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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diào)色板

2021-05-27 04:07李檣
延河·綠色文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蒙蒙

李檣

1

郝波和廖靜離開了,他們踏上西行的列車,按照廖靜的說法,不設定目的地,坐累了,不想再繼續(xù)向前時就下來,像蒲公英的種子那樣,在一個地方落腳。我希望他們落腳后能給我發(fā)一封電子郵件,告訴我最終的落腳點,郝波滿口答應,廖靜卻說,就讓我們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不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嗎?郝波不置可否,我則點頭同意廖靜的說法。

導師問我畢業(yè)后要不要留下來繼續(xù)攻讀他的博士學位時,我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道,我打算去南方。導師便明白了,仍然像以往那樣輕輕嘆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他說,那你去吧,可是,我懷疑你呆不了幾年就會回來。我錯愕地看著他,不置可否。我有些不安,希望能從導師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關于我的將來,關于他所看到的一些真相??墒撬烤箍吹搅耸裁茨兀?/p>

我想追問導師對虞澄的一些看法,但他很避諱這個話題似的,他從我手中搶過一位病人——也就是我哥們郝波的心理咨詢病例資料,信手翻了幾頁,便又遞給我說,他沒病,你去準備準備吧。

我便開始做一些去南方的準備,包括向郝波以及他的女朋友廖靜道別。我悄悄對郝波說,廖靜不錯的,而且導師說你沒病,你們應該可以有個美好的未來。郝波苦笑著搖了搖頭,突然抓住我的手,也不說什么。等他抬起頭來,我看見他眼里轉(zhuǎn)動著些微的不舍。我說這是怎么了,我正難過著,你怎么突然比我還要難過起來了。郝波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直到一行眼淚從左邊的眼眶先行滾落,才說了出來,我害怕結(jié)婚,我甚至擔心自己根本不適合結(jié)婚。

但現(xiàn)在他們要離開烏城了,而我也很快收拾停當,做好了一切奔向南方的準備,虞澄正在那里呼喚著我。

正準備出發(fā),突然下起雷暴雨,我將簡單的行囊放在地上,躲在街邊的一幢建筑門樓下,等待大雨停歇,然后繼續(xù)趕路。雷電閃耀著,從烏云中吐出幽藍燦亮的火苗,這是什么樣的征兆呢?

我就這樣到了南方,一路上大雨不斷,偶有陽光照耀的站臺,我就走下火車,呼吸一陣新鮮的空氣。一路上我毫無倦意,好似獲得新生一般,莫名興奮地期待著自己全新的生命旅程。

一下火車,我就被一陣陌生的暴雨包圍??諝怵竦昧钊私乖?,衣服好像被一層稀薄的黏液沾在皮膚上,而空氣本身也如同稀薄濕熱的黏液。南方的氣候,空氣里的氧氣含量似乎低于北方,使我有些胸悶和頭暈。顯然是一路興奮過度,真正要見到虞澄時,我已經(jīng)氣若游絲,兩腿發(fā)軟了。要不是虞澄從后面抱住我,我肯定會跌倒在站臺上。我轉(zhuǎn)身抱住虞澄,才沒有跌倒。大雨包圍了我們,雨幕猶如濃稠的液體從天空緩緩流向地面,安靜之極。我已經(jīng)聽不見那雨聲,外界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打動我們。

可惜當晚我就病了,一路的困頓和乏力已將病情推送到發(fā)作的邊緣,我開始嘔吐加高燒,虞澄父母準備的接風宴只好取消。虞澄帶我掛完水,回到宿舍里,我還是迷迷糊糊的。我吃力地抓住她的手,苦笑說,真是不好意思,一來到就在你父母面前出丑。我相信未來的丈母娘一定在女兒面前質(zhì)疑我的身體素質(zhì)了,這么弱不禁風,能行嗎?虞澄把一條濕毛巾敷在我額頭上,問我想不想吃點兒東西。我搖搖頭,一只手乖順地躺在她的雙手里,體味著和這位未婚妻的肌膚之親。我怔怔地看著她,眼眶中迸濺出滾燙的淚水,好在這些水滴都迸濺到毛巾上,被悄無聲息地吸走了。

我睜大眼睛,想始終瞪著虞澄,可是眼皮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在睡著之前,我很想向虞澄撒嬌,想躺在她懷里睡過去,像從前那樣。對,就像從前那樣躺在她香馨而柔軟的胸脯前,哪怕不再醒來。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有時會變成淅瀝瀝的蒙蒙細雨,好像是為暫時歇息以待更猛烈的噴吐。第二天,我開始腹瀉,虞澄的母親來探視,我急忙下床,雙腿軟弱得差點兒跪到地上,還險些拉到褲子里。虞澄的母親始終微微皺著眉頭,偶爾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她把女兒拉到門外,小聲問了些什么,又折回屋子安慰了我一番,就走了。我不安地看了虞澄一眼,她的嘴角牽出一絲微笑。

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以后,我仍需適應一段時間南方濕熱黏稠的氣候。說真的,我無法喜歡這種氣候,只是因了虞澄,我才沒太把這種不舒服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因為她,我怎么會來南方,或者如果虞澄和我不歡而散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重新回到烏城。相比起來,我已適應烏城的氣候,環(huán)境和生活的節(jié)奏。這一點,我問過自己一次,僅僅一次。我覺得有這種想法是對虞澄的不忠,這樣不好,對我們兩人都不好。所以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之后,我小小地自責了一番。

接下來,就是辦理入職手續(xù),正常上班,我們度過了一年愉快的婚前生活。這期間我想起過幾次郝波和廖靜,起初還經(jīng)常留意有沒有郝波的郵件,結(jié)果并沒有他的來信,漸漸地,我也就把他們擱下了。我也沒有把他們的情況告訴虞澄。

一年后,我和虞澄結(jié)婚了。這一年里我住的是單身宿舍,虞澄則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

2

新婚之夜,我毫不費力地把虞澄抱到床上,問她可不可以讓我這只癩蛤蟆開吃天鵝肉。虞澄撇嘴一笑,指了指窗外說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我沒有心思看月亮,一門心思地想要和虞澄親熱,就把她按倒在床上。我們熱吻了一會,等我要去脫她的衣服時,她突然猛地推開我。她說有點胸悶,不如我們?nèi)リ柵_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我只好陪她到陽臺上呼吸新鮮空氣,看月亮??丛铝恋臅r候,我又從后面抱住她,小心地褪去她裙子的領口,愛撫著她的肩膀。我覺得在月亮下的陽臺上行事也挺歡喜的,雖然有種被人偷窺的感覺,或者是故意讓人窺視。虞澄又說有點熱,要去沖個涼,說著就返回屋子,鉆進盥洗間。我只好躺回到床上,將床頭燈調(diào)到柔和的光線。我美滋滋地想像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欲望再次騰起。我支棱在床上,都有點酸痛了虞澄才出來。我看了看虞澄,睡衣將她的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截粉白的脖頸。虞澄說我想睡了,說完就背對我閉上眼睛。我沒有多想,繼續(xù)磨蹭她。新婚之夜,我要完成我們的第一次,神圣的第一次,這難道有什么不對嗎?虞澄終于禁不住我的磨蹭,答應了。我要脫掉她的睡衣,她沒同意,她的手遠遠地避開我們的身體,好像會被扎傷似的。虞澄的眼睛盡量不往下看,而是盯著床頭墻壁上的一幅油畫,目不轉(zhuǎn)睛。我仍然沒有多想,女人的第一次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可能,沒什么好多想的。就是我想把她的睡衣多往上撩起一些,以使我們的皮膚能更多的接觸,她仍然堅持要完全遮蓋著的時候,我仍然沒有多想。

大師兄懷疑得對,虞澄不是個處女。她都二十七八了,怎么可能還是個處女呢?不過我也沒有當回事。在我們學醫(yī)人的眼里,那一小圈乳白色的處女膜僅僅就是女性生殖器官里的一個組織結(jié)構(gòu),破了也就破了。就像一顆乳牙,不管是不小心絆倒磕掉的,還是自然脫落,它總歸是要掉的。當然了,如果那顆乳牙的確是因為絆倒磕掉的,我肯定想知道是什么時候,是怎樣絆倒的。就是說,我希望虞澄在事后能主動告訴我,她的處女膜是怎樣破的,誰弄破的,運動的原因,別人,還是她自己?她當然也可以選擇沉默,或者說忘了,這也很正常。

虞澄果真選擇了沉默。

潦草結(jié)束后,虞澄就爬下床,鉆進盥洗間。我想摟著她入睡,可是她許久未出來。我下了床,躡手躡腳地來到衛(wèi)生間門口,側(cè)耳細聽。盥洗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我打開盥洗間的門。虞澄還在清洗,聽見開門聲,她慌忙站起來,把我推出去,從里面反鎖上。我搖頭傻笑,仍然沒有多想。

我睡著的時候,虞澄還沒出來。

蜜月一過,我沒有像同事們想像的那樣萎靡不振地回到崗位。私下里他們都說我,你好牛逼,憑什么就娶到虞澄了呢?關系好一點兒的則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保重身體!

令他們失望的是我依然精力充沛,面色紅潤。同事們更加羨慕我了,說一結(jié)婚老婆就那么疼你,沒把你收拾得東倒西歪真是不可思議啊。我佯裝出明朗的笑容,其實內(nèi)心正被一道陰暗的冷風吹疼。

蜜月三十天,按照我的想法,我們應該有著如魚得水的夫妻生活,至少每天一次??蛇@只是個幻想。蜜月里我和虞澄一共做了三次,包括新婚之夜的那次。此后每十天一次,蜜月即告結(jié)束的前一天,我強烈要求第四次,虞澄終于不再像前面幾次那么勉強,而是十分坦然和輕松地笑道,我來例假了。

對一個新婚男人,對兩個愛意纏綿的新婚夫妻,這樣的蜜月正常嗎?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曾懷疑過自己,懷疑別的夫妻也是這樣的。但很快相關而來的數(shù)據(jù)就把我推翻了,我傻眼了,原來我的懷疑都是錯誤甚至根本就是荒唐的。我居然還心存僥幸。

每次我都對虞澄說,親愛的,讓我們把衣服都脫掉吧。虞澄巧妙地拒絕,并讓我也不要脫去睡衣。虞澄笑著說你難道不覺得我們的身體太臟了嗎,我們每天要刷牙、洗澡、排泄,才得以保持身體的清潔,而肌膚之親只會把我們的身體弄得污濁不堪。親愛的,我們保持干凈都還來不及,為什么要主動糟蹋我們的身體呢?

沒道理,我們的行為建立在合法、愛的基礎上,怎么可以說是骯臟的呢,你這不是在否定我們的愛情嗎?再說了,就是有點臟,可人家都不怕臟,為什么單單我們要怕,要拒絕這臟呢?

哦,你也承認臟了,我就是不喜歡那臟。

親愛的,可是我想要,我們沒有理由拒絕那屬于我們的幸福。

不,親愛的你不能偷換概念,幸福的幸是幸運的幸,不是性愛的性……

我不得不承認,我總是說不過虞澄,也不得不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虞澄是一個嚴重的潔癖患者。在一起纏綿時,她只允許我將她的睡衣撩起到大腿根,而我也不能坦胸露背。她巴不得我穿著完全封閉的袋式睡衣,只要在下面開一個能讓我鉆出來的小出口就行了。然后她會及時地幫我戴好TT,滿意地說這下沒關系了,親愛的,你可以來了。她拒絕我的手指觸碰到她脖子以下的任何部位,更別說其他的方式了。

沒錯,我和妻子虞澄有夫妻生活,但我只能給這樣的生活打四十六分,離及格都還有一大段距離。四十六分,一個憧憬著未來的學生,當他考試的結(jié)果公布出來是大紅的四十六分時,他該有多么的倉皇和不安??!

更令我不堪的是每次結(jié)束后,虞澄就會不厭其煩地清洗,樂此不疲。我很煩躁,當她在衛(wèi)生間里弄得水聲四濺時,我感到有些氣惱、郁悶和羞辱。有那么臟嗎?很顯然,虞澄陶醉于清洗的過程和結(jié)果,她很滿意,她的臉上又恢復了一個漂亮妻子應有的嫵媚和溫柔,這在我們做愛的全程中都是難得見到的。

除了保持自身的清潔,虞澄也不允許家中有一絲穢跡。地板每天擦一次,每頓飯后碗筷必須消毒,茶杯定期清洗,洗干凈的衣物先要全面檢索一遍,看有沒有沾著毛發(fā)。那些衣服,淺色系的要單獨洗,深色系的要單獨洗,毛織品和化學纖維材料的,也要分開洗。每天早起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頭上、被子上掉落的毛發(fā)揀起來,然后抱著被子到陽臺上抖索一番,將肉眼看不到的皮屑抖落。有一次她跪在地上擦地板,我從后面看著她圓潤緊湊的臀部,在緊身的牛仔褲下是那樣勾人心魄。我沖過去,抱住她不松手。我想和她在地板上行事,她臉一沉說你有沒有弄錯,地板上多臟呀,你知道一平方厘米有多少細菌嗎?她又舉起一根彎曲的毛發(fā),舉到我面前,說你以后注意點,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要順手撿起來,記住了嗎親愛的?我一下子就軟了,比哭更傷心地笑了笑。

她可以把所有的時間、精力傾注于居室的衛(wèi)生,做這些的時候她是那么細致、快樂,完全是一個滿足于所有生活內(nèi)容的小女人。你甚至會以為,這是一個幸福無比的女人。她會播放一些好聽的音樂,和居室里祥和的光線、潔凈的器皿一起沉醉。她買來初綻的鮮花插進意大利花瓶,每天換一次水。當?shù)谝幻痘ò觊_始凋謝,她就扔掉整束馥郁的玫瑰,以免讓自己看到爛掉的或蔫了的痕跡。她擔當起所有的家務,從來不讓丈夫伸手。當她把這一切都打點停當,就會躺在地板上或沙發(fā)里,抬起粉白的小腿,在半掩的窗簾投射進來的陽光里微笑著觀察自己半透明的肌膚和腳丫子?;蛘叻_一本書,比如《挪威的森林》《在北京奔跑》,吃飯的時候和老公談論書中精彩的章節(jié)。

對這樣一個妻子,我本不該挑剔。我能說什么呢!

3

工作期間,因公差或?qū)W術(shù)活動的關系,我有許多機會回到烏城。烏城總是充滿陽光和清爽的空氣,這是陰郁的南方所不能給我的。

郝波一直杳無音信,像飛走的候鳥,卻沒再回來烏城,也許他在遷徙的旅程中遇到了危險?疑惑找到了更好的棲息地?他對自己的心理疾病曾一再表示不安,但只問過我兩次,他對我一直抱有某種期望。他愛廖靜,希望能和她廝守,可又擔心自己的疾病會給對方帶來傷害。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有意避開廖靜,盡量保持一些距離。郝波抹去眼淚無助望著我的情形一直在我腦海里打轉(zhuǎn),令人感到歉疚和不安。有解決的辦法嗎?我垂下頭,我能說什么呢?只能用沉默回答郝波,并用沉默向他致歉。郝波拍拍我的肩膀,算是對我的諒解和安慰,接著郝波又安慰我說快了,這一段時間他總有種隱隱的感覺,感覺問題就快要解決了,然后就是他跟隨廖靜在烏城的消失不見。

等我從南方重新回到烏城,回到導師身邊繼續(xù)攻讀博士時,郝波也回到了烏城,那時他跟廖靜已經(jīng)分手了,這是后話。但從始至終,我一直沒有放棄對他病情的研究。究竟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挾持了他的青春期乃至整個人生,這是不可知的,早已大大超越我研究的范圍。恰恰是因為這樣的超越,使我從另外一個角度重新認識了郝波,也使我看清了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說作用。

當初我們都還在烏城的時候,郝波和廖靜的花店開張不久,也就是我讀研二那年,已經(jīng)畢業(yè)的虞澄回過一趟烏城。出乎意料的是,廖靜和虞澄一見面,都面露尷尬之色,非常明顯。她們分別看了看身邊站著的自己的男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就尷尬地一笑,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吃過晚飯,兩個女人說要聊聊天,然后就躲進屋子里。這一聊不要緊,兩人居然坐在床沿聊了一個通宵。屋子里的燈始終亮著,郝波去敲門,說小靜吶,虞澄遠道而來,想必是很累的,你讓她早點兒休息吧。虞澄說,沒關系的,我一點兒也不累,你不用操心。我也去敲門,隔著門問虞澄,要不,我先去睡了?門里面?zhèn)鱽砹戊o偷笑的聲音。虞澄倒是回答得干脆,你先睡吧,別忘了洗澡!

我“哦”了一聲,怏怏離去,還沒走幾步,門突然開了,是虞澄。我有些驚喜,以為她舍不得扔下我不管,便跟出來了。誰知她只是又交待了幾句,洗澡換下來的內(nèi)褲襪子你不要自己洗,你放那兒我回去洗,我的內(nèi)衣不要掛到壁櫥里去,就放在箱子里不要動,等等。我諾諾地點著頭,其實什么也沒聽進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虞澄居然不在身邊。郝波正好趕來,要帶我們?nèi)ヒ患液芎贸缘脑琰c鋪。我們趕到虞澄和廖靜的房間,燈還亮著,卻沒有聲息了。敲了幾下門,也沒有回應。我們只好推門進去,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和郝波不禁啞然。只見虞澄和廖靜正和衣而臥,虞澄側(cè)臥著,一條腿搭在廖靜的身上。廖靜一條胳膊搭在虞澄身上,腦袋幾乎埋進虞澄的胸部。

我和郝波只好悄聲退出。她們顯然聊到很晚,以至于后來就歪在床上睡著了。

一直到中飯前,虞澄和廖靜才醒來,我和郝波被她們的笑聲吸引。我佯裝責備虞澄,聊到那么晚干嘛,人家廖靜還要去店里忙活呢。廖靜哈哈大笑,說虞澄來了,關兩天門也沒什么呀,我和虞澄聊得可投機了。兩人說著互相對視了一眼。郝波也責怪廖靜,說那還用說嗎,只是你害得一個人睡了一夜,也不知道為別人考慮考慮。

臨走的時候,虞澄一再邀請廖靜帶郝波一起去南方玩,我當然也希望郝波能出去走走,這樣對他的疾病也許有所幫助,便滿口許諾,我愿意陪他們一起去,去看看我畢業(yè)后便將奔赴新生活的所在。廖靜滿口答應,眼神里似乎有某種期待,或者說隱約的渴望。那期待和渴望是什么,我說不清楚,我相信郝波也不可能說清楚。郝波說,花店的業(yè)務不是能輕易放下的,人都走了怎么辦?廖靜一撅嘴,說不要光想著掙錢嘛,這又不是生活的全部。郝波點頭稱是,于是我們約定了行程,秋天里就去南方找虞澄玩兒。虞澄和廖靜手拉著手,興奮地討論著去南方以后的一些活動,不時地擠眉弄眼。虞澄說我們可以去海濱浴場,那里的海水多么多么藍。廖靜興奮得像個小女孩,說我還從來沒見過大海呢。我就在旁邊嘲笑她們,說你們剛一見面的時候那么尷尬的樣子,這一轉(zhuǎn)眼,就如膠似漆起來了。虞澄和廖靜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幾乎要蹲到地上。郝波白了她們一眼,遞給我一根煙說,女人是不是都這樣,神經(jīng)兮兮地。我點著煙,吸了一口,又把煙霧吐出來說,可能是吧。

可是沒多久,就傳來廖靜重病的消息,幸好我通過導師的關系,聯(lián)系上了烏城最好的專家會診。廖靜獲治了,可是我們也沒能一起去成南方。

虞澄對廖靜的病情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注,甚至想要親自來一趟烏城張羅專家會診的事。我讓她放心,都聯(lián)系好了,你來了也幫不上什么忙。此后,虞澄仍然不斷詢問我事情的進展,有時候干脆自己打電話給郝波,詢問廖靜的病情。直至廖靜病愈出院,虞澄才不再一天一個電話。我不禁笑她,說就是你媽生病,也沒見你這么緊張過呢。虞澄就嗔我,說你們男人,哪懂得女人間的心思。

虞澄又打電話給廖靜,讓她養(yǎng)好身體,等恢復健康了,就可以來南方玩兒了??墒沁@之后沒多久,郝波和廖靜就去了另一個地方。

4

決定生孩子那次的夫妻生活的前一個月,我提出過離婚,我要和這個夜生活之外無與倫比的妻子離婚。結(jié)果可想而知,所有認識我和了解虞澄的人都說我是幸福得昏了頭,都將我視為無恥之徒,可惡的混蛋,愚蠢的臭男人。虞澄委屈地哭了,眼泡腫起老高。她說我有什么不好,我不就怕臟嗎?可我在你面前表示過不高興嗎?相反,我從來都是遷就你,可是你遷就過我嗎,你從我的角度為我想過嗎?

嘿!你看,虞澄說得多么有理,好像我再鬧下去,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愚蠢的臭男人了。遠在北方的父母也急匆匆地趕到南方,氣急敗壞的父親一見面就朝我臉上啐了口唾沫,哆嗦著手說你個孽障,我們家祖宗八代修的福都修到你身上,才娶了個這么好的媳婦,你竟然要離婚,我看你敢!因為難以言明的原因,我無法和父母爭辯,我相信如果說出鬧離婚的真正原因,父親也許能理解他的兒子。我相信他會深鎖眉頭,抽一支煙,最后猛的站起來,用力摁滅煙蒂說,這樣的老婆,不要也罷。

鬧離婚沒成功,我只好將這次鬧騰解釋為對虞澄的治療手段。作為一個醫(yī)學工作者,虞澄有著極端的心理潔癖,這是我沒料到的。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奉勸自己積極面對兩個人的生活,我以為憑自己的專業(yè)能力可以治愈虞澄。我先搬出先人的古訓,說親愛的你應該明白吃飯和性愛是一樣平常的事情,從古至今,歷來如此,都是家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虞澄莞爾一笑說親愛的,難道你沒注意,如果感到我們面前的食物有一點點不潔凈,不是看到,哪怕只是感到了,我都要把它倒掉的。我說可是你就是吃下去又能怎么樣呢,你以為干凈的東西就真的干凈嗎?虞澄說那沒關系,只要我以為干凈就行了,而且我不相信我以為干凈的會不干凈。

你這是假干凈,世上沒有絕對干凈的東西,干凈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說著,我就用力撕扯虞澄的衣服,我想給她制造一些被征服般的羞恥感,從而使她漸漸適應和屈從于這種羞恥,變得順從起來。然而并沒有用,三次之后我就放棄了。每次虞澄都會發(fā)出一陣驚呼,雙手用力地拍打我,身體快速躲閃。我悶吼一聲,用腳踹虞澄的屁股,把她從床上踹下去,跌到地上。

我知道虞澄有使用酒精棉球的習慣。一起在烏城醫(yī)科大學習的那段時間,我是多少了解一點她的潔癖的。解剖課上,以及在醫(yī)院見習期間,每次扔下手術(shù)刀,脫掉橡膠手套,虞澄仍然覺得自己的手非常臟。她就用酒精棉球一遍一遍地擦拭,直到自己認為干凈了為止。這種潔癖同樣滲入虞澄的兩性觀念,成了一個重要組成,這恐怕是她本人都沒想到的。我就多次發(fā)現(xiàn)她躲在衛(wèi)生間里,用酒精棉球擦拭下身,我氣得差點兒吐出來。我指著滿滿一桶衛(wèi)生棉球說你至于嗎。因為我剛剛鬧過離婚沒多久,虞澄也沒有和我理論。

親愛的,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子持續(xù)下去會使我陽痿的,這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懷?對于我的委屈,虞澄嫣然一笑,彷佛她果然是這么想的。我敢和你打賭,如果我陽痿了,虞澄一定會開心,她會高興得淚流滿面,向全世界宣布她的丈夫陽痿了,并將之視為自己有生以來最大的醫(yī)療成果。當然,她會更加愛我。她的丈夫陽痿了,所以她更加愛他,她更加愛自己的丈夫,因為他陽痿了。如果你敢跟我打賭,我肯定是贏的一方,否則老子愿意把兩個火力充沛的腎臟讓給你一個,讓你有三個腎。

我為此大鬧過幾場,虞澄總是能以柔克剛,從不吱聲,決不爭辯。她還不如和我吵一架,那樣我興許能舒服些。

當然,除了夫妻生活,我完全是一個幸福的男人。對我的飲食起居,虞澄的管理井井有條,可謂精到。每天早上一起來,她已經(jīng)把牙膏擠好了,擱在杯沿上,杯子里是一杯清水。她嫌我用的牙膏量少,說你們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是不是在這點兒小事上都那么摳門呀。隨即她又說,不過親愛的,我就喜歡你這種節(jié)儉的美德。我嘀咕了一聲,狗屁美德,就是習慣罷了,你總是喜歡用超越了事物的褒義詞總結(jié)它,你們城里人也不會都像你這樣子吧。

胡子是每天都要刮的,潤須水、刮胡刀這些東西,我從來無需操心,以至于我后來不得不單獨操辦這些東西的時候,常常忘記換刀片或者清洗刀刃。如果虞澄出差幾天,回來后發(fā)現(xiàn)我沒刮胡子,她就會嗔怪一番,之后又笑容滿面地說,這也不能怪你,都怪我沒打電話提醒你。

洗臉的時候,虞澄喜歡站在旁邊看著我,手里拿著毛巾,一待我沖洗干凈,就撲上來替我擦臉,輕柔而仔細。要是我自己擦,她就會捧著我的臉檢查一番,一點兒沒洗凈的眼屎,一根沾在顴骨上的自然脫落的眉毛,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就只有重新洗臉,重新涂抹潔面乳。有一次她出差北京,一大早就聽得門鎖開動的聲音,接著是咣當一聲,門被重重推開。我以為是她提前回來了,趕忙起床,原來是虞澄的母親。丈母娘一臉慍怒,嘴噘得老高,手里提著早點。丈母娘把早點往餐桌上一扔,也不說話,徑直到衛(wèi)生間里放好洗臉水,擠好牙膏,然后擰干毛巾,站到旁邊等我。我很尷尬,局促不安地刷了牙,洗了臉,丈母娘就沖過來替我擦臉。我感到別扭極了,想要搶過毛巾,誰知丈母娘一把打掉我的手,舉著毛巾像抹桌子一樣在我臉上抹了一通。她大概終于忍不住了,一邊抹我的臉一邊說,你看澄澄把你慣成什么樣子了,天還沒亮就打電話給我,交待這交待那,我的天老爺,這些事情你自己不能做嗎?

我苦笑,拉丈母娘坐下來,和她聊了將近一個小時,終于使她明白我在這些方面不但不需要任何人照顧,我甚至有照顧十個人飲食起居的能力??墒菒矍檫@個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盡管醫(yī)學上已經(jīng)確診為這是一種精神疾病,可是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呢。媽媽,澄澄是那么愛我,我也那么愛她,如果我不容許她為我做這些事情,她會多么傷心而我也會非常歉疚呢。媽媽我倒希望你能和澄澄好好溝通溝通,不但在日常生活方面,尤其在夫妻生活方面。說真的,我感覺和澄澄一起生活兩年來,我各方面的能力都嚴重退化了,我感覺自己就快要成為一個廢人。

5

在虞澄的問題上,丈母娘多少表現(xiàn)出一些自責,但她很快為自己找到開脫的借口。丈母娘承認,她對虞澄十分嚴厲,一切與女兒相關的東西,不論是她的身體和衣服,還是她的書桌、床褥,只要有一點臟亂,馬上就會遭到她沒完沒了的訓斥,非要馬上收拾干凈。天長日久,虞澄對臟和亂難免產(chǎn)生一種病態(tài)的恐怖,甚至她少女時代并不了解的兩性活動,由于母親對其月經(jīng)期衛(wèi)生狀況的嚴格監(jiān)控,使她心里也埋下了某種禁忌的種子。成年后,這顆種子萌發(fā)了,長成一片森林,外來的風都會被消解和抗拒。

你別看澄澄整天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其實她自卑著呢,她從小就自卑。丈母娘以為這樣就能開脫她的責任,開脫她對虞澄造成的不良影響,尤其是對我造成的間接性傷害。

我曾試圖在這些表象之外尋找虞澄的強迫癥有無可能是一種代償行為,以便為她制定系統(tǒng)的治療方案,但事實是虞澄是一個沒有欲望的人,她是那么簡單、她對周圍的人與事甚至都沒有過失望。對自己的工作、生活、丈夫、父母,她對這些都沒有過多的要求,她就像一張紙片。所謂欲求不滿,在虞澄身上似乎找不到痕跡。

我常常是在上班的路上思索對虞澄的治療方案。早上起來頭腦冷靜而清醒,我會拎著公文包,穿過一條嘈雜臟亂的小巷,從一個偏門進入五羊湖公園。沿著公園邊上的小路走上五箭地,從另一個偏門出來,再走一箭地,就到單位了。由于已經(jīng)熟悉了五羊公園內(nèi)的美景,我不再受景致的干擾,便能相對集中精力,思考虞澄的病理和針對性治療方案,我心中也逐漸形成了丘壑。

然而,虞澄首先得承認自己的疾病。

她的確承認了,并且明白整潔干凈自然是件好事,但自己就是太絕對了。

那你為什么不能對臟亂多一點寬容呢?這樣才能保證我們夫妻生活的穩(wěn)定與正常。

我還不夠?qū)捜輪幔憔筒荒茉谶@方面對我寬容一點?

沒法聊天。我只能以職業(yè)醫(yī)生的身份給自己的妻子建立了病例檔案,并提出讓她配合治療的要求。

你試試吧,但別抱指望,說起來我還是你師姐呢!

導師說過,你和師兄都只是混個學歷罷了,而我不一樣,我的專業(yè)水準比你們都強。我對虞澄說。

首先要做的是系統(tǒng)脫敏。我讓虞澄把自己害怕的東西和場景、經(jīng)常做的事情,從輕度到重度一一寫出來。虞澄不肯,說你都知道的,你替我寫吧。

那怎么可以,必須病人自己動手,這是治療的根本和起步。

我不需要治療。

我沒辦法,只好自己寫下來,從洗手擦地居室衛(wèi)生管理,到行走外出就餐單位活動等公眾場合,最后尤其強調(diào)了虞澄在夫妻生活方面的嚴重障礙,可謂事無巨細。寫完這些,我看了三遍,滿意地拿給虞澄看,她只掃了一眼,便把滿滿三頁紙的打印稿扔到一邊。

這只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你憑什么說這些都是疾病,我不認可。

可你是個醫(yī)生,心理醫(yī)生,請尊重一下你的職業(yè)。

虞澄無言以對。她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盡管作為醫(yī)生,她了解作為常規(guī)的社會人應該過著怎樣的家庭和社會生活,但這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再常規(guī)不過的事情,對她來說卻像是書本上的理論,而我們研究出來的病理現(xiàn)象和理論總結(jié),則是她多少年來一以貫之的現(xiàn)實。她總是側(cè)身行走在這個現(xiàn)實中,別扭卻又習以為常。

誰讓我是愛你的,這些我就權(quán)且收下吧。虞澄又掃了一眼。

我覺得少了點什么,便重新打開電腦,在最嚴重的方面,也就是夫妻生活條款里,又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拒絕赤誠相見,比如夫妻生活后的過度清潔,以及對夫妻生活頻率的超低溫響應,這些都是不正常的。我搬來椅子,坐到虞澄身邊,監(jiān)護著她把所有內(nèi)容手抄一遍。虞澄一邊抄一邊嘟囔,這有什么呀,我覺得都挺正常的呀,不正常的是你們。

我說,虞澄同志,請你嚴肅點,我們這是在進行認知療法,這也是為了保證我們的愛情能夠常開不敗,你沒發(fā)現(xiàn)我這堆牛糞已經(jīng)在變干變硬了嗎?

虞澄擺手說,這太小兒科了,親愛的,我難道不知道自己患上潔癖的事實和原因嗎?別對我說適當?shù)嘏K一下有助于提高免疫力,什么不經(jīng)歷風雨,哪能見彩虹,我也是對我的病人這樣說的。

說說看,你都是怎么對病人進行教育糾正的?我問。

虞澄說,我會反復教導他們,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就不可能與外界環(huán)境隔絕,致病的病原體是始終存在的,人的免疫機能會主動阻止疾病發(fā)作。頻繁洗手、洗衣服對預防疾病沒有太大用處,大多數(shù)病原體用肥皂是殺不死的,過于緊張和焦慮反而會降低人的免疫力,容易生病。即便不生病,但強迫癥也是一種嚴重的心理疾病,其危害超過益處。我還會告訴他們最基本的道理,細菌是人類生活環(huán)境的必要組成部分,日常接觸到的眾多細菌,對我們的生活與健康是有益的。如果不加選擇地滅菌,就可能給那些抵抗力、適應性、侵襲力強的有害病菌開綠燈,破壞人體內(nèi)及自然環(huán)境的微生物平衡,以致有害的超級細菌大量生存和繁殖。這就是許多潔癖者易患口腔潰瘍、腹瀉、感冒、咽炎等疾病的原因。但我都沒有啊,你看我多健康。虞澄不無得意地說。

你就是個理論派。我說,你還沒進入認知療法的深層,對你這樣自以為是的強迫癥患者來說,你其實是拒絕強迫動作的,你會感到麻煩,多此一舉,難道不是嗎?但你必須接受一定量的強迫,比如把洗手的時間從30分鐘改到29分鐘,然后是28分鐘,最后是20秒,20秒的沖洗時間足以清潔我們的雙手。

我做不到。

你必須做到。我說著,拉著虞澄的手來到衛(wèi)生間,親愛的,請你配合,我要從洗手開始強迫你。我抓住虞澄的手,沖了一下水,然后為她打肥皂。按照她的習慣,從手面到手背,乃至指縫都打上了肥皂,然后幫她揉搓。虞澄有些拒絕,但她畢竟力量柔弱,每當她想抽出雙手時,都被我強有力地鉗住了。為了使她的心理有所緩沖,我給她打了三遍肥皂,光沖洗時間就長達二十分鐘,最后她的手脖都紅了。

你弄疼我了。

我沒搭理她,看了看鐘表說,我們這次洗手統(tǒng)共花了二十五分鐘,你認為洗干凈了么,親愛的?

虞澄舉著擦干的雙手左看右看,她并不否認自己的手已經(jīng)很干凈了,便說這是在我的強迫和干擾下進行的,否則她必須洗到三十分鐘。

我們現(xiàn)在定個規(guī)矩,以后只要我們在一起,由我來給你洗手,幫你擦臉,你不用管我,現(xiàn)在要變成我管你。

那不行,照顧你是我的一大樂趣,不能反轉(zhuǎn)過來,我無法接受。虞澄捧著我的臉,主動親了一口。

我說,我不但要強迫你反轉(zhuǎn),你也要學會自己強迫自己。

我拉著虞澄來到陽臺上,把她摁進我曬太陽用的躺椅里。坐著別動,我說著折回臥室,取來虞澄的眼罩,幫她帶上。

親愛的,你要干什么?虞澄有些不安。

我們再嘗試一下厭惡療法。我說著,把醫(yī)用橡皮圈套到虞澄的左手腕上說,我現(xiàn)在要把你的手弄臟,但你不準動。虞澄欲言又止。我用手掌在墻面上輕輕撫了下,然后抓住她的左手說,我的手剛剛摸了一下墻面。虞澄想要站起來,但被我用胳膊肘擋了回去。你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用右手捏起橡皮圈的邊緣,彈自己的左手腕,來吧寶貝,先做十下。

虞澄沒辦法,只好強忍著,輕輕地快速彈了十下。

不行,這樣不行,聽我的拍子,這次彈二十下。我開始數(shù)拍子,三秒數(shù)一下,一直數(shù)到二十。虞澄照令行使,我數(shù)到十的時候她又想站起來,仍然被我摁住了。我發(fā)現(xiàn)虞澄的全身開始有些微微顫抖,于是三十下一結(jié)束,便取下她的眼罩說,親愛的,你能行的。

虞澄看著我,眼中閃出淚花。

6

工作到第三年,我在心理醫(yī)學界已經(jīng)是個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了。對于心理方面的疑難雜癥,我仿佛能夠無師自通。我治療的手段從不照本宣科,很多時候憑的是靈感和瞬間的閃念,當然,我不否認有的治療手法過于冒失,唐突,乃至是一種冒險,弄不好會把病人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因此我也常常遭到同事或前輩們的反對和指責,我只好瞞著他們進行大膽嘗試,直到獲得滿意的結(jié)果,才會通過業(yè)內(nèi)權(quán)威的刊物或網(wǎng)絡平臺公布出來,讓他們閉嘴或者對我更加地不滿。

三年間我已治愈不下百余例心理障礙患者,其中不乏病情深重的女性。

比如K女士,她和愛人過夫妻生活時有咬手指的習慣,后來就嚴重到時刻咬著手指。走路的時候,上班的時候,和人閑聊的時候,反正只要那只手空下來,她就會把一根手指頭含在嘴里,看上去像個沒長大的女嬰。丈夫走投無路,就把她帶到我這里,我了解了病情,診斷為高潮迷戀癥,重癥患者。K 女士的丈夫非常惱火,將唾沫啐到地上說你迷戀什么不行,怎么偏偏就迷戀那一會兒呢?你迷戀就迷戀是了,老是咬著個手指頭干什么?我笑著勸K女士的丈夫不要發(fā)火,并拿來拖把,拖干凈被他啐臟的地面。

我和他們夫婦二人站著聊天,閑聊一些無關夫妻生活的題外話,比如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孩子多大了,父母的身體還好嗎。這個過程中,K女士一直咬著手指。她的左手食指已經(jīng)嚴重變形,指頭尖細,指甲就快要被舔掉了。如果她放下左臂,看上去會是一個相當嫵媚、風韻卓然的少婦。她的眼睛總是含著羞澀的笑意,那是一場滿意的夫妻生活后在女人眼波里掩留著的快慰與幸福,她只是把這種滿足感永久地留在了自己的眼神里。很顯然,這是一位和虞澄的夫妻生活觀完全相左的患者,我不禁有些羨慕和嫉妒她的丈夫。我打量了丈夫一番,小平頭,普通的夾克衫、牛仔褲,其貌不揚的神態(tài)舉止。

作為同性,在他面前我是可以有一些優(yōu)越感的,可是我優(yōu)越不起來,我對虞澄突然有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怒意。我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下腰去,抓住K女士左側(cè)的裙擺,猛地用力,佯裝要扯下她的裙子。我當然不是真的要扯下她的裙子。K女士一聲驚呼,本能地垂下左手抓住自己的裙腰。K女士丈夫的臉登時就紫了,他沖過來揪住我的衣領,眼珠子瞪得老圓。你干什么,你他媽的想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輕輕掰開他的手,讓他再看自己的老婆。他轉(zhuǎn)臉看妻子,她還沒從驚恐中轉(zhuǎn)過神來,緊張地抓著自己的裙腰。K女士的丈夫更糊涂了,又有些明白了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撓了撓頭。

我讓他們回去,說如果K女士再咬手指的話,我愿自掏腰包返還他們的診療費。后來他們果真雙雙來了一次,不過不是來討還診療費的,而是送來了一面錦旗,上書四個大字:妙手回春。K女士的丈夫告訴我,她回去后的第二天才緩過神來,這之前一直抓著裙腰,不敢撒手。但第二天一早起來,丈夫驚奇地發(fā)現(xiàn)妻子不再咬手指了,她的左手終于獲得了解放。

再比如Y小姐,一個典型的受虐狂。她嬌小玲瓏,父母都是大學教師,是個典型的小家碧玉??伤藿o一個五大三粗的挖煤工人,對方一只手都能把她拎起來。Y小姐強迫丈夫?qū)λ龑嵤└鞣N各樣的虐待,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但她因此獲得了快感。那個煤礦工人倍受折磨,再也無法忍受妻子種種過分的要求,于是提出離婚。Y小姐的父母認為應該離婚,他們本來就不主張女兒嫁給那么一個人,他們的頭發(fā)都氣白了。無奈Y小姐說什么也不同意離婚。抱著僥幸心理,丈夫帶著Y小姐來到我這里。起先Y小姐不愿張口,我只好讓她單獨來,通過幾次催眠、誘導,我了解了她的病史。我又把挖煤工丈夫喊來,給他開了個處方,讓他回去試一試。不過我也告訴挖煤工,這個處方一旦實施,后果很嚴重,但Y小姐會變成一個常人,她可能再也不會要求你施虐了,甚至會導致你們真的離婚。挖煤工猶豫了,說如果她不再提過分的要求,我還是很愛她的。我說那就沒辦法了,你自己做主吧。

沒過多久,挖煤工又來找我,臉上帶著憂傷,憂傷里夾雜著安慰。他說他實施了我的方案,Y小姐果然變成了一個正常人,并毅然決然地跟他離婚了。

我用了什么方法呢?很簡單,我讓挖煤工跟蹤Y小姐到北郊洛賽湖西岸的樹林里,并冒充流氓試圖強奸她。攻擊的時候一定要捆上她的手腳,堵上嘴,蒙上眼睛,薅她的頭發(fā),扇她幾個大嘴巴子。大學一年級暑假那年,Y小姐就是在那里被這樣強奸的,事后她幾乎想要自殺,但情緒漸漸平復后,她又主動去了好幾趟洛賽湖西岸的樹林,直到現(xiàn)在,她仍然會偷偷去那里,但從來沒再遭遇過那年暑假的強奸事件。這是典型的受虐依賴癥,患者不會意識到這是一種非正常狀態(tài),治療的唯一手段,就是情景再現(xiàn),進行一次必要的冒險。冒險的代價當然是巨大的,丈夫被妻子以強奸未遂罪告上了法庭,結(jié)果是法庭判處二人離婚,原告撤銷訴狀。

上述這些成功案例一經(jīng)發(fā)表,便在學界引起軒然大波,我也接到導師從烏城打來的電話。他大概喝了酒,帶著醉意稱贊我的成果,稱贊我不愧是他看好的弟子。

我為自己在心理治療領域的天分而自豪,然而對虞澄,我卻只能照本宣科,一直沒找到良方。我仍然讓她半躺進躺椅里,通過催眠,使她放松下來,然后再次為她戴上眼罩,并用棉絨材質(zhì)的情趣手銬把她的手腕、腳腕分別固定在躺椅的扶手和前腿上,然后在她脖子上套上項圈,并用鎖扣固定到躺椅靠背上。讀者諸君可能不知道,網(wǎng)絡上鋪天蓋地銷售的情趣手銬、眼罩、項圈、捆繩等等,其實都是從我們心理學界的治療道具仿制而來,并且遠遠沒有我們使用的器械精致和專業(yè)。我判斷最初銷售這種產(chǎn)品的賣家,一定經(jīng)歷過類似的心理治療,并從中獲得了商業(yè)靈感,或者就是我們這個行業(yè)的人離職創(chuàng)業(yè)催生的這個市場。他或她顯然是個聰明人。

虞澄問我想干什么,別給我來那一套,不管用的。我小聲安慰她,親愛的別緊張,我們現(xiàn)在要進行的是滿灌療法,這個你懂的。虞澄不再抗拒。我用橡膠吸管從杯子里汲取溫開水,滴到虞澄右手背上兩三滴,并用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涂抹。這是你剛剛喝過的溫開水嗎?虞澄問。我說是的。虞澄又說,你應該倒一杯干凈的。我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本能地拒絕,頭扭向一邊。我沒有介意,而是解開她的眼罩,讓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她有些放心了,我又給她戴上眼罩,在她手背上悄悄滴上一滴米湯,繼續(xù)輕輕地涂抹,直到幾乎看不出來,又解開她的眼罩。猜猜看,我剛才又涂了什么?我問虞澄。虞澄有些楚楚可憐地看著我問,不再是清水了嗎老公?我點點頭,是的,我換了米湯,說著在她眼前晃了晃吸管里半透明的米湯。虞澄的四肢微微抽搐了下,她的嘴唇翕動著,似乎要哭出來。我明白,這得循序漸進,便解開了她的項圈和腳鐐手銬,拉著她的手來到洗臉臺,像以往那樣為她洗手。不過這次我們只清洗了十來分鐘,肥皂也只打了一遍。虞澄想打兩遍肥皂,沖洗十五分鐘,但被我婉言拒絕了。

7

在我對虞澄緊鑼密鼓,并且希望之光一點點匯聚的治療過程中,廖靜出現(xiàn)了,具體說是她帶著郝波來探望我們了,直到這時,我才終于知道郝波的下落,他們暫寄在一座中部城市,喜歡那里的辛辣飲食。

虞澄十分開心,甚至有一些興奮。郝波和廖靜在五陽湖公園內(nèi)的賓館開了房間,可是虞澄卻把我從家里趕了出來,說要讓廖靜陪她睡在家里,讓我跟郝波去睡賓館,“你們哥倆也難得一見,好好敘敘舊?!睂ξ业呐笥鸭捌浼覍俚牡絹?,虞澄能有如此這般的熱情,我當然有些感動,可還是覺得她的熱情有點兒過了。我有些犯難,郝波也有些犯難,倒是廖靜表現(xiàn)積極,攬著虞澄的腰說好啊好啊,我也想和虞澄多聊天呢。

晚上對坐在賓館的房間里閑聊,郝波問我和虞澄是不是有不和諧的地方。我當時正在喝水,被嗆著了,還沒咽下去的茶水噴了郝波一身一臉。待郝波擦干凈重新坐定,我才用很大的聲音告訴他,沒有的事,你難道看不出來,虞澄對我照料得無微不至嗎。郝波言不由衷地說,這樣說來,你生活得很幸福,真為你高興。我大聲地爽朗地笑著,仰面躺到床上說,是的,我很好。

倒是你,看上去仍然一副陰郁不堪的樣子,還沒走出來嗎?我坐起來,盯著郝波。他有些為難,但還是簡單描述了她和廖靜目前的生活:租了個兩居室的房子,廖靜操起老本行,做起了電視臺記者,他則幫著扛攝像機。我說那不錯啊,婦唱夫隨。郝波欲言又止,擺手說不說這些。

虞澄和廖靜整天形影不離,連班都不上了,請了假帶廖靜到處逛街、去海邊、去酒吧。我說你們倒是帶上郝波呀,我要上班,總不能把郝波一個人撂下不管吧。虞澄笑著說,郝波你來負責,我只管廖靜。廖靜也說,他不喜歡玩,不如在賓館里睡大覺呢。

兩個女人就這樣撂挑子了,整日不見蹤影,只有晚上一起聚餐的時候,才能看見她們。我和郝波都有些順不過氣來,可又不好開口,只能忍著。

甚至在那幾天里,虞澄居然從未過問我的飲食、穿著、洗澡刮胡子等問題,她居然把這些都忘了,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直到廖靜走后的第二天早上,虞澄才回過來神似的注意到我的胡子已經(jīng)老長、衣領老臟了,才把我摁到浴缸里刮洗了一番。不過那一次她干得沒那么興致勃勃,相反,她有些怨氣,說你就不能自己打理好這一切嗎。

那幾天里,我不知道虞澄和廖靜聊了些什么,但她對逐漸好轉(zhuǎn)的治療卻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抗拒。

現(xiàn)在虞澄洗手的時間已經(jīng)縮短到了兩分鐘,一個可以接受的正常時長。衣服雖然每天洗一次,但不再分類清洗,我們的內(nèi)衣、外套等,已經(jīng)可以混雜起來扔進洗衣機。剛開始的兩次,我仍然需要把虞澄的四肢綁在躺椅上,但不戴眼罩,就讓她看著我把她的內(nèi)衣和我的內(nèi)衣一起放進洗衣機,然后添加洗衣液,放水。她有些難忍,表情僵硬得有些扭曲,身體在椅子里掙扎,但無濟于事,直到我把洗好的衣服逐一晾曬到陽臺上,才給她松綁。她想把自己的內(nèi)衣重新洗滌一遍,我只好再次把她綁進躺椅,對她進行了一番催眠。

等到她醒來,衣服已經(jīng)晾干,我在她小腿肚上涂抹的紅白藍三種油畫顏料則還沒干,這多少轉(zhuǎn)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有些憤怒,說這些都是化學材料,你不懂啊。我吻了一下她,說放心吧親愛的,我買的都是最好的。我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給她看,白皙的小腿肚上,紅白藍三道顏料并排整齊,油畫筆涂抹均勻,像某個國家的旗幟。我不禁有些得意,覺得這是一幅不錯的創(chuàng)意攝影作品。虞澄楚楚可憐地看著我,老公,快松開我,皮膚癢得難受了。我知道這是她的心理作用,所以并沒有松開她,而是用油畫筆在她小腿肚上混攪起來,直到一片雜亂,完全不似一幅作品了。

鑒于油畫顏料的化學成分和對虞澄治療的需要,尤其我開始覺得在虞澄身上涂抹顏料越來越有趣,便從網(wǎng)上買了幾十件價格便宜的連衣裙,都是純白棉麻布料的?,F(xiàn)在已經(jīng)用掉了十件。

每次我會讓虞澄穿上一件,然后把她的四肢固定到躺椅的扶手和椅腿上,脖子套上項圈并固定到躺椅的靠背上,只是已經(jīng)不用再蒙上她的眼睛了。使用第一件時,我只在虞澄大腿部位的衣料上涂上了一小片湖藍。我邊涂邊說,湖藍是氧化鈷與氧化錫的混合物,為了不傷害你的皮膚,所以我決定改涂到衣料上。虞澄無動于衷,令我感到安慰。我繼續(xù)道,湖藍這種顏料微帶綠色,色彩極為漂亮,你看是不是。虞澄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我舉起畫筆,舉到她胸前,這里可不可以讓我抹上幾筆呢親愛的。虞澄撇起嘴巴,一副要哭的樣子,我只好作罷。

后來的幾件,我涂抹的顏料由一種增加到兩種,三種,色塊也越來越大,有的涂滿了裙擺,有的在小腹及以下,偶爾有幾筆,會在虞澄的惶恐中涂抹到她的胸前或肩頭。虞澄的極限一次次受到挑戰(zhàn),我們進行滿貫療法的效果,也終于取得了可喜的進展。甚至在使用到第七件白色連衣裙時,我們進行了長久的舌吻,虞澄的身體終于有些反映,并要求我松開她的項圈和手銬,主動抱住我。我來不及解開她的腳鐐,便掀起她的裙擺。事后我的白襯衫上也沾了些連衣裙上的粉綠、象牙黑和檸檬黃三種顏色。虞澄要把衣服全都裝進塑料袋,扔到樓下的垃圾桶,因為那上面還沾著我們的體液。我沒同意,而是把它和其他已經(jīng)涂過顏料的連衣裙一起掛到我書房的一面墻上。一樣的衣服,不同的顏料和涂抹,已經(jīng)掛滿了半面墻,尤其是第七件,令我興奮不已。我從后面抱著虞澄的腰,和她一起欣賞著那些杰作,并突發(fā)奇想地說,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把這些拿到公共場合,做一次行為藝術(shù)展。

8

我的突發(fā)奇想當然沒有實現(xiàn),最后那些衣服都被付之一炬。

滿貫療法終止與第十一件連衣裙,也就是在郝波和廖靜離開廣州之后的第二個周末,我們呆在家里,我興沖沖地取出一件衣服,讓虞澄換上。我說,親愛的,我們已經(jīng)一周沒進行治療了,現(xiàn)在應恢復到一周治療兩次的正常狀態(tài)。虞澄不屑地看了一眼被我扔到床上的衣服,那么廉價的破東西,我不想穿了。

你想使用昂貴的?可是,我覺得這沒必要。

我是說沒必要治療下去了,沒用的。

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作用了嗎?

那是你以為的。

我沒再吱聲,而是來到她身后,幫她脫光,換上那件白色的連衣裙。虞澄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順從了我。我?guī)退魃涎壅?,扶著她的肩膀走到躺椅旁,讓她半躺進椅子里。為了能夠順利實施本來想要加重治療手段的預設,我仍然給她套上了項圈,四肢固定到椅腿和扶手上。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引導她進入預設好的情境,并配合達到我們使用第七件連衣裙時的完美效果。那種效果令我迷戀,甚至有些欲罷不能。我充滿信心,我們的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好。

我搬來椅子,坐到虞澄左邊,把顏料盒、畫筆和調(diào)色盤放在旁邊的案幾上。首先是朱紅,我擰開顏料瓶蓋,往調(diào)色盤里擠了些顏料,用小號畫筆調(diào)勻,然后向虞澄小腹處的連衣裙上抹了一筆,接著又一筆。我舉著畫筆,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本來想在虞澄身上畫一幅類似《麥田烏鴉》那樣的作品,但我實在沒有任何繪畫基礎,而且已經(jīng)涂抹了朱紅,這顏色和梵高的風格相去甚遠。我也喜歡鮮艷的色彩,但不是黃色,而是紅色,尤其是朱紅、深紅、玫瑰紅這些顏色。我干脆把這幾種顏料擠到一起,用畫筆胡亂攪了一番,然后在虞澄的裙子上胡亂地涂抹,從領口到裙擺,這兒一筆直線,那兒一筆圓弧。我邊涂便解說著,這三種顏料的色性其實是偏冷的,由于其敏感、鮮明、性能不夠穩(wěn)定,使用它們作畫時會感到不可或缺,但其實很難駕馭。虞澄動了一下,沒吱聲。我繼續(xù)說,深紅和紫紅忌與含銅的顏料調(diào)配使用,玫瑰紅雖然色彩艷麗透明,但調(diào)得過厚時顏色容易發(fā)暗,而且會從所有的顏色中翻出來,調(diào)得太薄又會嚴重褪色。

我一邊說著一邊又把鎘紅、大紅、土紅等顏料擠到一起,向虞澄身上涂抹。大紅是紅色中色感最為純正的顏色,具有較強的覆蓋力,但同樣忌憚與含銅的顏料混合,而土紅則為天然砂礦物質(zhì),具有很強的覆蓋力,性能比較穩(wěn)定。

聽我說著這些,虞澄的眉頭擰緊了。她又動了動,還掙扎了一下,但無濟于事。

虞澄說,老公,你已經(jīng)使用了五種紅色,是不是太夸張了。

我知道,真正的畫家作畫時,用的顏料種類其實不多,包括黑白在內(nèi),一般不超過四種顏料就能調(diào)配出所需要的顏色,第五種以上的顏色加進去,只能起到增加黑和灰的作用。有人認為加入不同顏料可以使顏色豐富,其實只會降低純度,經(jīng)驗豐富的畫家常常利用幾種簡單的顏色,就能取得優(yōu)美雅致的效果,比如用淺黃加入少量的黑,就能調(diào)配出一種沉著的綠色。顏色調(diào)配適度,會給人一種滋潤的感覺,涂到畫布上,色素滲入畫面,給人一種退到空間里的感覺,反之顏色顯得干枯、漂浮就不好了。我一邊講述自己背下來的調(diào)色原理,一邊又往虞澄身上胡亂涂抹著橙、青、藍幾種顏料。一層覆蓋一層,又互相作用,只是由于沒有任何構(gòu)圖和創(chuàng)作方向,效果只能用亂七八糟來形容,這多少使我感到有些沮喪。

虞澄要求取下眼罩,我猶豫了下,便放下手中的畫筆和調(diào)色盤。親愛的,不管你看到什么,都要忍住,忍耐是治療成功的關鍵因素。我一邊說,一邊把她的眼罩向上推到額頭。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動作。我只要向她口頭描述畫面是多么地臟亂,并且安慰她在意識上幻想和接受就可以了,而不應該挑戰(zhàn)一個潔癖患者的視覺。

虞澄發(fā)出一聲崩潰般地尖叫,接著就掙扎起來,要求我松開她。

我猶豫了一下,差一點兒妥協(xié),但原本沮喪的心理使我突然萌發(fā)出一種惡作劇的念頭。我并不吱聲,當著她的面繼續(xù)涂抹,黑色、白色、紫色、淺綠、深綠,所有顏料都被我擰開了,動用過了。顏色混合處,又顯示出新的效果,虞澄的連衣裙越來越色彩豐富,同時也糟亂不堪。這使我越發(fā)的好奇和興奮,不禁加重了顏料的厚度,有的直接是一團顏料抹上去。我把顏料盤扔到一邊,直接用畫筆在顏料成團的衣服上涂抹、暈染。畫面越來越亂,越來越遠離我想要的那種藝術(shù)感,這使我更加沮喪,甚至生起自己的氣來。

虞澄哭了,起先是小聲的啜泣,聲音逐漸增大,最后終于嚎啕大哭起來。她掙扎著,椅子被她弄得咯吱咯吱直響。她想坐起來,然而項圈套住了脖子,勒得她面紅耳赤,不禁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有些心疼,想替她解開項圈,但這種深重治療手段的未知效果又令我欲罷不能。我告誡自己,不能心軟,決不能。虞澄的眼淚鼻涕流下來,有的流進她的嘴巴里,有的順著下巴流到衣領上,和抹在裙子領口處的顏料混合在一起。我找來一塊濕毛巾,幫虞澄擦干眼淚、鼻涕,同樣眼含著熱淚說,親愛的,我知道你很難忍受,可是請你無論如何堅強起來,治療很快就能結(jié)束。虞澄并不理會,一邊哭喊著讓我放開她,一邊開始咒罵起來。鑒于她打小養(yǎng)成的良好教養(yǎng),她罵出那些詞都算不上惡毒,比如壞人、大壞蛋、魔鬼、撒旦,讓我聽起來非但不覺得惱羞成怒,反而有幾分受用。夫妻間偶爾吵架拌嘴,向?qū)Ψ秸f出這樣的咒語,才顯得更加日常,更有人間煙火氣,而不是彼此相敬如賓,像兩個主權(quán)獨立國家的首腦會晤那樣彬彬有禮。

直到虞澄罵出變態(tài)這個詞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屈辱,臉上不禁難堪起來。虞澄捕捉到了這一點,變本加厲地咒罵起來。你個變態(tài),超級變態(tài),你放開我。

住嘴!我有些不高興。

偏不,我看該進行治療的是你,你個變態(tài),死變態(tài)!

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還沒那么惡狠狠地瞪過她。她似乎也被我的眼神嚇住了,再次楚楚可憐地看著我,希望我松開她。但見我繼續(xù)往她身上涂抹顏料,她再次崩潰了,一邊哭嚎一邊咒罵。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已然忘了治療這件事,只是機械地涂抹著。我把毛巾塞進虞澄嘴里,幫她重新蒙上眼罩。在她的掙扎和嗚咽聲中,我把所有顏料都直接擠到她身上,畫筆也扔了,直接用顏料管在她衣服上涂抹著,劃拉著。

9

虞澄回娘家住了一個月才搬回來,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掛在書房的那些衣服,還沒作畫的衣服,以及我的畫筆、調(diào)色盤、躺椅,統(tǒng)統(tǒng)搬到垃圾站,讓工人一把火燒了??吹轿义謇镥邋莸臉幼?,她又把我摁進浴缸,一邊氣咻咻地幫我搓洗一邊說,我承認我有病,難道你就正常嗎,今后誰也別提治療的事情了。

我心虛這件事情給虞澄造成的刺激和傷害,只好默認。

事情又回到了原點。虞澄依然活得光鮮亮麗,除了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手段折磨自己的丈夫之外,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我不知道她對自己的丈夫有沒有過愧疚,或者心底充滿冷漠和鄙視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我不能這樣說她,除了夫妻生活,她在其他方面沒什么可挑剔的。

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守著一個合法的妻子,卻無法進行有關夫妻的歡樂行為,有什么事情能比在這件事情上更讓人窩心?好在虞澄懷孕了。她倒不是迫切地想要孩子,她懷孕的目的極其簡單,就是為了避免我的糾纏。我只好罷手,盡管妊娠四個月到六個月期間是可以進行夫妻生活的,但我不再提出要求。要了也白要,她不會給我的,有一次我想親吻她的乳房,她都不讓親。實在憋不住時,我就躲進衛(wèi)生間自己解決掉。虞澄倒是開心,整天笑瞇瞇的,精心哺育著腹中的胎兒。

我有個小小的期望,生下孩子后,虞澄也許會變得好點??蓮埫擅沙錾蟮慕Y(jié)果是,我決定和虞澄分居。

在我們心理學界,有句調(diào)侃女性潔癖患者的流行語:潔癖這種病,生個孩子就治好了。從國內(nèi)外的大量病例資料和社交平臺上的分享與點贊,以及我診治過了好幾個女性患者,生孩子后都得到了改善,可以說是大部分。偏偏虞澄成了一個最讓我棘手和頭疼的病例。

張蒙蒙出生后,丈母娘來看外孫女,一進門便會主動洗干凈雙手,戴上口罩。我暗示她不需要這樣,可是她不聽,反而嗔怪我不懂保護嬰兒的生長環(huán)境。和岳母離異了的岳父偶爾也來看看蒙蒙,他本來是不愿意麻煩的,怎奈虞澄義正言辭地提出要求,他沒辦法,只好照做。如果他老人家忍不住親了孩子的臉蛋,虞澄就會大聲呵斥,不要親孩子,誰也別親孩子,包括我在內(nèi)。岳父的臉“騰”地就紅了,憋得無話可說,從那以后再也不來我們家了。

張蒙蒙八個月的時候我搬了出去。我在城郊接合部租了間簡易的平房,偷偷搬了過去。這樣一來,虞澄再也沒有選擇的余地了,她要么痛改前非,要么和我離婚。

我?guī)缀醪荒芟嘈抛约壕瓦@么干了,離開了哺乳期的蒙蒙母女。蒙蒙長得像媽媽,像媽媽就一定會很漂亮,這是不用擔心的??粗莩挝⑿χ赣龖阎械膵雰?,看著她滿臉幸福的樣子,我心里決然沒有一絲快感。我蹲在地上,面帶微笑看著他們母女,看著蒙蒙一只小手搭在虞澄豐滿的乳房上歡快地吮吸著,不禁咽了口唾沫。我問虞澄,為什么蒙蒙能吃,我就不能吃?

蒙蒙是純潔的,虞澄說。

搬出去的三個月后,已經(jīng)是初冬了。下了班,天已經(jīng)黑下來。我在街邊小店吃了點東西,買了幾本書,準備回到城郊的小平房里看。我住的那一帶亂糟糟、贓兮兮的,大多是低矮的民房。這期間虞澄來看過我兩次,帶著我們的女兒蒙蒙,但我仍然沒有機會接觸她,吻一吻她。虞澄把孩子從車上抱下來,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硬著頭皮跟我進到屋里。我以為她醒悟了,會央求我回去,回到他們母女身邊。但是她沒有,她把孩子摟緊在懷里,而不愿放到床上或者沙發(fā)上,似乎那樣就會遭遇嚴重的污染。我也必須洗干凈雙手,才被允許湊上前去,去握一握蒙蒙嫩嫩的小手。她的小手在陽光里幾近透明,臉蛋兒粉嘟嘟的,可愛極了。我又忍不住想上前親她一口,被虞澄一把推開。我說我刷過牙了,你剛才不是看見了嗎?虞澄說,刷過也不行,口腔是永遠刷不干凈的。我已經(jīng)懶得光火了,自從那次重度治療后,我在心理上對虞澄有些歉疚,那也是我醫(yī)療生涯中的一次嚴重過失。那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大不了重新來過,一步步推進,說不定現(xiàn)在虞澄已經(jīng)痊愈,至少有可能大大改善了?,F(xiàn)在倒好,虞澄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保護孩子身上,已經(jīng)懶得管我了。她說這樣也好,等孩子大一些,自身有免疫力了,你再搬回去。她說完就帶著蒙蒙走了,好像多呆一分鐘對她都是一種折磨,都會給我們的女兒帶來不必要的威脅。

黯淡的路燈使得周圍的景物影影綽綽,分辨不清。快要走到小平房時,一個女人攔住我,問我要不要到上面坐坐。她說著指了指路邊一幢兩層民房二樓亮燈的房間。借著黯淡的光線,我看見面前的女子濃妝艷抹,她身上揮發(fā)出來的那股劣質(zhì)的香水味尤其讓我無法忍受。我搖搖頭,嘆惜了一聲。女子拉住我的胳膊再三糾纏,我往前走,她也跟著往前走。她說你不就住前面的那間平房嗎?一個人,不寂寞嗎?我說請你放尊重點,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女子咯咯笑了,什么這種人那種人的,聽起來怪別扭的。女人要到我房子里去,我說不行,她仍然跟著我,甩是甩不掉了。我忽然想哭,忽然覺得面前的女子并不那么可憎。如果虞澄有她十分之一的熱情,我還會搬到這里來嗎?還會忍受一個人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夜晚嗎?我是多么地愛她和我們的女兒,我本來可以幸福地親吻她們。

我掏出鑰匙,掰開女子的手說你回去吧,我沒那心情。女子并不罷休,一定要搞定似的糾纏著,直到虞澄閃現(xiàn)在我們近前,并咳嗽了一聲,女子才悻悻離去。我把虞澄讓進屋里。她穿著風衣,臉蛋還是那么美,甚至比以往多了一層冷傲。她的手始終插在風衣的大口袋里,好幾次無意識地要抽出來,又都有意縮了回去。虞澄顯然是強行讓自己的手縮在風衣口袋里的,這使她看上去有一點緊張和僵硬。她認真而快速將屋子巡視了一遍,似乎擔心我會趁她不注意掩藏什么。

虞澄顯然以為我在外邊有了女人,她一遍一遍地追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你告訴我,我是你的妻子,我有權(quán)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我還是你的丈夫呢,可實際上我是你的丈夫嗎?你居然還好意思說是我的妻子,可實際上你是我的妻子嗎?我這樣說著,幾乎流下淚來。虞澄說,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可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妻子了,難道蒙蒙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我又瞪了一眼虞澄,沒再吱聲,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就沒吱聲。虞澄變得更加僵硬,你倒是說呀,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她幾乎哭喊起來。她哭著說,難道你就不能不要嗎,如果你不要了,不就沒事了嗎。她說著就抽出了風衣口袋里的手,快速地往我下身一捅。幸好我閃躲得快,但大腿還是被狠狠地扎了一刀。

起先我并未感到疼痛,但很快,痛感就隨著噴涌的血漿洶涌起來。

虞澄怔在那里,顫抖地手里緊緊握著一把手術(shù)刀,就是外科醫(yī)生用的那種專業(yè)手術(shù)刀,短柄,精鋼材質(zhì),刀頭锃亮,鋒利無比的那種,一刀就能拿下。

10

你不是當醫(yī)生的,所以不太會知道手術(shù)刀是一種多么順手的東西。別看它那么小巧,刀頭還不到一寸,可是,如果你把它藏在風衣口袋里去偷襲別人,你就會明白,它是多么方便和令你充滿勇氣。我想虞澄就是發(fā)現(xiàn)了這種刀子的好處,并且因此充滿了力量。很明顯,她想把我騸了。她想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快速出擊,一刀拿下,這樣一來,我就再也不會老是纏著她了。

可是虞澄撲空了,我只感到大腿根像被馬蜂狠狠蟄了一下,我“哎呀”一聲尖叫,怔在那里。我看見虞澄原本插在風衣口袋里的右手抽了出來,手里攥著一把醫(yī)用手術(shù)刀。我雖然不是外科醫(yī)生,但對手術(shù)刀這種東西,比平常人還是熟悉和了解多了。

虞澄的手抖了一下,刀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刀頭還帶著血,一縷血痕沿著刀刃向刀尖匯集,匯集成一滴血,掛在刀尖上。

我撇嘴笑了一下,便癱倒在地。

不偏不斜,刀子正好扎破了我右大腿根的股動脈,我的血漿像決了堤的洪水,像高壓水槍一樣向外刺射。我還能明顯感覺到,洶涌的血漿在我的褲管里四處蔓延,使皮膚有些癢的那種感覺。我開始頭暈,剛開始只有一點點,后來就暈得厲害了,眼睛也花了,嘴里開始發(fā)干。我還意識到自己開始抽搐起來,渾身發(fā)冷,我之所以抽搐,大概就是因為太冷的緣故。

虞澄哭喊著撲到我身上,但在我聽來,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聲并不響亮,而是顯得壓抑和幽遠,的確很幽遠。虞澄照臉摑了我兩巴掌,力量奇大,可是我并沒覺得痛,只覺得一陣木麻。虞澄哭喊著說,老公你不要閉上眼睛,千萬不要,老公我愛你。她一邊哭喊一邊快速解開我的褲帶,褪到膝蓋以下,又去脫我的內(nèi)褲。不知道是因為手忙腳亂,還是太害怕的原因,虞澄褪不下來我的內(nèi)褲。我知道她是要救我,可我還是害怕,我不能相信她。當她要用手術(shù)刀割開我的內(nèi)褲時,我在迷糊中抬起左腳,一下子把她踹飛起來,飛到三米開外的地方。

我在心里哈哈大笑,暗自慶幸地對自己說,還好,這個殺手并不是那么厲害。

虞澄飛快地爬回來,爬到我身邊,她不再試圖褪我的內(nèi)褲了,而是把雙手緊緊捂到我大腿根處的傷口上。我“噢”地一聲慘叫,像一條被抽了筋的蛇那樣渾身卷曲了一下。我大聲呼號,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壓著我的睪丸了。虞澄趕忙調(diào)整了一下,她騰出一只沾滿血漿的手,又左右開弓,照臉狠狠摑了我好幾巴掌。虞澄笑了,老公你能說話就好,老公你不要閉上眼睛,老公我愛你。

虞澄抽出她風衣上長長的帶子,使出吃奶的力氣,在我傷口上方的位置纏繞了幾圈,打上死結(jié),又翻出我的一條棉襯衣,嘁哩咔嚓地撕成幾塊布片,在我的傷口上纏了一層又一層。虞澄一邊做著這些,一邊淚如雨下。老公,我不是要殺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要殺了你,我只是想把你閹割了,那樣你就能回到我和蒙蒙身邊了,老公你不要閉上眼睛,保持清醒,老公我愛你……老公你很長時間沒看見蒙蒙了吧?蒙蒙都會喊爸爸了,特別可愛,特別乖……老公你怎么那么狠心,居然離開我和蒙蒙,你難道不喜歡呆在我和蒙蒙身邊嗎,你不想要我們母女了嗎?

迷迷糊糊中,聽著虞澄的哭喊,我的眼眶一陣發(fā)熱,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出來。

去到醫(yī)院,醫(yī)生問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報警了嗎?我趕緊說是自己不小心扎傷的,不關別人事。在醫(yī)院躺了三天我就出院了。出院那天虞澄抱著蒙蒙來接我,是的,她抱著蒙蒙,臉上布滿一個美麗女人的燦爛微笑,還有一抹令人感到幸福的母性光輝。蒙蒙看著我,突然笑了,笑得那么讓人心醉又心碎。虞澄讓蒙蒙叫我爸爸,蒙蒙仍然看著我,嘴里含著一根粉嘟嘟的手指頭,果真喊了聲爸爸。我很想沖過去,抱起蒙蒙親來親去,用我的胡茬子扎她的小臉,讓她多喊我?guī)茁暟职???墒俏覜]有,我強忍著不斷襲向心頭的幸福感和難耐的痛楚,坐在那里無動于衷。

虞澄把蒙蒙放到我的病床上,讓我照看一下她,她好幫我收拾東西。我還是很想抱起蒙蒙,親她粉嘟嘟的臉蛋,聽她多喊我?guī)茁暟职?。我也坐到床沿,用一只手支撐在蒙蒙后背,使她坐在我的臂彎里。蒙蒙正在玩手中的搖鈴,她搖來搖去,悅耳的鈴聲使她非常開心,不時發(fā)出幾聲呢喃般的笑聲。蒙蒙身上散發(fā)出來溫馨而又濃烈的嬰兒的氣味,幾乎讓我無法抵擋。

回到家,趁虞澄說要出去買些東西的當兒,我終于忍不住抱起蒙蒙。蒙蒙的嘴巴、鼻子、臉形太像她媽媽了,但眼睛和額頭像我,蒙蒙長大后一定是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兒。她身上的氣味、皮膚、笑聲和幼小的身體,這些都讓我感到那么幸福和滿足。我突然把蒙蒙摟進懷里,淚流滿面地對她說,蒙蒙,你再喊幾聲爸爸,再多喊幾遍吧,我就要和你媽媽離婚了。

我決定回烏城了,我把一切都留給了虞澄,包括蒙蒙,我只帶著對她們母女的愛離開。

虞澄哭喊著,把我起草的離婚協(xié)議撕得粉碎。她不停地向我道歉:老公我并不是要殺了你,我只是想把你騸了,這對我們都有好處。老公我愛你,蒙蒙也愛你,而且你也愛我們,我們一家子那么幸福,誰會同意我們離婚呢?

我說,你不同意沒關系,那我只好起訴了,法院會判我們離婚的。

其實法院也差點兒沒同意我的離婚訴訟,因為我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來證明我和虞澄的感情已經(jīng)破裂,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來證明我們的家庭一點兒都不幸福。當庭調(diào)解的時候法官就說我,世上哪還有你這么幸福的男人呢,甚至老婆出差,還要丈母娘來給你買早點……聽著法官的調(diào)解,我的肺幾乎要氣炸了,臉色也青了。我只好朝法官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我也不想再繞彎彎,也沒辦法通過繞彎彎達到離婚的目的了。我只好當庭側(cè)身脫下自己的褲子,讓法官看我大腿根的刀疤,接著我又從隨身的包里掏出那條褲子。那條褲子的一條褲管早已被血漿浸透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了,皺巴巴的。我又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從信封里掏出一卷紙,放到法官前面的桌子上。我一點點打開紙卷,圖窮匕現(xiàn),最后露出那把手術(shù)刀。

法官質(zhì)問虞澄,我提供的這些證據(jù)屬實嗎?虞澄哭著,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沒有那么好看了。她勒著頭,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弄得法官一片茫然。法官強調(diào)說,如果這是真的,你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人身傷害罪,法院不但可以當場判定你們離婚,你老公也有起訴的權(quán)利。聽法官這么一說,我趕緊擺手說,法官同志,我不會起訴她,請您不用考慮這個問題,過錯首先在我,我不應該那么狠心地離開家庭,拋下她們母女不管。法官又對我說,那既然這樣,你為什么還要起訴離婚呢?女方已經(jīng)非常誠懇地承認了錯誤,也承諾痛改前非了,并且有著你們感情一向和睦的諸多證據(jù),我是不是還是不能判你們離婚。我看這樣吧,法官轉(zhuǎn)向虞澄,對她說,我看你就當庭寫個書面保證,保證以后再也不會給丈夫帶來人身傷害,如果再有類似事件,就要接受法律制裁,并同意離婚,這樣可以嗎?

我大喊,這樣不行。

法官瞪了我一眼,說你不要得理不饒人,沒見過你這樣分不清東西,還胡攪蠻纏的男人。法官把一張白紙和一支筆遞給虞澄說,你寫,你就寫,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閹割自己的丈夫,保證以后和丈夫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一周一次,否則愿意承擔任何后果,你就這樣寫,我就有權(quán)力判決你們不離婚。

虞澄抹了把眼淚,她抬起頭,雙手放到紙上問法官,好,我就這樣寫,保證以后不再這樣了,絕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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