵災(zāi),我們的牛羊被凍死餓死的不計其數(shù),田里的莊稼也沒能逃過厄運,最終都一起滅產(chǎn)了,也只有那時共產(chǎn)黨的下鄉(xiāng)工作隊,才給我們帶來了御寒的衣服和救濟的糧食。于是一個個擁上前來,和這位代表共產(chǎn)黨和人民政府的人深情擁抱。
此后六七年,干旱依舊繼續(xù)。余振邦幾乎每年都要回家探望,挨家挨戶噓寒問暖,走上田頭地角和村民談天說地,老人孩子對他有說有笑,山里的小狗也和他重新親昵起來。通過實地丈量,他還特別給我們送來了引水用的管道和抽水機,讓阿達率領(lǐng)村民從很遠的地方引來清泉。那是真正的自來水鋼管,從此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有了甘甜的自來水,阿瑪和村里的女人們可以挺直腰桿生活了。他接著又到縣農(nóng)業(yè)局請來技術(shù)員,指導我們采用地膜種植、配方施肥和各種節(jié)灌技術(shù),同時還修了許多小水窖,存下雨水,陸家村從此告別了靠天吃飯的歷史。又讓村民選舉出我堂伯阿魯康哈充任護林員,聯(lián)合森林公安整治亂砍濫伐和燒炭燒荒,保護水源,羅坪山上下的草場才慢慢還原了它該有的綠色。
如今他再次回家,據(jù)說已經(jīng)當上了副縣長了??伤€是如同往日那樣謙卑并且和藹。整整一天時間,他陪著阿普一起走出村莊,接著走過山間草甸,走進密林,走到莊稼地里,最終又一起折回陸家老房子。余縣長一進門,就看到火塘后面的墻上貼滿了大小數(shù)十張獎狀,“三好學生”“優(yōu)秀班干部”“美德少年”“故事大王”“閱讀小明星”……還有許多諸如演講、作文、體育、手工制作、繪畫等等各個方面的,那是我和務(wù)子阿梅的成長記錄,也是我們小學時代最寶貴的記憶。從學校獎勵直到縣級、州級和省級的表彰,他一張張看完,一張張讀完,接下來的話題也就是圍繞著這些獎狀展開的。阿普說:“這些獎狀都是阿梅阿杰一張一張掙來的,當初我是用上好的麥面,燉好了一盆子面糊,再工工整整、一張一張裱上墻去的。這是時光的見證,更是我們這些山里娃勤學上進的印記,就是為了這些,我才更舍不得拆掉這方老房子??!”
直待此時,我們方才明白,原來他們的這次長談還是關(guān)于搬家的事。其實在這之前,不光楊伯依反復出入,鎮(zhèn)里和縣里的多個部門都曾來家里和阿普談過,但他卻自始至終咬定一個不字,并且一點余地都不留?!澳銘?yīng)該記得,當年學校就設(shè)在這老房子里,在這個火塘邊上,你常常被我單獨輔導到深夜。只是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實在太過偏僻,無論怎么刻苦,我們也曉不得外面的世界過得怎樣。你人生的第一張獎狀就是那個學期掙來的,參加縣里的數(shù)學競賽得了第一名,結(jié)果在學年末的小學畢業(yè)考試中,你有了10分的加分,終于有機會成為第一個被縣一中拔尖錄取的陸家村孩子……”
“是啊!”余縣長的感慨意味深長,“若不是有那個升入一中的機會,開闊了頭腦和眼界,從此立定求學上進的決心,那我可能就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樣,騎馬放牛,盤田養(yǎng)豬,一輩子都離不開大山?!薄八赃@樣的房子,我怎么舍得拆??!”阿普的話聲中充滿感嘆。兩人就此不說話,沉默很久,余縣長卻突然告訴我阿普:“其實為了這兩個孩子,您更應(yīng)該搬!當年文章學習多好,為什么最終沒能考出去?事后我想不就是缺少監(jiān)管?說白了就是缺少父母的疼愛?。 ?/p>
阿普靜靜地盯著他,仿佛眼前又出現(xiàn)了少年時那個勤謹細致、認真攻讀的孩子模樣,憐愛之心一時涌上心頭。
余縣長長我阿達六歲。阿達入學時,當年的吉洪依耿已經(jīng)升學到了令人羨慕的縣一中。所以在當年課堂上,余振邦毫無疑問就是阿普最好的學生,也是阿達最好的榜樣。讀三年級時,成績出眾的阿達就如同彩云崗頂上的陸家老房子,在同學之中顯現(xiàn)出一種鶴立雞群、獨占鰲頭的態(tài)勢。望子成龍心切的阿普自愧才疏學淺,便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在新學年開學之時鄭重地將他送到子山下的碧云小學。他深信兒子從此擁有了比其他山里娃更好的學習條件,可以心無旁騖的潛心攻讀。不想六年后,阿達卻最終回到了山里,連個縣城里的高中都考不上。阿普不灰心,重新幫他收拾好行裝,再次把他送到山下的碧云初中補習,低下一張老臉求爹爹告奶奶說服了老師,并給兒子在校長那里借到了一間單獨的宿舍,可第二年三月街前夕,學校托人帶信上來,陸文章已經(jīng)失蹤一個月了,而他那閣費盡心力方才借到的宿舍,原本是想給兒子營造一個輕松寧靜的學習環(huán)境,可我阿達卻再次辜負了他,宿舍最終成為了藏污納垢之所,校長說光啤酒瓶就完整地收拾出了六箱,還在床底掃出不計其數(shù)的煙頭、煙盒、臭襪子、大褲衩、破膠鞋……
阿普最終是在三月街賽馬場上把兒子找回來的,可那時初登賽道的他卻連個名次都得不到,于是新仇舊恨混在一起,他從此再懶得多看我阿達一眼了?!叭诵牟煌ò。〖幢隳闶且桓貌?,這樣的情勢也燃不出一堆旺火來?。 彼偢杏X阿達學習不上進,就是貪玩和不懂事的原因。辜負了祖宗,就是天理難容的不肖之子啊!
“你阿達當年何等聰明!小學一至三年級,所有考試基本都是滿分??扇松褪沁@樣,一步錯,步步錯……”阿瑪總是一遍遍地告訴我,她的嘮叨無非是讓我和務(wù)子阿梅引以為鑒。她和阿普都不希望我們像當年的阿達一樣??伤麄兡睦镏?,山下的孩子,在那時對一個陌生的山里娃充滿了太多的欺凌和歧視,諾蘇人崇尚黑色,我們習慣將自己稱之為“黑彝”,在漫長的歷史年輪中,那是一種讓族人敬畏和驕傲的生命原色,而只有黑彝的稱謂,才真正具有最高貴的彝人血統(tǒng)。但并非每一個人都是我們想象的黑色,所以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就把年幼的阿達壓在教室后面,當著女同學的面脫他的衣服要看他的肚子究竟白的還是黑的;有人曾悄悄地藏了他考100分的試卷,有人竟在他簡單的小床里藏了一只青蛙,而有人甚至還把尿撒到他的小羅鍋里……
對于太多這樣的事件,我阿達卻不敢告訴老師,后來得知情況的校長亦只是輕描淡寫,武斷地將之當作是一種類似惡作劇似的校園欺凌。兩三年里,我年少的阿達幾乎沒有一個朋友,并且沒有一個可以吐露心扉的所在。哪怕是他嚴厲的教訓或是阿瑪慈愛的擁抱,都是一個孩子求學之路上最不能缺失的內(nèi)容。在每次阿普送他到了學校,騎著馬離開集鎮(zhèn)回山的時候,他都會悄悄地從另一條小道,跟著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出很遠。是的,哪怕就是哭,他也找不到阿母溫暖寬厚的胸懷。放學以后,整個校園只有他一個人住校,沒有電燈,在一個個冗長漆黑的深夜,他只能把淚水咽進肚子,再拾起柴火獨自生火做飯。寂寞,孤獨,膽怯,屈辱,害怕,羞澀,甚至自卑,漸漸扭曲了他的童年,所以年幼的阿達渴望回到遙遠的彝山,渴望回到羅坪山雪線下那個開滿花朵的山間牧場,騎上大哥的黑駿馬,用馳騁掙回自信,用一個個亮晶晶的獎牌掙回他一個彝家孩子的尊嚴,為此他常常曠課,瞞著阿達悄悄地跟隨村里的其他孩子到三月街參加賽馬……
我在前面也曾說過,英雄蓋世的南詔王閣羅鳳曾將馬術(shù)作為皇家衛(wèi)隊選拔的首要條件。從此以后,各種賽馬大會從此在云南大地催生,其中最著名的三月街賽馬,就成了漢白彝回藏各民族兄弟同臺競技的舞臺。改革開放以后,三月街賽馬在云南大地重新開啟,因彝族同胞數(shù)千年與馬不可分割的淵源,使我們這個人口不到150人陸家村一下子成為云南大地上著名的賽馬名村。一代代陸家村兒女在賽場爭金奪銀,短短40多年間已經(jīng)斬獲了上千個州級以上榮譽,并成為彝家兒女脫貧致富的來源,因為哪怕就是三月街一個金牌的獎金,都能抵幾十畝洋芋的收成。有的人則因為賽馬而改變命運,榮獲高級別大賽冠軍被破格錄用為國家公職人員,有的人更是從此走向全國并奔赴世界級舞臺。
但如今,余縣長一句話就讓阿普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同時帶給他更為長遠的思考。好半天,他才終于一字一句,透露出這么多天來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真心話:“振邦,諾蘇男人頂天立地,敢作敢為。陸老師如今已是泥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他不是膽小怕事、固步自封,也不是冥頑不化、不識好歹。他知道黨委政府對我們彝家人好。但作為彝家兒女,你是否知道,祖宗們在滇西北群山中遷徙了幾個世紀,一直等到新中國成立,我們才有了70年的安定日子!陸老師不怕折騰,就是害怕從此這次搬家,最終卻把陸家老房子留在山里,從此就遺棄了我們的根。你知道諾蘇兒女最敬祖宗,歷史上那么漫長的遷徙,我們總把麻都背在身上,直待有了安定日子為他送過靈,他的靈魂還長久地護佑著我們的家園。在這彩云崗頂上,不僅有我們的老房子,還有漫山的牛馬和莊田,以及我們徒手挖出的馴馬場,可到了新居,沒有了牛羊我們就沒有了生計,沒有了賽馬我們就沒有了尊嚴,那一個個務(wù)實勤謹?shù)囊图易拥芤簿统闪水愢l(xiāng)人,沒有了祖宗的靈魂和信仰,他們和生活在壩子里的漢族人和白族人還有什么區(qū)別?”
“老師您放心,黨中央反復強調(diào),扶貧不是一刀切。我們重扶貧,更重扶志和扶智。現(xiàn)在做這么大一個決定,就是為了給彝家兒女一個更加和諧安定的家園,把全體村民搬到一個更為集中、方便的地點另建新村。那里有方便的交通,潔凈的水源,衛(wèi)生舒適的村容環(huán)境,鄰里之間可以互相照應(yīng)、互相幫助,而且我們還向上級爭取了20萬資金,在地勢平坦的山頭為騎手們新建一個馴馬場,同時還規(guī)劃了一個教學點,最重要的是我們還將開發(fā)勞務(wù)輸出與鄉(xiāng)村旅游多條路子,讓彝家子弟在各個領(lǐng)域都能將務(wù)實勤謹?shù)娘L氣發(fā)揚光大……”
見阿普不搭腔,余縣長又說:“我知道陸家老房子是一個村莊幾代人的見證。如果您舍不得這老房,所以我一定想辦法多方協(xié)調(diào),爭取給您做些補償!”說完,余縣長拿出了一個信封:“這是我個人的工資,一萬塊,沒有一分不干凈的錢!”阿普搖搖頭,說:“放心吧,振邦,我們會支持黨委政府的重要決策,絕不會額外地給你和黨委政府增添困難!”
余縣長看到他尊敬的老師老淚縱橫,也跟著一起流下淚來。
阿普下了決心。當余縣長走后,他就叫來了阿達,鄭重地聲明他同意搬家了!阿達長舒了一口氣。阿普告訴他,無論如何,老房子一定要帶走。事實上這就是他們爭執(zhí)的焦點,從頭到尾,阿普從來就沒有說過他不支持搬家,可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老房子要不要拆。陸家老房子象征著阿普最敬愛的父親,他始終認定自己是一個純正的彝人,追根溯源,敬愛祖宗,是一個諾蘇人最高貴的品格。
阿達剛要開口,阿普就拿出了一本存折,說上面的兩萬塊錢是他多年積攢的養(yǎng)老金。他同時告訴阿達:“搬家是我們自己的事。除上面定好的補貼標準,我們不能給黨委政府增添任何一點額外的麻煩。共產(chǎn)黨的政府,確切的名字是‘人民政府,包含的是普天之下的中國人民,我們怎可能為自己的一些私利,給人民政府增添更多的麻煩?今年‘二月會,你把驚雷給賣了!”
阿達木木地站在那里。阿普見他不答,便又重復問道:“聽見沒有?”阿達被他激出淚來:“可那是您多年馴好的馬兒啊,我還指望今年到內(nèi)蒙的全國民運會給您摘個金牌回來!”“你不是還有閃電嘛!”“閃電老了,如今它就是一匹技巧馬,速度已經(jīng)大不抵當年,甚至參加拾哈達和跑馬射箭都已經(jīng)吃力了,我們應(yīng)該考慮是否讓它退役了……”
阿達說著流下了眼淚,他當然清楚記得,從阿普給他買回這匹馬至今,閃電已經(jīng)陪他走過了整整13年的光陰,閃電已經(jīng)16歲高齡了。馬兒是諾蘇彝人最貴重的牲畜。那些功勛卓著的良馬,幾乎都是要在諾蘇人家里終老的。
“名利皆浮云,知足亦長樂!我都七十多的人了,還在乎那么多名利干什么?”話雖如此,但阿普臉上卻再次老淚縱橫。作為一個小學教師,同時也作為一個養(yǎng)馬人,他這一輩子最愛的莫過于學生和馬兒。養(yǎng)馬、馴馬、騎馬、趕馬、賽馬,還有相馬、買馬和賣馬,周而復始,就組成一個彝人的全部人生。馴好一匹馬,就等于又養(yǎng)了一個知冷知熱的孝順兒子,也就多了一個發(fā)家致富的好幫手。
阿達在讀書一事上辜負了他,可賽馬他卻很少有過失敗。20年不到的時間,他的榮譽簿里已經(jīng)差不多寫滿了云南高原所有以馬術(shù)著稱的地名,甚至還在好幾次省外的職業(yè)比賽中奪魁。當阿普為他馴出驚雷后,他僅在短短一年時間內(nèi),就包攬了省內(nèi)所有速度賽馬的冠軍。驚雷是一匹以速度見長的大理馬,去年,方只五歲出頭的它一亮相“三月街”,就為阿達奪下了3000米和5000米速度比賽冠軍,不論賽程是6圈還是10圈,它一出馬閘就絕不減速,那種帶有野性的奔跑,讓那些來自整個滇西高原的“騰越馬”“中甸馬”“麗江馬”“蒼山馬”“劍陽馬”和“寧蒗永林馬”都望塵莫及,一舉奪得了“馬王”錦標。速度賽馬,事實上就是所有馬術(shù)比賽中競爭最激烈、難度系數(shù)最高、最受關(guān)注并且最扣人心弦的比賽,相對于這個項目,什么跑馬射擊、跑馬射箭和跑馬拾哈達、抓紅旗等等,都不過是些花拳繡腿、旁門左道。幾乎懂馬的人都知道,兩者的差別并不僅僅是獎金的厚薄。而作為全國最高級別比賽的領(lǐng)獎臺,全國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體育運動會的勛章,一直都是他渴望的目標,他早就下定了殊死一搏的決心。
如今擁有了驚雷的阿達,可謂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他因此也就一直信心滿滿,不論風吹日曬,他都起早貪黑出現(xiàn)在羅坪山中的跑道上。驚雷和他已經(jīng)越來越默契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年輕了,37歲,已經(jīng)不再是馳騁馬背的年齡了。村里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大多轉(zhuǎn)投他業(yè),打工、開小飯店、當工程老板、開挖機、做技術(shù)活……似乎每個人的日子都過得很滋潤。執(zhí)拗的阿達卻是個完美主義者,他不想讓人生留下缺憾。但事到如今,他只好順應(yīng)阿普,把驚雷帶到了二月會。
二月會也稱“莊稼會”,在每年壩子里栽插節(jié)令到來之前的農(nóng)歷二月舉辦,是全縣人民采買籽種、農(nóng)具和大牲畜交易的重要集會。在千山聳立的滇西高原,有太多這樣的騾馬集市和賽馬大會:“三月街”“松桂會”“樂秋會”“麗江會”“中甸會”。僅僅我們狹小的洱源縣,一年到頭就有二月“莊稼會”、六月“火把節(jié)”、八月“漁潭會”“核桃會”“西山會”等多個騾馬交易大會,流傳至今都早已跨越千年歷史。
在和務(wù)子阿梅一起讀完《三國演義》之后,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關(guān)羽胯下的赤兔馬,更是覺得驚雷的忠義與良善,赤紅的毛色,兔形的長軀,在奔跑中像極了一團赤色的火焰。千里馬常有,伯樂卻不常有。阿普說過:“花為悅己者容,馬為知己者死?!瘪R是這世界上最通人性的動物,人對馬好,馬自然也不會對人壞。據(jù)說驚雷降生在羅坪山后邊一個普通的諾蘇人家,僅兩三歲的牙口,它就顯現(xiàn)出了與其他常馬完全不一樣的毛色和爆發(fā)力,可它卻先后七八次落入那些馬販子之手,在那些勢利之人看來,驚雷不是一匹單純的馬,這匹馬背后完全無法估量的商業(yè)價值,可以帶來源源不斷的現(xiàn)金回報。于是僅僅一年多的時間,它被人買來賣去,不堪折騰的它就如同當年的赤兔馬一般,不吃不喝,很快衰弱成了一匹毫無膘氣的瘦馬,牽到集鎮(zhèn)上十幾天都沒人問津。
那一天,阿普碰巧到羅坪山背坡做客,遇上了一個懂馬的親戚,吃完飯,叔侄倆一起來到即將散集的騾馬市場上閑走,結(jié)果阿普一眼看到那匹瘦馬修長的馬腿、厚實的蹄掌、俊朗的馬頭,就知道這是一匹百年難遇的良駒??烧^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在呼呼的北風中,它如同一個落魄的才子,瘦弱的骨架搖搖欲墜,幾欲被風刮走,阿普心里不禁一陣惋惜驚嘆。可就在他向人問起價格的時候,狡猾的馬主一眼就看出阿普是個懂馬之人,便開始坐地起價,喊出一個高得離譜價格就絕不收口,三四番討價還價,阿普卻無法說服馬主,只得重重地嘆出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直待叔侄倆走出半條街,阿普忍不住回頭一看,卻遠遠地看到驚雷還顧著一顆頭對著他不舍地張望。阿普當即轉(zhuǎn)身,急沖沖地來到馬主面前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下來。這時,連那個外族侄子都覺得阿普可能瘋了,他非常懂馬,早年就是在省民運會奪得冠軍而被破格錄用為國家干部的??砂⑵諈s非常執(zhí)拗,掏光了身上的每一個衣兜,還是不足四千塊,他開始向侄子借錢,侄子拖不動也說不服他,只得乖乖地到信用社取出工資,送到阿普的手里。當阿普牽著這匹瘦弱的小馬,回到彩云崗頂上的陸家老房子,全村子人都和那位懂馬的侄子一樣,用詫異的眼光盯著阿普。他們都以為阿普瘋了,可驚雷卻在阿普的調(diào)養(yǎng)之下慢慢恢復它的原色,并在一年之后就成了一匹馳騁三滇、所向無敵的駿馬。
我們相信,羅坪山上的彩云崗就是它永遠的家。阿普和我阿達就是他永遠的主人,不想沒到兩年,它又將落入那些卑鄙人之手。阿達在二月會上賣到了52860塊的高價。但離開之時,他卻看到了驚雷額面上的兩行熱淚。他也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三個月后,我們陸家老房從羅坪山腹地的彩云崗頂上,搬到了埡口以下的陸家新村,和山下的碧云村僅只一步之遙。對于我們所有人來說,這將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我和務(wù)子阿梅從此也將告別長途往返的求學日子。在阿普的帶動下,四山八嶺的彝家兒女加班加點,一個山間新村很快也就建成了。
赤兔原為奸臣董卓坐騎,為拉攏呂布而送之與他,有勇無謀的呂布遂殺丁原投靠董卓,后呂布被曹操所敗,赤兔落入曹操之手,為勸降關(guān)羽,曹操不惜上馬提金、下馬提銀,又將馬贈之與他,名馬赤兔終于找到了俠肝義膽、忠貞不貳的主人和知己,從此在戰(zhàn)場大顯神威,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翻山越嶺如履平地,陪伴義主千里走單騎,過五關(guān)斬八將,守荊州、戰(zhàn)黃忠、斬龐德,水淹七軍,大義大勇,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后關(guān)羽不幸兵敗走麥城,身首異處,赤兔被賊子所得,乃不甘屈于他人之手,絕食而亡……
讓我們念念不忘的還是那本《三國演義》。每當這時,阿普臉上盡是憂郁,務(wù)子阿梅更是心疼得不得了??砂⑵蘸桶⑦_的關(guān)系卻一下子變得融洽起來。他告訴阿達,找時間,給你當副縣長的表哥打個電話,請他一定要來我們搬遷新蓋的陸家新房子里吃一次烤茶!
轉(zhuǎn)眼假期到來,有一天我們正在火塘邊吃飯,忽然聽到門外響起了一陣鈴聲,推門一看,居然是我們親愛的務(wù)格依耿,正騎著驚雷笑盈盈地向我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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