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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里沒有邊境

2021-05-26 07:17祝勇
當代 2021年3期
關鍵詞:蔡京宋徽宗米芾

祝勇

蘇東坡書法,代表了宋代寫意書法的最高峰,在中國書法史上有里程碑意義,但在當時,很多人對蘇東坡的書法是不以為然的,很多人認為蘇東坡壓根兒就不會寫字,尤其他書法中的“偃筆”,更為當時書家詬病。

所謂“偃筆”,也叫“單鉤”,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筆管,把手腕放在案上,而不是“懸手腕轉”的書寫方式?!半p鉤”是以食指與中指上節(jié)、中節(jié)之間相疊,鉤住筆管,實指虛掌進行書寫,今天學生學寫毛筆字,“雙鉤”是標準的執(zhí)筆方法。“偃筆”(“單鉤”)寫字時,“以手抵案,使腕不動”,這樣就不能中鋒用筆,而只能筆走“偏鋒”,也就是側鋒用筆,說白了,就是像我們今天拿鋼筆那樣拿毛筆,以類似寫鋼筆字的方法寫毛筆字。

這樣寫字,會給行筆增加限制,尤其向右出鋒不易發(fā)力,“力不足而無神氣”,一點也不像正宗的“書法家”那樣手指轉動,威風八面。但對別人的不以為然,蘇東坡很是不以為然。在他眼里,把字寫好才是“書法家”,不論看上去像不像“書法家”。他說“把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意思是握筆之法沒有絕對固定的模式,書寫便利才是王道。他用諸葛筆寫字,筆鋒外露,反而使線條產生爽利峻拔的魅力,所以黃庭堅說:

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此又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效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

正是因為蘇東坡執(zhí)筆、書寫的姿勢與古人不同,才成就了他“左秀而右枯”的書法特點,字形肥扁,風格深厚樸茂。“雖其病處,乃自成妍”,就像“西施捧心而顰”一樣。在別人眼中的“缺點”,其實正是蘇東坡書法的“優(yōu)點”。黃庭堅還說:

今俗子喜譏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矣,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那些譏笑蘇東坡的人,其實都是凡夫俗子,用寫字小吏的標準來衡量藝術家。他眼里的蘇東坡,學問淵厚,文章蒼郁,表露在筆墨間,不是一般人可以望其項背的。

黃庭堅如是說,不僅是為了捍衛(wèi)老師的尊嚴,還有一個原因——其實黃庭堅自己也是這么寫的。陳師道《后山叢談》說:“蘇、黃兩公皆善書,皆不能懸手?!?/p>

到米芾那里,依然是用側鋒寫字,不僅把“偃筆”進行到底,而且干脆聲言自己是在“刷字”。有一次,宋徽宗與書畫學博士米芾一起談書論文,米芾逐一品評“當代”書家:“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彼位兆诼犓f得這么熱鬧,忍不住反問一句:“卿書如何?”米芾回答:“臣書刷字?!?/p>

米芾說這話的時候,蔡京是當朝的宰相,他的弟弟蔡卞是樞密使,兄弟二人把持了朝廷的政、軍大權,米芾直言不諱地說蔡京“不得筆”,蔡卞雖“得筆”也不咋樣,因為他“乏逸韻”,他面前的宋徽宗又是大書法家,可見他是多么地志得意滿、氣壯膽肥。

說蔡京“不得筆”,說蔡卞“乏逸韻”,言外之意,他自己是“得筆”的,而且不缺“逸韻”。怎樣才算“得筆”?米芾后來說,“筋骨、皮肉、脂澤、風神俱全,猶一佳士也”,如此才能算是“得筆”。當然他沒好意思說自己是“得筆”的,只說“臣書刷字”,可見,他對“刷字”這件事充滿自豪。

由此說來,以毛筆寫字者,大可不必因不會懸腕而感到自卑,“宋四家”中的蘇、黃、米,其實都是不會(或者說不屑)懸腕的。

我喜歡米芾,正在于米芾的“刷字”。米芾寫字,執(zhí)筆靈魂機動,可以中鋒運筆(雙鉤),也可以側鋒刷字(單鉤)。側鋒“刷字”,豐富了米芾的筆法,如白袍小生飛身舞劍,讓米芾的書法在秀麗飄逸中,平添了神逸拓放,恣肆超凡之氣。

啟功先生詩日:

臣書刷字墨淋漓,

舒卷煙云勢最奇。

更有神通知不盡,

蜀縑游戲到烏絲。

“臣書刷字”,這是米芾在宋徽宗面前的自我標榜。

“卷舒煙云”,這是米友仁對父親臨右軍七帖的評價:“此字有云煙卷舒翔動之氣,非善雙鉤者所能得其妙,精刻石者所能形容其一二也?!?/p>

“更有神通知不盡”,語出蘇東坡曾評價米芾:“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泵总来鹑眨骸吧杏兄槐M處?!币馑际牵业谋绢I,你還沒有完全見識到呢。

“蜀縑游戲到烏絲”,是說米芾曾經在珍貴的蜀縑上揮灑筆墨。蜀縑是蜀地產的一種素絹,上面織有烏絲格,是專供書寫用的,但絲綢制品滯澀難寫,一般人沒膽在上面寫字。北宋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米芾從淮南幕府去職,住在蘇州,與故舊宴飲游樂,賞閱法帖名畫,除了偶爾生病,那段日子過得還算舒坦。八月八日,米芾寫下《苕溪詩》卷,卷中有注,描述他當時的生活:“余留半歲,諸公載酒不輟,而余以疾,每約置膳,清話而已?!本旁戮湃罩仃柟?jié),米芾與湖州郡守林希結伴,游覽太湖近郊的苕溪。林希取出珍藏二十余年的蜀素卷請米芾書寫。自從一個名叫邵子中的人將這段蜀素裝裱成卷,已經傳了三代,還等不來敢在上面寫字的人,這卷珍貴的蜀素,最終落到了林希的手里。

米芾這個寫字狂,見了這段蜀素,自然兩眼放光,立刻筆蘸濃墨,在上面連寫八首詩,從此有了被稱為“中華第一美帖”“天下行書第八”的《蜀素帖》。這卷蜀素,等來了書法成熟期的米芾,這是這卷蜀素之幸,也是米芾之幸。這一年,米芾三十八歲,剛剛寫過著名的《苕溪詩》卷,章法布局已趨于完善,行氣通暢,如行云流水,用筆遒勁,縱橫恣逸,成為米芾成熟的行書代表作品之一。最美的物,在最美的年代,遇見了最美的人。人得其物,物也得其人,這才是相得益彰。

寫在蜀素之上的《蜀素帖》,縱27.8厘米,橫270.8厘米,與《苕溪詩》卷并稱米書“雙璧”。這兩卷書法,書寫時間只隔四十多天,卻各有不同?!盾嫦姟肥羌埍荆妒袼靥肥墙伇?,這是材料不同?!盾嫦姟肪硇泄P多用中鋒,《蜀素帖》則多用偏鋒、側鋒,這是筆法不同。以上這兩個不同,帶來的是第三個不同,即書法面貌的不同——側鋒書寫,使后者更加不拘一法,更加收放自如,翻云覆雨,極盡變化之能事,甚至連相同字都有不同的寫法,而在蜀素上落筆,材料不容易受墨,行筆中于是出現(xiàn)了許多自然的枯筆,就像帖中詩句所言,“泛泛五湖霜氣清,漫漫不辨水天形”,讓墨色呈現(xiàn)出豐富的濃淡變化,有了很強的呼吸感、層次感,讓我不禁想起米友仁的繪畫名作《瀟湘云煙圖》卷里的那份水汽氤氳的效果,想到米氏父子在繪畫史上共同締造的“米氏云煙”。

在我看來,“刷字”刷得最痛快、最徹底、最不管不顧的,是《盛制帖》。米芾在四十一歲潤州教授任時把“米黻”改為“米芾”,《盛制帖》的署款仍為“黻”,因此應是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改名之前所作,與作《苕溪詩》《蜀素帖》的時間,早晚相差應在幾年之內。

《盛制帖》是寫給蔡肇(字天啟)的尺牘,內容如下:

盛制珍藏榮感。日夕為相識拉出,遂未得前。見寒光之作,固所愿也。一兩日面納次。黻頓首。天啟親。

收信人蔡肇(蔡天啟)是米芾的朋友,北宋畫家,能畫山水人物木石,善詩文,曾師從王安石、蘇東坡。后來蘇東坡回到汴京,被任命為禮部尚書,和他的朋友們在駙馬王詵的西園里雅集,參加者有蘇轍、黃庭堅、米芾、李公麟、晁補之、張耒、秦觀等,文人們揮毫用墨,吟詩賦詞,撫琴唱和,打坐問禪,成就了北宋文壇的不朽盛事。李公麟一高興,畫了一卷《西園雅集圖》,米芾為此圖作記(即《西園雅集圖記》),日:“水石潺諼,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边@歷史的場面,蔡肇也在其中。

米芾寫下此帖時,蔡肇正在王安石門下做學生。米芾死后,蔡肇為他寫墓志銘,也證明了他們相識的時候,蔡肇正在王安石帳下,跟隨他讀書。

最大的可能是,《盛制帖》是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所作,那一年,米芾(那時還寫作“米黻”)先去黃州,慕名拜訪了在東坡上“勞動改造”的蘇東坡,得到蘇東坡青睞與指導,稱他的書法“風檣陣馬,沉著痛快”,建議他多學晉人,之后,米芾赴金陵投奔劉庠做幕僚,沒想到劉庠被貶,離開金陵,米芾便攜上自己的詩稿,前往半山園謁見王安石。

我在《在故宮尋找蘇東坡》一書里寫:“那時的王安石,已經從國家領導人崗位上退下來,沒有警衛(wèi),沒有任何排場,只在金陵城東與鐘山的半途筑起幾間瓦舍,起名半山園,連籬笆也沒有。所以年輕狂妄的米芾比我們今天所有人都幸運。當他小心恭敬地打開那扇門,坐在面前的,是每日‘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的王安石?!?/p>

王安石拿出自己的書法給米芾看,米芾立刻說,是受了楊凝式的影響,王安石聞后大驚,說從來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鮮知之”),那一年,米芾三十二歲。

米芾的許多書帖,都是行草夾雜之作,可以說,行草夾雜是米芾書法的特點之一,像《篋中帖》《臨沂使君帖》,皆以行書始而以草書終,可見米芾是以“加速度”來運筆的,即開始時慢,越寫越快,到結尾處,已經快飛起來,筆畫的拋物線要拋到紙頁外面去。其中《篋中帖》的署款(“芾頓首再拜”)、《臨沂使君帖》的后兩行字(“如何?芾頓首。臨沂使君麾下”),完全是一筆到底的,明代傅山、董其昌、張瑞圖、王鐸、黃道周、倪元璐等迷戀的“連綿草”,在米芾手中已入成熟之境,只不過米芾書帖并不是通篇連綿,而只是局部(通常是結尾部分)一筆寫成,連綿不斷,給人意猶未盡的感覺。

《盛制帖》也是如此,開始時是用行書寫的,寫著寫著就飛舞起來,到第二行開始變成草書,而且越來越草,到第四行署款的“黻頓首”三字,已經是“連綿草”了。這種連續(xù)書寫,線條不斷,形成米芾所追求的“莼絲”般的質感。前四行字,都是中鋒運筆的,起收轉折,活潑跳躍,如粉蝶戲花,蜻蜓拂水,那么輕靈,那么敏捷。到“黻頓首”三字,筆墨將干,卻宛若游絲,藕斷絲連。最妙的是寫“天啟親”時,他又蘸了一次墨,連刷了數(shù)筆,筆墨立即粗重起來,飽滿起來,酣暢起來,與上一行的“莼絲”,形成了強大的視覺反差,也讓整幅作品有了戲劇性的反轉,米芾寫字的飛揚跋扈、霸道縱橫顯露無遺。

明代,董其昌見到《盛制帖》,在裱邊上畢恭畢敬寫下一行小字:“老米此尺牘似為蔡天啟作。筆墨、字形之妙,盡見于此。”

任性不是胡來,膽大不是妄為。宋代書家,不論蔡襄、蘇東坡、黃庭堅,還是米芾,都是有著深厚的書學淵藪的。蘇東坡建議米芾多學晉人,米芾也是深愛晉人書法的,米芾任無為知軍時給自己的書房起名“寶晉齋”,內藏謝安《八月五日帖》、王羲之《初月帖》《王略帖》、王獻之《中秋帖》(又名《十二月帖》)等晉代名帖。他的“寶晉帖”,讓他深以為傲,米友仁說他父親:“所藏晉唐真跡,無日不展于幾上,手不釋筆臨學之,夜必收于小篋,置枕邊乃眠?!鄙踔脸酥鄢鲂校弦惨邟熵翌~,上寫“寶晉齋舫”,說明他與晉人書畫須臾不可分離。黃庭堅寫詩調侃米芾:

萬里風帆水著天,

麝煤鼠尾過年年。

滄江靜夜虹貫月,

定是米家書畫船。

為了得到晉人法帖,米芾撒潑打滾耍賴發(fā)癔癥,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反正世人皆以“米顛(癲)”稱之,他干脆就“顛”到底吧。葉夢得《石林燕語》里說,“寶晉齋”里的《王略帖》,米芾就是從蔡京之子蔡攸手里巧取豪奪來的。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也就是蘇東坡去世那一年,位居翰林學士的蔡京被彈劾奪職,正逢落魄的時分,米芾跑到真州,去看望蔡京。米芾跑到蔡京的舟中,蔡京的兒子蔡攸把王羲之《王略帖》拿出來給米芾看,沒想到這一“嘚瑟”,“嘚瑟”出毛病了,米芾一見《王略帖》就愛不釋手,非要奪人之美,用他收藏的繪畫跟蔡攸換,蔡攸不換,米芾就威脅說:不換就跳水白盡,于是大喊大叫,做跳水狀。他動作很大,船體劇烈搖晃起來,蔡攸嚇得臉色驟變,只好把《王略帖》給了米芾。

據(jù)曹寶麟先生考證,這個奪人所愛的事件不是發(fā)生于米芾與蔡攸之間,而是發(fā)生于米芾與蔡京之間,所奪之愛,也不是《王略帖》,而是《晉賢十四帖》中的謝安一帖,有可能是《八月五日帖》。

故宮博物院藏王獻之《中秋帖》,應當是米芾根據(jù)自己收藏的《中秋帖》真跡摹寫的。米芾學習晉人書法的“尋根之旅”,尋到了王獻之,這是他獨辟蹊徑的地方。王獻之書法,“筆跡流懌,宛轉妍媚”,而且出現(xiàn)多字連綿的寫法。米芾學王獻之,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既形似又神似,但仔細端詳,又依稀看出他的個性。比如我們今天可見的《中秋帖》,用墨濃重,起筆或藏鋒或側鋒,提按自然,線條富于彈性,尤其筆畫的回環(huán)起伏,翻轉勾連,有如體操運動員的空中翻轉,驚心動魄,又美不勝收。在米芾書帖中,我們不難找出這樣的證據(jù),比如《張季明帖》中,第三行“氣力復何如也”六字,就與《中秋帖》的寫法異曲同工。這樣的藝高人膽大,這樣天機四放的生命力,是獨屬于米芾的。所以,我們故宮博物院見到的這件《中秋帖》,少了一份晉人的飄逸流美,多了一份雄邁飛動、酣暢淋漓,讓人在王獻之的背后,隱約看見米芾這個“替身”的影子。

后世留傳的“二王”(王羲之、王獻之)法帖,不知有多少是米芾摹寫、魚目混珠的。明代沈周在《蜀素帖》后跋日:

襄陽公(指米芾)在當代,愛積晉唐法書,種種必自臨拓,務求逼真,時以真跡溷出,?;笕四?,或被指摘,想與發(fā)笑。然亦自試其藝之精,抑試人之知,如此。

還有一個段子,是米芾自己寫在《書史》里的,就是米芾曾經臨過王獻之法帖一卷,后來這個摹本到了沈括手里。有一天,幾個朋友相會在甘露寺,有林希、章淳、張詢、沈括、米芾等,把各自收藏的書畫拿出來曬曬,結果沈括拿出來的竟然是米芾摹王獻之法帖,米芾見后,吃驚地說:“這是我寫的!”沈括很不高興,說:“我家中收藏這幅作品已經很久了,怎么可能是你寫的?”米芾笑著說:“難道變了主人,我就不認識我自己的字了嗎?”

搞鑒定是不能說實話的,米芾顯然是意氣用事了。

南宋詞人葛立方也記錄過另一個故事,說米芾從別人那里借到古本臨摹,等他摹完,要完璧歸趙,他把摹本和真本一起送回去,請對方自己選擇,以至于原帖的主人都分不清楚,哪一個是自己的真本,哪一個是米芾的臨本。

米芾去世時(公元1108年),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把自己收藏的書畫珍品一把火燒了。王獻之《中秋帖》說不定就在其中,真的變成了冬日火爐里的灰燼,像米芾形容晉代陸機《平復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里的線條一樣,成為“火箸畫灰”。好在有米芾版《中秋帖》留下來,像時間中的接力跑,后面的選手撞線時,爆發(fā)出的能量更大。

在米芾心里,宋徽宗趙估與其說是一位皇帝,不如說是一位翰墨文友。米芾對政治毫無興趣,只對書法情有獨鐘。他在《淳化閣帖跋》中寫:“余無富貴愿,獨好古人筆札,每滌一研、展一軸,不知疾雷之在旁,而味可忘?!迸銮?,宋徽宗也是無意當皇帝的,蔡絳《鐵圍山叢談》說:“國朝諸王北多嗜富貴,獨{;占陵(指宋徽宗趙估)在藩時玩好不凡。所事者惟筆研、丹青、圖史、射御而已”,因此說,趙估是出身皇家的藝者,有種富貴之外的灑脫。

在文藝戰(zhàn)線上,米芾與宋徽宗稱得上志同道合。米芾寫《舞鶴賦》,宋徽宗作《瑞鶴圖》,都以鶴為主題;米芾寫《研山銘》,宋徽宗作《祥龍石圖》,都以石(“研山”是一塊山形硯臺)為主題。鶴與石,都是二者迷戀的,二人的創(chuàng)作,似乎存在著一種呼應的、“互文”的關系。米芾知道自己當不了大官,所以也就省了拍馬屁的心。他寫《舞鶴賦》給宋徽宗,文首書尾不見一絲唯唯諾諾,只有卷末一方“臣芾私印”,透露出他的臣子地位。

讀《全宋筆記》,在《錢氏私志》里看到這樣一則記載:在汴京皇宮的崇政殿,宋徽宗與大臣們共商國是,米芾提前寫好一卷書札,滿心歡喜地想給皇帝看看,沒想到皇帝很忙,沒工夫搭理他,就隨手把他的札子放到椅子上。米芾不爽了,臉耷拉好長,故意在皇帝說話時打岔,說:“我要吐痰,請陛下叫內侍,要唾壺?!彼一实壑浪b瘋賣傻,沒有怪罪他,只說“俊逸之士,不可以用宮廷禮法來拘束他”。

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宋徽宗和蔡京在一起討論書法,把書畫學博士米芾召來,請他在一面大屏上寫字。米芾左顧右盼,尋找中意的筆研(硯),結果看中了宋徽宗御案上的端硯。宋徽宗恩準他使用,米芾寫完,得寸進尺,捧著御用的端硯,跪請皇帝把硯臺賜給他。他的理由是:“此硯已被臣濡染使用過了,不宜再交還給皇帝使用了,所以請您恩賜給我?!彼位兆谥荒芎呛牵饬怂恼埱?。米芾把御硯揣到懷里,撒腿就往外跑,好像慢一步,那硯就不是他的了。硯上的墨汁灑了他一身,他也全然不顧。宋徽宗見此情狀,與蔡京面面相覷,說:“顛名不虛得也?!?/p>

米芾的潔癖是出名的,他洗手從來不用手盆,因為他嫌盆里的水不干凈,所以他無論去哪都帶上一只壺,命人從壺里倒水來洗。他也從來不用毛巾擦手,理由與不用水盆一樣,所以他洗完手,會在空氣中自然晾干。

我不禁猜想,他洗澡以后,該怎么辦呢?

米芾選女婿,唯一的標準就是講衛(wèi)生。后來他果然選到了乘龍快婿,米芾一聽名字就好:此人姓段名拂,字去塵。

段去塵真的一塵不染,不僅肉身清潔,而且有精神潔癖。他當?shù)絽⒅拢虿慌c秦檜同流合污,被貶落職。

米芾一生好石、好硯、好書畫、好潔、好奇冠異服。我這樣排序,根據(jù)就是《春渚紀聞》里的這則記載。他對皇帝所賜端硯如獲至寶,墨染衣袍也全然不顧,說明他對潔凈和奇冠異服的熱愛是假的,對石、硯、書畫的喜好才是真的。

“宋四家”中,蔡襄是奠基者,也是過渡型人物,蘇、黃、米才稱得上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假如在足球場上,蔡襄就是后衛(wèi),把好了根基,守住了退路,蘇、黃、米就一路往前沖。后三人中,蘇、黃是左、右邊前衛(wèi),是給米芾送炮彈的,米芾是前鋒,沖在最前面,唯一的任務就是射門得分。

在政治上,蘇、黃、米一個比一個失意。蘇東坡職業(yè)最高峰也做過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禮部尚書。黃庭堅擔任過秘書省校書郎,參加過《資治通鑒》的校訂,是《神宗實錄》的主要撰稿人。但蘇東坡晚年流落孤島,在貶謫中度過余生,雖被大赦,卻在北歸途中死于常州;黃庭堅亦被開除官籍,流放宜州,最后死于宜州貶所。相比于蘇東坡、黃庭堅、蔡襄等人,米芾離政治更遠了,一輩子沒當過大官,只在地方當過一些小官,五十六歲才調入汴京,當上書畫學博士,只是安慰性的職務,一個沒有實權的文化干部。第二年(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米芾在蔡京提攜下,升任禮部員外郎,這是一個“實職”,沒想到一下子炸了鍋,朝廷官員紛紛上疏彈劾,毫不留情地進行抨擊,原因即在于米芾使氣任俠,瘋瘋癲癲,行為放誕,一點也不穩(wěn)重,沒有一點官員的樣子,放到如此嚴肅的崗位上,是會耽誤事的。其實他們一點沒冤枉米芾,米芾壓根兒就不是當官的料,連當朝的宰相蔡京、樞密使蔡卞,他都敢出言不遜,說他們不懂書法,又如何在朝廷上立足呢?事已至此,蔡京也幫不了米芾,反正米芾也不算蔡京的親信、死黨,就把他打發(fā)到淮陽軍去了。

第二年,米芾頭上長了毒瘡,知道自己死期將近,就造好楠木棺材,更衣沐浴,不吃葷食,七天后就去世了,終年五十八歲。

他們就像雨傘上的水滴,被高速旋轉的王朝政治甩出去,越甩越遠,遠到了他們的存在,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計。這反而賦予他們藝術上的自由度,使他們的詩詞、書法,超越了王朝政治的拘束,甚至具有“反政治、非政治、去政治”的特質,更加自由、自我、自如。這體現(xiàn)在運筆上,就是“偃筆”“刷字”粉墨登場;體現(xiàn)在字形上,就是石川九揚先生說的“字形扭歪、結構傾倒、排列傾斜”。

蘇東坡書法,字形肥扁,所以黃庭堅笑蘇東坡的字像“石壓蛤蟆”,但有時候又抻得很長,像《寒食帖》里“但見烏銜紙”的“紙”字,那一豎就拉得很長,一個字占了好幾個字的位置;黃庭堅打破了唐楷的均衡美,橫畫向左伸出很長,撇捺都長得很夸張,一副長槍大戟的樣子,所以蘇東坡笑黃庭堅的字像“死蛇掛樹”;蘇東坡的字跡略向左斜,米芾的字跡略向右斜,把裹與藏、肥與瘦、疏與密、簡與繁等許多因素放在一起,既彼此矛盾,又完美統(tǒng)一。

如今這些書法已成經典,這樣大大小小、七扭八歪的字跡,我們都習慣,并且“馬后炮”似的接受了,但我們可以想象,蘇、黃、米的墨跡剛剛問世的時候,當時人們的感受還是蠻怪異的。在人們心里,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是書法標桿,這些法帖,無論怎樣意興勃發(fā),怎樣酣暢淋漓,都是中鋒書寫的,都是字正腔圓的,它們的光芒,照耀著一代代的書寫者,在它們的指引下奮勇前進。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但榜樣是很難學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境、自己的情感,與榜樣并不見得如出一轍,因此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fā)、依托于個人的經驗去創(chuàng)造美才是最重要的。蘇、黃、米的書法,都接受過它們的引領,又金蟬脫殼,掙脫了它們的束縛,像勇猛的狼,像飛奔的豹,回到生命的荒原上。他們的書法超越了“紀念碑式”的中軸對稱,筆畫也不再像初唐那樣是一比一均等結構,而會突出某些局部的筆畫,呈現(xiàn)一比二、一比三的不均等結構,并通過這樣的不均等結構,創(chuàng)造出一種意想不到的美。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復雜的,宋代文人的心緒更加復雜,飄落在紙上,自然是雜蕪蓬勃。他們把書法從廟堂帶回人間,帶著最原始、最樸實的生命感,即使過了千年,我們面對它們,仍會為之哭,為之笑,這正是宋代文人書法最有魅力的地方。

“宋四家”中,米芾是最勇敢的一位,被稱為宋代書壇上的第一弄險手。他一方面繼承了“二王”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突破了“二王”完美得令人窒息的美學框架。他的字,從不老老實實坐在字格里,而是像一個頑童,想哭就哭想鬧就鬧,想耍就耍想瘋就瘋?!胺€(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這是他的追求?;蛟S,只有米芾這樣的“癲”者,才能不計后果地挑戰(zhàn)王羲之、顏真卿代表的晉唐經典,不怕暴露“不完美”,因為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是有弱點的,那弱點本身就是生命力的體現(xiàn),而“不完美”本身也可以化成另一種完美。他比楊瘋子還要膽大妄為,這就是每逢書法的變動期,人們(比如傅山、王鐸)都要把米芾拉出來說事兒的原因。

假如我們能夠目睹米芾寫字,他筆法的變幻莫測一定會讓我們深深陶醉,中鋒、側鋒、逆鋒、拖鋒皆成書法,就像一個淵博的文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又如一個瀟灑的武者,抬胳膊蹬腿兒皆是功夫。寫于崇寧二年(公元1103年)的《值雨帖》,就是他涂出來、抹出來、刷出來、拖出來的;晚年所作《珊瑚帖》,且書且畫,喜形于色,像一個偷渡者,他的世界里沒有邊境,中國書法史和繪畫史,都避不開《珊瑚帖》。他的“糊涂亂抹”,每一筆都是“書法”,那樣地恣意,那樣地飛揚,那么地任性,那么地囂張,好像沒有什么“技法”,也不見“章法”。他的“技法”是“超技法”,他的“章法”是“無章法”?!懊自隆保总雷衷拢褪恰懊谉o章”。表面上“無章”,實際上“有章”。那所有的“章”、所有的“法”,都不是外在的教條,而是內在的和諧。

在運動中建立秩序,這是書法的最難處,也是書法的至高境界。真正的和諧,不是立正稍息、齊步走,而是建立在繚亂、紛亂、混亂、雜亂之上,是“橫看成嶺側成峰”,是“萬類霜天競自由”。宇宙星辰、水色山光、人間萬物,莫不如是。

2020年5月2日至5日寫于成都

責任編輯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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