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子
小陶兒騎在架空管道上,活像只受驚的兔子。
她俯頭張望,腳下數(shù)十米處,是汩汩流淌的河水。陽光靜靜照耀著清澈的小河。河底積滿層疊的漂石,石頭表面泛著潔凈的白光。傾斜的河坎上,長滿蒼綠的野草。小陶兒曾聽臨時兼任自然課老師的老媽講過,這種葉片綠得發(fā)亮的野草俗稱水花生,又叫革命草。
小陶兒還記得,那天老媽來上課前,特地去野外采摘了一大捧革命草,帶到教室里來。她將它隨手放在講臺上,大伙兒看了忍不住直咋呼,才第一次得知,這種天天在上學路邊,溝坎里,小河旁,甚至連教室樓頂和操場犄角處都隨處可見的野草,還有段離奇的經(jīng)歷。
老媽說,這是一種多年生覓科草本植物,最早起源于巴西。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它受到人們的善待,被缺乏環(huán)境意識的地方政府當作豬羊飼料廣泛推廣,據(jù)說還用飛機大面積播種。后來才發(fā)覺,它不僅有毒,并不適合喂豬羊,而且極其霸道,無論旱澇,只要有一小節(jié)草葉掉落在土里,就會N次方增長,與其他植物搶奪養(yǎng)料。后來這草幾乎覆蓋了鄉(xiāng)村和田野,可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在國家權威科研單位制訂的第一批外來16種入侵物種中,此草的大名赫然位列其中。
老媽是顧家小學的校長。學校地處偏遠,師資匱乏,每回當那位新婚不久的自然課老師請假時,只好由老媽來頂。雖然不是專職,但她對這類課外知識特別偏愛,講得分外有趣。小陶兒和全班同學巴不得那年輕的女老師早點回家生孩子,好讓校長經(jīng)常來代課。
開著白色小花的革命草統(tǒng)治了河床兩岸,橢圓形草葉不住搖頭晃腦。小陶兒的幾個小伙伴并排站立在草叢中,仰起頭,張大嘴,連大氣也不敢出,仿佛得了集體失語癥。他們驚恐萬狀地望著眼前的一切,生怕一聲細微的呼喊,就能化作一道風,把騎在架空管道上的小陶兒掀下去,在堅硬的漂石堆上跌得粉碎。
偏偏這時有個怪異的聲音。
“咋回事?校長家的獨生寶貝兒,有那膽量走過去,為啥就回不來了嘛?”
小陶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扭過脖頸,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格子襯衣的年輕男子,站在對岸河坎高處,正縮著脖子,繃著一張冷臉,不懷好意地瞅她。
這人麻桿身形,超級瘦,一條縮水的鉛筆褲緊繃在細長的羅圈腿上,膝蓋關節(jié)處的骨頭凹凸可見。他叫田多多,三十來歲,打扮新潮入時,天靈蓋的額發(fā)還燙著玉米卷兒。陶兒認識他,知道他曾是顧家小學的電工,前不久差點被開除,被調去當了學校保安。他并不甘心,在網(wǎng)上買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禮物,全都是小陶兒這樣的小女生喜愛的零食,直截了當闖去辦公室里求校長。當時陶兒和閨蜜二丫趴在教學樓底樓百葉窗上,撥開塑料條往里偷窺。只見老媽一臉嚴肅,對那袋禮物完全無視,最后那綽號叫做拼多多的男子情緒激動,竟對著校長指指點點,破口大罵。
“要不要過來牽你?好讓我順便也當一回見義勇為的英雄!”田多多探出柴棍似的胳膊,尖嘴猴腮的臉上,那對小眼瞇得僅剩下一道縫,幽幽地泛著光。
小陶兒萬分小心地俯下身,避開他的注視,一邊忍不住頻頻點頭。她將兩腿夾緊,佝僂著脊背;細長的胳膊好似藤蔓,緊緊纏繞住那粗大的金屬附著物,滾燙的臉蛋也一起貼了上去。她感到粗糙銹蝕的鐵管在割著自己細嫩的皮膚。
田多多抽回柴棍胳膊,轉頭朝青草地里猛噴一口唾沫,陡然沉下臉來:“你這小雜種,可恥的官二代,也有今天,還指望老子來救你,呸!”
小陶兒急得冒汗。今天星期五,下午上完課,她和二丫等幾個同學約著來河邊玩。這條小河在退水季節(jié)是很美的,只要挽起褲腿,便可直接蹚過去,還能在透明見底的河里抓到五顏六色的小魚小蝦,放在瓶里養(yǎng)。他們一群人嘻嘻哈哈。其他人很快跳下去玩水了,只有她魔怔似地,立在那河坎高處黑色架空管道前端,癡癡睜大眼,欣賞在頭頂盤旋不去的蝴蝶。這蝴蝶花色絕不一般,不然小丫頭片子怎會著迷呢?在一路追逐當中,她無意間穿過了灌木叢,踏上被草葉覆蓋的架空管道,偶爾還輕輕蹦起,全然不顧及腳下的危險。眼看就要抓住那花蝴蝶了,牛筋底的鞋子剛一蹭到裸露的管道表面,竟然滑落下去。幸虧她年紀小,反應快,就在下墜的瞬間,扭身一把摟住結實的大鐵管子,在半空中吊著直晃悠,好歹岔開兩腿騎上去,渾身顫抖地調整了一個穩(wěn)當?shù)淖恕?/p>
此刻才發(fā)覺,原來她早已遠離河坎,架空管道底下是湍急的小河,而老媽為她新買的手機也在剛才跳躍的舉動中掉進河里。小伙伴們正是聽見“撲通”一聲,紛紛拉長脖頸來望,全都露出一臉古怪。那神色令小陶兒格外害怕,才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
這管道像條巨蟒,直徑約莫三四十公分,不知打哪兒轉彎抹角繞出來,也猜不透它圓滾滾的肚皮內(nèi)裝了些什么。總之它徑直奔過河面,又迅疾蹙溜回黑咕隆咚的灌木叢里去了。在河床中間,矗立著一根紅色方形磚柱,宛如橋墩支撐著那鐵管,高度不下二三十米。以往陶兒來河邊玩耍時,做夢也沒想到它會有這么高。她不常來這條河,老媽有禁令,偶爾和同學偷偷溜來一兩次,都是漲水時節(jié),水平面很高,管道浸泡在水里,被湍急的河流淹沒一半,看上去很像電視里播放的巨鯨脊背。
小陶兒試著往前輕輕動了一下。她猛吸一口氣,打算騎著管道,慢慢挪到鄰近的磚柱上去,那兒要安全得多,但稍一移動就心慌。她隱約瞧見河底閃爍的水光中,牛頓正手托蘋果朝她招手,提醒她地心引力所在。貼著河面吹來一股潮濕的風,使她有種輕飄飄的錯覺。她感到一陣陣眩暈,差點昏迷過去,直到對岸那男人再次發(fā)出吼叫……
“為富不仁的臭官僚婆娘,快來看看你的千金嘛,也有今天啊,這大抵就是所謂報應吧?小丫頭,此刻你哪怕念叨一萬遍‘我媽是李剛,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哈哈哈……你該不會不曉得你老媽干過的虧心事兒吧?一個女人平步青云,當上學校的大掌柜,背后難道沒得兩個龜孫子撐腰?討好賄賂怕是少不了吧,錢和皮肉一塊兒派送的貨色!說,你們家到底撈了多少油水,是不是床鋪底下堆滿了錢?”
陶兒朝河對岸狠狠白了一眼,對那男子的誣陷相當憤懣。她像一匹小馬駒般仰天嘶喊:“不準你亂說我媽!”她很明白,自父母離異,母親獨自將自己拉扯大是多么不易。老媽年輕時從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畢業(yè),自愿來這窮山村支教,從此留下,一呆二十年,從普通教師一直干到校長。父親受不了常年分居之苦,終于提出分手。據(jù)陶兒所知,老媽不僅工作負荷重,壓力特別大,而且工資跟普通老師一個樣。由于學校長期經(jīng)費緊張,臨時性的一些小開支,往往還只能由自個兒先墊付,報銷卻遙遙無期。時間一久,忘了記賬也只好算了。有一年老媽過生日,小姨送了件一千多塊的羽絨服,讓快遞公司從北京寄來。那幾天學校開慶典會,要釘宣傳標語條幅,結果她兜內(nèi)裝的釘子、膠帶,將新衣服扎破了,老媽心疼了好多天。從那以后,她就穿了一件很土的老棉襖,價格才伍拾塊,還說這樣也好,在學校里剪花草不怕臟了……
二丫站在河里,用腳后跟打個水漂,她仰望著站在岸上的田多多,鼓起勇氣替好友打抱不平:“喂,有完沒完?簡直就是落井下石嘛,現(xiàn)在救人要緊!”
田多多充耳不聞,瞪大惡狠狠的眼。
“你老媽把我整到如今這般田地,算她狠!好歹我在學校干了整整三年電工,盡管每月工資只有兩千多,但至少人人敬我,凡有大小技術上的活兒全都來找我,拿我當工程師看待,如今卻一聲不吭就把我撤換掉,只因為有次學校突然停電,為改造電路,我去鎮(zhèn)上買了些電線。學校財務部門一貫窮得叮當響,只能去我嬸嬸家開的五金店里賒賬,也就區(qū)區(qū)四五千塊生意而已,然后就有人小題大做,寫了檢舉信,反映到區(qū)里去了,說我故意買Y貨,照顧親戚,價錢買得貴,沒有貨比三家?!?/p>
小陶兒萬般無奈,那隔岸觀火的男人不住地嘮嘮叨叨,這加重了她內(nèi)心的焦躁和疲倦。她叉開五指,緊摳鐵管,那長著綠青苔的重金屬圓筒此刻尤其可憎,銹蝕的表面又濕又冷。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不變,小陶兒四肢麻木,全身快要僵硬了。
“如今是商品社會,難道只準你們當官的撈油水,就不興我偶爾照顧照顧自家親戚,順便聚一聚,喝點小酒,打打麻將?再說我也當面向她承認了錯誤,誰知她依舊不依不饒,將我從原有的崗位擼下來,換成了村支書侄兒來干。誰都知道那小子眼紅這肥缺不止一天兩天。他連初中都沒畢業(yè),僅在裝修公司打過幾天工,連電工證也是去網(wǎng)上買的。不用說連傻子都能猜到,那封檢舉信是他家支書老叔背地里找人寫的,這分明是官官相護嘛!”
小陶兒滿心委屈。她其實多少了解點這事的內(nèi)情,只是不能講,老媽叮囑過。
“我巴不得你這小官二代他媽的現(xiàn)在就摔成八瓣,讓你老媽也嘗嘗痛苦失落的滋味!”
聽著這番惡毒的話,小陶兒賭氣地試著站起,僅動彈了幾下,兩手兩腿反而不自覺地將那鐵管抱得更緊。她側臉望望天空,湛藍的天上輕描淡寫抹了幾筆云彩,陽光白得晃眼。她忍不住劈啪掉了幾滴淚。
她不由得回憶起老媽在家與區(qū)教育局一位上級通電話的情形,那領導堅決主張開除田多多,要把電工的位子換給村支書侄兒,還解釋說連學校的土地都是向村里租的,不好駁回面子。老媽盡管不敢反對,卻不贊成開除,覺得有點簡單粗暴。她說:“您知道,其實我也一貫不喜歡這個人。這事發(fā)生的時候我不在,到區(qū)里學習去了,如果認真追究起來,終究還是我平時制定的制度不嚴,管理疏漏造成的,所以在這里向您檢討。只是若就此將他除名,這對于他今后的人生無異是個沉重的打擊,個人名譽也會受影響。他這么年輕,還沒結婚安家。是否允許我為他做點特殊安排,就讓他去干保安的活兒好了。這樣他每天坐在門崗里,至少有大把思考時間,可以好好反省……”
這事就這么處理了,可田多多并不買賬,認為校長整他,動不動到處抱怨。
“媽的,如今我成了個看門狗,真沒臉了!每月工資才一千多,連喝稀飯的錢都不夠……”
眼下那男人站在河坎高處,一手叉腰,鼻子哼哼唧唧像是重感冒,大口喘氣,仿佛漲紅了眸子的西班牙斗牛:“喂,膽小鬼!膽小鬼!有種就松開手嘛,站起來,直接走過來啊,來??!來??!”
二丫從河水里上岸。柔嫩的腳丫子尅在革命草上有點疼,她忍不住呲了呲牙,抬臉譏諷那男人:“你呢,為啥不上去試試?”
幾個小伙伴同情地看著進退維谷的陶兒,另一個穿校服的男生也壯著膽子跟著說道:“對呀,拼多多,你咋不敢上去試試呢?只曉得耍嘴皮子。倘若換了是你,恐怕還不如人家小女生呢!”
男人用小指彈彈額頂?shù)挠衩拙韮?,氣壯如牛大喝一聲,瞪著河床里幾個小孩,搶進幾步:“一幫廢柴!這點高度,就你們小娃娃怕得不得了,我一個大男人怕什么?”
“拼多多,你不敢!你不敢!”同學們七嘴八舌鬧開了。
“我看你的腳桿分明在打抖,就是個怯懦的人,平日里只曉得欺軟怕硬,如今見到這水管子也害怕!”有身旁同學為自己撐腰,二丫的嗓門愈發(fā)響亮。
男人目露兇光:“誰說我欺軟怕硬?誰說我怕這根破管子!你們想把老子哄上去,好讓我也學她那熊樣兒,看我出洋相是不是?真是一幫沒見識的鄉(xiāng)下小屁孩,今兒個索性就讓你們瞧瞧!”
他說著往前邁上兩步,伸腿踩上架空管道,一時間走得又快又穩(wěn),如履平地,還伸展雙臂,做出飛翔的姿勢:“小兔崽子,一幫廢柴,以為我不敢?老子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還多……”
可這聲音逐漸變?nèi)?,后來竟陡然大叫:“媽媽咪呀!”驚煞得樹林子里棲息的眾鳥兒一個激靈,“噗嗤”幾聲,爭先恐后躍上了藍天。
小陶兒垂下腦袋,俯著身體,兩手更是用力掐緊管道,指甲蓋幾乎快要掰折了。她閉上眼,以為男人掉進河里去了,可過了好一會兒,沒聽見任何墜落的聲響,于是睜開清澈透亮的大眼,抬臉搜尋。只見男人也佝僂著身子,雙腿夾緊,親密地摟著那毫無人性的大鐵管,消瘦的身軀像一塊羊肉薄片,串在“竹簽子”上,陶兒迅速腦補了“吱吱”的燒烤聲……
“哈哈哈哈!”河坎上同學們一個勁兒哄笑。二丫笑得尤其歡,她捧水就朝那滿臉驚駭?shù)哪腥松砩蠞?,可管道實在太高,連他的腳尖都沾濕不了。
“一幫牛犢子,良心被狗吃啦?笑個屁!”男人止不住破口大罵。他竭力撐起身體,想坐直起來,兩條胳膊卻不聽使喚,死死緊摟著管道不放。
于是這條貌不驚人的小河上演了一幕精彩的滑稽戲:男女二人以俯身駕馭的姿勢騎于大鐵管上,一左一右分布于紅色磚柱兩旁,仿佛正在進行激烈的賽馬角逐。
女孩顧不得哇哇大叫作繭自縛的男人,小心朝喧騰的小河仔細張望。她那只石榴般鮮紅的手機被漂石攔截住,卡在石縫里,被軟綿的水藻包裹,只露出銀閃閃一個尖角。不知為什么,她的心情一下放松許多。她望著站得最近的校服男生,朝他努了努嘴:“幫我撿回我的手機,看看還能用嗎?”
那小男生立馬應一聲,跳上一塊較大的漂石,左瞧右瞧。
“在那兒呢?!迸⒉桓宜墒?,只將小指尖翹起,遠遠點著水草叢,“就在你左邊?!?/p>
男生仰面覷著眼,瞅著懸在半空里的陶兒,瞬時覺得她像騎著一道虹霓,身處不勝寒冷的對流層。他旋即打了個寒噤,俯身將手機拾起,仔細查看信號,設備早就黑屏了。
那男生顯然沒用過這玩意兒,不知接下來如何操作,一時傻傻地愣在那兒。二丫踩著石頭過來,一把奪過手機,將背后金屬蓋掰開,里面嘩啦啦流出帶砂子的渾水。
“小陶兒,手機壞了,我的又沒帶,其他同學全都沒有呢,沒法子通知學校。你先等著,千萬要穩(wěn)住。小智快去喊人來!”
那小男生轉過背,藍白相間的校服一溜煙就閃得沒了影兒。二丫擔心他嘴笨講不清楚話,隨即跟著跑了。只留下其他幾個女生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她們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常年不在家,只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平時很少見世面,遇到這樣的危急場面,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于是等啊等,見二丫還沒領人來,也就一哄而散,各自搬救兵去了。
此刻,只剩下管道上的女孩和男人。
“媽媽的!早知道不和那幫小兔崽子玄乎……”田多多依舊緊摟著比他身體窄不了多少的管道。
“你手指別摳這么緊,久了會抽筋的,應該像我這樣放松……”小陶兒遠遠瞧著一臉狼狽的男人。他搖搖欲墜,干癟的身軀就像八爪魚,四肢仿佛揮舞的觸角,牢牢吸附著兩腿間的鐵管,說不定下一秒就要跌往忘川河。為了示范,陶兒大膽支起腰來,將手掌平穩(wěn)貼合在那生銹的金屬物表面,挪動身體,一點一點向七八米開外的磚柱靠攏。
男人聽話地松開手掌,也模仿小女孩的動作,屁股僅翹高了一點,挪動了一絲,卻不知為何,尖叫一聲,馬上又躬下,把管道摟得更緊,仿佛那是他一刻也不愿舍棄的至親至愛。他帶著哭腔大叫:“我不能!”
校長趕來了,很遠便看到她清瘦的身軀和冉冉飄動的幾縷銀發(fā)。連鞋都沒脫,匆忙下到河中,胸脯一起一伏,掀開的針織衫沾著幾片草葉。她的身后緊隨著一大幫前來幫忙的老師和同學。
女孩滿臉羞慚地瞧著老媽,只見她站在河中間,流動的河水淹沒了她的膝蓋。她對人們布置著。年輕的班主任女老師在悄悄抹淚。她和老媽當年一樣,也是剛從大學里畢業(yè)的支教志愿者。老媽竭力穩(wěn)定情緒,伸手摸了下女老師的臉,然后仰起頭,用充滿疲乏的嗓門,聲調沙啞地告訴女孩和男人:“你倆要堅持住,已經(jīng)報了警,說很快就通知縣消防隊派人來!”
男人聽了,竟懸在半空里失聲痛哭,那嚎啕滿面的架勢,分明帶有歉疚和悔恨。
“校長,我是為救她,嗚嗚嗚嗚……”
哭聲尖銳,快把陶兒的耳膜震破。她竭力忍耐,內(nèi)心卻禁不住浮躁,霎時淚奔。
“消防隊車子還有多遠?”校長強壓著哭腔。四周的人一齊搖頭,誰都明白,這偏僻的山村小學離縣城好幾十公里,一路上有數(shù)不清的彎道和陡坡。
于是一位身強力壯的男教師自告奮勇,涉水來到河中央較深處,試圖攀著紅色磚柱向上爬。這引起了管道上田多多的注意。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救我,先救我!求你……”
這引來學生們一陣厭惡的哄笑。二丫忍不住調侃:“拜托!又不是演言情劇,哪來那么多鼻涕眼淚啊!”
小陶兒又開始慢慢挪動。她搖頭示意解救她的老師不要上來冒險。她定睛瞧著老媽那充滿鼓勵的眼光,不知從哪來的勇氣,竟站起身,像個踩鋼絲的表演藝術家,又像個姿態(tài)輕盈的體操運動員,趔趄一下,差點滑下去,但她依舊探出細長的兩條胳膊,平衡著身體,一陣疾步小跑,堅持走完了生死攸關的幾步。
女孩來到磚柱上。磚柱是四方形的,頗大,除了安放那條烏黑的巨蟒,剩下的面積還綽綽有余,足夠容納好幾人。當女孩終于安穩(wěn)地坐下,將雙腿松松地吊在磚柱邊緣,一霎時,渾身上下的血液“轟”地沸騰,頓感熱度爆表。她輕松了許多,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大地母親的堅實與溫馨,有種劫后余生之感。
老師和同學熱情地歡呼起來。校長軟綿綿地癱坐在河水里,禁不住老淚縱橫。她語聲哽咽地數(shù)落道:“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喲,只知道淘氣,今后不準再到這兒來玩了……”
大家?guī)缀跬斯艿郎线€掛著另一人。他淚眼婆娑,不甘寂寞,看著興高采烈的人群,再次放聲大哭,惹得眾人很是不安。
女孩轉過頭去,指著腳下的磚柱,用對待小孩兒的口氣朝那男人說:“別怕,不過一點恐高癥作怪罷了,這是本能,把它克服就好了嘛!站起來,像我剛才那么做?!?/p>
男人翹動了一下小手指,隨即又變得神色緊張,彎腰將那鐵管抱得更緊:“我不能,我不能,我不想死……嗚嗚……”
“就照我說的去做啊!”女孩仍在勸說他。
“拜托,干嘛還管這癟三!他是自作自受。消防隊的車子快要攏了,聽憑他多掛一會兒,好讓太陽烤烤他的后背。瞧,都濕透了!”二丫調皮地說。
“等我一下?!迸⒃捯魟偮?,兩只粉嫩的小手按著磚柱縱身一躍,又重新站到管道上。
“在干啥?他先前還這樣待你!”二丫很不可思議。
大家不解地望著,不少人提心吊膽,沖她仰面直嚷:“你不要命了嗎?”尤其是校長,心又一次揪緊,但她什么也不說,只朝四周連連擺手,唯恐驚擾了女兒。
或許經(jīng)歷過一次,女孩顯得頗為老練,在管道上輕松自如地走起來。她盡管將目光放遠,不去瞧腳下那深淵似的河谷,而是平視前方。她很快便到達男人的身邊坐下,彎下腰,兩臂箍住鐵管,頗為費力地轉了個身,再次騎在那條鋼鐵巨蟒上。她前后只用了幾分鐘,就有條不紊完成了這一切,頗像個高超的騎手,駕馭著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她一邊輕巧地往前挪動,一邊對身后汗涔涔的男人輕聲喚道:“Follow me!”
閃耀的陽光里,眾人瞧見她額上的汗水,順著秀美的鬢角滑動,淌過細瘦的脖頸,最終匯聚成一串銀光閃閃的珍珠,從數(shù)十米高空摔落而下,融入清脆作響的小河……
他倆就這樣一前一后,逐漸接近磚柱。男人滿臉羞愧,一路上泣不成聲。
小陶兒將那幼稚的大男人扶在磚柱上坐好,站起來,居高臨下瞅著河床里的眾人,露出一口亮燦燦的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