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婷
我叫王眾。如果我知道自己那天會在動物園里遇見胡娟,我會果斷地將與前女友分手的日子推延一周;如果我知道胡娟會鬧失心瘋,我也許會在一個月前就穩(wěn)妥地從這家公司徹底辭職了。
一切都起因于“前女友”這三個字。
為了把彼時的女友變成前女友,至少有個把月,我陷入可謂處心積慮的盤算與權衡——結論是,這世上并不存在干凈利落離開一個女人的萬全之策。
大學畢業(yè)至今的八年里,我總共交往過四個女人。我認為,這組貌不驚人的數(shù)字,足以佐證我作為一名平常且健全男性的存在。細數(shù),其中兩段均是壽終正寢、彼此幾乎同步心生厭煩的戀愛;另一段戀情,則因女方向我橫飛一頂綠帽而非死不可;剩下這一段,便是前女友,一段由我死纏爛打苦苦追求,卻僅存活六個月的關系。
離開她的念頭,一旦如個芭蕾舞者抖擻地樹立于我大腦中樞后,便開始愈加強勁地旋轉(zhuǎn),且每轉(zhuǎn)一圈都逐漸擴展壯大,再無絲毫動搖余地。那段日子,雖然每天醒來,我照例牽起她摸索過來的一只手,且線上購物車內(nèi)早已被我妥善地塞人三個她的生日禮物備選項,然而,整件事的結局與善后,都已在我腦中被處理干凈了。
清晨與夜晚,我是緊鑼密鼓地謀劃一個盡量不動干戈分手的男友;白天,一身正裝的我,內(nèi)心自感如專業(yè)深海捕撈者一般,九點整準時縱身一躍、一頭扎人布滿股票代碼、公告、簽字、上傳、審核等海產(chǎn)品的冰冷海域,不到氧氣用盡,休想上岸。董事長和一眾副總們,都似乎渾身干燥靜好地在穩(wěn)健的巨輪上看著濕漉漉的我。有人叫我小王,有人直呼我名——王眾。而大部分人,則干脆用“證代”二字簡單明了地指代我。“證券事務代表”——似乎我可以毫無違和感地和任何辦公用品或樓層復印機及掃描儀歸為一檔。
我做這行已三年,先后待過兩家公司。而公司的主營業(yè)務則由供港澳市場的“生豬養(yǎng)殖”,變?yōu)檠矍暗摹熬C合性互聯(lián)網(wǎng)龍頭”。板塊與行業(yè)千變?nèi)f化,然而我自巋然不動。這更體現(xiàn)了我,王眾,如同某種U盾般的機械存在,可直接嫁接于任何一臺公司機器上。任何人不會將絲毫多余的情感分配給一臺打印機,然而一旦打印機突然消失,又會讓人一籌莫展。這似乎就是我和所謂同僚及上級的關系。
時至今日,我競已回憶不起這個成功佩戴“前女友”標簽的女人的任何一套內(nèi)衣。連“情趣”的也回想不起來。然而彼時,單單想到她的名字便可令我腳下發(fā)軟。那個時期,她明察秋毫的雙眼加之證券事務的壓力,讓我腹背受敵,如履薄冰。清晨心悸的毛病十有八九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怎么老不主動拉我的手?。俊?/p>
“拉個手怎么攥都攥不緊???”
“人家都脫成這樣了怎么都感覺不到你一點沖動?。俊?/p>
這樣愈發(fā)頻繁的質(zhì)問聲中,我吞咽著恐慌的口水,喉結似掛著秤砣。當初,自己在她“年輕貌美”的標準配置外,還看到了一絲如買車時“全景天窗”般高配的存在。如今想來,正是那一絲光,驅(qū)策著自己以每八個小時六條噓寒問暖信息的節(jié)奏追求著她。
然而,相處不到六個月,我作為男人天生的自保程序開始一遍遍清晰預警——她不是我要找的女人。她的伶俐,讓她格外敏感并善妒;她的文藝,讓她極其多變與較勁。而她信馬由韁的情緒和月度生理期時的山崩地裂,更如同給我死死勒上了馬嚼子。
她可以因我無意中提及某女人“漂亮”而數(shù)落我一個半天;
她可以為了證明我中意的某女星雙眼皮是拉的而厲聲舉證一個半小時;
她可以因我半小時內(nèi)未回復信息而在電話一端無休止哭鬧,導致我三次未能準時上傳公司公告;
她曾在我駕車出京高速行駛時企圖爭搶方向盤:
當然,吵架時,她更曾威脅用水果刀自殺,也曾威脅炸死我全家。
一天天,我感到空氣稀薄,顱壓躥升。對,這世上不存在干凈利落離開一個女人的萬全之策。
醞釀單方面離開她的日子里,我總想到我媽。當年,為了移情別戀的一番改嫁,她毫無拖泥帶水地離開了我和我爸。前者,被她如一個簡單包袱皮般塞進了寄宿學校初中部;后者的余生,則在手掰蒜腸、松仁小肚和小二鍋頭中一蹶不振。
既然,我媽可以單方面離開我和我爸,我的分手計劃更擇日不如撞日。
那天,照例去了她臨時興起提議的約會地——國家圖書館。如停尸間般的安靜中,我長久地陪同她甄選要借閱的書——她喜歡日本作家的“治愈系”小說。我手里則拿著一本勞倫斯·布洛克的“冷硬派”推理經(jīng)典《八百萬種死法》。她雙眼充滿審視地掃視一望無際的書架,我側(cè)目而立,大腦一片短路般空白。
萬籟俱寂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咱倆分開吧。
之后的情節(jié),我已不再允許自己記憶,日后哪怕稍有細節(jié)上涌,便會被我意識的井蓋死死壓住。然而,前女友的一個舉動,我料想自己此生都沒有能力忘掉——圖書館外,終于鬧累了也哭累了的她,突然一把奪過我借閱的書,將《八百萬種死法》的前言部分幾乎完整撕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揉成一團,猝不及防地將那堆紙死命地塞入我的口中。
我兩眼條件反射般撲簌流淚。然而,我沒有反抗。我看見她雙眼中僨張的憤恨。那種恨意,如此劇烈,像是不屬于她,也不來自她的外來猛獸,直要將她這個宿主吞噬。那無法抓撓的最后一秒,是絕望的恐懼與脆弱。我垂手眼看著她墜下深淵。
女友消失后,我過了一座立交橋。沒走幾步路,腮幫子里紙屑的味道便散盡了。再抬眼,看到幾個大字——動物園后門。
那天下午的動物園,火烈鳥如集體冥想的瑜伽學員,長頸鹿如大型雕塑般紋絲不動,兔猻則如已入定的老僧。一切動物界的成員,似乎都在以與人類世界截然不同的緩慢頻率穩(wěn)健運作。就連猴山的猴群,也大部分都在原地歇著出神,撓頭與梳毛的都極少。
我在園內(nèi)逆時針走,約五點半鐘——正是本該與女友赴她選擇的日料餐廳共進晚餐的時間,我已行至“雉雞園”。一眼看到了公司財務部的胡會計——叫胡娟的女人,正怔怔看兩只珍珠雞。
本來堅決不想和她打招呼,然而她卻如觸電般突然歪頭看見了我。一瞬間,我看出她剛剛強烈地哭過。當然,我也哭過。
年輕男人的身體像春天的熊,即便平靜的時刻也發(fā)出明顯的喘息聲。
胡娟難掩自卑地確認櫻花粉色的水洗棉被單已穩(wěn)妥遮蓋住自己的前胸與腹部,以及那一整片比他早衰老足足十五年的肌體。該發(fā)黑的一定已發(fā)黑,該下垂的正穩(wěn)健下垂。每當激情越過波峰的下一秒,她的一顆心都經(jīng)歷迅速凋零。
年輕男人一把抓過床頭柜上的眼鏡,戴上,仿佛一秒的工夫,便從一個周身汗涔涔的情人,變成了證券事務代表。
胡娟的目光,跟隨他下巴上濃密的胡茬一起蔓延到喉結處。她清楚地知悉,這是自己第十五次在床上、從這個角度打量他。她清楚地知悉并記得一切事情,包括那天在動物園,雉雞園里有關珍珠雞的一番簡明扼要的介紹。而當時的她,大腦皮層正試圖聚精會神處理一切關于珍珠雞的信息。
首先,中國最早于1956年從蘇聯(lián)引進珍珠雞并一舉飼養(yǎng)成功。但三十來年一直作為觀賞鳥飼養(yǎng)。大規(guī)模養(yǎng)殖竟始于1992年。
此外,珍珠雞對設備與房舍要求均不高,適應性極高,抗病力與覓食能力皆強。對于養(yǎng)殖業(yè)來說,珍珠雞意味著成本低、投資少、周轉(zhuǎn)快、效益高。
想要做到如珍珠雞那樣要求低、適應力強,又效益高都很難啊。
胡娟絕望地想。近半年來,她感到頭頂?shù)奶煸絹碓降停乜诘呐褪絹碓街?,連一室一廳的寓所都在坍縮。七個月前,為了重裝浴室與廚房的整體工程,她錯過前單位打卡五次,竟直接被這個自己做了十年會計、熟門熟路的東家給辭退了——她本以為,前夫的老關系夠穩(wěn)妥、一直看不慣自己的五十歲女上司也只是更年期紙老虎來著。
三個月前,依然是在前夫的一番人脈運作下,她點頭哈腰地加入錢少事多離家遠的新公司,卻從會計再降為出納。日復一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熟悉業(yè)務并加班到披星戴月不說,還要時刻去消化四十五歲的自己需匯報給二十六歲年輕小姑娘這一事實——對方雖僅畢業(yè)四年,卻早已將手里這攤財會活計做得爛熟。
唯有夢夢——+--歲的夢夢,是絕望地凝視珍珠雞的胡娟唯一的一盞燈。雖然,未婚先孕生下夢夢的那年,胡娟自己可謂還是一名驕嬌二氣的小女生——二十三歲的年紀,早年父母對她的悉心栽培與殷殷期待自然是竹籃打水,然而身為女人,她卻極早豐收了一個由精明強干的丈夫及可愛幼女組成的家。
夢夢——那個由自己骨血中長出的年輕女人,現(xiàn)在,已不叫夢夢。她叫什么——Ramona。
與前夫離婚后第三個年頭,夢夢也在前夫的一番運作下被送到了美國上高中。四年前,夢夢自己考取了位于佛羅里達州一所高校的商學院。而今年夏天,夢夢就要從商學院學成畢業(yè)了。
遙遠的佛羅里達,叫邁阿密的地方。
自三十五歲離異,胡娟沒有男人。自夢夢十五歲去美國,胡娟更連約會也無——她揣測著女兒未來定居的地點。若夢夢學成回國,她便要踏踏實實在國內(nèi)找另一半;若夢夢留在國外,她便也離開中國,徹底搬去和夢夢一起生活。
然而,近來給夢夢打電話,聽到最多的,卻是這段她繞不過彎來的外語——“This is Ramona.Imnot available now.Please leave a message and IIIcallyou back.”
操著滑膩美音的年輕女子,說是那個幼時因不給買公主紗裙就傷心欲絕的小夢夢,又似乎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叫Ramona的外國人。隨著夢夢商學院畢業(yè)日期的臨近,胡娟也感到越來越焦慮。
“床單的顏色可以換換啊——”年輕男人的話,競讓胡娟嚇得原地抖動了一下。他已經(jīng)沖完澡,一副清清爽爽無瓜葛的模樣,單手支著腦袋在床上看著她。
“你害怕什么???我說胡會計——”
也許是為了增添閨閣情趣,年輕男人在完事后偶爾會叫一聲“胡會計”以示揶揄。
“床單顏色怎么了?”她問。
“這種粉,單純低幼的小女生心思太明顯了——容易啊,讓人看穿和利用?!?/p>
讓人利用?!拔疫€有什么利用的價值?”
胡娟反問的聲音弱得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自然早不是小女生,卻依然單純低幼——若不是“單純低幼”四字,也不會二十三歲便結婚生女吧,更不會深信九轉(zhuǎn)大腸、世故精明的前夫有真愛的能力吧。盡管當年,自己確是全系公認的一號美女,而剛擁有手機的前夫,則以每八小時六條噓寒問暖信息的節(jié)奏追求著自己。
“你不是就在利用我嗎?”話一出口,胡娟便感到自己又開始搞砸了。
自卑與焦慮,像兩條盤在肩頸上的蛇,此刻正向她的鎖骨與前胸游走。她是那么渴求著王眾,渴求著久違十年的陪伴和親密,如睡水泥管子的乞丐渴求著從天而降的二十四小時熱水與食宿。然而聽到的,卻是自己脫口而出——“你們男人心里分得門兒清。我,你連利用都談不上——二十五六歲,像小趙那樣的小柴火妞兒,你利用利用還差不多?!?/p>
小趙,便是她現(xiàn)在的頂頭上級,人全名卻叫做趙曉。平日里,對方在壓力下尊稱她一句“胡姐”,她則嘻嘻哈哈打著馬虎眼,盡量避免對其進行任何稱謂。然而,在自己櫻花粉的床品上,她可以隨意叫趙曉為“小趙”。那日,她之所以去動物園,也是因為前日在上司小趙那里受了窩囊氣——且對方在辦公室閑聊時,毫無顧忌地說出什么“中年婦女真是沒混頭、沒搞頭、沒活路”的三沒理論。
就是這樣的一個“三沒”女人,在珍珠雞雞籠前,果斷開始了一份愛情。畢竟,獨自逛動物園的自己遇到獨自逛動物園的同事,實屬罕見。而兩對紅腫的淚眼相對,更屬難求。
在這個時代里,向別人泄露自己很孤獨這一信息,并非難事,難的是如何努力掩蓋它。那天,他倆一起逛遍了園中每個角落,其間,二人還幫三組同學聚會的中年婦女們拍攝了迎風展絲巾的合影。共同話題似乎源源不斷,是王眾老成,還是自己單純低幼,總之,之后二人難舍難分地續(xù)攤共進晚餐,再續(xù)攤酒吧共飲。當晚,她便如拍花子一般將年輕男人拍進了自己家。
“別說什么都繞到這上面去,行嗎?”年輕男人抗議,針對她之前那番抱怨。
他真的夠體貼,下一步,便是摟住她,以低四分貝、慢三拍、輕柔一百八十度的口吻重復了一遍上頭這句。
“你就當我更年期。從現(xiàn)在開始,更十年?!?/p>
“你不會。在我眼里,你這人永遠都是小姑娘?!蹦贻p男人略頓,定睛看著她,一字一頓,“你和她們,不一樣。”
胡娟真的有點感動了,但又絕不允許自己感動。為了扭轉(zhuǎn)氣氛,她深吸一口氣,以盡量歡悅輕盈的聲音問:“你知道,邁阿密的海灘,是白色的嗎?”
“帶那個了嗎?”微弱的詢問聲來自小趙。
午飯點剛過,辦公室午餐歸來的幾位都飄飄然在困意中。趙曉——小趙,神秘地頷首進屋,低聲挨個問幾個女財務——帶那個了嗎?
她挨著個地問,每個被問到的都極會意地說——沒有哎。
每一個人她都問到了,除了我——她僅僅是表情復雜地看向我的方向,且目光迅速逃遁,如一個尿急的女人看到眼前只佇立一間男廁般。
就在空氣中開始凝結絕望的分子時,方才說“沒有哎”的一個女財務卻登時從抽屜里掏出半包衛(wèi)生巾——“想起來了!我這剩點存貨,不過是那種‘量少的……”
過了約莫十分鐘的樣子,小趙回來了。她再次神神秘秘地對一屋子女人,確切說是另兩位年輕的女人說:“這三個月例假,次次提前十天——怎么回事?。俊?/p>
聽話的那幾位挺不以為然,其中一個接話:“這都算正常范圍。我跟你說——我們小區(qū)鄰居,剛過四十,沒了?!?/p>
“沒什么?”小趙問。
“停了。停經(jīng)了?!?/p>
方才仗義出借衛(wèi)生巾的那位突然嘆氣:“沒了也挺好,鼻句麻煩的?!?/p>
“哎喲——你可別盼這個——”開啟“停經(jīng)”話題的那位語重心長,“女的啊,可指著這個呢。全沒了更糟糕——能來點兒是點兒吧。”
緊接著,傳出一陣年輕女生集體的訕笑聲,聽來倒并沒什么銀鈴感。那笑聲收尾得很突兀,我繼而感到由一片尷尬目光織成的網(wǎng),微妙地落在我身上。之后,寥落的敲擊鍵盤聲陸續(xù)響起,大家進入做事模式,活動部和證券辦的兩號人前后腳將兩摞報銷單據(jù)丟進我桌上的文件筐里。
一點二十五分,我面前還擺著7-11便利店剛買回來的照燒豬排醬香茄子飯。來新公司三個月,幾乎每天的午飯,都產(chǎn)生于7-11便利店的姜蔥雞翅拼酸菜嫩蛋飯、咕嚕肉平菇肉片飯和方已提及的照燒豬排醬香茄子飯。日日昏天黑地忙到一點,才頭暈眼花下樓,奔赴7-11,之后,埋首自己的辦公桌于十五分鐘之內(nèi)扒拉完一個午飯便當。米飯偏硬,吃到最后,它頂著釀造醬油和山梨酸鉀等食品添加劑的樣子,千篇一律令人作嘔。米飯我總剩下三分之一。
這三個月,幾乎沒有一天在九點半前離開辦公室。沒有調(diào)休更沒有補貼。錢也比我干了十多年的上家公司每月少拿一千三。新公司的資金量和業(yè)務量大到讓我措手不及——永遠匯不完的各種賬戶,做不完的單子,各部門及領導的報銷,七八家相距甚遠的銀行,每天被各種人員催著打錢、開票和轉(zhuǎn)貸,印章丟了還要去掛失,公司竟還有外幣賬戶,結匯和原幣劃轉(zhuǎn)讓我太陽穴直跳……最要命的是,整宿整宿無法入睡的失眠也于三個月前登門造訪。已做了十年會計的我,在出納的崗位上竟頻頻出錯——支票填錯、發(fā)票開錯、字寫錯與章蓋壞——時刻準備著,準備著被會計,也就是比我小近二十歲的領導趙曉批評?,F(xiàn)在,只要一聽她拖著長音叫“胡姐”,我就汗毛倒豎。
她們的揣測與擔憂很多余。胡姐我依然穩(wěn)健準時地來著月經(jīng),這幾乎是我人生中唯一還在妥善運轉(zhuǎn)的事宜。而我的辦公抽屜里,不僅有日用衛(wèi)生巾三包、夜用衛(wèi)生巾兩包,還有衛(wèi)生護墊及一次性內(nèi)褲等。
我起身,將還剩三分之一的黑乎乎米飯連同塑料盒一同丟棄。這些天,我連走路都盡量輕手輕腳,就像動物來到不屬于自己的地盤,大氣都不出。
回到座位,我的心像一口深井,井口如堵著一百個裝滿水泥的編織袋。從此刻到晚上九點半,預計自己還能起身五次,四次去上廁所,一次去飲水機打水。隨著年齡穩(wěn)中有升,尿頻也終成為坐實的新常態(tài)。而我每一天最大的亮點,就是7-11便利店。能在那塞滿小食品、循環(huán)播放輕快背景音樂的明快店面里,佇立五分鐘,盯看自己已反復盯看過幾個月的雷同商品——洗顏料、女士剃刀、焦糖布丁、動物橡皮……帶給我深深的撫慰。
一邊拿起報銷單據(jù),我一邊不能自已地緬懷上家單位。那是家只有五十人的小公司,合同也是派遣制,業(yè)務量與規(guī)模都小,收入和付款及相關憑證也全部可控。最重要的是,在那里做了十年財會的我,享受了十年辦公樓地下二層物美價廉的“食府”,以及隔壁二十四小時的健身房。我一日三餐皆在那“食府”從容應對。每周下班后,還能在健身房練三次瑜伽操。我從未想過,自己這片茂盛的森林地盤,有朝一日會因無名天火而焚燒殆盡。
而當初,進入上家公司,則是因為我生活的地盤被焚燒殆盡了。剛剛離婚的自己,最終還是靠老許——夢夢的爸爸,幫忙找到了接收單位。最初,我做的也是出納。老許告訴我,只要會算賬就行了,不過是跑跑銀行、待待辦公室。誰知,不到半年,原來的老會計便辭職了。
我這人,除了大四那年與老許未婚先孕的一步險棋,向來以“小心駛得萬年船”作為人生座右銘。父親畢生對我的教育也基本可濃縮為“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故凡事我一貫求穩(wěn)妥與留后路。
當初,在那所二線師范大學里,兢兢業(yè)業(yè)考取第一志愿的我,和臨考失利高分低就的老許,學的都是國際經(jīng)濟與貿(mào)易。然而,后者卻純粹是韜光養(yǎng)晦——當日同窗和日后同僚對他的評價一致是六個字——“干什么什么成”。老許通過自己的機敏和活動能量,畢業(yè)后先是邁進了政府部門,后又通過過人的外語能力和“Government Affairs”的優(yōu)勢,成功進入一家百年外企老店,早幾年便已坐上年薪過百萬的合伙人位子。當然,我還略去了這其間他成功開飯館、干餐飲的那段輝煌。
即便是二十三歲未婚生子,想到孩子的父親,自己的未來丈夫是老許這樣十全大補丸類型的男人,彼時的我便覺得多么穩(wěn)妥。曾經(jīng),他帶給人那種十拿九穩(wěn)的信賴感,像極了一貫寵愛我的父親??上?,我和父親的緣分只有十八年。
在全職帶大夢夢的十二年里,我也穩(wěn)妥地自學了財會——我想著,師范專業(yè)的自己既然為人師表再無可能,那么財會不正是對女人而言另一條喜聞樂見的穩(wěn)妥之路嗎?
就在那家單位因一時半刻招不上合適的會計而一籌莫展之際,作為出納的我,默默掏出了自己之前自學考取的會計從業(yè)資格證,以及初級會計職稱考試合格證。這件事,令老許都很震驚。而后,從硬著頭皮到得心應手,兩年內(nèi),企業(yè)全套賬的山頭兒我便已翻過去了。
手機發(fā)出含蓄的嘟聲。我將它翻過來。胸口那口老井里,不禁涌上一種期待與焦灼交織的難耐情緒。
“你那腰怎么樣了?沒事吧?”
是女友。我失望極了。她認識我二十七年,也認識老許二十七年。當年都是同學。這二十七年的工夫,一個恨嫁的大齡女青年都長成了,她卻還對撮合我和老許這對早已分飛的勞燕賊心不死——應該說,熱心依舊。老許上一個女朋友都沒有二十七。他就沒有超過二十七歲的女朋友。
我很想回復“哪天你陪我看看去吧”??赊D(zhuǎn)念想到,她那常掛在嘴邊的“我們家那位”——雖說面上似嫌棄,可潛臺詞卻仿佛滿溢“原配老來伴”的溫馨。
我只簡單回了句“基本沒事了”。發(fā)完,感覺左后腰的神經(jīng),連著大腿外側(cè)一同酸痛起來,節(jié)奏感前所未有地強烈。
我勉強抓起證券部剛送過來的報銷單據(jù),目的性地搜索一個名字。
王眾,從早八點到現(xiàn)在,六個小時,一條信息也沒發(fā)給我。昨天也是這樣。前天也是這樣。在一起五個月,一直以來,他本來,從不會這樣的。一個房檐下打工,他知道我內(nèi)心不踏實,總是一有空就聯(lián)系我。我知道他去了深圳出差,什么“交易所”啦“監(jiān)管員”啦,我也聽不懂。我知道公司里就屬他重要、屬他真忙——大老板二老板輪番伺候,一瞬間,又升起對他的心疼似的。
單據(jù)翻到一半,一張承載著“王眾”二字的酒店水單突然出現(xiàn)。我生怕方才討論月經(jīng)的那幾個年輕女人此時看到我臉上猝不及防的笑容。然而,拿著那張報銷單,坐在財務辦公室里,我感到轉(zhuǎn)椅下的地面仿佛流淌起了清溪一般——自從和王眾在一起,夜半無眠的時候,只要想起他,想起自己的生命里“有他了”這個事實,我便感到如躺在一輪皎月下那波光粼粼的淺淺清溪中一般,那么幸福。
我從沒想過自己還能被人類——被男人如此對待。他會突然扳過我的臉長時間吻我。會靜靜地聽我抱怨被小趙——年輕的主管會計數(shù)落的瑣事。按摩、親吻……堅持的時長,令人不禁想起考古學家用小刷子刷化石那般的溫柔與耐力。女友第一次聽說我談了“小男友”的敘述,競啞口無言,半晌才說——你說的是什么人工智能新產(chǎn)品吧?
“哎——剛看新聞,又說人工智能會給會計行業(yè)帶來很大沖擊呢——”“衛(wèi)生巾”邊鼓搗電腦邊突然冒出一句,“以后啊,要真失業(yè)了可怎么弄啊——”
“人工智能要波及也是波及底層的財務。就和過去百貨大樓柜臺后面服務員一樣,”“停經(jīng)”言之有物,“還真就是你我這樣兒的?!?/p>
一陣沉默。我慌忙放下印著“王眾”二字的酒店水單。
“AI沒什么可怕的——”小趙以領導般輕描淡寫的大局口吻說,“那要這么說,過去剛興會計電算化的年代,淘汰多少老會計不說呢。胡姐可能都經(jīng)歷過那個時候——啊,胡姐?”
“我啊——”我窘迫地回答,因為自己正在電腦上搜索“AI”的含義。最近老聽人說,還真有點搞不懂?!拔疫€真沒——”話的后半句被我吞下,我是想說,我還真沒那么老。我有那么老嗎?
“現(xiàn)在像德勤啊、普華啊這些‘四大,都已經(jīng)上市財務機器人解決方案了?!眽焊鶝]興趣聽我那說不出的后半句,小趙便繼續(xù),“沒什么少見多怪的。以后這五年吧,70%的財會都得轉(zhuǎn)型啊,不然,確實只能淘汰?!?/p>
“衛(wèi)生巾”和“停經(jīng)”此刻已噤若寒蟬,各自陷人焦灼的思慮。
她們一定認為這類對話可以無限尖銳下去。因為已與我——胡姐毫無關系。因為我已經(jīng)被淘汰了。
二十六歲的小趙很喜歡將自己定位為高級“財務管理”,嘴里經(jīng)常跑著“資本運作”“資金管理”“風險控制”這仨詞。我假裝做著報銷單據(jù),不禁想起小時候父親說過,“娟娟啊,有幾個職業(yè)越老越吃香”—其中,他第一個提的就是會計。
不是越老越吃香嗎?我不禁抬眼向上看,好像問爸爸。然而看見的唯有逼仄空洞的財務辦公室天花板。
這時,方才卡住的網(wǎng)頁終于跳轉(zhuǎn)了。AI——Ar—tificial InteHigence的縮寫,意為“人工智能”。
今天的活兒終于告一段落,電腦右下角時鐘顯不晚九點。
我心里甚至升起一陣機械的欣慰——比昨天快一個小時。在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我看了眼小趙桌上空空的粉色電水壺。白天,那透明的玻璃壺身里常歡快地沸騰著紅棗、枸杞或大朵菊花。我經(jīng)常怔怔地看著她徐徐喝水——如是有神明在背后悉心照料它所千篇一律寵愛的——年輕、貌美。
我想站起來,但心中有些憂懼。我的兩條腿從上至下已全部輕微腫脹——醫(yī)院大夫說是腰部神經(jīng)牽連所致,按摩技師則說是肝膽經(jīng)絡淤阻。天天如此,我已麻木。我一邊繼續(xù)坐著轉(zhuǎn)動腳腕,一邊拉開抽屜拿出照片。
夢夢那時只有三歲。照片上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的、上頭印有彩色圓點的連褲襪和粉色塑料小涼鞋,站在公園的長椅上,胖胖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臉,憨笑得眼都瞇成了一條縫。那時,我的臉小得像個耗子,眼睛大而清澈,目光愣頭愣腦地直接。
我心里暗數(shù)一二三,猛地站起來?;丶蚁鹊泌s緊把鞋脫了。帶著這些瑣碎的念頭,路過7-11便利店的時候,我買了一個蘋果、一個香蕉,算作晚餐并夜宵。自從來到新公司,晚飯我已徹底戒掉了。
回家的路程極漫長而令人生畏——我每次都想起“欲斷魂”這三個字。公司太遠了——換乘四次地鐵之后步行一公里。記得第一天上班,七點整,我已擠在地鐵上,聽見腹背受敵的自己手心冒冷汗地嘀咕:我怎么辦,我可怎么辦。嘀咕著嘀咕著,都講出了聲,不禁引得地鐵上一個坐在印有“尿素”字樣編織袋上的年老民工怔怔地看我。四十五歲的自己,有一種無比清晰的“完蛋了”的感覺。然而,比起上班,我更怕晚上九十點鐘形單影只坐在空蕩的地鐵車廂里。整個車廂的人,幾乎全是年齡三十歲以下、給私企賣命加班的外來小城鎮(zhèn)青年——女人不合體的裝束和蛛腿般睫毛膏上的雙眼皮貼膠,以及男人明晃晃的廉價腰帶和里拉歪斜如蔫韭菜般的體態(tài)——我的視網(wǎng)膜麻木地搜集著這些影像,放映給自己,而心里像空無一人的影院般寂寥。
剛邁進家門,女友的電話便打來。
“大忙人兒啊,給你發(fā)信息冷淡得很呀——”
“是真忙,但就是個碎催,你又不是不知道,”緊接著,我不禁和女友抱怨小趙、“衛(wèi)生巾”和“停經(jīng)”預言底層財務都被淘汰的事,“什么越老越吃香——簡直越老越受辱。吃香?吃屁還差不多。”
“哎呀這你也往心里去——財務本來就很繁雜,年輕小姑娘腦子活、做事手底下快、出錯少?,F(xiàn)在公司都傾向招年輕人做?!?/p>
女友一番勸,我更心煩了?!拔揖褪呛蠡冢辽佼敵踉摪崖毞Q再繼續(xù)往下考考——當了十多年會計,連中級職稱都沒考下來?!?/p>
“我給你想一轍——”女友神秘兮兮的口吻一上來,我就知道她那狗嘴要吐什么,“前天我看見你們家老許了——哎喲那精神,我倆聊半天,我看他現(xiàn)在未準有人——老許多好啊,離了離了,還幫你張羅工作——”
“那是因為他心里有愧!”
“愧”字一出,我感到自己手機屏幕全是唾沫星子。我于是咽下了自己慣常說的那些“自己如何輔佐他、帶大孩子,卻成喪家之犬”的車轱轆話。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自己再也不能從抨擊老許那些女朋友有多年輕得令人發(fā)指中找到一點痛快感。
“那也比我們家那位強——個人魅力、共同語言、生活情趣,一樣不占。”女友每次批評老公時,不知為何,我都更覺得孤獨。
“沒事我掛了,太累了——我這倆腿離截癱可能不遠了?!?/p>
“哎——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你們公司那小男生,你不會動真格吧?充其量就是一——”
未等女友完善語句,我便飛快說了句“真太累了”,匆匆掛了電話。
我的心,想從嗓子眼鉆出來,痛苦地卡著。真想讓它鉆出來,再一把扔掉得了。晚十點,一天了,王眾一直沒來信息。他太忙了,在深交所呢。我擲地有聲地安慰自己。然而,心卻不肯挪窩,那么卡著突突跳。
我想你。左思右想,一咬牙摁完三個字,我點擊發(fā)送。然而,屏幕突然下雪花一樣同步降落無數(shù)桃心小笑臉,隆重而浮夸。我懊惱極了,心跳得更劇烈了。
不過三秒,信息頁面顯示那令人興奮的“1”——一條來自王眾的新信息:我也想你。無數(shù)桃心小笑臉歡慶著這組簡短而熾烈的對話。
我的心瞬間歸位。
“你在嗎?我上去一趟——直接和你講兩句!”
電話另一端的前夫急赤白臉,不容置疑。我剛說了個“在——但是……”他已不由我分說,撂了電話。
離婚十年,我和老許幾乎從不見面。上次見面,還是他幫我介紹到眼下的新單位;而上上次見面,大概就是離婚后他把我介紹到上家單位。幾乎就是以我們離婚為節(jié)點,他的事業(yè)更突飛猛進了。
電話中,我沒和老許說完的“但是”,是關于我正要出門赴約——王眾終于從深圳出差回來了。電話響的時候,我本來正做著出門前的最后準備——夾眼睫毛。
從四十歲那年起,我就不再描畫眼影或眼線了,仿佛再這么做的話,自己心里會泛起多此一舉的心酸感,繼而想起看到過的中年女人眼線糊了還不自知的樣子。說實話,近兩年,即便我使勁睜大雙眼,也只能將眼睛撐大到十年前三分之二的地步——下眼瞼向上拱,上眼皮往下垂,我雙眼的疆域正在被微妙地蠶食。
如今,空蕩蕩的化妝包里,只寂寥地躺著已十五歲高齡的睫毛夾、一塊淡橘色腮紅和一支大概率已過期的淺玫瑰色唇膏。為了見王眾,我將它們仨悉數(shù)用在臉上。鏡子里的一張臉,看去像是照片清晰度被銳化了幾個點,但已改寫不了趨暗的風景。
老許見過我像應急燈一般明晃晃的漂亮。他在敲門了。有什么用呢,對他這樣的男人來說,曾經(jīng)的我,也只是千千萬萬用來詮釋“女性美”的符號之一罷了,不具備絲毫唯一性與差異性。一切人得眼的,都可以是“姑娘”。姑娘,是一種功能,不必非得是你,也不必非得是我。是否,有人能把我當成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那樣愛我,而不是代表性別群體的制式符號。
若再年輕二十年,即便我腦子里天天琢磨物質(zhì)的起源與時間中旅行,在老許眼中,也只是一張“美女”的制式合同。何況,我的一張臉已走到今天這般光景,美麗如魂飛魄散的鬼魂,誰又會對其念念不忘。當下不存在的事物,等同于從來沒有存在過。
老許淡藍色的襯衫比牛仔褲的藍色略淺一些,襯衫筆挺得如塑料制成。他精瘦的腕子上照例配一塊表,那表盤散出絲絨般的金屬光澤——簡直像一個會吐納幽微氣息的高級生命體。他的駝色軟麂皮休閑皮鞋,此刻肆無忌憚踩著我逼仄客廳的木地板。他怎么還不禿頭呢?
和年輕時一樣,老許和任何人類互動時,身體都是一副躍躍欲試前傾的狀態(tài),仿佛這個人生命電池的電量因太過充足而隨時外溢并漏電。加之,他只要一開口,雙手便會自動配合如popping街舞一般具有精準震動感和力度的豐富手勢動作,讓一切人不能自已地洗耳恭聽。片兒湯話在他說來都似擲地有聲。
我洗耳恭聽。
“夢夢最近給你來電話沒有?”
我說沒有。雖然叫他老許好多年,可那張精神的臉盤子還和三十出頭小伙子區(qū)別不大,好像叫“小許”也沒什么不行。他怎么還不老呢?
“是這樣——”他以領導布置工作般權威又不耐煩的口吻繼續(xù),“這孩子,你應該多和她聊聊——畢竟,當媽的和女兒應該有你們倆的溝通模式——我現(xiàn)在說什么她都不聽!”
夢夢小時候很黏爸爸。大概是從四歲那年,爸爸一個小時不出現(xiàn),她會揪著每個人問“爸爸呢爸爸呢爸爸呢”;我消失一個禮拜,她恐怕都覺得沒必要過問。也許,不是我沒存在感,而是老許作為父親過于有魅力。女兒從小就像小尾巴一樣跟著他,和爸爸有嘰嘰喳喳說不完的話。十三歲,夢夢正式進入青春期,我們離婚。那之后,夢夢幾乎不再說話。給老許的,只有如同報復性質(zhì)的、少女的緘默。出國后的幾年,父女二人的關系似又恢復了以往的熱絡。此刻,我的腦子里,只有三歲的夢夢穿著白色的、上頭印有彩色圓點的連褲襪和粉色塑料小涼鞋,站在公園的長椅上緊貼我的臉的樣子。那是我依然完完全全擁有夢夢,夢夢也一門心思愛著我的那一年。
不僅是對于女兒,可以想見,老許對天下眾多女性都堪稱獨具魅力。五十不到,就有個已然成年的大閨女,這個事實似乎也在微妙地為他加分呢。
然而,看著他齊整利落的襯衫領口與袖口,我心里突然升騰起無比的厭惡。我厭惡這個男人周身散發(fā)的那種近乎精細雕琢的克制感??酥?,讓他顯得成熟和不露聲色,仿佛他在這世間失態(tài)的可能性為零??酥?,也不耽誤他頻頻替換身下壓著的各種女人。
“女孩子就是這樣!一談戀愛就和智障一樣!”
老許邊說這話,一邊已很不客氣地坐到客廳沙發(fā)的正中,兩肘支著膝蓋,用明顯透著挑剔與嫌惡的目光左右掃視我的木地板。那上面糾纏著一些我未來得及清掃的日常掉發(fā)。
他一定是忘了那些和他一談戀愛就像智障一樣的女人們了。他也一定忘了我也曾是智障的一員。或者,此刻及永遠,我對于他都只是再無性別屬性的“夢夢媽”。
“之前那個南京的男的,倒是不談了,又找了個ABC,說什么要一起‘gap兩年!”他突然抬眼,厲聲質(zhì)問,“這些——你不會都不知情吧?”
我不知情。
當初,他自己婚外戀對象是公司二十五歲的project coordinator一事,三十五歲的我也絲毫不知情;若不是因為自己丈夫在外企,我這輩子也對什么“MD”“VP”的用法與所指毫不知情。而他并沒有娶那二十五歲的project coordinator,而是徹底為自己打造了一個“二十五歲女友”的模子,周期性地往里填著新人。這點,我也是用了十年時間才慢慢知情的。
“所以——夢夢和之前的南京人吹了,現(xiàn)在男友……是個什么?”我試著跟上這個我對其不再知情的男人思路。
“American Born Chinese——這不重要!”老許一揮他戴著腕表的手腕——他這副慍怒又精干的樣子,也一定會令不少女人傾心吧?!澳悻F(xiàn)在要搞清楚重點!當媽的,孩子的事怎么老稀里糊涂的!”
的確,我很多事都沒搞清楚重點。如果當年我知道,七年后,我只會收獲一個叫"Ramona”的日漸陌生的女人,我如何也不會讓老許把夢夢從我身邊送走,送到那個把我和夢夢隔開12507公里的城市。
“我現(xiàn)在說話她不聽——”老許是真急了,轉(zhuǎn)而以目的性極強的商議口吻說,“你得和孩子溝通——”
“什么叫gap?”
我的這句打斷,讓老許徹底震怒了。
“就是打算兩年不正經(jīng)工作!和個他媽八字沒一撇的美籍華人小屁孩兒——據(jù)說還比她小兩年——邊打零工邊四處游蕩!他媽腦積水了嗎?”他自顧自繼續(xù)說下去,表示和“南京人”斷了倒是挺好一省得拖累她一起回國??杀欢粴q的ABC蠱惑一起云游四方,實屬愚不可及。
“夢夢要是想回來……就讓她回來吧……”我極小聲提議著。
“你懂什么?我看就是你一腦子糨糊在那兒給孩子分心!她現(xiàn)在需要什么——”老許氣得語塞,半晌才接上——“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馬上找一個能落定身份的正經(jīng)接收單位!”
“回來不也一樣……能就業(yè)嗎?”我堅持問著,雖然聲音更小了。
“回來?”老許目光中透出的絕情,一如決定放棄與我的婚姻的那一天?!澳阒肋@幾年,她出國,我投進去多少嗎?至少五百萬!回來?!”
五百萬。我兢兢業(yè)業(yè)地攢錢,隔三差五往美國寄,從不敢懈怠,也不知道寄了多少。然而,前夫可以脫口而出精確的五百萬。老許可以把對女兒做的一切,落實在數(shù)字上。很多人都可以。比如女友當年就說了許久“你沒好好敲老許一筆真是便宜他了”。不懂得把關系落實在數(shù)字上,似乎已是一種不成熟的幼稚表現(xiàn)而遭其他成年人鄙夷。而且,我還是會計。
我不做聲默默立在一邊。此刻,我只知道,夢夢,夢夢的爸爸,夢夢的媽媽,已經(jīng)成為了愈加甚至全然陌生的三個人。這個重點,我們都沒能抓住。
前夫繼而又強壓著火,和我一攬子部署了一下和女兒的交談要點。臨走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停頓數(shù)秒,狠狠嘆了一口氣。我不由想起那句“智障一樣”,并自暴自棄地對號入座。
看來,我和夢夢,各自都談著“八字沒一撇”的戀愛。
在孩子的世界里,父母的存在,是從哪一歲開始愈加成為一種累贅呢?幼時絕對的依賴——沒有父母就意味著死亡;而后,一步步朝與父母相反的方向走去——有些孩子到了一定年紀會回頭照應父母,但那種被稱為“成熟”的心態(tài)里,核心還是責任,以及推卸責任帶來的內(nèi)疚。是背起累贅,還是承受內(nèi)疚侵擾,是道冷冰冰的選擇題。而就在那些為人稱道的好孩子們把父母作為無法推卸的必選項時,也是父母開始無可救藥地依賴起孩子的那一天吧。
去找王眾的路上,我在腦中補足著夢夢站在公園長凳上摟著我的照片畫面的每個角落。
幼女時的夢夢,皮膚的氣息如幼貓般令人愛憐,柔軟的發(fā)辮散發(fā)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質(zhì)樸味道。如今想來,那是我世界里最親切的味道,仿佛曾無聲地告訴我,媽媽,我是你最親的??上М斈甑奈?,愚蠢得沒有牢牢地、死死地抓住這句悄悄話。
如今,夢夢變成Ramona,Ramona又踹了南京男友,替換成美籍華人男友——干凈利落地做著這些個人感情生活的騰挪變換,我卻毫不知情。還有,她要開始什么“gap”。究竟什么意思。夢夢說的英語和老許的漢語解釋,我都聽不明白——但我只想知道一點,夢夢還會回到我身邊嗎?
地鐵可丁可卯地在每一站卸下并吞進人流。再有三分鐘,我就會被卸在國家博物館所在的那一站。我期待與王眾見面的心情,已然被老許徹底攪黃。一番關于女兒就業(yè)及去留的談話,仿佛讓地鐵車廂中的我瞬間度過六十大壽。
心煩意亂中,手機的提示音連響了兩下,我原以為會是王眾或老許,誰知,竟是趙曉。
看到手機里被自己故意存成“小趙”的那個稱謂后,感覺仿佛一只八竿子打不著的虱子,瞬時跳到了我頭頂。我開始撓頭。
“胡姐”——這是第一條信息。毫無信息量。
“報銷單據(jù)月末匯總表發(fā)我一下吧?!钡诙l信息也不長,但讓我心中著實涼了一下。我討厭這種感覺,像外來生物入侵了自己的臥室。
“我在外面,周一發(fā)你可以嗎?”
我迅速打字,而后一字字倒退刪除的速度比打字還快?!拔以谕饷?,晚上回家發(fā)你可以嗎?”再度悉數(shù)刪除。
“我在外面,晚點發(fā)你可以嗎?”斟酌再三,我發(fā)了這條。
半晌,對方回了——“好吧,最好七點前哦?!?/p>
胸中突然有種惡心的感覺。我想離開這個版本的生活。我必須離開。一定還有別的版本的。過去十年,過去二十年,某個分岔口,如果我走了另一條路——我不斷地往前捌著、捋著,必須看清一切是從哪里開始感染并壞死的。絞盡腦汁,卻只想起那個project coordinator。我和夢夢去公司找老許的時候,在電梯間里看過一眼的。她臉上有種東西在肆無忌憚發(fā)光,深深地刺中我。要求我在周日發(fā)匯總表的趙曉臉上,也常有這種東西在發(fā)光。我搜腸刮肚地找著那東西的名字。那東西是有名字的,叫“優(yōu)越感”。
鉆出地鐵,我一眼看見了他。年輕男孩散發(fā)傲慢與漠然,一件純黑色圓領T恤衫配一條寬松牛仔褲,無牽無掛、毫無橫生枝節(jié)地站在人群中。
他好像剛理了發(fā),顯得一張臉更幼小了似的。
他叫王眾。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說我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我在心里做著一番如自我建設般的陳述。
我們移動到一起,用笑容確認關系,卻幾乎沒肢體觸碰。廣場上人不少,我們似心照不宣要回避什么似的。這種時候,我心里賭著氣,卻又逞強一樣配合他的距離感。
“帶身份證了吧?”他問。
“帶了?!蔽掖?。
我相信來這里的半數(shù)人都會互問這一句。交往五個月,我們有空就去博物館。倆人都不愛逛商場,而直接去住處直奔主題,仿佛也說不過去。我們先后去過美術館、石刻藝術館、古生物館、古錢幣館等,不一而足。
王眾輕輕牽著我的手。只能說是“牽著”,手的一半都沒有握住。只要不是關起門,我倆的狀態(tài)總是友好而克制。我非常想他,渴望被他扳過臉親吻或緊緊抱住??赡鞘顷P起門。關起門,他對我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我不希望只有關起門。
展區(qū)的人流摩肩接踵,我放棄了上前摟他腰的計劃,默默跟著走。一邊走一邊后悔,為何要提議來什么博物館。關起門就關起門吧。我腦子里自顧自播放起陳芝麻爛谷子的畫面——二十一歲的自己談戀愛,瘋狂追求自己的年輕男人在女生宿舍樓下一遍遍喊“胡娟”,那是二十五歲的老許。心下涌起無法壓抑的傷心,不為過去的誰,而為未來的自己。眼下,這個胡娟只能盡量湊合每一個現(xiàn)在,而不再有資格和什么人一起滿懷期待地共同計劃未來了。
“這是什么奇怪的東西?”我百無聊賴地打岔,指著面前玻璃罩下的巨大面具。
“三星堆啊——”王眾含笑看我,似乎真的被我的問題與展品深深吸引?!昂苡幸馑嫉摹嵌盐幕辽俦砻鞴糯袊恢皇且渣S河流域為中心的,在長江上游,有另外的先進文明?!?/p>
男人為什么總能輕易被什么深深吸引——屏幕、信息、游戲,還有未來科技與歷史謎團??墒牵私鉀Q不了眼下男人的問題,就什么也吸引不了她。
王眾對有關三星堆“五大未解之謎”的闡述剛進行到“第四大”。夢夢為什么不看重她爸堆了幾百萬的學業(yè),也無所謂工不工作呢?作為生她的父與母——老許那么上進,我又那么謹小慎微——夢夢到底怎么了?她的人生,是否也會從某一年的某一事件開始感染、壞死。一開始還以為能靠截肢解決,明白過味兒來才發(fā)現(xiàn)想截的東西早已無邊無際。
在古代中國的常設展里,我們終于走到春秋戰(zhàn)國。
“知道——中山國嗎?”王眾問,表情就和課外小組討論中的初中生一模一樣。
我搖頭。
“你看,你也不知道吧——”他仿佛得意起來,“實力很強的國家,所以被其他七國群起而攻之,要不,就是戰(zhàn)國八雄。”
他一定以為我在認真聽吧,所以抑揚頓挫地說開去——“互相都要把對方吞進自己肚子里,可由于種種因素始終都沒成,直到商鞅變法,秦才各個擊破統(tǒng)一了全國。但中山國就這么消失了,好像不值一提——真是悲劇色彩的存在啊?!?/p>
“我有個成年的女兒你知道嗎?”
我被自己聲音里的憤恨嚇了一跳,更不用說王眾了。此刻,戰(zhàn)國七雄的疆域劃分圖旁,他一臉驚愕地佇立。
我想盡一切辦法,壓低聲音。左腦中還在值班的理智,不斷提醒胡娟——這是不可喧嘩的博物館。可如同軟木塞一旦打開,被拼命晃動過的酒瓶便會失控一樣,或長或短的句子,瞬間便從我漲滿壓力的胸腔里涌出來。
“我女兒叫什么名字?她叫夢夢。我女兒多大了?她二十二了。”我知道我在問王眾,可我也聽見我自己都搶答了。
“我婚姻失敗,一個人生活十年,和女兒分開七年。這些,你都知道嗎?你知道的??赡銥槭裁匆勅嵌??你為什么要談戰(zhàn)國七雄——不,八雄?你知道我每天這雙眼睛在面對什么嗎?你知道我后背上背著什么嗎?你知道,但你假裝不知道。你不摻和,因為你不打算摻和。你進我的臥室——進到最里面,但你一直想告訴我,你就是經(jīng)過和路過。你——為什么和我在一起呢?我們——在一起嗎?”
我的四肢發(fā)麻,指尖麻痹得更嚴重,已開始顫抖。
生完夢夢以后,如果劇烈打噴嚏,我會因盆底肌肉松弛而漏尿。大部分女人都常年如此,大部分女人都絕口不提。博物館的空調(diào)很冷,我很想打噴嚏。
王眾像揪提線木偶一樣,一把將我揪到角落里的休息區(qū)。休息區(qū)里,有些中老年游客已脫了鞋晾腳。有一家三口在吃自帶的膨化食品。我眼里看著他們,感覺自己一點點與時空脫節(jié)。我的軀體已空,所有血液與能量都聚到腦門處。經(jīng)年累月的自我鼓舞換來經(jīng)年累月的失望。一種想毀掉一切的沖動攫住了我。
“你想要我說什么?”王眾短促而平淡地發(fā)問。那張臉面無表情,和當初裹著一床被子說“你和她們不一樣”的溫柔男人判若兩人。
“博物館也是你提議要來的?!?/p>
此話不假。
“你要是狀態(tài)不好,我先送你回家。”
博物館也好,我的身體狀態(tài)也好——全是問題的裙邊。我的真實生活,他依然不愿踏入半只腳。
若我再實事求是地重復題目,他便會說我糾纏。
男人不敢把任何話挑明??伤麄兿騺韺σ磺行闹敲鳌踔涟ㄔ谟H生女兒身上的花費,都似明鏡。
“我們算在一起嗎?”我還是重復了題目。
“能別糾纏這些嗎?”
果然。
悲傷像地表下的巖漿,從軀干蔓延到四肢。繼而,言語功能喪失。我剛張了下嘴,便淚如雨下。
我知道自己搞砸了。不知道搞砸多少次后,又一次地搞砸了。
還沒走到“秦漢”,我便懷揣著身份證,飛也似的逃出了博物館。留下面目模糊的年輕男人,和內(nèi)心不會有人追我的確信。
趙曉只要與我開口,一定以這個句式開頭:“你交上來的這個呢——”;有時略有變化為“你做的這個呢——”;還有時干脆是“你這個呢——”
她有意在“呢”上拖著長音,盡自己最大所能放慢語速,強化著漫不經(jīng)心感??墒?,她的聲線太嬌嫩了,缺席一種沉重閱歷的低音共振——這東西是年齡的饋贈,少一歲都不行的。
我盡量不去想,她只有二十六歲這個事實。然而她的眼神泄露了一切。那里頭小女孩的幻夢還在燃燒,透出讓我無法輕易忽視的愚蠢。想來,因為我自己也是這么蠢過來的。
“你這個呢——”這次,她指的是我之前發(fā)給她的月末報銷匯總表?!吧洗魏湍阏f了的呀——‘戰(zhàn)投部里那兩個做投資者關系的,HR那邊在編制上已經(jīng)給匯人‘總裁辦了,這個要在表上相應改一下的呀。要改的呀——我已經(jīng)說了幾次的吧——”
“呢”呀,“吧”呀,還有“呀”本身。
周一,因未能在前一天準時從我這里收到匯總表,她拖著長音指桑罵槐地說:“周末,我原則上不找大家的,但一旦有事,不能找不到人呀——加微信是為了微信辦公呀,不是為了互相發(fā)表情包的呀——”一番話,引得同一個辦公室里一頭霧水的“衛(wèi)生巾”與“停經(jīng)”面面相覷。
自從不顧一切逃出博物館,我整晚無法合眼,已失眠兩夜。全身的細胞排列好像開始失序,彼此間如路怒癥般橫沖直撞。我感到自己已四分五裂攤開在辦公室,聚不成一個完整的人,更別說集中精力做任何事。
每隔十五分鐘,我翻看一次手機。其實電腦屏幕同步著手機信息的。然而電腦屏幕毫無動靜的情況下,我依然翻看手機。好像能把他頭像右上角,生生看出一個“1”條未讀信息來。
交往以來,我們第一次冷戰(zhàn)。昨日和今日,也只在總裁辦門口瞄到他一眼。當時,他拿著一摞材料,襯衫與西褲筆挺,鎖著眉盯看手機,想必在等老板開會或簽字。我想起我們一起站在動物園的籠子前。我想起他赤裸著身體,企圖哄我和逗我笑的一切努力。
辦公室里,人與人的距離似乎可以笑談,甚至可以擁抱。但此時此刻,無人知曉,也無人在乎我已奄奄一息。心室里支撐一個自然人的能量源,像風中殘燭忽明忽暗。兩處鎖骨之間,仿佛由壓力萬鈞的猴皮筋扯著。
兩天之中,給夢夢打出的四通電話,她都沒有接,留言也沒有回。只有那句末尾說“IIIcall youback”的滑膩又陌生的女聲。
“胡姐——報銷,我出差的——給你放這里了哦——”另一個滑膩又陌生的女聲,突兀地刺入我周遭停滯的空氣中,簡直嚇了我一跳。
女孩來報銷了。她叫什么——Nina,總裁辦的五個女助理之一。年齡看上去比趙曉只小不大。我抬起頭,看了眼她正拂袖而去的、被精心燙染過的栗色大波浪長發(fā)覆蓋的纖細背影。我果斷叫住了她。
“你這單據(jù)不行。”我手里捏著的,是她剛?cè)舆M我面前文件筐的一摞粘得七扭八歪的發(fā)票。
我不確定她的眼睫毛是不是種的。它們纖長得有些不可思議,此刻,正與飛檐般上翹的眼線一起,直指兩道“韓式半永久”的栗色一字眉。那顏色與發(fā)色嚴格呼應的眉毛下面,是正在睜大的一雙杏核眼。眼形挑不出毛病,可里面空蕩無波。
“拿回去,重新弄一下。”我繼續(xù)說。
四個月里有五次,我見過她與王眾在總裁辦附近嬉戲打鬧。她喜歡穿繁復的蛋糕裙,腳上是露著腳后跟的浮夸穆勒鞋。五次里有三次,她用手碰過王眾的肩膀。
“?。俊彼徽f了這一句,然后便嘟起雙唇,好像等著人給擦嘴。
趙曉在自顧自講電話,而“停經(jīng)”與“衛(wèi)生巾”則不約而同看向我。
“之前給大家發(fā)過郵件,注明了貼票的統(tǒng)一要求。”我在對她說話,兩眼卻只盯著手里的發(fā)票,仿佛每張票都是唯我馬首是瞻的下屬?!斑@些,比如的票(打車票),全部要分開貼。粘貼時從右往左,一直粘到紙的左上角,面積小的在下,面積大的在上?!?/p>
王眾和她說話的時候總笑。那笑如此舒展,仿佛有種高年級男生故意逗弄學妹般的親昵與趣致。
“還有這張——”我依舊只盯著發(fā)票,“撕壞了是吧,那粘的時候就不要再把密碼區(qū)搞壞了。透明膠帶粘成這樣——我沒法處理?!?/p>
叫Nina的聳了下肩膀,然后從我手里抄走了那摞發(fā)票。走之前,她對著“停經(jīng)”與“衛(wèi)生巾”的方向飛快吐了下舌頭,嬌憨又淘氣的樣子。
我盯著她穆勒鞋外露出的粉白色腳后跟,自己也走出了辦公室。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手里還拿著那摞報銷發(fā)票的Nina,就站在前臺處。一同并立的,是高她兩頭的王眾。
兩人談興正濃,前臺的姑娘也跟著一起前仰后合地笑。
她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拍了一下她的腦袋。
整個空間的氣流都那么輕盈,而我是其中唯一一堆凝重的暗物質(zhì)。他倆想必總在總裁辦碰面。只要王眾想,他便可以輕易在任何其他地方與她碰面,繼而碰她的一切。他想嗎?
這世界有無窮無盡的Nina,可以無憂無慮地聽他講“三星堆”與“中山國”。
我的心臟怦怦劇烈跳動,想到王眾會對這樣的女孩溫存,感覺自己就要瘋了。下一秒可以尖叫,下一秒可以砸碎玻璃門。我不能讓下一秒到來,無論如何。
快速閃回工位,手機則迎接著數(shù)個信息。于是,失控的心跳還未平復,便又上了弦。戰(zhàn)戰(zhàn)兢兢點開看,只有女友發(fā)來的幾張瓷磚圖片。
“灰藍、天藍、寶藍、靛藍——這幾個藍色,你幫我選選?!蔽也シ胖训恼Z音留言,“我就覺得灰藍的雅氣,可我們家那位,非要定天藍的——沒品位嘛不是?!?/p>
她最近和丈夫買了郊區(qū)的一處房產(chǎn),正忙于裝修裝飾。那房子乍看如歐美別墅,但女友總說:“經(jīng)不起推敲,外墻磚噼里啪啦往下掉,后山上全跑著野狗!”
我很想關機,可女友直接打來了電話。
“跟你說一個好玩兒的——”她興致不低。
從去年開始,女友便辭掉了民企人力資源的工作,人生底盤下坐著的,是多余的出租房月租金和體制內(nèi)旱澇保收的丈夫。
其實,除她之外,我還有一位女性朋友的。但因后者近年嘴上總?cè)潆x不開“我現(xiàn)在做的這個產(chǎn)品”,且動不動發(fā)來信息說自己參加某“頸椎治療項鏈”的“銷售大賽”,讓我轉(zhuǎn)紅包、買產(chǎn)品,我也就慢慢和她斷了。
“我跟我們那位,這周末去郊區(qū)那房住了一宿——你猜怎么著?那野狗叫的,跟狼似的——特疹得慌!結果我們那位找了一堆鞭炮,自己蹲院里,大夜里放,說是能把狗永遠支走——”女友說。
“你確定是狗?也許是狼?!蔽谊庩幍?。
“哎喲呸呸呸,你再嚇我——”
“有效嗎?”我問。
我開始不確定這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我只是碰巧在聽兩個中年婦女對話。
“有效?狗第二天還照來。人老人家自己呢,是又著涼了,又這兒疼那兒疼的——男人啊,真是天天都在做蠢事?!?/p>
我才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已經(jīng)沒人了。原來,午休時間已至,大家都去吃飯和遛食了。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呢?好像突然出現(xiàn)在雞籠里的一只雞,即便是突然出現(xiàn),也不會引起別的雞的注目。
“對了,”女友原來還在說話,“我是想和你說這事來著——我從來都跟他說,樹挪死,人挪活——這么簡單的真理——”
“跟誰說?”
“我們那位啊——氣死我了。哪有這樣的,同一個單位,同一個部門待了二十多年,多少次調(diào)動機會都白白錯過。這不是最近——掛職鍛煉,多好的機會啊。人家掛職兩年回來,不提一格也提半格,都升了——老人家不去??!”
也許這個時候,王眾已經(jīng)給我來信息了。我趕緊把手機調(diào)成揚聲器模式,同時查看新消息。依然只有那些藍色的瓷磚。
只是些瓷磚罷了——從人生觀到瓷磚顏色,一男一女在萬事萬物上求異。
“天天在我眼前晃悠——一無是處。有時候,真挺羨慕你的——”女友繼續(xù)道,“又是前夫逗悶子,又是小男友貼心服務的——”
女友好像身上裝了定時器似的裝置,人邁人四十五,便準時準點地把自己往“中年婦女”的模板里嵌。
斷不能這樣。我要先堅持不披披肩,然后堅持住不燙頭。
掛了她的電話,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經(jīng)歷腦震蕩而不自知——環(huán)顧這間陌生的辦公室,仿佛我才剛剛降落這個星球,而周圍一切人卻都莫名其妙地熟知我應有的樣子,替我總結著我的生活。
直到趙曉她們晃晃悠悠踱回辦公室,我依然沒挪窩,也沒吃一口飯。我將報銷匯總表的頁面打開,假裝瀏覽著。
突然,一聲響亮的咂嘴聲,充滿慍怒與嫌惡。是趙曉發(fā)出的。我們不約而同望向她。
“搞沒搞錯啊——”她盯著我的方向。
“啊?”我如之前的Mna那樣,懵了。
“你過來看一下你這個——”趙曉的聲音終于透出與年齡不符的低沉,且邊說邊猛推了下桌子,導致她屁股下的轉(zhuǎn)椅后錯了半米。
我明白事情非同小可,忙跑到她桌子跟前,撅著屁股一起看電腦屏。
“這里——”趙曉用食指指著。那指甲應該是剛涂了南瓜色甲油不久,顏色還很鮮亮?!百~的方向全錯了!借方記成貸方,貸方記成借方——應該標紅的數(shù)字現(xiàn)在全是藍的,看見了嗎?全擰了!”
我再次感到四肢發(fā)麻,指尖開始顫動。
“我說怎么都對不上呢!”她繼續(xù)說,也不加“呢”啊“呀”啊的語氣助詞了?!巴砩霞影喟桑?shù)對不上的,一起往前捋!”
我感到來自“停經(jīng)”和“衛(wèi)生巾”冰冷的目光。這世界太小了,陸地、海洋、天空——此刻,我只有財務辦公室這一個可以喘息的地方。
晚六點二十,離他慣常下班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財務辦公室一屋子女人,還在長吁短嘆地一起“往前捋”。我悄沒聲離開了工位。離開的一刻,趙曉抬頭瞄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冷霧。
我周身盡量夸大著出門如廁的自然感,芒刺在背地往外走。
必須見到他。兩日來的強忍,消磨著我的意志,整個人像走氣漏風的氣球,迅速下墜。自律系統(tǒng)在紅燈頻閃中,正在崩潰。唯一的念頭,就是見他。
走過他的辦公室才發(fā)現(xiàn),座位已經(jīng)空了,只剩轉(zhuǎn)椅靠背上常年搭著的一件黑色西服外套。心臟像失足般狠狠絆了一下子。我迅速小跑去摁電梯下行鍵。也許,他還未走遠。
寫字樓外,車河擁塞,鳴笛與嘈雜織成一張網(wǎng),而我有如驚弓之鳥,迅速被網(wǎng)住。心快要跳出來了。我東張西望良久,而后機械地走進近旁的7-11便利店。
收銀臺瞇縫眼的年輕男店員正在手忙腳亂中大聲應著什么人——“好燉——好嘞——馬上來!”
幾米開外,那隔著玻璃盯著熱騰騰關東煮看的男人,正是王眾。
那背影的每一寸我都貪婪地看著,仿佛畫面的信號隨時可能被切斷,帶走任我如何哀求也不能屬于我的東西。別走。心終于開始哀求,別走。
他不知道我默默貼近了他。
“還有魔芋絲,要倆。對——多加點湯?!彼f,下意識轉(zhuǎn)頭。
“哎喲!你嚇死我了!”
他是真的被嚇了一跳,沒有夸大事實。
“墨魚丸沒有了,換海苔雞肉可以嗎?”瞇縫眼店員還在繼續(xù)之前的對話。
“別走好嗎?”我說。
一瞬間,王眾,瞇縫眼店員,還有我,都不再說話了。
“等我先結賬。”半晌他說。
端著一飯盒關東煮,我倆保持著距離,一前一后走出便利店。似心照不宣一般,我們一起向?qū)懽謽呛笊砘璋档南镒幼呷?。在一個已廢棄數(shù)月的報刊亭后面,倆人面面相對站定。
“你——怎么啦?”他口氣溫和而輕松,端著關東煮。
“在加班?!?/p>
“我們也一直加班啊,全是事兒——就今天正點兒下班了?!?/p>
財務辦公室里的三對眼睛,此刻生動地升騰在我心里,恰如冒綠光的狼眼一般審視我。她們要失去耐心了。沒有時間了,我還得趕緊歸隊。
我前傾去擁抱他。然而,他尷尬地端著餐盒,往后退了半步。
“好了,我知道了,”我開始哭,“你就是要逃跑了?!?/p>
“我不想聊這些?!彼f,聲音很低,但不容置疑。
我繼續(xù)哭。他繼續(xù)說了句:“我真的不想聊這些?!?/p>
“才五個月,你就是退縮了?!?/p>
聽了這話,他突然俯身把關東煮放在了地上。
“我真的很不喜歡你老說這些——退縮?別的男的,可能一開始抬腳就跑了。我并沒有走。說明什么?我獻愛心嗎?我明年也三十一了?!?/p>
沒想到他能如此思路清晰和擲地有聲。
“我耽誤你娶妻生子大計了是嗎?計價器一邊走著,我一邊和你談戀愛是嗎?我占著茅坑不拉屎是嗎?我不知道自己四十五是嗎?”
“當初怎么說的?當初不是說好——大家往前走,不去設定結局的嗎?你三天兩頭這樣,怎么往前走?”他的口氣非常嚴厲。
“我——”我張開嘴,又拼命告誡自己壓抑住要噴出的憤恨。
我聽見我人生中各種計價器仿佛爭分奪秒在走,我得爭分奪秒破冰。擁抱、撫摸、親吻、同眠——近在咫尺,我能辦到的。胡娟你給我閉嘴啊——這是你人生唯一剩下的一點溫熱和光芒了——胡娟你給我閉嘴啊。
然而就在此刻,真正的計價器開始顯示金額了——手機鈴聲尖利地響著。
“哎胡姐——你不會回家了吧——”是“停經(jīng)”?!皠傏w曉一直給你發(fā)信息,說你都不回——”
我沒想到她還有這點通風報信的情義。
“鬧肚子,馬上回去。”
掛上電話,我看了兩秒對面像石墻一樣的男人,他是那樣不露聲色。我轉(zhuǎn)身向?qū)懽謽谴箝T奔去。
晚十一點半,我、“停經(jīng)”和“衛(wèi)生巾”先后關閉了電腦。趙曉九點就離開了。
“走吧?”
“走唄!”
“停經(jīng)”與“衛(wèi)生巾”交換了下彼此的嘆息,然后一齊沖我說,“胡姐也走吧——弄差不多得了?!?/p>
我說“好嘞”,然后假裝因眼澀痛而拼命擠眼睛。眼睛也是澀痛,但此刻更緊急的是,不能哭,不能讓眼淚掉下來。從中午便沒吃東西,此刻我的胃已收縮得生疼,全身毫無一處溫熱。勉強起身,肩頸是酸痛的,肩胛縫是刺痛的,腰椎則是酸痛與刺痛交替。被健步鞋和闊腿褲覆蓋的雙腳和腿,已全部浮腫。
與手機信息同步的電腦屏幕數(shù)小時一直靜悄悄。說著要“call you back”的人從未來電,而王眾的頭像上也不曾長出那個我望眼欲穿的“1”。
加班的三人如鬼魂般行至寫字樓一層轉(zhuǎn)門,“停經(jīng)”先開口問:“胡姐——你怎么走?”
我慢騰騰掏著手機,還未能說出“我打個車吧”,便只見一輛黑色SUV穩(wěn)妥駛到“停經(jīng)”身畔,她瞬間鉆人副駕。
而“衛(wèi)生巾”也快步走向不遠處一輛白色的臥車,閃進了副駕。
緊接著,坐在副駕駛上的兩人,先后搖下車窗,說——bye bye啊胡姐。
下周就是小長假了。我想象著,她倆上車后,應該會先抱怨錯誤頻出的胡會計,以及加班的辛勞,之后再展望假期出游計劃吧。
秋初,正午溫度還可躥升至三十度,然而入夜便只有十三四度。天氣越來越?jīng)隽?。站在一團漆黑的寫字樓下,我打了一個噴嚏,然后感覺著盆底肌肉如約的失職。我聽著心底那個已然聽煩了的問句——我怎么辦?
二十分鐘后,才有一輛出租車應答。坐在出租車后排,我放聲大哭。全身的疼痛,也如合唱團的不同聲部,輪番上陣。
如果我不脆弱,做一個靜好的中年人——人們對中年人什么期待,對中年女人什么期待?我連人們對成年人什么期待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周圍的一切人——比我年長的,與我同齡的,以及比我小上十幾二十歲的,個個都可做到不露聲色。長大,變老。不露聲色,或面不改色——就是標準嗎?維持最低身心營運——就算成熟嗎?而從什么時候開始,只余下“忍耐”和“承受”,它們并立或交替——一本厚厚的詞典,只寫滿了這兩個詞的釋義嗎?值得為之而活的真東西——在哪里呢?王眾不是,連夢夢都不是。叫胡娟的我不肯放過我,自問自答到啞然。
我仿佛墜人虛無里,心里空得直想嘔吐。無法堅持回家。回家后也不知道怎么堅持。不是不知道如何堅持某項艱難的作業(yè),而是不知道如何在真空一樣的生活里堅持呼吸、堅持大小便,堅持維持“胡娟”這架身體機器和社會一員的一切事項。
夢夢在去佛羅里達之前,我倆曾朝夕相處近三年。不僅朝夕相處,而且相依為命。
那幾年,我看了大量美國家庭類電影。夜里常常獨自枯坐著、默默思考著——如何將電影中無一例外昭示的“父母只是選擇不生活在一起”“我們對你的愛不變”以及“大人做了這個選擇后各自都比從前更開心了”這三大主旨精髓和夢夢溝通明白。
事實證明,我一再搞砸。
在力求溝通“父母有自己的選擇”時,夢夢關房間門的力度差點把我的鼻梁拍扁;而在努力表達“我相比從前其實更開心了”的時候,卻以我自己先泣不成聲收場。話也擲地無聲。
后來,我似乎意識到,孩子無法交流。或者說,這種交流不是時空同步的——也許我從心窩掏的一兩句話,孩子在二十年后才能接收到,彼時方才算完成那一次交流。
十二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女,以不說話、不答言的冷暴力來刻畫自己的“深沉”,而全世界都知道她們淺顯的心智在琢磨什么。小升初后,夢夢的學習成績根本跟不上——初一,代數(shù)幾何跟不上;初二,撲面而來的物理、化學、生物全跟不上。
慢慢長大的孩子,是冷酷的特殊物種。其特性是蓬勃失控的能量與幾乎為零的包容接納力。一時間,我認為夢夢除了默默研究有縮胸效果的胸罩款式和永久脫毛的方式之外,對我是否存活都毫不關心。
不過,十五歲那年,她有時候會突然抱著我,哭。然后,我也哭。那種擁抱和流淚,仿佛在說,當一切沒轍,我是她最后的轍,而她也是我最后的轍。
一上午,我見到兩個印象深刻的中年婦女,或者說,同齡人。
那晚加班后,我以舊病復發(fā)為由,請了一天病假。趙曉的回復耐人尋味,只有兩個字“好吧”。好似我在和她借過年錢。
去醫(yī)院的路上,我一邊做著最后的自我辯論——是否真去看心理科,一邊不能自已被身畔經(jīng)過的一個女人吸引。
秋風里,她踩著坡跟涼鞋的腳跟大面積龜裂,刺目地裸露。那對坡跟鞋已被磨損得不對稱的坡度,讓她走得鏗鏘又艱難。像所有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一樣,她一頭發(fā)卷干燥無光,肩膀上的披肩則似個寶貝似的不斷被撫摸、調(diào)整著。她的聲音昂揚激烈,正對電話講——“哎呀,每個家教老師的風格都不一樣,解題思路也不一樣。所以說,您只要選對了老師,孩子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一通百通了!”
說“迎刃而解”和“一通百通”的時候,她的鞋狠狠崴了一下,而后迅速歸正。年近半百,應該是在為某課外教學機構爭取客戶吧,我想。她臃腫的背影都顯得努力,仿佛隨時都可握拳嘶吼似的。然而,那對腳跟是如何也不會再變得粉白了。
女心理醫(yī)生也年近半百,看上去好像心理困擾比我還嚴重。她頭發(fā)凌亂油膩,無框眼鏡后的一雙小眼睛一直緊蹙,像強忍某種慢性疼痛一般。
“怎么不好?”她問。
“男友和我冷戰(zhàn)?!蔽衣曇粑⑷酰惺芩抗庵袑ξ业膶徱暸c羞辱。
半晌,她又問:“除此之外?”
“長期心難受——有時候慌得要跳出來,有時候空得像不存在?!?/p>
她繼續(xù)蹙眉審視我。之后,對我的婚姻狀況、家庭狀況、工作狀況一一盤查摸底。
“所以——”她停頓良久,“除了個人感情,你工作突然遭辭退,新工作壓力你認為較大,且離異后,很少見到女兒——”
我點頭稱是。
“先去做測試題吧!”她仿佛一下開朗起來,塞給我?guī)讖埍?,便叫了下一號?/p>
醫(yī)生給我的表格是雙面打印。翻過來,見背后印有不知什么患者的個人就診信息——.××芬,年齡7l,癥狀欄則寫著:焦躁、憂慮,無夜眠已一年。
我拿著這表,將自己交接給另一位醫(yī)護人員,并被領到電腦前做測試題。題目足有四百道,其中,我連小學從父親錢夾里偷錢的往事都承認了。
做完題,周身的疼痛又開始分聲部,此起彼伏合唱起來。我將檢測結果交給先前的心理醫(yī)生。
“問題不大?!彼f,“結果顯示被試者——就是你,有比較強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也能夠主動積極求助?!?/p>
“但是我——”
“對,但那些都應該屬于一個正常范圍的應激性反應,而不是病態(tài)化的持續(xù)性反應?!?/p>
走出醫(yī)院,XX芬的就診單依舊在我包里躺著。如果,七十一歲的XX芬,依然還在焦躁、憂慮,并且毫無夜眠。
我感到無邊無涯又悄默無聲的水,從四面八方向我涌來。
“我病了,去看醫(yī)生了?!?/p>
我再度主動破冰。信息發(fā)向他的一刻,熟悉的期盼與絕望如約同時攫住我的心臟。
仨小時過去,他沒回。
我腦子里交替著Nina腳后跟的粉白、路人婦女龜裂的皮膚,還有心理醫(yī)生緊蹙的眉頭。
我是不是搞砸了。
以前這樣問,是針對一件事?,F(xiàn)在,我想,我是否真的把這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一生,搞砸了。
“喂——”
是王眾的一聲喂。當然,我打的是王眾的電話,接電話的自然是他。
在他沒回信息的三個小時零一分時,我撥打了他的手機。
然而,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我卻無法說話。因為我一瞬間明白,此刻我什么都不該說——“說”已不能再幫我一星半點。
“喂喂喂——”
我不說話,他繼續(xù)喂了幾聲。
“怎么啦?”他依舊故作輕松。
才三十歲,他便可以克制該克制的,假裝該假裝的。夢夢不也如此嗎?二十出頭,蹬了誰、續(xù)上誰,似乎眨眼的工夫。
“沒事——”我哽咽,“我發(fā)的信息,你沒看嗎?”
“弄公告呢——弄一天,真沒顧上?!?/p>
沒顧上。
“又怎么了,什么事兒?”他的聲音,讓我想起語氣突然開朗起來的心理醫(yī)生,又仿佛銀行大廳迫不及待要叫號下一位理財金業(yè)務顧客。
“又怎么了?!沒顧上?!什么事兒?!”我開始陰陽怪氣,重復男人說的上一句話。盡管,我相當自知不該這么做。
“等會兒——”他壓低聲音,“我出來說——”
約莫十秒鐘,他應該從證券辦走到前臺附近的共享會議室了。
“你說吧——”他的聲音還似那么溫柔??墒俏抑?,他已經(jīng)要叫下一號了。
“如果我今天不打電話,你是不是打算就這么消失了?”
“什么消失不消失——不是天天在單位都見到嗎——”他還打著哈哈。
“我這輩子,得到的一切都是假東西,沒有一樣真的。你那么好……那么珍貴……我以為你是真的?!蔽覐奈慈绱饲逦乇磉_自己的一生,可我知道對方半句也聽不懂。
“能不能別再鬧了啊——”
“鬧?”我的聲音猙獰起來,“是你虛情假意,你對我,不過是騎驢看唱本兒?!?/p>
“誰是驢?誰是唱本兒?”
他邊試圖打趣,邊用諸如“別再鬧了”“想那么多干嗎”的話圓場,然而都是泛泛而談。
“能說的已經(jīng)說盡了。既然這樣——就分開吧?!蔽艺f。一邊說,一邊聽著自己的心在尖利地哀嚎——“不要分開,不要分開,不要分開……”
以“分手”做最后一搏來印證情感,是小姑娘的伎倆。如果我手上有一個籌碼,哪怕只有一個,這句“分開吧”,也許就能讓我倆起死回生。
不要分開,不要分開,不要分開。
“那就分開吧?!蓖醣娬f。
“Hey Morn!!”
是夢夢的聲音。
打上一通電話的時候,夢夢給我撥了幾次,沒有打進來。
“女兒——”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直接用這個詞,“為什么不給媽媽回電話?”
夢夢顛三倒四的回答里夾雜許多英文,能捕捉到的,大概包括“l(fā)ast minute”“short notice”“field trip”等。
我驚訝著,握著早已發(fā)燙的電話,自己還能按著夢夢爸爸先前交代的溝通話術,逐一詢問孩子的個人生活、感情生活、未來計劃。心臟像塞在喉頭的木塞子,拔掉它,我就可以舒坦了。我狠狠抓著自己的喉嚨部位。
夢夢用頻密的“nmm…”“Well…”,艱難組織著回復。但大意基本清晰:感情生活很開心,未來沒計劃,也暫時不愿計劃。
我深吸一口氣。是時候了。
“那……你還打算回來嗎?”
終于問出來了。
“沒想過哎——不回去吧。嗯,不回去?!?/p>
“那……你以后成家——如果生了寶寶,我還可以幫——”我抑制著哭腔。不過眼淚總歸沒人看見,早已滿臉都是。
“Morn!”夢夢不讓我把話說完,而且她好像還在笑,“你每天都在想什么???跟你這么說吧——”孩子的口氣陌生而果決,“我應該不會成家。就算——就算生小孩,也是我自己的事啊,無論如何,都不希望和父母什么的摻和在一起?!?/p>
“Seriously.”末尾她不忘添一個英文單詞。
和孩子互道“再見”后,我將僅剩15%電量的手機插上充電線,同時機械地收取著涌人的信息。
“胡姐——明天記著早點來,印章掛失你再跑一趟,提前填一下更換印鑒申請書?!?/p>
好的,我回復趙曉。
“聯(lián)系夢夢沒有?你當媽的,真要上點心。至少讓做女兒的愿意和媽交心。這點做不到,以后問題多了去了!”
好的,我回復前夫。
同時,我意識到兩件事——第一,王眾的頭像右上角不會再有“1”的符號了;第二,今天是我四十六歲生日。
她說,那些男人過分實際,以及俗不可耐。
說的時候,她嘴巴嫌棄地撇著,但一雙眼睛晶亮晶亮的,那樣子我也許一輩子忘不掉。
然而她不知道,我不僅過分實際,不僅俗不可耐——我還誠惶誠恐。
我太害怕胡娟了。
決定此生以“證代”二字為業(yè),正是因為明白,端著這個毫無溫度的業(yè)務飯碗,我便可以隨時走進任何一個公司屋檐下,而不需要在任何方面“融人”。我的所作所為將自成一體,從同僚到老板,不到萬不得已,無人愿意干涉和問津,也無人愿意更多了解你。
十二歲,第一次被塞進寄宿學校,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十五歲,和母親再嫁的男人吃飯,我明確了自己是個外人。
對于生活,我從來是個外人。我總要不得要領地融人,我總在想盡辦法地融入。在寄宿學校,午睡醒來,抬頭便是南方同屋懸掛在我床頭的半截臘肉,挨揍也是三天兩頭。也許因智商不差,后來在校逐漸發(fā)展為軍師似的人物。從同學到同事,聽到最多對我的評價就是“溫和”。對,我極其溫和,但我內(nèi)心隱隱清楚,與其說人們從正面看到的是我,不如說身后的影子才是我。
我當然不想認為自己有任何戀母情結,但我媽的確是我人生的黑匣子。她離開了我爸這個“面瓜一樣無法交流”的男人,興致勃勃再嫁心有靈犀的得力男人,卻不過是讓她把不同形式、同樣性質(zhì)的苦吃兩遍、罪受二茬。她很漂亮,盡管橫沖直撞,卻充滿亮晶晶的生命力。最終,我見她把三大教里的兩個都信遍了,方才成功變成一個消瘦寡言的尋常老婦。
常年蹩腳的融人,恒久不變的孤立,我做夢都希望自己成為有根的植物。然而,胡娟太讓我恐懼了。
毫無疑問的,她永遠是一個爛攤子。
形勢所迫時,她可以是一個瘋婆子。
最重要的是,她和她的什么夢夢——這一切,會讓我再度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懼怕抬眼看那條依稀可辨、顛沛流離的前路?!胺珠_吧”三個字成為不言自明的選擇。而“在一起”需要巨大的能量消耗,我不具備這個性能,也沒有這個電力。
“你要不和我好呀,我就上街道,找居委會把‘喪偶及離異并有獨立住房男士都羅列出來,再在那些腰圍二尺五至二尺八、別著指甲刀或鑰匙的男士里索性挑一個,開始幽會——哼,就好像缺胳膊的,就得找斷腿兒的,我不樂意!”
說完“不樂意”,她還笑。她年輕時的輪廓還在,身體完全沒有走形,皮膚也透出微妙的軟糯感。
除此之外,胡娟她還散發(fā)著小姑娘不具備的倦怠感和凌亂感,可以輕易勾起如我這樣男人的情欲。這不成問題。
成問題的是,事情并未止于情欲。在動物園看見她的那一眼,她紅腫的眼睛里有種徹底的絕望與無助,這讓我心里的某處開始松動。而后,事情在我腦海里開始滑向不可思議。
“你和她們不一樣?!边@句話脫口而出的一刻,我感到自己身后的影子沉默了三十年終于開口了。
“以前啊——”她躺在我懷里,蹦豆子一樣說,“覺得羨慕人家一家子一家子的,圓滿啊——后來想明白啦,那些都是“親戚+一地雞毛”的模式。沒有誰和誰有愛情。我,不再需要那個模式了。”胡娟的嘴很小,時常語速很快。她不知道,自己的聲線有時比女學生還幼稚。
“‘親戚+一地雞毛?”
“對,只要你給他生孩子,他就插你一身雞毛,然后和你做親戚,履行互相啄毛的義務。”她一本正經(jīng)。
“到底誰插誰一身雞毛?”
“這不重要。”她用手支著腦袋,滿懷憧憬似的說,“男人和女人,如果心是相通的,就什么也不怕了!只要心是通的。”
她眼里閃爍著那種叫生命力的東西,過分劇烈。我怕得要死,不敢承認,自己愛上了她。我怎么會愛上一個人呢?
珍珠雞不遠的地方,關著狼。狼是母的,她迅速且徒勞地移動,所以才被我看見。
籠子上的標識牌內(nèi)容簡練,名稱部分,單單一個“狼”字。隨后扼要說明:狼既耐熱,又不畏嚴寒。夜間活動頻繁,嗅覺敏銳,聽覺出色。
四十六歲的第一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胸口有一個巨大的傷口。顯然,有人對我開了一槍。開了槍就跑的,是我曾用全部生命去信任的所謂“真東西”。然而他、他們面對四十六歲的我,卻仿佛連連擺手并鼠竄似的說著:“我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啊?!?/p>
每個清晨,當與“胡娟”這個生命個體相關的一切思辨意識開始從模糊的夢魘里回歸并上崗,我可以清晰地感到胸前的傷口上,時刻插著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每一個有關“王眾”的念頭升起時,被一扭一扭地轉(zhuǎn)動起來。
我于早九點,花了五元快遞費,從7-11便利店買了一個二十二塊五的盒飯,直放到晚九點才開始吃。
我的大腦已不再捕捉或讀取我所吃的內(nèi)容。胃囊的入口也仿佛蓋上一個蓋子,阻止著外來物的傾倒。它一定是為了保護我胸口的巨大創(chuàng)面。于是,一切食物只能卡在那個不上不下的地方,等待著不再下達的身體指令。
我在城市癲狂的秋風里行走;我被正午刺眼的陽光襲擊;我按部就班從體內(nèi)排出尿液。街上的每一個人都讓我羨慕,因為無論男女老幼,貧賤還是優(yōu)越,他們中的每一個,似乎都還身處某個語境中,思考著與之相關的下一步。而我已失去一切語境,沒有了踏下一步的地方。
我深切地覺察到,所謂叫“自己”的這東西,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殼。那些會笑的、會哭的,甚至還懂得發(fā)怒和嫉妒的我,全都飄散在體外,流離失所,我使勁要收回她們,卻沒了氣力,也沒了動機。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想王眾。
浮現(xiàn)的畫面,沒有破碎,月光下的清溪還在——發(fā)膚、汗水、手的力度、動作的輕柔,還有實實在在交纏一體的生命力。而就在同時,我的腦中仿佛裝著一個兵械庫,不斷冒出槍、匕首,還有弓箭、斧子、板磚。我走著、坐著、臥著,都能感到槍傷冒出新鮮的煙。
還有,匕首在轉(zhuǎn)動、弓箭刺在肩胛骨、斧子劈在下腹、板磚拍在后心。
我的人生,失去了一切下一步,剩下的,只有原地釘死的承受。我再也做不下去工作,無法將社會作為掩體,叫“家”的那個圓也終于沒了圓心。我滿心以為王眾是光,那個被四面八方槍械襲擊而早已匍匐在地的我,拼了命向他的方向爬,誰知他只是我深不見底的黑洞的人口。
我突然有了那個“人們對中年人什么期待”,或日“對成年人什么期待”的問題的答案。所謂成年人,不過都像斷了尾巴的壁虎,傷肝傷肺,卻又假裝沒心沒肺地繼續(xù)往前爬??晌也幌朐龠@樣下去了。
四十六歲生日過后,這是我沒去上班的第三天。我將手機徹底關機,并扔進了五斗櫥里放襪子和內(nèi)褲的那層抽屜。
相隔五個月,我再度來到動物園。眼前的狼,耳朵高高豎立,盡管身處十幾平米的囹圄,卻依然對方圓幾十里開著極端警惕的雷達。
狼消瘦的腹肋部位,垂著因曾喂養(yǎng)幼崽而早已干癟的一排乳房,透露著她的性別。
我聞著籠子里彌散出的濃重尿臊味。她也一定有過孩子,也許還有過一些作為狼的愉快回憶。然而如今,她已和一切稱其為“狼”的東西隔離開——狼群、狼崽、草原、圍獵——眼下的工作也只剩一件,就是承受。
此刻,那狼突然停下步子,我看著她,她看著我。短短幾秒,這個毛發(fā)干澀混亂、瘦柴、孱弱的身體又開始原地轉(zhuǎn)圈、走柳,一刻不停。
一瞬間,我的身體仿佛已被吹散無著,像一匹年老的狼——因衰頹而被邊緣化,最終被驅(qū)逐出族群。對于狼,被族群驅(qū)逐,就意味著死。
我憶起和父親一起在電視上看過的動物欄目。無論是毫無氣質(zhì)可言的猴子,還是威風凜凜的獅子,但凡具群居屬性,都極端害怕被趕出群體。我依稀記得電視上的畫面——即便漫山遍野都是豐碩果實,被驅(qū)趕的老猴也拒絕食用;而被單獨趕出獅群的獅王,只能靠腐肉為生。
動物世界多么簡潔,不必處理“精神死亡后如何活著”的問題。動物世界的死亡只有一種,死了就是死了。
二十六歲的趙曉,二十六歲的Nina,正在奔向她們的家庭屋檐、工作屋檐。她們的人生正試圖一磚一瓦構建著風雨不侵的安心。她們做著計劃,也有人愿意陪她們一起計劃??商ь^,我之上,仿佛只剩一片涼颼颼的空。連唯一的血脈關聯(lián)都不在乎與我關聯(lián)——以Ramona的名字在距離我12507公里外的土地上說著“即便有天有孩子也不希望和你住在一起”。
作為人,我可以繼續(xù)用7-11便利店的主副食喂飽自己,繼續(xù)盡量勤洗澡和換衣服,偶爾走在街上也盡量不自言自語。可我明明就已經(jīng)死了。如果我是狼就好了,被驅(qū)逐的那一天,我就可以痛快地迎接大自然給我的終結。
如果我是狼,就好了。
回住處的路上,我渾然不覺已踏入居民區(qū)附近的街心花園?;▓@里,三四十位快遞騎手,正在做拍打操的老年婦女們隔壁開例會。帶頭的經(jīng)理訓話完畢后,一字一句地帶領悉數(shù)穿著印有“XX外賣”背心的男人們,齊聲高喊“微笑誠意對客戶”的口號,聲音響徹云天。
我突然注意到假山亂石上坐著一個等父親“散會”的、六歲左右的男孩。那孩子已經(jīng)暗淡無光的眼睛,突然將我從一場噩夢里喚醒——那是這四十多年重復做過的一個夢。夢里,反復出現(xiàn)密封的玻璃展柜,柜里整齊擺滿標本鴨子。突然,我看到一只活著的小鴨,擠在其中,拼命想要出去。
孩子躲避著我的目光,不斷地擺弄他唯一的玩具——腳上一雙已經(jīng)開膠的藍色塑料拖鞋。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下一步怎么走。
當然,如果我是狼,就好了。
趙曉對王眾說:“漫威的新電影上映了,有興趣的話——不如一起看呀?!卑l(fā)的是語音信息,聲音竭盡所能地清脆。
隔了三分鐘,王眾打字回復:行呀,明天?
趙曉再度語音,那聲音舒展了不少,也添了些風韻——“票務的粗活就由我來干吧王總,辦好了再和你匯報哦——”
二人這樣你來我往互通信息時,人稱“胡會計”或“胡姐”的那個人,已曠工五天了;而他們更不知道,這通交友信息即將為他們?nèi)堑溕仙怼?/p>
曠工的日子里,胡娟如蹲守的片兒警一樣,曾“蹲”在王眾家附近多次。她并沒想自己再出現(xiàn)在他眼前,但她總還想再遠遠看一眼那開槍的人,因為也許這樣,她就能成功地讓自己恨他,或干脆震怒。唯有四處無著的哀傷,才是真正的黑洞。哀傷如挖掘機,只會向著自己身體縱深越掘越深。她盼望著自己至少能恨、能怒——得想辦法把插著的刀拔出來。
電影散場的晚八點半,她看到了從住所附近影院溜達出來的兩個人。
男女青年看去那么慵懶和默契——王眾仿佛根本不是王眾本身,只是他的一個容貌相似的堂兄弟。趙曉將頭發(fā)全部散開至肩頭,墨綠色踝靴的跟高至少八厘米。
至少那一秒,死了多日的胡娟真切感覺自己還活著。熟悉的鎖骨間繃著萬千猴皮筋的感覺又回來了,心臟又如酒瓶的木塞般結實地卡在喉嚨。
工作日后是休息日,沒休息過來便又是工作日。財務辦公室的幾個姑娘們對已曠工兩周的胡姐早已不那么記掛了——本來是非常惦記這個議題的,然而,無奈實在聯(lián)系不上那五斗櫥放襪子和內(nèi)褲抽屜里的手機,大家也就頗為掃興地作罷了。
總之,這個人的所作所為,早已移交公司HR,后續(xù)那些例行公事的盤問也好,流程也罷,都不歸財務辦公室操心了。
直到周一,一個大家誰都沒再記掛這件事的那個精準的瞬間,她出現(xiàn)了。
胡姐來上班了。十七平米的辦公室里氣壓十分低,所有人抬眼看她的一刻都詞窮,無法有效掩蓋仿佛要躲避某種失控的傳染病般的惶然。她就是不可測的疫病本身。
三個姑娘不約而同倒吸口氣地交換眼神,同時發(fā)覺,一周工夫,胡姐已成為實至名歸的中年婦女——過去她們還暗中議論胡姐看去比實際年齡小六歲,眼下,她看去是實實在在比實際年齡大六歲。眼睛里那種仿佛正揪著某樣東西不撒手的執(zhí)著光芒熄滅了。
胡姐站著如塑像,終于坐到工位上,便成了半身像。整個人似沒有動念,所以談不上舉動。
她看向趙曉。直勾勾的目光,讓后者不禁往自己身后看。
“胡姐——”頂不住壓力的趙曉打破沉默,“人……沒事吧?HR可能需要你去一趟哦——”她盡量輕描淡寫著。人力資源也確實早已摩拳擦掌要和當事人談了。
然而,她不開口還好一這一開口,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趙曉已經(jīng)整個人“掛”到了身后的墻上。
是胡姐,她像窮兇極惡的一頭撲食母狼般陡然沖向趙曉,一把將這位二十六歲的財務負責人推到墻壁上,架著。
趙曉“哇”地哭了,之后轉(zhuǎn)為嚶嚶嚶的。她早已縮起一張臉,不敢看對面這個如要打架般的醉漢似的女人。
近旁的“衛(wèi)生巾”與“停經(jīng)”,皆捂住了嘴,原本無神的兩對眼里,出現(xiàn)一種畢生都不會涌動的光亮。同時,她們各自想著,晚上如何對老公繪聲繪色講出這一幕,這極不尋常的、如此突然的一幕。
其實不突然,只是她們不知道,太久了,扯著這個女人鎖骨的皮筋終于崩斷了,心臟也如木塞子被完整拔出了。
工作于我,如半夜起來去菜場拉菜的菜農(nóng),或清晨走進工地搬磚的民工——充滿默默無言的苦悶。
無論在哪家公司,我皆孜孜不倦、一絲不茍地完成每一個步驟,一猛子扎下去,盡忠職守地捕撈上每一個牢牢吸在深海礁石上的鮑魚或海蠣子。然后挨罵。一定會挨罵。一切公司都是漏洞百出的存在。眼下這個,更是一個根本上的債務黑洞。錯的事對不了,假的事真不了,某人的恐懼及那恐懼演化的怒氣,一定會找出口。我就是那個出口之一。一切人等,都會輕而易舉在心中得出結論——三十歲在核心崗位上任勞任怨的年輕男人,有著娶妻生子建設人生物質(zhì)底盤的剛需,他撿罵撿得理所應當。
娶妻、生子——的確,社會的生物鐘讓女人們準時準點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中。
Nina像個膏藥,見機便往我身上貼過來。我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不難看,性格脾氣或許也屬于較省心的那類——如果事成,只要上交工資卡和房本,應該就不會再干涉我過多。然而,盡管她招蜂引蝶地打扮,揚起白白嫩嫩一張臉看我,也掩蓋不了家里負擔相當重的事實——老家河南小鎮(zhèn),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學歷最多也只夠支持眼下辦公室行政助理的職位。一次,我在會議室門口聽見她用濃重的駐馬店口音和她弟打電話,我的第一反應是奪路而逃。
胡娟嘴里提及的“小趙”——趙曉,也主動約過我?guī)状???蓜e的不說,我嫌她和前男友還沒斷干凈。至少,她上次約我,我側(cè)面打聽的結果是“沒斷干凈”。
我厭惡自己被肉欲攫取和操控的時候——它過于簡單直白了。仿佛要拉肚子就必須找馬桶,要擤鼻涕就必須有手紙。我無法分析自己對這些女人意味著什么,但她們無一例外,都想要把千斤重的人生重量往我身上碼,如同將口香糖往千絲萬縷的頭發(fā)上粘,牽纏得令人絕望。我就像一個完全沒背課文就參加默寫測驗的考生,只是心虛,只想躲遠。
我不記得我有過家。即便面對面坐著母親,也無法提醒自己有過家。女人們貼上來,而我總在自問——自己究竟是想通過她們來得到家,還是通過成立一個叫“家”的東西,而得到一個人。
我不敢承認愛上她。
于是五個月里,我盡可能多地告訴她,我真的真的很喜歡她。
她發(fā)來的每一次信息,她發(fā)一條,我看一條,然后刪一條。
我?guī)е^望愛她。我把最大的一次愛的能量給了她。
失去比擁有要踏實得多。我只希望胡娟她能早點明白這一點。
很想和她說對不起,跪在她面前說的那種——我要告訴她,我是個一米八五的殘疾,她是個四十五歲的幼女。她管我要一百塊錢,可我兜里只有十塊錢,我甚至還為她借了兩塊錢。人不可能給出他所沒有的。她自己拄著拐,卻期待輪椅上的我能托起她。
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要離開她,所以格外內(nèi)疚。就像全心全意善待一個不知情的絕癥患者,我對她,曾格外好。
當人站在心靈的斷崖上,會發(fā)現(xiàn)一切物質(zhì)上的后路都毫無意義。
酒店建在白色的沙灘上,眺望大西洋。這是座有夢夢的城市,或說,曾經(jīng)有她的夢夢的城市。
胡娟身上帶著所有的錢,用來租住酒店的客房。大床房里的床品一派潔白與完好,仿佛是種必須分享的美好,或干脆不忍染指的純潔。她于是和衣輕輕躺在上面的中心處,人顯得又窄又小。
她知道,這次躺下,過上不多的幾日,她將沒有力氣和辦法下床。
如果不再發(fā)生與外界的任何情節(jié),就像塞入五斗櫥的手機,那么或許就可以將載滿過去的這個自己,無限地逼近空和無。對,她只想將這個“自己”無限逼近空無,腳本停演、世界清零、萬事重啟。一定辦得到的。
和衣而臥的第一天,她不得不去想“男人”這個命題。她想到十八歲那年就因腦溢血離開自己的老胡。那是生命中第一個最重要的男人。天下每個父母,都以他們的方式給愛。同時給出的,是局限。父親的愛也帶來局限性,胡娟開始信仰這種局限。于是,幾十年中,登場帶給她各式各樣局限感的男人,分別禁錮她靈魂的一部分,同時肉身卻又與她縫合在一起,扯斷的一刻,撕心裂肺地疼。是愛,誘發(fā)貪婪的索要,鼓舞慷慨的給予。索要的是愛,給予的也是愛。想到這些,胡娟終于進入了自己的疆域。
然而,過去每個階段的自己,似乎依然遺失在自我體外——小學的、初婚的、為人母的……現(xiàn)在,她要把她們一一收回自己體內(nèi)。
小學的胡娟,無論天色多暗,總是院子里最后一個收皮筋的;初婚的胡娟,曾認真定了鬧表,每天早晨六點堅持給丈夫做夾著各種餡料的三明治,直到他說,黃瓜雞蛋的就別做了;為人母的胡娟,曾那么健美過,她把孩子放在肩膀上馱著、背上背著,或懷抱著飛快打轉(zhuǎn),因為她喜歡聽孩子特有的咯咯咯笑聲;還有,第一眼看見王眾的胡娟,決定主動吻他之前的半小時,曾過得如此煎熬卻興奮。
她現(xiàn)在,只想在絕對的自我疆域里沉睡。一覺醒來,眼睛里的膜會消失,她再度眉清目明,降服了過去的每一種“我”。胡娟,終于成為下一秒了無牽掛的一種觀望,一種睜大雙眼的好奇,一種躍躍欲試的能量。
四十六年,她不禁皺眉,一切仿佛是對“完美”二字的奚落——可轉(zhuǎn)念深深想來,雖然沒有不斷得到美好的結果,可自己不是一直不斷懷著美好的動機嗎——動機的完美,也許就是屬于胡娟的完美。
她展顏笑起來。我還有五年、十年……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男人、女人,年輕、衰老——這些分野統(tǒng)統(tǒng)不要。人生,只有活著與死了的分別。我還可以祝福許多許多人,我還可以祝福這個世界。
此刻,宣傳大屏上滾動著“數(shù)字化”“智能化”“平臺”“生態(tài)”等字眼的×××有限公司前臺,正一派茶話會般的熱火朝天的氣氛。
秋意已深,總裁辦的Nina還穿著露腳后跟的穆勒鞋。只是原本粉白色的那片皮膚已凍得完全轉(zhuǎn)白。正值午休,她和前臺的姑娘,以及兩個HR部門的同齡女生邊喝果味酸奶邊議論著。
“真是萬萬想不到,”其中一個老成持重些的HR女負責人說,“看著挺平常的一個‘阿姨,竟然有這么大魄力,說不來就不來,說消失就沒影,整個人——就那么一走了之,蒸發(fā)了!”
“我做HR這兩年還頭一回碰到這種人,”另一個更年輕冒失些的HR姑娘接話,“據(jù)說是整個人都垮了!那么大歲數(shù)了……”語氣仿佛是惋惜,也好像只是興奮。
“真是奇怪的人——當初剛來單位的時候,跟我這兒就五險一金的繳納上限還掰扯大半天呢?!彼^續(xù)補充道。
“真把那誰——”Nina及時加入了對話,同時眼色往財務辦公室方向努了努,“把那趙曉——直接摁墻上啦?”
“那還不是真的,”老成持重的HR女負責人說,“把人姑娘給嚇得,直接請年假了。所以說,這女的上了歲數(shù)真是……”
這半句話說出,幾個女人都沉默了,似乎想不出修辭,所以不知說什么好。內(nèi)心都隱隱知道,自己這一生和“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也不能就完全脫了干系。
“看來是——真的發(fā)了瘋了,工作也丟了。”HR女負責人兩眼發(fā)直地總結。
這時,一向沉默聆聽的前臺姑娘終于睜大了天真的雙眼,湊近了問:“有沒有傳的那么神?。烤烤故窃趺椿厥掳??”
一聽這話,兩個HR姑娘包括Nina,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你——不知道啊?”好像面對一個暑假結束都不知暑假作業(yè)留了什么的同學。
“我——我錯過了什么呀?”壓力之下,前臺姑娘只好繼續(xù)發(fā)問。
那之后,幾個女人的耳語聲窸窸窣窣,且長篇大論。可以想見,那里面的信息量極豐富。
時間一直有兩種,一種是線性的外部歷史時間,一種是內(nèi)心的感知時間。胡娟早失去了對第一種時間的參與,她在第二種時間內(nèi)醒來了。
大床房里純白色的床品,借著房間白色落地簾的邀約,與窗外大西洋的白色沙灘連綿成一體。她的第一步,便踏在這樣無邊無際的純潔里。
她像個小猴子那樣機靈地跳下床。太好了,她內(nèi)心禮贊著:她好了!她全好了!
第一件事,就是要奔出門去——她想買一份當?shù)氐膱蠹?,或者趕緊連上網(wǎng)絡,看看有沒有“中國女游客被發(fā)現(xiàn)死于五星級酒店客房多日”的社會新聞。隨即,又覺得自己的念頭荒謬與傻得可笑。
她輕快地走到鏡子前。
就在那一瞬間,鏡中世界徹底侵略并覆蓋了酒店的房間——原來,她一直身處在和女兒與丈夫一家三口的那座兩居室小公寓里。
眼前,女兒還小,丈夫正躺著看電視,而自己桌前擺著會計考試的復習材料。丈夫走過來輕撫自己的肩膀,她心里升起一種萬里無云的踏實感。
然而,空間繼續(xù)溶解于流轉(zhuǎn)。她又成為了自己的母親——笑盈盈地看著那年輕力壯的自己的父親在沙發(fā)上讀報,爬在他肚皮上玩耍的小女孩,是幼年的自己。那是充滿愛與安全的世界邊界,她終于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因為不曾失去分毫,所以毫無對外界的需要。唯有照料萬物與胡娟的那個神,璀璨無邊。
就在那天晚上,王眾做了一個夢。
女人散開發(fā)辮,獨立于急速前行的一艘小艇上,操舟如神的樣子。天際剛剛翻出魚肚白,萬物還披蓋著青藍色的晨光。她向海天連接的地方?jīng)_刺而去,如魚輕盈地跳躍在水面,馬達的怒吼震耳欲聾。
那是媽媽。王眾望著那背影。
然而,她回頭看過來,卻是那個被稱為“胡會計”的女人。海天之間,她神采飛揚,神情如只有十五歲一般,閃爍著調(diào)皮的眼睛,自顧自地笑開。
是胡會計。
那一刻,王眾很想掙扎著起身,敲開住著她的那扇門。他要像個不顧一切的傻小子追求者那樣,死命地敲,直到把她敲醒。
在這個星球北緯25度左右的地方,罕見的白色沙灘還在沉睡,而光芒萬丈的日照即將鋪天蓋地。
責任編輯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