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更
省城這地方出產(chǎn)對蝦。我們這座城市緊靠著渤海灣,不單是出產(chǎn)對蝦,春天的梭子蟹、黃花魚,夏天的鲙魚、目魚,秋天的刀魚、河蟹、秋蝦,冬天的銀魚、紫蟹,都是有名的河海兩鮮。可首屈一指的還得說大對蝦。別的地方無酒不成席,省城這不是,無蝦不成席,你吃不起對蝦,也得上盤兒海麻蝦、竹節(jié)蝦一類小個頭的海蝦。
每年5月的前十來八天、農(nóng)歷四月初吧,在渤海灣大梭子蟹上市之前,大對蝦先就上市了。這大對蝦豆瓣綠色,殼薄潤滑、透明,頭部長滿蝦腦,那真是腦肥膏滿,不僅個頭大,味道還最鮮美。為什么叫對蝦?有人說因為早年間大蝦是成對地賣,俗稱對蝦。這說法不對。大對蝦身長有七八寸,那是普通的,個頭大的隔年大母蝦,一斤只稱兩個,所以才通稱對蝦。
“我們省城這道傳統(tǒng)名菜,煎烹大蝦。光是這種味型的蝦的做法呢,就有煎烹大蝦、油燜大蝦和炸烹大蝦三種:
炸烹大蝦的優(yōu)勢呢,就是出菜快,炸完了用料汁一烹,快速出菜。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入味,里面沒有味道。
油燜大蝦呢,雖然解決了入味的問題,但是對蝦的品質(zhì)要求很高,因為長時間地加入湯汁燜?,對于不新鮮的對蝦,肉質(zhì)就變粉碎掉了。更關(guān)鍵的是蝦皮不脆,很疲沓。
煎烹大蝦它融合了上面兩種做法,揚長避短開創(chuàng)出新的煎烹技法,優(yōu)點那是大蝦入味,皮脆肉彈,一道好的大蝦料理,從蝦皮到蝦肉,甚至是前面的蝦槍,都是可以吃下去的,否則就不合格。
怎么做呢?把鮮對蝦挑凈食包的背線,用少量的油把對蝦煎一下,旺火,一定旺火,并且要從頭到尾一點不落地全都煎到!煎到蝦的表皮變脆取出,蝦黃、紅汁也隨著焗出來了。再用姜絲、料酒、醋、鹽、糖烹?,出勺上盤。這時你看這蝦色澤艷紅,油汁明亮,味香飄得老遠,味道太美了?!?/p>
“爭氣兒,這么好吃,你吃過嗎?”有人見我說得手舞足蹈,兩眼放光,這么問我。
爭氣——是我名字,姓丁名爭氣,可他們偏偏喊我“爭氣兒”——他媽的,還兒化韻?!肮?,我沒吃過?!蔽彝瑢W他爹是省城遠近聞名“四海居”酒樓的大廚,那時我們剛上初中,我到他家玩,聽他們老爺子說的。這都是小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媽愛講,“當當吃海貨,不算不會過,”“當當”嘛意思?不是當當(音dāng),還敲破盆啦——是說家里窮,吃對蝦超越生活條件,怎么辦?去當鋪寧可當?shù)艏依镏靛X的物件,也要換來這一頓對蝦嘗鮮。那是省城人順口溜說的,別當真。早年間那大對蝦是給皇上的貢品,后來又出口外國。我媽從她爺爺那輩,三輩都是省城人,她說,沒錯,這渤海灣的恩賜讓省城人偏愛魚鮮海味,誰不愿意吃?可大對蝦過年能吃上一回就不錯了!
我在省城一家大超市當保安。高中畢業(yè)就干上這行了。我的同學們感到意外,替我惋惜,說你爹復(fù)員軍人呀。沒錯,那年月復(fù)員軍人多吃香。他唐山當兵三年,北京四年,我爹就說過,那會兒叫“寧叫當兵的摟斷腰,不讓泥腿子摸一摸?!睆?fù)員了,省府的軍轉(zhuǎn)處分配他去省城勞改局,他一聽管犯人的,不去;又分配他去銀行,他一聽管錢的,不去。人家領(lǐng)導就問他啦,那你去哪?他說我就去工廠。就真分配他去了工廠,大國企,海灣化工制劑總廠。在廠里勞人科上班。我同學就說,你家老爺子啊——勞改局是公務(wù)員,四大國有銀行么別管進了哪家,牌兒多靚,不但掙錢多,憑你爹身份,指定封個喝五吆六的官。他在那衙門口、高臺階一站,你不成了官二代、富二代,還用天天站大崗?
也該著他命不好,國企搞改制,就是國企變私企,他的位置讓廠長(變成私企董事長)的連襟給頂了,下崗了好幾年,沒有工資,熬到五十五歲退休。每月領(lǐng)退休費1600。
“你捎幾棵蔥回來,沒蔥了?!蔽艺因T著,接到老婆手機電話。我把舊電動“二輪”停在道邊一小菜店前,門口堆不少蔥,像是新上的貨。
我說大姐,這蔥多少錢一斤?我點上支煙問。
15(塊)兩捆,不零賣。賣蔥女看著三十多歲。
我不是飯館,買那么多蔥干嗎。
大哥,15兩捆吃一冬,你15買兩包煙抽兩天。
嘿,說得挺在理兒。交錢,走人。
我馱蔥騎進小區(qū),鎖車上樓,秀見我一手拎一捆蔥,不高興,秀是我老婆,說你那么大人不過腦子,買那么多蔥干嗎,等它爛,離冬天還早呢。
——嗨,不就十幾塊錢嗎。
——15,太浪費了,兒子都上高中了,你不得省著嗎?秀說完這句話題一轉(zhuǎn),說你在超市上班那會兒時不時還往家里捎點便宜菜,白菜、西紅柿、青椒、土豆啥的,怎么就不讓你干了?
我一聽,不由得一股怒火往腦門子上躥,沖她吼起來:“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這兒本來就剌道口子,”我手指頭杵心口叫:“別再撒把鹽啦。我正兒八經(jīng)正式職工,干了這么多年,嘖嘖,莫名其妙呀!” 因為我讓超市給辭退了,說省城土話就是給“開”了,失業(yè)了。最讓我氣不打一處來的,到現(xiàn)在我竟不知道因為嘛。
我倒不是說這份工作好得有多么了不得,可它畢竟能保證我一家子的飯轍。你把我“開了”總得說因為嘛,我就是死你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吧。為這,我們超市大店長、上面公司幾個老總我找遍了,就是不講嘛原因。
這下可好,這件事在我們家炸開了鍋,我這個小家庭、我爹媽家、我老丈人家都在評判我:為嘛被開?是不是犯事了?憑他那點能水兒,怎么盡快找到一個新事由?眼面前兒要命的問題是這小家庭飯轍咋辦?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尤其我老丈人沖他閨女甩難聽話:為嘛那么多人不開,單單開他,必定有緣故,我當初說嘛啦,還是狗食呀。他老人家抬舉我“狗食”可不是懷疑我“家里有做飯的,外面有好看的”,他是嫌棄我,說瞧他混得窩囊廢樣兒:這都啥年頭了,還使飯盒帶飯,上班十多年連輛夏利都沒混上——嗐,小偷小摸了唄。
我老婆聽她爹嘚啵著,不吭氣,可畢竟那是她爹,搞得她也六神無主了,一副興師問罪架勢質(zhì)問我,到底為什么人家不讓你干了?我也直眉瞪眼了,嘿,你也相信你爹的話,懷疑我!
那是我剛到這超市上班不久,一天我在二樓大賣場巡邏,順手捏塊散裝巧克力扔嘴里,正巧讓我們保安隊長看見,他笑呵呵問我:甜嗎?我說甜——不,苦。隊長臉一繃:狗了吧,那有避孕套再捏一盒吧,別再讓我看見。一拽我上衣,—穿上這身皮,知道自己干嗎的?我心里罵,雞巴小隊長,太拿自己當棵蔥啦。
唉,被“開”有半年多時,一副店長碰見我悄悄湊近我耳邊說句:“你得罪人了?!背兜铮业米镎l啦。
我正打愣兒,老婆開始數(shù)落起來,瞧姥姥家小區(qū)住一樓王大爺,退休了還在物業(yè)下夜看門,巴著眼一盯一宿;和咱搭街坊建材廠大哥下崗打兩份工,在小超市上著班,下班還去飯館送外賣。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這么懶,又不學點掙錢養(yǎng)家的手藝,什么本事沒有,人家超市還能老用你。
我又冒火了:你讓我有嘛本事?我沒努力嗎,窮人擺脫這個“窮”字有多難。哼!我誰也不恨,我就恨劉歡。她問,為啥?——咳!他說“從頭再來”,怎么從頭再來?
我說的“努力”,是我舍下臉學了點花匠手藝——周大爺,省里有名大國企省重機廠的花匠,恰巧住在我樓上偏單。退休了,在家里拾掇花,秀說你跟著周大爺學學。我聽不進去,都奔四十的人了,還學嘛手藝,再說我——學嘛不好,沒聽說哪個單位招養(yǎng)花的人。她卻說,你先學著不成嗎?誰知哪塊云彩下雨。人家可不是一般的花匠,是園藝師。擱不住老婆總嘮叨,我就湊前給周大爺搭下手,搬搬挪挪,蠻新鮮地聽他講光照溫度澆水施肥。
眼前是高大的辦公樓,被省xx廳機關(guān)大院子包圍著。我通過兩道門崗,通過對身份證和“臨時出入證”人工檢查、儀器核驗,我進來了——官廳,走進辦公大樓,面對一樓前廳赫然的“為人民服務(wù)”迎臉墻。我做的頭件事是給墻下這些盆荷蘭鐵、散尾葵、巴西木澆水。我干上了這活兒。
無巧不成書,三年前我被“開”后,我們超市職工食堂面案哥挺同情我,說他老門口鄰居是花卉公司老板,讓我去試試。這老板見著我沒廢話,問仨字:干過嗎?我答,干不好湊合混。老板讓人端過來幾盆花,指著其中一盆龜背竹問我,為什么龜背竹背上都是洞?我面沖龜背竹說,熱帶雨林植物的一種,它原本是生長在大樹林子下面,光線較暗,為了節(jié)省生長能量,千年萬年,這些洞洞我說文一點,這是它利用光資源的一種進化、適應(yīng)。老板聽了點點頭。他又讓兩人小心翼翼端上一高筒盆花,老板問,這花啥毛?。?/p>
我一看這盆花是蘭花中的一種,虎頭蘭,比較名貴的觀賞花卉,眼前這盆虎頭蘭毛病是花骨朵發(fā)蔫。我心里樂,你算問對人了。原來我在超市時的保安隊長是云南巍山人,他曾帶給我兩棵野生虎頭蘭苗,說開花特別好看。我拿去請教周大爺,那天老爺子高興,他幫我種在盆里,說這種花開花時花朵奶油黃,耀眼嬌嫩,花期長,擺弄好了能開兩個月左右。我清清嗓子道:嗯,這是虎頭蘭,還是野生的,擺弄得好能趕上過大年開花。什么毛病呢?花是澆死的,人是氣死的,水太大了。這種花原來生在海拔1000米以上山上,耐旱,喜歡半干半濕,半陰半陽環(huán)境,澆水不要大,一周、十來天澆一次可以了,大夏天三兩天澆一次。其二,這陽光給得太足,這虎頭蘭雖然喜歡光照,但花期要光照弱,直射光會使小花骨朵黃化脫落。在弱光下綻放的骨朵花色才會更好,時間更長。——這盆花到我手里,半個月讓它變樣。老板聽得兩眼瞪溜圓,直叫兄弟,明天就來上班,把最重要的活兒交你。其實我與花卉公司老板說“半個月讓它變樣”是充“熟”的,心里沒底,可不為飯碗子嗎,工資雖比在超市少一些。
就這樣我又找到新工作了。
雖然我又找到這份工作,可我鐵了心要鬧明白我到底是因為嘛給辭退的!
這不,花卉公司派給我的工作就是給六七個大小不一的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擺弄花木,行里話叫養(yǎng)護,這花木大部分是他們租的。我有時也干栽培育苗,布置擺放花卉。這幾個單位我每星期輪流跑,像省xx廳是我接手的重點單位,要連干兩天。
我穿件掉色的舊保安服,給這些“大木筒”灌了水,從工具袋里拿把樹剪把葉尖黃焦的剪去。又跑到院子里,收拾二十多盆菊花,松土、整枝、除蟲,忙得直冒汗。從褲兜掏出手機看“點兒”,中午了。我收拾好家伙什兒,沿官廳前的大街右拐,往里看見一家“豫南板面館”。店門外就地戳一鼓囊囊編織袋,裝著球生菜。一打工妹伸手抓起個“球兒”,還沾著泥,擗吧擗吧,菜葉子擗滿她手下的竹筐,拉著筐撂在煮面鍋前。煮面的往鍋里抓一把,合著面片往碗里盛。這會兒給官廳干物業(yè)一大哥也跑這兒來了,他撇嘴,說太臟。領(lǐng)我走到臨街住宅樓一售貨窗口,是住戶開的。中午賣炸素卷圈,連帶烙大餅。一人加工,一人炸,炸到火候,使笊籬從油鍋撈篦子上。我們每人買倆卷圈,一張家常餅,剛出鍋的熱卷圈外皮金黃酥脆,拿熱大餅一夾,咬一口,里面的豆芽菜脆而爽口,漿汁十足,還有滿口的芝麻醬、醬豆腐和脆皮混合的香味。我心里挺美。
我返回官廳看時間還早,蹲廳機關(guān)小食堂對過窗戶前,從口袋拿出一支自己卷的紙煙,大小頭,點著抽著。我下午的活兒是拾掇這里的盆花、盆景。這小食堂我進去過,讓我長見識的是一個單位內(nèi)部食堂這么闊氣,它設(shè)在三樓,是用幾間辦公室打通改建的,不同于一樓的機關(guān)大食堂。大小兩個包間,這里人管它叫貴賓1、貴賓2(號廳),專用于廳長級的官用餐和接待。迎面靠墻半圈兒純牛皮沙發(fā),茶幾、餐桌椅都老紅木的,墻上的字畫,聽說都是省上大腕的,一個升降傳菜口連接一樓后廚房……
這時“貴賓2”兩扇門大開,眾人簇擁著一個五十多歲、肚皮外腆的人走出來,這人黃白大臉,倆眼太小了,眼神透著冷峻,穿戴從上到下一身名牌。人們紅頭脹臉哈哈著喊廳長、廳長,這位被喊作廳長的人卻不笑。這就是廳長?我發(fā)覺這人有點眼熟,眾人之前的這位也打量我兩眼,走過去了。好像在哪見過?又一想我這不魔怔嗎,人家廳長好家伙多大官,大干部,我一窮工人往哪見去。我站起來,提水桶和工具袋走進里間,一股沖人的菜香、酒香和煙味攪一起的味兒。就見大圓桌子上大盞大碗至少有十幾樣菜,竟沒吃多少,有的菜干脆沒動。這桌菜漫說吃,看著都養(yǎng)眼。一個十七八歲女服務(wù)員,把一盤一盤菜往大塑料桶傾倒,一盤扒雞只吃掉倆雞腿。我看著心疼,我吃嘛,要么帶飯,要么馬路邊一碗拉面。我一眼瞅見桌上擺著兩盤大對蝦,那對蝦特意剝了皮,挑了蝦線,那個頭比我大拇指頭還粗,要是把蝦抻直,少說有半尺多長。“這肯定不是煎烹對蝦,不帶皮子嘛!嗨,那吃起來太麻煩,領(lǐng)導們真會吃?!毙睦锵胫?,手卻伸向盤子,捏起一個往嘴里送,嚼好幾口沒嚼完,太香了,長這么大第一次吃著這么好的對蝦。又捏一個往嘴里送,差點沒噎死。正看見墻上的鐘,直指兩點45分。這時廳后勤處的環(huán)境科長,他是管著我的,人們都喊他“采買”一步跨進來,直奔右墻上一幅“花開富貴”畫,拿出卷尺丈量,嘴里念叨:讓重新?lián)Q,廳長交代的,老紅木畫框。我的嘴正鼓著,對蝦一頭露在嘴外,“采買”轉(zhuǎn)回身看個正著,沒說話,走人了。
下班回家,今兒個晚飯是家熬小鯽頭魚、糙米飯,鯽頭魚是我們省城沿海的一種小海魚。省城人說這魚最大特點是鮮美,圓頭小身子,三寸有余,顏色黃中泛銀,魚頭中有兩塊白色小石子,肉嫩如同鮮豆腐,就是拾掇起來太麻煩,去頭,掏膛,洗凈黑膜,滾干面,煎到金黃,倒入用醬油、白糖、醋、面醬、兌成的碗汁,?到湯汁黏稠出鍋,打老遠聞見魚香了。盛碗熱米飯,鏟上幾條小魚,吃到嘴里——這么好的飯食擱平時吃那叫一個痛快,可我現(xiàn)在卻沒吃出好來,還吧唧一下嘴沖著秀樂。
她瞟我一眼,遇上什么好事,傻笑。
——我吃了頓大對蝦,比我大拇指頭還粗,第一次吃著這么大的,我用手比劃著,……差點沒把我噎死。
瞧你那點兒出息,在哪吃的?
——你猜。
你告訴我。
我把中午吃蝦的事說了一遍。我說我有預(yù)感,咱家的生活會改變,以后讓你和兒子總吃蝦,吃對蝦。老婆聽明白了,連珠炮似的數(shù)叨我:這要是傳出去,剛來——這么沒規(guī)矩,你還能在這干嗎?我嚷嚷句,不吃白不吃。秀說,別好了瘡疤忘了疼。一聽這話我又叫起來:聽你這話,被“開”是我有問題?告訴你我任嘛毛病沒有。老婆說,當好你的園藝工,一家子能吃上小魚小蝦就行。
官廳大院子往里還有個小花園,再往里還有座小洋樓。我在小花園給棕竹、鳥巢蕨、花葉萬年青修剪、噴藥。我來官廳這么長時間了,除了幾個干部問過我養(yǎng)花的事,沒人搭理我。萬萬沒想到我眼下長期干活這單位跟我被辭退那事有關(guān)系。
“采買”溜達到這兒,問我句,中午在哪吃的?街上對付兩口,我說。采買說,從明天開始機關(guān)大食堂吃。不,不用,我知道機關(guān)干部們午飯——免費自助餐、不全免,收一塊錢。可我是借用人員。采買說,馬路邊吃多臟。說著把我拉進大食堂,他招呼一個臉上肉顫顫的白胖子過來,說處里新近訂一條,凡長期借用人員享受機關(guān)干部待遇,丁師傅明天開始,午餐在這吃。白胖子看我一眼:哦,借用的,晚半小時吃。采買搖頭,說這可稀罕啦,上禮拜你弟的電腦商店來人保養(yǎng)電腦,不天天在這吃嗎?我可沒見他們晚半小時,那可是咱們廳花了真金白銀的,不是學雷鋒。白胖子聞聽白臉變紅了,趕緊賠笑:好好,一律同一時間吃。
采買比我大不了幾歲,別人說他“一根筋”,他們處長卻說,好。還讓他兼上處里采買。
我突然想起小餐廳吃蝦的事,——科長興許當笑話說出去,反正是不好。我吭哧著說道:“那天不好意思啊——小餐廳”。采買聽明白了:“嗨,沒事呀,廳長們早吃膩了,吃不了幾個。”
我媽到我這小家來了,來看孫子。正趕上我在家。她這些日子老鬧頭暈,還一陣陣走路不穩(wěn),胳膊腿發(fā)麻,就是不愿去醫(yī)院。說沒事,不擋吃不擋喝的。讓我們說急了,才說句,要找個好大夫看看,掛個號,專家號二百,能買好幾袋大米;吃次藥吧不管用,好藥太貴;照一個腦核磁一千。不敢有病呀!
我老婆和婆婆包著餃子嘮嗑,我媽省城老土著了,她又嘮起往事,說早先,三四十年前了,咱這渤海灣還有秋蝦汛,年年從白露到小雪節(jié)氣,將近三個月。大蝦買來,蒸熟了,曬成大蝦干,放在大口瓶子里,冬天貼餑餑熬大白菜,剁吧幾個大蝦干擱白菜里,那才叫夠味兒。嗬,咱要是來盤煮對蝦白灼更好了。兒媳婦說,媽,過兩天我買好了,咱一塊吃。我媽搖頭,我隨口一說,不能買,好對蝦現(xiàn)在二百多塊錢一斤,她朝我一扭臉,他沒掙吃對蝦那份錢。雖然是媽逗樂扯閑篇兒一句話,我還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媽這么大年紀了,體格又不好,不過想吃頓蝦都成了難事,我一個五尺多高的漢子,我這么沒本事吶。
誰承想我也露了把臉。
我聽手機“嘀嘀”地連著響,撂下樹剪,一看是采買發(fā)來的短信:在哪?回復(fù)。忙回了。不一會兒采買連呼哧帶喘走過來,沖我說這兩天你上班哪個單位也別去,就來廳里。處長有話跟你說,聽他說廳長還要見你,我也是剛剛聽說。我聽罷說,科長,哥,別逗我樂行嗎!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大官,還廳長召見我,多大官,跟人家比我不鳥屁嗎。見我有嘛用。采買囔囔句,反正還說給你送對蝦呢,廳長們吃的那種,你什么背景!
“給我送對蝦,胡嚕天兒嘛?!?/p>
我干著活心里直樂,這事鬧的,送大對蝦,還廳長要召見——當笑話聽吧。回家我還對老婆說,他們搞錯了吧!她也是不信,憑啥?
剛撂下飯碗,手機響,又是采買,這次是電話。我自語句,這么晚能有嘛事?“喂,科長……”,“——在家嗎?采買問我住址?!戎?,一會兒到?!蔽疫€沒醒過味兒來,就聽有人上樓、敲門,果真是采買。他兩手抱著倆紙板包裝箱,一上一下摞著,盒子上印著一行字,在樓道燈下看得清楚,“特級野生海捕對蝦”,他一步跨進門來,撂下就走??崎L,這不找樂子的事嘛!我緊忙下樓,見樓門外停輛小廂式貨車。我說,這無功不受祿,我哪能要這么貴重東西。他打開一扇廂門,我看見里面是一盒盒包裝箱,和剛才他抱著的一樣。他伸手規(guī)整一下說,又不是你爭的搶的,不要也白瞎了。說完拉開駕駛樓子門扭臉道,回吧,還有十幾家要送,都是處長列的名單。我說這么晚還下不了班,你也不容易。他嘆口氣,兄弟,說起來都是眼淚,我有個病媽,沒工作,五六十年代過來的城里婦女都這樣,叫家庭婦女。我接話,我老媽也是身體不好,總頭暈。采買唉了聲,我爹那點退休費還不夠老兩口吃藥的。我老婆返城知青,在街道小廠飯盒廠上班,發(fā)不出工資,廠長發(fā)鋁飯盒,堆了小半間屋子……說完,貨車在滋滋的聲響中開走了。
我返回屋掂掂紙板箱,每箱足有六七斤,打開,嚯,那大對蝦個個泛光,豆瓣綠。老婆在一旁驚道,看,離船時間,寫著呢,才剛兩天。我湊前看,沒錯,遠海捕的。老婆今天對我的態(tài)度特別好,不再嫌我懶,不爭氣,還笑道:怕是還有好事吧。我問嘛好事?她說,不是大領(lǐng)導要召見你?第六感覺吧。語氣里好像我要鵬程萬里似的。我們之間真是有日子沒過夫妻生活了,我老婆總是說沒心氣兒。今天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了一點當初新婚時的臉上紅潮和秀媚,我馬上懂了領(lǐng)導意圖,趕快,別磨嘰。第二天我起床晚了。
回想老婆當初嫁給我,可能看上我1米8個頭兒,她的話講“鬼迷心竅”。 可是他爹不待見我,說追我閨女的多少啊,不成想我們工人家庭,指望能找個有地位的,混個一官半職的,到頭來找個窮保安。也別怪老丈人不拿正眼看我——就說我住的這房吧,號稱“一室一廳”,室內(nèi)面積加陽臺總共才26.3平米,廳就是一小過道。12平米的臥室撂上張床、一件衣柜,沒嘛地方了。兒子長大了,總得有學習的地方罷,我把煤氣管道挪到陽臺,把廚房騰出來,緊巴巴塞張單人床,床上小飯桌,兒子這些年就在那里寫作業(yè)、睡覺。
還有一件我都沒臉說的事。我老婆39歲時就被迫辦了內(nèi)退,要說原因?我老婆長得不漂亮,可身條天生不錯,皮膚細粉。看上去像三十多歲,她是國企不銹鋼制品一廠檢驗員。話說有兩年了,她們董事長就是原廠長找她,讓兩天后跟著出差廣州,開拓廣東市場。秀回來跟我商量,說好多地方?jīng)]去過,借這個機會也開開眼界。我搖頭道,不能去,他一男的,跟他干嗎去。你跟我一塊去。秀說,想哪去了,我們廠還有兩位呢,技術(shù)科馬科長和許工。再說咱倆去,交通住宿門票,花多少錢。我沒法再說別的,說行罷,明天我夜班,送不了你?!挥茫筇煲辉绻拒噥斫游摇?/p>
恰巧那天清早我下夜班回家路上,正碰見馬科長拎個小飯鍋買早點。我挺納悶問,您不是去廣州,怎么沒去?——沒有啊,他聽了一頭霧水。聽說還有許工你們都在機場匯合?!獩]有啊。喔!我連家沒回,打的直奔機場,我媳婦上當了,這會兒飛走了吧?
我老婆比我稍早一點進到候機大廳的,見只是董事長一個人,便問,馬科長他們沒來?——噢,到廣州再碰面。秀說,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嗎。——你信我還是信他們。秀不說話。董事長笑道,小秀,你不用下崗內(nèi)退,我讓你當公司秘書,跟著我去全國好玩地方,一個月一趟就行。說著胡擼我老婆手,又順著胳膊往上亂摸。讓我看個正著。秀往后躲,董事長嘿道,想下崗是吧!一把攥住秀的手往他懷里拽。你放手……眼面前兒這個頂門兒禿得直冒亮光的老頭兒竟然在公共場所調(diào)戲本單位女職工,他也看見了我,傲慢地掃我一眼,似乎我這個當工人的老公,在他眼里就是個屁。我脖頸子和手上青筋暴跳,沖過去狠狠地掄著拳頭,突然一閃念——如果有錢有權(quán)人家的女人他敢這樣嗎?高揚的拳頭無力地垂下來。我拉住秀沖“老桃毛兒”呸了一口,你相信他?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一種強烈的想法涌上我心頭,我嘛時候也混成個有頭有臉兒的人。
這樣秀38歲時讓內(nèi)退了,每月800塊錢內(nèi)退費。
我走進一個大官辦公的房間。
我剛推車從官廳大門口進來,老遠見是采買站在車棚外朝我揚手。我緊忙推過去,納悶地張口,采買擺手示意別說話。他前我后走進安靜的小花園,采買這才問,處里人傳你跟廳長是親戚?我嘻嘻道,誰瞎咧咧,一嘴食火。采買瞪圓倆眼,連處長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猜他怎么說?別人單獨見廳長有多難,他卻被廳長主動召見,拿這么一個力巴當回事,這小子福氣不淺……
小洋樓大門外,后勤處長站在那。他看見我拍拍我肩膀,說一會兒廳長要召見你。我在廳長面前夸獎過你,那啥,我讓采買給你送對蝦,送到了嗎?!偷搅?,謝謝處長。別忘給咱后勤處美言。我聽了他話心里怦怦跳,我不就是個借用人員嗎,聽這話茬我是后勤處的人了。看來壞事變好事,超市把我“開”了,開對了!處長又說,——連我平時都難有機會單獨跟廳長見個面,說說話兒。見面還不見嗎,那是開會,在會議上,在會議室。我不由得地把胸脯腆了起來,跟著他走進小洋樓,我心里還捯磨:送蝦,廳長要見我,我們省城那是大都市,一個區(qū)長就管著100來萬人口,還不算那么多辦暫住證的,廳長比區(qū)長官大多了。廳長要見我,這太離譜了吧。我腦子像電滾子接上電飛快地轉(zhuǎn),哦,我想起來了,今年過大年,后勤處從“名花城”買了一百多盆名貴鮮花還有盆景。后勤處備好車正準備隨廳長分撥兒逐家拜訪。廳長搖頭道:都搬下來。葉子確實不黃,花骨朵不掉,看幾天再送。這花都是讓我擺弄的,您猜怎么著,統(tǒng)統(tǒng)讓我打整得那叫水靈挺泛。聽說那些領(lǐng)導和官太太很滿意。就是因為這呀,現(xiàn)在誰干活不圖領(lǐng)導高興。
還有我?guī)?,用干部話說——伺候著廳長給省上領(lǐng)導、大老總送過花,也不至于呀,就憑我,安排采買科長,接見接見不就結(jié)了。
我隨處長進到廳長房間,這是外間,處長喊一三十來歲白凈男子叫“王秘書”。王秘書對他道,就這樣。處長哈腰說好。原來不讓處長陪著。王秘書帶我來到里間的門外,敲兩下,輕輕推:廳座,來了。把門帶上。
——啊,我看到了一個大官的辦公房間,也太大了,比我兒子的中學教室還大。地板上鋪著藍地白花地毯,沒見過這么厚、這么柔軟的地毯,一定純羊毛的。廳長看見我,說來啦,示意我坐在他大辦公桌右首沙發(fā)上。我看他高靠背座椅后面還一道門,不知門里咋回事。我局促地坐沙發(fā)邊上,倆眼只盯著地板上兩個小葉紫檀幾架,架上各擺一盆蓬萊蕉、名菊綠牡丹。廳長召我來干嗎?可人家廳長根本沒有說嘛事,——丁師傅手藝不錯。廳長抽出支“中華軟包”點上,又抽出一支伸出胳膊,我趕忙站起來:嘿,不行,湊合事,我?guī)е?,“?zhàn)斗”的。廳長也不笑,四平八穩(wěn)的?!值芸茨銡q數(shù)不大。還不大,四十多了?!瓉砀蓡??從上班一直干保安,干這行道之前。——喔,他點點頭,我像你那么大時,正干翻砂工了,翻砂鑄造你懂嗎?人家廳長跟我嘮起嗑來?!±系埽阏f幾句心里話,跟他們不能說,他往樓道方向一皺眉。你沒在工廠干過,翻砂工最次工種了,但凡有點關(guān)系打死也不干翻砂,又臟又累又危險,穿著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腳穿翻毛皮鞋,還被鐵水燙傷過兩回,現(xiàn)在還留著疤呢。臟,更不用說了,吃飯時洗手好幾遍,手還是臟的。順口溜說,遠看逃難的,近看要飯的,仔細一看翻砂班的,連對象都難搞。我爹媽都是工人,窮,我長到快三十了,連件毛衣沒穿過,我不干誰干……車間支書找到我,說想干一輩子翻砂,還是想干一陣子?我答,不想干一輩子。他撂句,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受別人受不了的累。我聽了支書的話,早來晚走,多臟多累多危險,不怕;努力,入團,入黨,當班組長,車間調(diào)度,車間主任,副廠長、還上業(yè)大……才有的今天。我也不易啊。我慶幸就是那些年我能夠上來,要是現(xiàn)在不可能!我張大嘴聽著。廳長又說:唉,我那老婆,吃飽了撐的——那年我整二十八了,工種,高溫特繁(繁重)有害;家庭,貧不擇妻,還敢挑人家女方,能搞上個對象不錯了?!f話有三年了吧,你在超市是不是遇到過一件事,有個婦女……這事麻煩你老弟。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大官,我感慨起來,人家這么瞧得起我,沒想到呀,竟然跟我嘮起他的往事、家庭!看來高處不勝寒,那么大的官廳,連個說體己話的人沒有。廳長這人真好,一點架子沒有,哪像我們百姓見過的小干部,那架勢,熱面湯端著,瘸子腳面繃著,打狗棍拿著。——可,超市,一件事?我卻沒聽明白,我光剩感動了。廳長仍舊抽他的煙,看也不看我一眼,仰著臉兒,伸出手指頭挖鼻孔,順手一彈,一副無所謂口氣:家里一點小事,沒關(guān)系的。——家里,超市,婦女,三年前,這下輪到我著急了,這幾個詞兒急得我腦仁子疼,啊,我想起來了——我漲紅了臉站起來,說有,是有這么回事,記不太清了。您這么信得著我,我一準能回憶起來。
廳長道,你再考慮考慮,三天吧,找外間屋王秘書聯(lián)系。我點點頭。廳長說完起身拿起衣架上風衣,說我還得去省上開反腐會議,讓王秘書再給你交代幾句。我給廳長鞠一躬,退到外間屋。
王秘書微笑著讓我坐椅子上稍等。他轉(zhuǎn)身把廳長送到門外,說司機在大門口候著您呢?!皬d長讓你看一張照片吧?”王秘書走回來問我。 ——噢,照片,讓我看了一眼。他說,照片上這人是我一個老鄉(xiāng),小地方人,孩子考上大學,沒錢繳上學的費用,四萬塊。這下好了,都解決了,一石二鳥。王秘書歡喜地說。隨后他又幫我回憶廳長見我時說的那件事,還有我怎么配合這項工作。臨了王秘書又叮囑我,“廳長對這事很重視,你后天過來把事辦了吧?!?/p>
我出了廳長小樓,溫暖的陽光照得我舒服極了,我咂砸嘴,廳座辦公室真高級、舒服——“廳座”,我腦子里也有“廳座”這個詞兒了,我自語著,自打來這個單位我才知道這么個詞兒。
廳長急要兩盆花,不是一般的花,是名貴花中的上品。一盆西北高原牡丹“雪映桃花”;一盆崖柏和山石配置的盆景。采買跟我一說,我問他,要這么好的花干嗎?我都沒見過。采買說,還要配海黃——海南黃花梨木幾架,七天之內(nèi)一定準備好。
我找到周大爺,他說這兩樣東西省城沒有,得從陜西購,至少得五天。他抽著煙問道,你們用這干啥?又道,每件都得上萬,是你顯擺自己吧?聲音挺冷。我說,師傅,沒有,官廳只我這么一個花匠,他們不找我找誰呢?
周大爺不是和我住鄰居嗎,他嫌住六樓又沒有電梯,把房賣了,換成城郊一套一樓的帶小院單元房。前后院種滿花,天竺葵、芍藥、雛菊,還有海棠、丁香、杏、核桃樹小樹苗,有的我根本叫不上名字。我每星期六騎上“二輪”往周大爺家,風雨無阻,除非周大爺電話里說甭來了。我奇怪那小區(qū)的庭院花木總是剛澆過水,卻找不著水源。終于發(fā)現(xiàn)一口暗井,藏著水龍頭,與綠皮塑料管連接,打開截門清水突突往外流。我忙去周大爺家取水桶,跑來跑去地澆。就聽背后有人喊:你偷水!——偷你媽個毬。見一保潔大爺走過來。我手掐一支點燃的“戰(zhàn)斗”牌紙煙問:我澆的樹苗和花種在哪?小區(qū)唄,他說。這不結(jié)了,不都為綠化嗎?說完遞他一支點著,大爺梯田似的臉有點笑模樣,說句早八點前鎖井。周大爺問這水哪拎來的?我騙他物業(yè)讓拎的,說都是為小區(qū)綠化。他不信,非要去看看。這時我?guī)熌刚f你這老東西,爭氣兒孩子還能糊弄你不成。周大爺才不說嘛。我澆水,栽培,打梢修枝噴藥,都學著干,他還真把花木養(yǎng)護經(jīng)驗講給我聽。
這兩盆花價錢總共兩萬五,我對采買說把款給陜西打過去吧。恰巧處長出差,采買當著我面給王秘書打電話。撂手機道,他讓咱們在這兒等著。一忽功夫王秘書胳肢窩夾文件夾走來,打開夾子遞給采買一張紙,說這筆錢跟這項活動一起列支,你找財務(wù)處辦吧。說完走人了。采買一看是份“廳人干處關(guān)于中秋國慶慰問老干部工作的請示”:——為進一步做好老干部工作,體現(xiàn)組織的關(guān)懷……慰問標準平均每人不少于500元,發(fā)放實物,……共需慰問金4.95萬元。 特此請示。x月x日。
這張紅頭紙右上角手寫幾個字:“切實辦好”。
廳長批的,采買說。
兩盆花準時空運到省城,保存在一恒溫花窖里,我照周大爺點撥隔天去養(yǎng)護一次。“海黃”幾架,照我給的樣式,也買好了。
這不采買匆匆通知我,那兩盆花今晚送到“東海號海鮮大飯店”。
晚上七點,采買開車拉上我,帶著貨駛上省道,車上沒別人,我倆嘮起嗑來。
采買問,廳長召見說啥?咳,打聽個老單位的事,咱哪知道,我這么說句。又嘮道,科長,現(xiàn)在對外送禮也講時尚啦,逢年過節(jié)送兩箱對蝦,這在省城是重禮,可那叫實用。還得再送幾盆上好鮮花,讓人家擺家里,特別是花期長、耐看的高端名花、盆景。送者上檔次、瀟灑,受者也舒坦。這是我們老板說的。采買聽罷點點頭,誰說不是,這兩盆花就是送給北京司長的。又道,現(xiàn)如今咱省城大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國企的辦公室,還有會客廳、小食堂,里頭都擺鮮花、盆景、大葉常綠植物一類的。他們嫌自己挺好的花買來了,不會擺弄,都外租。我感覺采買不拿我當外人了,便問:科長我有點納悶?這列支怎么列呀,你瞧,上面寫的老干部數(shù),跟錢數(shù)不可丁可卯嗎。采買道,哼!你信他們的。只發(fā)給實物,每人100塊錢標準。不然這兩件東西怎么辦?!?,那還有小4萬,也用不了?。坎少I扭臉看看我,說雛兒了吧,一會咱們到的大酒店頂層有家養(yǎng)生會所,私密的,進到里面,墻上鑲一行紅字兒:“這里,為優(yōu)秀的人服務(wù)”,不對外,外人打進電話,對不起,打錯了。吃海鮮,鮑魚、龍蝦,甭管了,保證東西新鮮;吃完飯唱歌,帶女人,開房,專門給找也行;客人連吃帶玩帶閑白,一次就得一萬五六,甩張支票,都有啦。我直倆眼聽著,說科長,實話實說呀,這廳長我印象不錯,對窮人挺同情。采買沒吱聲。
“東海號大飯店”到了,采買掏手機滴滴滴按號碼:王秘書,請你下來吧,這東西裝哪輛車上?就聽那頭說,搭上來,小心點,廳長說讓他的朋友先睹為快。我和采買小心翼翼搭一盆進了包間。抬頭看這包間真叫氣派,滿滿一桌人圍著廳長,廳長坐在上首,左右各一位從沒見過的,想必是北京來的客人。其他人有臉熟的,也有臉生的,眾星捧月一般。再看桌上,這一大桌子菜,我能叫上名的只有大對蝦、螃蟹。這會兒宣傳處長站起來——呀!端的是一白酒分酒器,就是玻璃杯,里面盛小半斤白酒。他一揚手,說今天請來了貴客,廳長吩咐上最好的酒,不可勁兒喝的,滾犢子去。說完一揚脖,——“嗞兒”!半玻璃杯白酒全下去了。
我退出來,門還是虛掩著。采買推門出來,說別走呀,廳長要問什么呢?!乙桓苫畹?,在里面杵著算怎么回事。我在門外候著,如果沒問的,我就下樓。采買直咂嘴又進去了。這時就聽里面有人說道,我給廳座和北京貴客講個段子,給廳座的宴請?zhí)睃c佐料嘛:
話說這位上司讓下屬陪著去洗浴,連洗帶搓完事搭條浴巾把中間部位擋上,再接著乘電梯上樓去做泰式按摩。走著走著首長不小心沒拽住浴巾,脫落到地上,走光了,有那么一點尷尬。下屬看見了想恭維兩句,說首長我不明白了,您看您下面這么黑,這么旺,多健康啊??蛇@上面掉的,前額往上都磨得沒頭發(fā)了?首長回答,這你不懂了,上面全是糟心事,窩憋事,愁得——都掉沒了。下面呢,全是稱心事,快活事,所以還這么黑……,就瞅里面眾人笑翻了天,有人鼻涕泡兒都出來了。卻不見廳長笑。人們還在喊,好!好,——
這時王秘書走了出來,像是找誰的樣子,看見是我,忙拉我到樓梯拐口瞅著我輕聲說:丁師傅怎么沒進來呢?愣會兒又說:我輕易不讓你進小洋樓,太招眼,懂嗎!告訴你一件好事,廳長發(fā)話了,你不要在花卉公司干了,今后就專管廳機關(guān)內(nèi)外環(huán)境綠化美化,這么大一個機關(guān)也是省上文明單位,也需要一個園藝技師,給你辦個事業(yè)編,人才引進。王秘書聲音挺小,我可聽得真真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嘛?“事業(yè)編、技師”,老天爺,做夢不敢想,這是真的嗎!我差點沒跳起來。
還有,那件事,你這兩天就去找我,也辦了吧。王秘書隨后說。
原來這些天王秘書一直沒找我,我還有點納悶,是廳長變主意了?他覺得找丁爭氣辦這點事不值當?shù)模猜闊?。不如隨便找個別人頂替一下算了,不就花點錢嘛。抄起電話想給王秘書交代一下,這時王秘敲門進來了,著急地說,廳座,我剛從派出所回來,這事何所不答應(yīng)?!趺凑f?不同意。他說找人冒名頂替,不能辦。廳長聽罷氣得罵,他媽的,平時我都喂足了,遇上這么點屁事,白眼狼!不都因為這事急嗎。又問:分局劉政委怎么說?手機回復(fù)的,不行?!錾鲜露疾豢壳?。王秘把廳長茶杯續(xù)上水說:何所說自打市局吳局長雙規(guī),現(xiàn)在省城公安全城都在搞整頓,督促有問題的趕緊交代。這風頭上誰都不愿意攬事。他只答應(yīng)如果現(xiàn)場辦案人員能夠出個證明——他就把備案銷了。還說這全都是看在廳座面子上。廳長聽罷沉默片刻道:看來還得找這個叫丁爭氣的。是啊,這事參與的人太多不好,出現(xiàn)場的人再換了,保不準日后往外講,不好把控。這樣吧,給他點小恩小惠,轉(zhuǎn)成事業(yè)編,一輩子都在我們手上了。
在回官廳路上,采買說,倆司長圍著兩盆花轉(zhuǎn)了三圈,一個勁兒喊,上品,上品,我們最喜歡的。丁師傅你有功。
我心里最明白,要說花,是好花名花,要論養(yǎng)護得好,還不是求人家周大爺幫襯??晌覍λ睦镆灿胁煌纯臁R晕疫@個半拉生瓜蛋子評價,周大爺確實有點真本事,我老婆說的沒錯,原先他是那家大國企唯一的園藝師??伤吲d時還真給你說說,好多時候你問他,他裝聽不見。是啊,誰愿意把手藝傳給一個不相干的人呢。
等我回到廳里,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
我沿小馬路拐彎騎到家。秀看著我,說怎么才回來。蝦,我沒做,烹對蝦怎么做?說話笑不唧兒。我看看她說,哦,為這,昨兒我一宿沒睡著。
沒睡著,先是豁命地折騰,又睡得狗熊似的,秀有點臉紅。
我說,是有件事。在屋里踱著步。
你不是工作好,領(lǐng)導獎勵你,人家廳長那么大領(lǐng)導不還接見你——有啥事,出啥事了?她有點著慌。
我忍不住樂,說這好事太大,有點接受不了。
好事?還太大,啥?你快說,缺德的。
給我豎倆耳朵聽著,不是廳長召見我,那人滿敞亮的。還要給我辦成事業(yè)編吶——事業(yè)編的園藝技師。單說工資,后勤處那些個事業(yè)編的人每月工資都比我多好幾千,還不算其他亂七八糟的獎金、補助。今后咱家好日子來嘍。
真的嗎!天哪,你腦子沒進水吧。秀驚喜地一項一項給我算起來:啊,比你現(xiàn)在薪水翻兩番,還多。
是,往后誰要是想和你相好,你就說,呸,你算什么東西。
秀使勁掐了下我大腿。呀,別給你辦了,兒子快高考了,你跟廳長說說給咱兒子留著吧,以后辦。
我咧咧嘴,這事有留著的嗎。不過廳長讓我給辦件事,我說。
讓你給辦件事,辦啥,你能辦?
嘿,這事只有我能辦。
你記得我當初在大超市當保安時,跟著隊長處理過一件事,女顧客的事?
誰記那些事。再說跟人家廳長有啥關(guān)系。
偏偏跟廳長有點關(guān)系。
跟廳長有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秀有點好奇。
你猜廳長讓我辦嘛事?
你能痛快點說嗎。
他讓我寫份證明材料,我學著廳長口氣:你三年前是不是在超市遇到過一女顧客的事……
秀攔住我,等下兒,越聽越亂,那廳長說啥——還女顧客,是誰?
他是我們廳長的老婆。
秀驚道,天啊!我又不信了,你說你說。
懶得跟你說,我咕咚喝口水,說我萬沒想到急得我撞頭好幾年給辭退那件事,原來是因為這:
——那天我正當班,在上下兩層大賣場里常規(guī)巡邏。穿過一樓干貨零食區(qū),又上到二樓的百貨日雜區(qū),這里有一處“德國進口小日用品展區(qū)”,我見一女顧客站貨架前朝左右瞟瞟,利索地把一件東西順著翻領(lǐng)大衣扣子間縫隙掖了進去。我沒看清拿的是嘛,但憑多年經(jīng)驗她有盜竊嫌疑。我跟著她,并拿“臺子”跟隊長報告。她一步跨出賣場出口時,我上前依規(guī)進行詢問,女顧客很平靜,不說話往外走,我又把問話重復(fù)一遍。她說話了:嗷,怎么可能呢,開玩笑吧!揚手指點我,露出手腕一款肖邦鉆石坤表。一些顧客聞聽圍觀過來。這婦女五十歲出頭,頭發(fā)燙成卷兒、棕色兒的,臉上敷著粉,抹口紅,與她的年歲多少顯得不搭。為給她面子,我請她到超市保衛(wèi)部談。她說不可能。這時一直在一旁瞧著的隊長說,您要是不來辦公室談,我們只好跟派出所反映了。她仍一口回絕,人卻跟著我們進了辦公室。我們讓她看了監(jiān)控錄像。終于,她的一只保養(yǎng)得白嫩的手掏出了東西,一打原裝進口雙立人牌不銹鋼小羹匙,12支。本人的承認與監(jiān)控攝錄完全一致。隊長此時叫聲這位大姐,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12月x號也就是倆月前曾有顧客反映你偷拿兩支法國紀梵希小羊皮口紅,我們調(diào)查屬實,只是考慮被盜金額比較小,就沒有追究。聽完隊長的話,女人變得很配合。隊長提出兩條解決辦法,聽憑她自愿:一是超市內(nèi)解決,根據(jù)所竊商品價格和給商場造成影響支付適當賠償金;二是送交派出所解決。女顧客聽完問,能打個電話嗎?她從小坤包掏出一寶石藍手機打了有一刻鐘,這才說,我明天過來繳罰款吧,明天送過來。我說,可以讓你家里人送過來,你在這等著。女顧客搖頭說家里沒人,老公出差了。這時隊長說明天可以,我們有制度,明天就轉(zhuǎn)派出所處理了。轉(zhuǎn)派出所多難看——女顧客自語一句,說我回家取吧。
就這樣女顧客在前,我和隊長換上便裝跟在后。原來她住得離超市很近,名聞省城的富人區(qū)“荷馨園”里。在一幢四層洋房前,女顧客走進去,扭頭說,你們也進來吧。我們隨著上電梯到三樓,這是一套一梯一戶的單元,她依次打開防盜門、二道門,也許是為了讓我們看她的家,這女顧客并沒關(guān)門,我站在防盜門前往里望,裝修太豪華了,豁亮的客廳,得有五六十平米,一屋的小葉紫檀家具,天花板下氣派耀眼的水晶大吊燈……“嚯,趕上宮殿了”,我失態(tài)說出口。女顧客在門里聽到了,說不算嘛,你沒看別墅呢。這時她打開方廳一銀灰色保險柜,抽出幾張嶄新百元票兒,繳到我們面前。
在履行手續(xù)后,我們隊長說,你配合我們工作,從這點說還得謝謝你。我想問一句,不知是否介意。你問吧。女顧客挺痛快,她隔著防盜門拿一小塊醬牛肉,撕一小綹一小綹喂她的京巴兒回答,牛肉的香味撲鼻而來?!茨@生活水平,我搞不明白,不至于做那種事啊。
反正跟你們沒關(guān)系啦……
她說——吃喝靠送,煙酒靠貢,多得往外扔。穿的呢,有各大品牌店的提貨單——不說啦。我呢,就是小物件,一看見喜歡,香水呀,小餐具呀,小口紅呀,我拿完了心里特別滿足——業(yè)余愛好吧。
我跟著隊長返回樓外,剛走到小區(qū)甬道,見一50多歲男的,西服筆挺,他匆匆走過去,還沖我倆盯一眼,等我回過頭看,那人消失了。
噢,對上號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說在小餐廳瞅見廳長時眼熟呢,原來三年前那次碰面。
我沒得說了。秀脧我一眼,似有若無問,那女顧客說啥“業(yè)余愛好”,是嗎?
我哪知道,又沒鉆她心里。
我又說,哦,我們當時隊長咋說句,從社會找原因吧。
隊長想起嘛似的又說:她這不是第一次了,還是給派出所備個案吧。
我直直腰去廁所,又坐回炕沿,攥過來秀的手,她一下打了回來,說煩人不,那廳長讓你做啥來著?我說,廳長讓我給寫份證明材料嘛,說當初是我看走眼了。王秘書還說你原單位超市方面沒問題,已經(jīng)同意把這事銷了。王秘書還說,派出所銷掉備案——所長表示全力支持。秀不錯眼珠聽著。我接著說,我們兩個辦案人員現(xiàn)在只有我能證明,另一個我們隊長見義勇為犧牲了——這你知道的。
哦,廳長為讓我放心出證明,還讓我看一張婦女照片,半身照——還別說乍一看照片還真像“業(yè)余愛好”,臉盤兒,眉眼都像??杉毘?,他那老婆多洋氣,這個多土氣;他老婆那頭發(fā)棕色兒的,這人頭發(fā)花白了。廳長用手指點照片,這個可以擔。秀問,你答應(yīng)了?那還能不答應(yīng)。這不翻身的機會來了!我興奮起來。
你知道廳長他為嘛這么做?我自語道,廳長要“見一道兒”,就是往上升一級。我瞅著老婆,說馬上就往上升了??蛇@回考察得嚴,別的事沒破綻,就是他老婆“那點事好說不好聽,家屬在公安有不良記錄”,專有盯著挑毛揀刺的人,除非把這事平了,不然往上升沒戲——這還是考察組一小年輕的悄悄給他透的信兒。秀卻問,咦,人家考察組不會想他愛人也不是小孩,能平白無故承認偷東西,真是的。我搖頭道,當初他老婆不是心虛嗎,現(xiàn)在能夠證明不是他老婆的事,還到不了考察組知道,這事不就銷了嘛!
秀卻說句,我怎么覺著這事不老合適呢。我不愛聽了,說婦道人家就愛瞎琢磨,你看一個想平事,一個缺一筆錢,這叫各得所需,我這不成人之美嗎?!蔷涂禳c把證明給人家出了吧。老婆這下催我了:咱先別說事業(yè)編,人家廳長發(fā)話了,你要是不麻利辦,你眼面前這份差事還不丟了!咱一家子吃啥喝啥。
一大早我抄起“二輪”鑰匙,飛也似的騎到廳里,直奔小洋樓。心里叫,趕緊把證明寫了,想到這兒已走到小樓前,見廳長專車“奧迪A8”嗖地開走了。哦,廳長出去了。我小心推開一扇樓門走進去,里面靜悄悄。扭臉望見窗外,大院子里停滿各式小轎車,大部分都是私家車,我有“本兒”這么多年,唉,別的都老謠(方言,意為假的),我得趕緊買套大點的房,廳也老大,一頭放彩電,對過放長沙發(fā),兒子得有自己的房間?!€有我馬上就是事業(yè)編制了,工資比現(xiàn)在高多了,不再被別人瞧不起,讓老婆兒子隔長不短也能吃上頓蝦,把媽的病治好,別人看見我,——噢,官廳的園藝師,事業(yè)編的。我也混成個有頭有臉兒的人,想到這我像打了嗎啡一樣!
廳長房間的門開著一條縫,外間屋光線真好。奇怪,王秘書今天坐辦公桌子上了,當啷著兩條腿,側(cè)身對著門在打手機,另只手還拿張挺大照片:“你參軍嗎!入黨嗎!升官嗎!還污點不污點,毛毛雨嘛?!?/p>
他說著把相片隨意揚起來。我看個正著,那不是廳長給我看的那張相片嗎。
“你就說我們小地方人沒見過世面,看見在那擺著沒人管就拿了。很簡單嘛?!蓖ㄔ挼哪穷^不知道說了嘛,王秘書聲調(diào)更高了:“又想吃又怕燙,不能夠的!甘蔗不能兩頭甜,你來省城就是簽個字而已,根本不用去超市、去派出所的,當然筆錄還是要做一個的,很簡單。我這里人家‘證明都寫出來了。”
哈,王秘書,我心里笑,你也太心急了吧。聽見王秘書又說句:“……完事馬上紅包送你手里,現(xiàn)金。——好好,這就對了嘛。對,‘特快,你到省城火車站有專人接你?!笔謾C掛斷。
我一把推開了門。
王秘書看見是我,笑著迎過來,讓座倒茶,他拿出打印好的一張紙說,照這幾行字寫就可以。我接住。說我寫不好,我摁手印吧。他笑道,這得自己寫。這時我心里卻想的是“技師、事業(yè)編”的事。王秘書似乎最明白我心里惦記嘛,他說,參公事業(yè)編的事,廳長發(fā)話了,人事處正在抓緊落實廳長指示,馬上會辦好的,放心吧。又道,廳長在小食堂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來咱們廳里上班了。我坐沙發(fā)上彎腰剛寫幾個字,辦公桌上一部紅色座機電話急促響了。王秘書快疾抄起話筒:噢,請指示,我是省xx管理廳王秘書,廳長下地市檢查工作,趕不回來,噢……是的。王秘書隨即撂下話筒對我說,省府辦公廳通知,有一重要會議讓我代替參加,還要領(lǐng)文件。今天寫不了了,這兩天我再定時間。說完把外衣搭手臂提公文包帶我出了房間。
僅隔一天王秘書電話打來,說時間比較緊,干脆連取筆錄帶寫“證明”一起搞完吧,還是東海號大飯店,到頂層的名人會館一號茶室,我老鄉(xiāng)直接過去,你也過去。我按時來到王秘書說的地方,他跟腳也到了。他對我耳語句,一會兒給“她”做完筆錄,你把證明寫一下。我忙點頭。
我走進茶室,這陣勢不像茶室呀!按說茶室都擺設(shè)茶臺、硬木靠椅要么沙發(fā),可這個茶室不同,靠里首放張辦公桌,桌面鋪開著藍絨布,放一摞紙和黑皮夾子,辦公桌外兩米多對著放一把獨椅,桌里還坐倆抽煙警察。警察也來了——我有點吃驚。哦,王秘書說筆錄還是要錄一下的,這是通常例行公事。再說人家王秘書并沒有讓他老鄉(xiāng)去超市和派出所,的確守信用,畢竟老鄉(xiāng)嘛。
這時警察當中一中年高個兒幾步跨過來:“哎呀,這不是王秘書嗎?!毕褚姷嚼吓笥押呛切?。王秘書跟他拉拉手:“何所長親自駕到,哦還有李警官。”“哪里,為領(lǐng)導機關(guān)服務(wù)是我們的責任,有什么需要您盡管發(fā)話。”王秘書轉(zhuǎn)身拉住我胳膊眼往前一掃:“這位你一定回憶起來了吧!”我才注意墻根那還站一婦女,看著有四十多歲,長相稱得上周正,只是挺憔悴,穿件偏襟的碎花夾襖,還戴副舊套袖。這穿著打扮太那個了,省城婦女哪有穿成這樣的,一看就是外來鄉(xiāng)下人。她低著頭,有點緊張。
我怎么可能認識,甭說這就是“頂替人”了。還別說,這回見到本人了,她這個兒頭,胖瘦,面孔跟廳長太太真是挺像,尤其那廳長太太不說話時太像了。
這會兒何所讓婦女坐到那把獨椅上,她兩眼好奇地看著何所,似乎在問:干嗎讓我坐這?何所虎起臉:不明白啥事??!讓你到這來,還用我說太多嗎!
他一旁矮個兒警察打開黑色皮夾開始問:姓名、年齡、哪里人、家庭成員。王秘書和我坐靠墻椅子上聽著。婦女一一回答。我心話這氣氛跟我想象不一樣呀,口供一錄,專門來省城簽字畫押,可就是自我招認。我再把證明寫了,倒霉蛋!即便她將來想反悔都不可能,我這唯一的證據(jù)她還沒法推翻,并且這事跟我就沒關(guān)系了。廳長和王秘書做得真是嚴絲合縫。
矮警察這時又問道,你是什么時間來到省城的?沒想到這婦女回答,我個今日上半日才到的,沒來過。好像她正在家里做著飯要么正在田里打谷、種油菜,突然被人喊到這里一樣。王秘書聞聽驚惶地拍一下腦門想說話又不知該怎么說。還是何所老到,他威嚴地喝道,沒問你現(xiàn)在。你是三年前趁著和丈夫來省城打工機會,你跟來后,成天沒事逛超市,看見喜歡的東西就拿了,對嗎!那婦女似乎被唬住了,扭臉望望王秘書才點下頭。
我心說幸虧沒問她我們超市地點,她一準兒說不上來。
矮警察繼續(xù)問,你偷的什么?
偷的,嗲物件?她好像想起嘛又扭過頭看王秘,王秘不耐煩地說句,你好健忘,德國小餐具嘛。
口供錄完,矮警察讓婦女簽字,她從獨椅上站起來,期期艾艾地走到前面說,我不會寫字。矮警察沖桌上紅印泥盒子努努嘴:“右手拇指?!眿D女伸手蘸蘸,摁了手印。
王秘書上前對何所笑道,二位到對門喝茶,稍休息,把兩個信封順手一塞,何所接住掂了掂出了門。他這才扭身兒對我說,丁師傅把證明材料寫一下,拉我坐到警察坐的地方。我接過王秘書遞我眼前的紙、最上還是打印著幾行字的那張。我拿起筆抄寫著:“證明人丁爭氣于……”,突然已站回墻邊的那個婦女說話了,錢可一定給我個,那是伢的學費呀。話對著王秘書說的,他躍上兩步氣得冷臉子吼,你格樣子神咒胡咒!他說的是家鄉(xiāng)土話,意思是說你沒有頭腦,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因為我在大賣場值班多年,見識人多,能聽懂。
就在這當口這間茶室的門猛地被推開了,一個人帶著一股風沖進來,這股風讓我一激靈,王秘書吃驚地抬頭看,太突然了,進來的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眼里泛著淚光,穿件藍底印花布衫、肥大的藍布褲,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扎成短辮。她的兩眼搜尋著,霎那間她看出眼前的婦女就是她要找的人,不顧一切撲上去,嘴里還喊著。那婦女也看到了,她慌慌地叫,伢,我的小伢,你囊個來了,你囊個來的?女孩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姆媽,您接了好幾次長途電話,阿姐聽見了……我乘特快火車走來。省城xx廳,他們聽口音,以為……跟秘書是親戚,開車把我送來了。她的神情更急巴巴了,說姆媽您囊個自己走來呢!被喊姆媽的婦女說,伢,這下你學費有著落了?!鲐總€不聽我的話!說完母女倆抱一起哇哇哭起來。女孩哽咽著,囊個辦哪?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潑哪。我寧可這學不上,我個這不把您害了么。她媽哭著,有嗲辦法哪?手指上沒擦凈的印泥在女兒后背落上一條刺眼的紅道兒。
此刻我的心抽緊在一起,沒想到是這樣,太不地道了。我心里在喊,嘛他媽的事業(yè)編、技師,玩去吧。我騰地站起來臉紅筋脹地嚷:這證明我不能寫!聲音太大了,震得對門喝茶的何所倆人不知發(fā)生嘛事,疾步跨進來,立時他們明白怎么回事了,臉色煞白。王秘書趕忙拉我坐下,我一把推開他,吼道,我不寫這證明,你們的口供就是廢紙一張,說完一摔門沖了出去。
我回到家,秀不知干嗎去了,我又看到了那兩盒對蝦,竟然還一點沒動,苦笑一聲。
這蝦怎么辦?一定退回去,趁秀沒在家,要是她不情愿,還麻煩。
我把兩盒蝦給廳里后勤退了回去。心里想著采買,沒見著。再進家門,秀回來了,她兩眼看看我不說話。證明,我沒寫。憑嘛她是廳長太太——我在大賣場這么多年處理這類事情多啦,憑嘛,我說。秀一聲不吭。我聲音緩和下來,你愿意罵就罵吧。別想事業(yè)編的事了,我們家墳頭沒長那棵草。秀還不理我,只拿眼在里外四處踅摸。我說,別看了,我退回去了。秀慢慢說句,多鮮靈對蝦,青亮亮的。
一個星期后我接到花卉公司老板電話,冷冰冰:xx廳的租花養(yǎng)護業(yè)務(wù)取消了,你另謀高就吧。
今個兒我起床真早,像往常一樣騎上二輪,快騎到官廳了,都看著機關(guān)大樓了,才想起已經(jīng)不能在這干了。把二輪靠在路邊,屁股倚著車座子,發(fā)現(xiàn)連工具袋都帶上了,這兩年它都磨破了。得,一家子又沒飯轍了,這回再找個花卉公司這樣單位,沒可能了,別看省城那么大,你得罪的是嘛人物——廳長,哪個花卉公司敢要你。
我提著破工具袋,在大街上漫無邊際走著,干嗎呢?飯轍,飯轍怎么辦? 也不知要往哪走,也不知走了有多長時間。耳朵里傳進大喇叭廣播聲音。不對呀,現(xiàn)在高音喇叭只有城郊村子還使它。只聽大喇叭說:這里是xx村廣播站,今天是x月x日星期六,省氣象臺預(yù)報,一股冷空氣影響省城,有較大范圍降溫,氣溫將下降7至9度。唉,走郊區(qū)來啦!今天是星期六呀,怎么記成星期五了?!岸啞保偷叵肫饋?,鎖了嗎?趕緊踅回來,還真沒丟?!瞧诹?,氣喘吁吁地又想起這是去城郊周大爺家?guī)兔Φ娜兆?,怎么給忘了。我去不去?去了,怎么說,又被“開”了,我說原因,人家周大爺相信嗎?不行,周大爺就很不錯了,別看有點小脾氣,老爺子那么大年紀,圖個嘛。再說啦,各事各碼。
想到這直奔周大爺家。他正坐在后院封閉陽臺喝茶,看見我說聲,噢,來啦,大冷天也不戴個帽子。我喊聲師傅,這才感覺到冷,難堪一笑?!懿焕?,冬天的帽子就是暖瓶塞兒。我拿板凳坐他旁邊。——今天看你,怎么啦,有點心不在焉?周大爺問。沒事?!f出來嘛。我便把發(fā)生的事說了。周大爺在意聽著,時不時看看我,扭身兒給我倒杯熱茶,——喝,剛沏的香片(花茶)。我接過水杯。他突然說句話:小子,別以為你這幾年在我這勤快點,哄我高興,我就把幾十年的手藝傳給你啦,瞎鬼!沒錯,我是教給你些個,可實話說沒教給你的,多了。你不是那么回事,我干嗎要把玩意兒傳給你。周大爺這話把我說懵了,我張著嘴窘在那里。他沒理會我接著說,我給你說件事吧:
三十多年了,那會我還不到四十歲。1966年冬天,正是“文革”高潮期,剛下完一場大雪。我們這萬人大廠的老廠長挨完批斗,讓一大幫人押著,喊著口號就過來了。倆大個兒架他胳膊連拖帶拽,路中間被他兩只腳刮出一趟老長的雪槽,他們把廠長拖到后院電工室旁邊,往倉庫的過道像扔塊破木頭“叭”的一扔,走人了。我正好給樹堆雪,給苗木做保養(yǎng),——哦,忘跟你說了,全廠就我這么一個花匠,我們廠“文革”前外國專家一大批,廠里珍貴樹種好幾十種,白玉蘭、銀杏樹、紫藤蘿,多啦。我說到哪了——哦,我走近前一看他就那么一動不動躺著,臉上還有血,身下是冰冷的水泥地,我朝左右看看沒有人,抱起幾片厚草簾子扔給他,那是花木防寒用的。他睜開眼看看我,沒說話。
這點事,我早就忘了。
“文革”結(jié)束,老廠長進了領(lǐng)導班子,當了黨委書記,有一次他在廠區(qū)碰見我,我正在院里干著活,他上前跟我握手,拉著我胳膊,說,您是周師傅。
過了些年,工人下崗,減員增效,我心里明鏡兒似的,這下崗我肯定頭一撥,一個后勤花匠還用你干嗎。誰料想第一撥公布名單沒我,第二撥還沒我。大家伙說我道行大,門子廣。我能有嘛門子。這不,一直干這行到退休,才聽我們綜合辦主任提起兩句,趙書記說,老周不能內(nèi)退,廠里這么多珍貴樹種誰養(yǎng)護。我接過話茬兒,是不是跟您當年做過那件事有關(guān)。周大爺搖頭,不會,那點屁事。減下來一千來號人,老實巴交的工人都留下了。
——他說到這兒,拿昏花的倆眼盯著我,盯得我有點害怕:“小子,我是在品你的人性,實話說我還有不少玩意兒沒教給你,你在心里甭說對我不滿意,興許還恨我。”我攥住周大爺手:“沒有,哪能?!敝艽鬆斀又f:“現(xiàn)在這人心,”他搖搖頭,“唉!通過這事我看出來了,你這孩子心眼不錯,真的不錯!手藝傳給你,值。”我默默聽完,感覺眼眶子里有了淚,說,“師傅,我比您差一大截?!敝軤敻锌饋?,“人得講良心,看見人家有難,能幫還幫一把了,哪能害人啊?!彼麚]下手,“爭氣,你鼓搗花吧,開個小店,賣花、治花病,老頭我把手藝都傳給你?!?/p>
我辭別周爺,騎上二輪往城里返。騎著騎著大道兩邊的路燈,你望我我望你眨巴眨巴眼全亮了,還有五顏六色霓虹燈,廣告燈,樹上掛著的各式各樣小綠燈。淺黃光,乳白光,寶石綠光,赤橙黃綠青藍紫,太亮了,可最亮的還是自己心頭那盞燈。
一進房間,我一把抱住老婆,秀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這才幾天秀倆眼黑了一圈,我說,老婆,別著急,咱開個小店,賣花,這是周爺說的。秀半信半疑,呀,是嗎,開小花店,我也和周爺想一塊去了。我瞪圓了倆眼又說,那事,廳長太太那事,我越想我做得越對。誰不知道事業(yè)編好,太好了,我做夢都樂,可代價太大!代價是賣人害人。不行,我一看見那母女倆,我心里過不去這道坎。秀倆胳膊盤著搭我肩膀一頭,拿手摸著我胡茬子說,行啊,丁爭氣同志,你真不簡單。哼!……還有講理的地方嗎,不打賊,反倒打抓賊的。秀的眼里汪了淚,說咱吃不著對蝦,吃蝦醬白菜咕嘟豆腐,還防三高哪。我哧哧笑道,開小店咱先沉沉,我先干送外賣,我打聽建材廠大哥了,送飯館酒樓的菜,東海號啦,同福樓啦,在這片商圈之內(nèi),最遠秀水灣,六七公里。每單七塊,飯館拿走兩塊,歸我五塊,辛苦點,騎電動車跑唄。秀卻不情愿,說你好歹省城人,這十幾年天天上班來下班走,現(xiàn)在混成送外賣了。我聽罷樂了,都嘛年代了,城市人有嘛優(yōu)越的。不掙扎照樣窮光蛋。不干昧良心的事,沒嘛丟份的。我估摸每月能跑它五六千。咱也攢點兒開店費。
轉(zhuǎn)過天下午,我騎到路北的一家麥當勞門店,建材廠鄰居說他現(xiàn)在往這干來了。我見門口扎堆杵著十幾輛電助力車,車后架都綁一個印著廣告標志的四方布盒子。我跟店里一穿工裝女士打聽,她手指廳堂右首一條狹窄布簾,回答我:誰跟誰對不上號,都在里邊了,自己找去吧。我撩開布簾,原來沒有門,就是個門洞子,一看里面坐著十七八位,有和我年齡相仿的,有比我歲數(shù)大的,還有二十多歲小伙子。嗬!干這樣活的人還真多。看來,像我這樣的人不少呀。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