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一
晦暝的清晨,爸爸說,他昨夜夢見一道綠色的裂縫,仿佛一夜之間恢復所有記憶,想起我們一家并非原生的城市人。在爸爸的提醒下,我們混亂的記憶才得以重整:我們的故鄉(xiāng)原本是一個村莊,只是被遺忘在山川之中。爸爸拍拍腦袋說:“列祖列宗會怪罪的?!庇谑撬卮迩f走了一趟,結(jié)果令他大吃一驚:整個村莊被夷平了,長滿茂密陰森的杉樹——事情始于我們曾跟金都房地產(chǎn)公司簽署過一份村莊土地買賣的拆遷合同。村莊的消失,是注定的,但這件事又有什么地方看起來不太妥……
“那些樹長了好多年了,”爸爸說,“我以為自己走進了原始森林?!彼尖馄?,他又問我們:“你們還記得拆遷合同是啥時候簽的嗎?”我和媽媽面面相覷。是幾年前,還是幾個月前?總之記不清了,甚至連合同也找不到。難道說,金都房地產(chǎn)公司在把我們的村莊夷平后,拿到足夠的征地指標,不但不想發(fā)放拆遷款,還企圖等我們忘光那一切,溜之大吉?當初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在拆遷完成一年后,補償款將會發(fā)放給各位村民——唉,我們正是在這個時間差上栽了跟頭呢。就在我們快要忘記這件事時,縹緲的往事突然像回旋鏢那樣,猝不及防地擊中我們的后腦殼。我們因此好幾天魂不守舍。
我的女友小朵比我們更驚訝,因為她從未聽我們說起過這件事,仿佛無意中聽到一個家族的百年秘密似的,拽著我要打聽其中的底細。小朵并非對鄉(xiāng)村有興趣,引起她興趣的是各類隱秘的消息?!翱欤瑤胰タ纯窗?!”她懇求道?!暗葧涸僬f吧?!蔽医兴葎e吵,因為爸爸的神色有點不對勁兒。爸爸遙望霧氣蒙蒙的城市天空,嘆了口氣,想起當初說服村民簽署合同的,正是身為村長的自己。數(shù)典忘祖,把村莊交給房地產(chǎn)公司任意處置,搞得如今一片狼藉——該怎么向那些流浪在城市里的村民交代?不是每戶人家都像我們這樣,很早就有能力在城市買下一套小小的單元房。他們也許還在苦苦等著一套回遷別墅呢。
“事情過去這么久,他們都忘了吧?”媽媽安慰道,“不必將這樁事情告訴他們,他們在城里打拼多年,說不定早就另有所成,過得比我們還舒坦。誰還會眷念那片偏僻的鄉(xiāng)村?沒人會這么傻,勸你別自尋煩惱啦?!眿寢屧缇突畹酶鞘腥艘粯?,連口音都改了。但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情。爸爸過不了心里的坎,他連夜翻查通訊錄,逐一聯(lián)系失散多年的村民。我和小朵在臥室里輾轉(zhuǎn)反側(cè),聽到坐在客廳里的爸爸幽靈般的暗語。他整夜在電話里時而道歉,時而沉默,時而嘟嘟囔囔。“聽,你爸哭了……”小朵悄聲說?!八艣]哭!你耳朵有毛?。 蔽曳瘩g道?!八褪强蘖?,是你聽不見?!毙《鋽Q了我耳朵一把,轉(zhuǎn)過身蓋上被子,發(fā)脾氣裝睡。
搬到城里后,我遇到小朵。她生來就是城市人,沒有在鄉(xiāng)村住過,即便去旅游,也從來只游覽大都會。城市是她安居的唯一形式,山川湖海對她來說是一種非常陌生的地理。她想象不出來在鄉(xiāng)村生活是種什么樣的體驗,那里沒有菜市場,沒有商場,沒有處理好的現(xiàn)成商品,一切都要靠耕作開墾實現(xiàn),她甚至以為我在鄉(xiāng)村童年穿的衣服都是靠我媽媽養(yǎng)蠶種麻、一針一線編織出來的,當然也無法理解我們曾經(jīng)見過的風景。
小朵目前在經(jīng)營一家二手奢侈品店,來到她手中的皮包服飾,都是別人用過的,按質(zhì)估價。她眼光獨到,非常擅長這項工作,賺了不少差價。雖然她無法想象我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但對于服裝材料加工、包裝生產(chǎn)線、上線銷售之類的城市工業(yè)流程,卻有一種奇特的天賦,沒見過也能夠想象還原出來。小朵大概是一個只適合生活在城市的人吧。城市是一種二手事物,對鄉(xiāng)村世界是一無所知的,正如蝴蝶對于自己的前身毛毛蟲是一無所知的。
“你就是那種沒見過豬跑的人?!蔽艺{(diào)侃她?!爱斎灰娺^?!彼f,“你不就是那頭從山里走進養(yǎng)殖棚、吃得白白胖胖的野山豬嗎?”“是啊,我就是?!薄案嬖V你吧,我常常夢見自己的前世是一個牧民,因為吃了太多苦,這輩子才投胎做了城市人。”小朵煞有介事地說,“你信不信,我在夢里干起農(nóng)牧活兒可熟手了?!薄笆菃??才不信?!?/p>
通知村民的工作,花了爸爸將近一個月才搞定。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也跟我們一樣,其實早已把村莊忘得七七八八,以為自己本來就是城市人,家族歷史是在狹窄的廉租房里一代接一代地傳承過來的。還有少數(shù)村民聯(lián)系不上——他們會不會因為當初聽從爸爸的建議,來到城市后飛黃騰達了呢?我們無從得知。
在聯(lián)系上的村民中,又有一部分因為害怕漫長的官司訴訟,選擇退出,不想跟資金實力雄厚的房地產(chǎn)方較勁,無法承受對峙帶來的持續(xù)損耗。其余村民的生活說不上貧困潦倒,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之所以答應(yīng)回村莊看看,不全為了討個說法,更多是出于好奇和懷念:被機器推平后的村莊,長滿杉樹,到底會是什么樣的呢?他們的灰色眼睛眨個不停,若有所思。想到仍有舊日村民愿意認他這個村長,爸爸的沮喪心情得到了緩解。他們計劃找個時間回鄉(xiāng)一趟。
爸爸問我:“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媽媽在旁邊打眼色,她當然希望我別摻和此事,就讓爸爸一個人帶著那群村民回去吧。她精明得很,心里有數(shù),預料這種事只有拉鋸戰(zhàn)的分兒,不會有結(jié)果,這里的生活更值得維護,要處理的瑣事也多著呢。我只好委婉地跟爸爸說:“你們先去吧……等我請好假,再找你們?!薄澳俏覀兿热?,你盡早來吧。”爸爸說,“回來看看也好。”
在另一個晦暝的清晨,爸爸帶著那群村民回去了。前夜,村民聚集在我家的雜物房里商討計策,他們走后,房間里留下很多果皮紙屑,好像這里是一個車站。他們等候一宿,等到列車進站,便上車走了。在地上的垃圾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軟綿綿的白色皮屑,是從他們身上蛻落下來的嗎?他們是蛇,還是蟬呢?也有可能是毛毛蟲。我在雜物房待了一整天,琢磨那些皮屑的秘密,一直待到晚飯時間。
媽媽和小朵在飯桌上細細地咀嚼著食物,每一口都要咀嚼好多次才咽下去,期間用筷子不停地撥弄碗里的米飯,默不作聲。細嚼慢咽,食不言寢不語,這是媽媽來到城里后學會的。爸爸的離開對家里的氣氛產(chǎn)生了不易察覺的影響。我沒有馬上坐下來吃飯,給一個認識的動物專家打電話:“人類集體蛻皮,是什么事的結(jié)果嗎?”
動物學家正好在顯微鏡下嘗試解剖一只蚊子,回答說:“這么小的生物,真是無從下刀!我為什么要干這種蠢事?——你說結(jié)果?那不是結(jié)果啦,是一種征兆?!彼麤]回答我的問題,又似回答了。他說遲點再給我回電話,把電話掛了,趕著要去做什么。我在飯桌旁坐下來,今天吃的是剝皮牛。我突然失去食欲,埋怨道:“為什么要買這種魚?多麻煩啊?!薄耙郧霸卩l(xiāng)下,沒見過要剝皮才能吃的魚,新奇!”媽媽回答。
剝掉粗糙灰皮后的魚,肉質(zhì)鮮嫩細白。而我卻看到了:酷刑。
爸爸離開期間,媽媽總是買剝皮牛吃。但現(xiàn)在她主要不是為了吃魚肉。她很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沉迷于給這種魚剝皮,把剝下來的一層層灰色魚皮,晾在陽臺上。小朵拿來一瓶乳霜,說是很辛苦才淘回來的貴價貨,要送給媽媽用,可以讓肌膚光白細嫩,辛苦她每天為我們剝魚皮。媽媽以前的皮膚比剝皮牛還要暗沉,現(xiàn)在泛著健康的光澤??墒牵髅髦灰毁I這種魚吃,就能省去這道工序。某天,電話響起。是動物學家打來的嗎?但我對脫皮問題的答案已沒有興趣了。
“山上有狼,周圍有,夢里也有。狼太多了……”電話里有個男人說,聲音孱弱、疲憊,似乎歷經(jīng)了漫長的艱苦歲月。我問他是誰?!斑@里的時間太難熬了。在外面過一個月,這里才過去一天??墒窃谶@里一天之內(nèi)要承受的重負,等于在外面漂泊一年?!蹦腥死^續(xù)說,“盡管這樣,你也不能忘了我是你爸爸,孽子!”我完全沒有想到那會是爸爸,看看日歷,發(fā)現(xiàn)他竟然已經(jīng)離開足足一個月了。我沒有認出他的聲音,因為他的聲音變形得厲害。我握著電話,沉默著。村莊如今被改造成何種模樣了呢?為何能給爸爸帶來這種程度的折磨?“哦,爸,是你啊……”我強裝平靜,“你說,有狼?哪里有狼???”“我床底下現(xiàn)在就有一頭?!彼卮?,“這里的生活太艱難了,你必須來一趟,親眼看看。你當初答應(yīng)過要來的,做人得信守承諾?!薄昂玫?,爸爸,我會去的?!?/p>
這通電話很平靜。我以為狼這個物種已經(jīng)滅絕,童年時住在鄉(xiāng)村,也沒聽說過有狼。今夜無云,天狼星很亮,但月球更亮。天狼星看到月亮也會忍不住嗥叫嗎?家里的兩個女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但我睡意全無,仍在陽臺望著天狼星?!斑€不睡?”是小朵,她恰好起夜,走到我身旁,“你說,人類還能再登上月球嗎?”“當然,問題在于是否還有必要。有假設(shè)稱,月亮是地球分裂出去的一部分?!薄澳銢Q定回去了?”她像在問我是否決定回月亮上去,“看來你還是放不下嘛?!薄班拧D阆嘈攀郎线€有狼嗎?”“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毙《湔f,“不知為什么,我有種不好的直覺……覺得這次你可能不會回來了。所以,在你走之前,有件事……”
小朵希望擁有一個孩子,但我們還沒登記結(jié)婚。我以為她打算用結(jié)婚的事兒拖住我,不讓我回去,但她的意思是,就在今夜,我們要孕育一個孩子,明天我就可以動身出發(fā)??墒?,這個過程不是需要慎重周詳?shù)臏蕚鋯??——檢查身體、營養(yǎng)調(diào)配、咨詢醫(yī)師、挑選一個合適的時節(jié),以及一個溫良的夜晚。小朵不在乎那些,她在乎的是我們,企圖通過這種身體聯(lián)系牽引我歸來,打破不祥的預兆。小朵其實比我想象的要原始得多,她突然表現(xiàn)出一種古老的純樸,從高級文明的束縛中解放了似的,相信儀式的作用。我們在客廳靠近陽臺的落地窗前做愛,月光(也有可能是天狼星的星光)鋪滿我們的身體。在那過程中,我久久凝視那顆天狼星,結(jié)束后竟隱約有種擔心:我們會生下一個怪胎,生下一頭狼。
在媽媽起床前,我就收拾行李出門。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在樓下,我仰望陽臺。原本目送我離開的小朵正安靜地凝視夜空,嘴角露出微笑。她已不再是一個經(jīng)營二手奢侈品店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泛著我在這個城市其他的女人身上不曾見過的銀光。今夜是我第一次在城市觀察到天狼星。這絕對不是一次生死離別,因為自然的大門已開啟,大地的故事還將延續(xù)。
二
我拎著行李,像一匹不識途的幼馬,終于站在黑暗的樹林前,卻踟躕良久。這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感覺太陌生了。誰能想象,在幾乎密不透風的樹林中,曾存在一個人丁興旺的村莊?它的毀滅始于一場不顧后果的交易,雙方曾暗暗揣摩著它的商業(yè)價值。但金都房地產(chǎn)接手它后,又放棄繼續(xù)改造它,將權(quán)力交給蔓生的植物,如始亂終棄的情人,留下痛苦的孽種。令人驚嘆的巨型植物,恣意橫生,形成一個天然的牢籠,把村莊的靈魂困在潮濕灰暗的空間。周圍都是長勢完好的野草,若仔細觀察,還是能發(fā)現(xiàn)動物出沒的小徑,唯獨不見人跡。
撥開長滿刺且含有毒素的馬兜鈴,我終于在樹林的入口處發(fā)現(xiàn)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金都別墅”,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歸金都控股有限公司所有。夏初炎熱的光線,照耀遠處山巔,上面矗立幾座發(fā)電風車,扇葉轉(zhuǎn)動,锃锃發(fā)亮,那是建造在其他村莊領(lǐng)地上的設(shè)施。與其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我眼前的這片在廢棄多年后、最終由植物統(tǒng)治的鄉(xiāng)村。憑借早年的記憶,我能想象村子從前的輪廓。而實際上,經(jīng)過施工改造,作為坐標的道路和房子已經(jīng)消失,當看見它的現(xiàn)狀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想不起它原來的模樣。我在猖獗的野草中開辟新的道路。爸爸說這里長滿杉樹,其實并不準確,這里的植物不僅限于杉樹,還有枝丫掛滿黑色松針的松樹,用千萬條氣生根組成道道屏障的榕樹,表皮黧黑、吸收大部分光線的樟樹,鋸齒狀葉子層層疊疊、壘得比人還高的蕨類,如漁網(wǎng)般覆蓋大片面積的藤蔓——它們共同瓜分這里的土地。植物的王國,蒸騰而起的綠色妖氣,排擠除了野獸和昆蟲外的一切生命——主要是指外來的人類,曾經(jīng)統(tǒng)治這里的主人。這是一個活在植物陰影下的鄉(xiāng)村。
這個景象并未立即給我一種因故鄉(xiāng)被夷為平地而理應(yīng)產(chǎn)生的滿目瘡痍之感,我反而覺得,這里本來就是這副模樣,是我們祖先在這里搭建第一間簡陋居所之前的風貌。鄉(xiāng)村的廢墟并未清理干凈,人在林中穿梭,偶爾會迎面撞上一堵被植物遮掩起來的半人高土墻。繼續(xù)穿越,更多廢墟展現(xiàn)眼前,大多是瓦頂坍塌、只留下四面破墻的房子,其中還能找到未腐爛的柜子、木樓梯、烏黑的灶臺、塑料掛畫和兒童玩具。在樹林深處,顯然還有其他原本不屬于這個鄉(xiāng)村的建筑形式,那些都是金都房地產(chǎn)留下的遺產(chǎn)。作為一名工程師,我是如此敏銳地就察覺到在金都房地產(chǎn)的藍圖中,應(yīng)有一個極盡奢華的鄉(xiāng)村別墅構(gòu)想,但不知出于何故,構(gòu)想最終以爛尾收場:未完成的涼亭、塔樓、牌匾、秋千、紀念碑等等,散落四處,荒涼瘆人。說不定到了夜晚,這里將成為蘭若寺般的恐怖奇境,它繼續(xù)汲取工程師那份藍圖留下的思想幽魂,搭建起一座幻覺之城,誘惑路過的疲憊游子,充當這個永恒國度的居民。植物是一種盲目的自然生命,侵蝕每一處,懶得分辨每種建筑的功能或每件物品的價值。只要種子落在上面,就將其據(jù)為己有,迅速蔓延開來。
一不小心,我踩進了陷洞里,接著半個身體下墜,卡在里頭。密密麻麻的白色生物爬滿了我的衣服,那是白蟻。白蟻在地下廢墟建造了自己的王國,我才是它們領(lǐng)地的闖入者。撥開附近的草皮,發(fā)現(xiàn)白蟻王國不僅是這一處,有可能延綿整片鄉(xiāng)村。奇怪的是樹木沒有受到侵害,枝葉蒼綠旺盛,仿佛根莖系統(tǒng)不是從土地長出來的,而是懸空的,從空氣汲取營養(yǎng)。
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久久不見人影。村民都被狼吃掉了嗎?我渾身起惡寒,同時襲來的還有無盡的沮喪——啊,喪失家園的失落,終于涌上心頭!我無法再壓制它。如果找不到過夜的庇護所,我恐怕會淪為狼餐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有點后悔來這里,非常想念媽媽的清蒸剝皮牛,還有小朵的溫柔鄉(xiāng)。現(xiàn)在回頭也許還來得及呢,只是這樣做,肯定會對不住爸爸。爸爸要我親眼看看這里,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那么,是否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要我去完成?倘若這是發(fā)生在別的國家,哪怕只是隔壁鄉(xiāng)村的一次景觀毀滅,我尚能高高掛起。但這回我深陷其中,仿佛有幾根肋骨銹蝕了,肺部長滿青苔,胃里裝滿砂石,無法通過用水清洗體表來達到徹底清潔的目的,抽身而退已成了不可能之事。
我滿心悵惘,不知所向。
我在這里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自稱管理員的男人。當時狼嚎四起,恐懼那么強烈,我背靠一棵樹,屏氣噤聲。這時,前面的樹上傳來摩擦聲,有什么東西正沿著樹干滑下來。理智告訴我,狼不會爬樹,不會從上方偷襲我,但也不排除是巨蟒。僅有的夕陽光線照亮他的身影,那張人類面孔終于使我尋回一絲生存的暖意?;蛟S是長期在樹林生存,他獲得了某種適應(yīng)性的肢體習慣,像猴子一樣擺動身體,避開鋒利的刺藤,向我走來。他跟爸爸年紀差不多,樣子郁郁寡歡,穿著工裝服,沾滿樹皮碎屑,手中的木箱放著電線鉗子之類的東西。
“剛才在樹頂上,我就看見你了。你猶豫了好久才進來。”他說。
“樹太多啦,又認不得路?!蔽一卮穑澳阍跇渖细墒裁??”
“裝天線,這里信號不好?!?/p>
我看看手機,確實沒有信號,不能打電話給小朵報平安。也許這里沒有永遠的平安,黑暗、脆弱和危險才是常態(tài)。狼嚎給了我全新的感受,逐漸靠近的死亡之聲所帶來的恐懼,區(qū)別于坐在辦公室因疲倦而偷懶、耳邊突然捕捉到穿皮鞋的領(lǐng)導靠近時的恐懼。它更古老更淳樸,從千年前穿越而至,抵達我的心靈,猶如咀嚼冰涼的青瓜,牙齒發(fā)涼,又帶著不可名狀的甜意。
“這里有狼,先找個地方躲躲吧?!蔽掖叽俚?。
“心中有狼,何處不是狩獵場呢?”管理員說。
當然,他的行動并未像他說話態(tài)度那樣冷靜。在天黑前,他要帶我找個地方落腳。他不是村民中的一個,回避關(guān)于身份背景的問題,只是模糊地回答我說,他有責任管理這片樹林。黃昏逝去,伶仃的狼嚎變得密集。所幸他對這里的路非常熟悉,知道怎么走才能避開無處不在的白蟻巢和狼穴。最深的白蟻巢有十幾米深,人一旦掉下去,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不是餓死,就是被白蟻咬死。我嚇得緊跟著他的每個腳步,可是每當我靠近,他就故意加快腳步,與我保持距離。天黑風急,頭上亮起來一團團光,我起初以為是螢火蟲,但光團未免太大,不像是昆蟲的光。哦,那是電燈泡,如星辰掛在樹梢上,一條難以察覺的電線在空中延伸。管理員說,這里電力不足,平時燈是不開的。言下之意,是因為我來了,燈才亮起。他知道我為何而來,卻又呵斥我說光明在這兒沒有任何好處,甚至眼睛也可以拋棄,以此鍛煉暗中摸索的能力。他說的當然是氣話,滿心怨氣,拿我當出氣筒。但我從未要求他亮燈為我開路。我雖然不喜歡他,心中悶悶不樂,但并不想惹怒眼下唯一的向?qū)?,使自己流落荒野,葬身狼腹,也不愿自己的骸骨變成白蟻巢的一部分?/p>
我們順利抵達樹林的核心地帶:一座輪廓接近半球形的建筑。儲存的電力已不足,燈光逐漸衰微,無法照亮建筑全貌,我一時無法看清它的具體結(jié)構(gòu)。這個半球形的輪廓看起來像一座墳?zāi)梗蛘咭粋€碩大的蟻巢。我很好奇到了白天它到底會是什么樣子。管理員告訴我,那群村民就住在里頭。我不想貿(mào)然進入一個陌生空間。管理員表示,他只能送我到這兒,他要回去了,他住在另一個地方。后面又說,其實是因為里面的人不歡迎他。聽他這么一說,我更加懷疑他的身份跟金都房地產(chǎn)有不可撇清的關(guān)系。我沒有當場質(zhì)問他,只是點點頭,目送他沒入黑暗的叢林。他走后,樹上的燈就全熄滅了。我在黑暗中摸索,企圖找到進入的門,只摸到起起伏伏、大小不一的圓柱狀的東西。那是榕樹氣生根。這座建筑被榕樹的氣生根籠罩得嚴嚴實實,上空那個碩大的黑色陰影,便是榕樹的樹冠,這里仿佛是被樹妖掌控的蘭若寺。
景物充滿令人不安的敵意,我明明是這里的子民,為何沒有應(yīng)有的歸屬感呢?我想起爸爸搬到城市后,常常在夜晚拿出一張舊照來看,那是村民當年離開這里前拍的合照。那時大家不確定未來會如何,但整體上心中對此抱有期待。自那以后,我們各奔東西。若舉頭三尺有神明,那我們一定背叛了這里的山神,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故鄉(xiāng)變成了廢墟,無人供奉的神明也會凋零。即使不凋零,神明也不會等著人歸來。我們遷徙,他們也遷徙。是人是鬼,都必須寄生在特定的空間。比如管理員說,他要回去了,必須要回去一個地方,在那個地方生活作息。但馬這種動物,站在草地上就能睡覺,看來有些物種不需要特定空間。也許我們本來哪兒都不該去,這里就是我們的樂園。
有人打哈欠,有人在走動,有人在響鼻鼾,有人在喃喃細語……半球形的建筑里有人,他們和地底的白蟻一樣在黑夜的沉默中作息?!坝腥藛??我是XXX的兒子。”我壓低聲音喊道。半晌——“哦,是你,從這邊進來?!庇腥嘶貞?yīng)我。室內(nèi)亮起一盞暗燭,一張蠟黃的臉浮現(xiàn)在畫框似的窗戶后面,像一幅老舊的肖像畫。他是鄉(xiāng)村小學的校長,我們已經(jīng)多年未見。他繞過另一側(cè),用刀砍掉氣生根,砍出一道門,請我走進這座半球狀建筑中。他說,氣生根的生命力很旺盛,只需一個小時,它們又會重新長出來,覆蓋門口,他每次都用刀為自己制造出入口。
“校長好,好久不見,是管理員帶我來的?!蔽艺f。
“是他……”校長不屑地噴噴鼻子,“我們的恩怨還沒完呢。”
“恩怨?你們有什么恩怨?”我問。那個管理員果然有古怪。
“恩怨太深了。他正是這場災(zāi)禍的根源?!毙iL說。
校長披著一件污漬斑斑、潮濕的長外套,衣擺幾乎垂到地面,端著一盞燭臺走在前面。由于天花板過低,他只能弓著腰前進,穿過低矮狹窄的通道。得知我在城市當了建筑工程師,他頗為高興,說這里終于有希望了。但想起那份工作的卑微與艱辛,我無法為此感到驕傲,也不覺得自己能為這里帶來什么希望。我不過是一個疲倦的游子。
村莊從前只有清一色的泥磚房,這座紅磚結(jié)構(gòu)的建筑看來也是金都房地產(chǎn)的遺產(chǎn)。一走進這里,我便心有戚戚。這里的墻壁東倒西歪,在某種外力的擠壓下,形成了支離破碎的波浪形過道,給人一種隨時會坍塌的恐怖。這種外力顯而易見,來自榕樹的根莖系統(tǒng),它們遍布建筑內(nèi)部,從上而下穿透磚體和天花板,如同不朽的魔爪,死死攥住墻壁。這座結(jié)構(gòu)錯亂、近似危樓的建筑,卻又在根莖的牢固控制下,維持在一個實則非常穩(wěn)固的平衡中,令人驚訝。
校長看出來我在努力理解這里的情況,補充說,這里其實有三座建筑。繼續(xù)前進,我見證了這一點。從一道大門穿過另一道大門時,我發(fā)現(xiàn)兩道傾斜的大門原本分屬于不同的建筑,它們之間有一條半米寬的縫隙,榕樹的根莖把這兩座建筑(以及另外的一座)糅合成一體。這個被植物根莖系統(tǒng)控制、由三座建筑相互倚存而成的綜合體,房間四通八達,巷子曲折離奇,似乎能抵達任何一個角落,但稍不注意就會遇到死胡同。我想起白蟻的巢穴,簡直是鬼斧神工。校長說,他要帶我去看看這里的中心地帶。我一直想打聽爸爸的去向,但處境尷尬,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只好把話咽下去。
所謂的中心地帶,就是那棵榕樹所在位置——三座建筑的中心。榕樹從建筑中心拔地而起,一直朝著天空生長,向四周輻射出千萬條強而有力的氣生根,把它們收攏、壓縮、融合成如今我眼前這座鬼魅的妖居,現(xiàn)代的蘭若寺。相對而言,中心地帶比其他地方要寬闊,是一個廣場似的存在。在這兒,我終于看到了其他村民。他們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坐在地面或不斷徘徊,身穿同樣潮濕發(fā)霉的舊衣,如同一群遲緩的地底生物。這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呢?當初村民在我家雜物房里商討計策時,還保持著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而不是像一群被監(jiān)禁多年似的囚犯,充滿深深的哀怨。他們的臉跟夏天夜晚飛進來的螻蛄一樣,狹長、齙牙、偶爾舔著嘴唇,無所事事。他們抬頭望望我,沒認出我來,又像是刻意避開與我對視,繼續(xù)沉浸在剛才的狀態(tài)中。穿過中心地帶,走上一道露出鋼筋、形態(tài)扭曲的樓梯,我們來到二樓。校長指著一個空房間,說道:“你今晚在這里睡?!薄昂玫摹D敲魈炷??”“不知道?!毙iL端著燭臺,影子在切割他的臉,“自從你爸爸被狼吃掉后,這里就群龍無首,失去斗志?!薄拔野炙焕浅缘衾??!”“啊,你還不知道嗎?不好意思,現(xiàn)在才告訴你這個消息。”校長微微嘆了口氣,“我也是聽其他村民說的。我有自己要忙的事,你隨意吧……”“可是,他那天還打電話叫我來!”“是嗎?也許他活下來了吧。”校長露出一絲高興的神色,“嗯,這里不是毫無希望的。如果他給你打電話,那一定是從水電站那邊打來的。你明天到那兒去找找他,順便替我問好。”“你到底要忙什么?”“是這樣的,我以前在教堂當了一段時間牧師。”校長回答,“不過,要這里的人信基督是很難的,信佛又沒什么新意,但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拯救這幫游民……”
校長說完后還是走了,端著燭臺,走下樓梯離開。我要一個人在此過夜。房間朝著門口傾斜,地板是一個陡坡,必須抓住什么才能走到角落的床去。氣生根布滿墻壁,是不錯的扶手。這里還有一張傾斜的椅子,準確來說,是一堆椅子狀的氣生根,像公園里的植物雕塑。要坐上去可不容易,人不能在傾斜的物體上坐穩(wěn)。我躺在床上,身體一直向下滑,我只好扯下氣生根將自己捆起來,固定在墻上。在我窒息時,在我無處可去時,在我再也不能維持正常人的心智時,我的毛細血管會不會模仿氣生根呢:刺穿皮膚,朝著虛無的空氣長出紅色的分枝,從灰塵中汲取營養(yǎng),拓展生命的疆界。
睡夢中,我是一個溺水者,有時變成一株被絞殺的藤寄生的樹木。窒息的感覺令我處于瀕死的邊緣,無法醒來。當我真正醒來時,已看不到外部的光線,身體被密密麻麻的氣生根緊緊裹住了。它們越長越多。我成了一具木乃伊,如同被活埋在植物的墳?zāi)怪?。但聽覺仍在運作,四周有人在談話,那些地底動物般的村民正在窗外圍觀,討論該如何救我,卻沒一個進來動手。我還聽到有人說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吧,挖個坑直接埋掉,供奉山神,祈求恢復鄉(xiāng)村的原狀。被禁錮的感覺,被活埋的恐懼,以及暗無天日的囚牢,讓我想起童年某個黎明,由于發(fā)燒導致短暫失明,我的眼睛第一次在睜開后看不見白晝之光。
我的思緒被一種獻祭的神圣感所充滿。若父親是導致鄉(xiāng)村被毀滅的罪魁禍首,那么由兒子來承擔后果,未嘗不是一種選擇。當然,我沒有這么高尚,我不能在混亂中無辜地死去,而且小朵還懷著我們的孩子。我終于體會到小朵給予我的求生意志。
“散了吧,散了吧!都回去睡覺?!毙iL前來驅(qū)趕這群無情的村民。
“校長!校長!我在里面!”
“我沒空幫你?!彼f。他正忙著挖掘的工作,挖回一堆稀奇古怪的陶像碎片。
“好吧,好歹給我個工具吧?”
“不能給你,我要用呢。工具嘛……你有的是。”說完,他又繼續(xù)那項神秘的工作去了。
人最原始的工具是什么?自己的身體,人的能動性??臻g狹窄,無法彎曲手臂,我只能一邊用牙咬,一邊彎曲手指,用指甲一點點劃開樹根。很多細小的根莖扎入我的皮膚,汲取我的血液。掐斷這些如蚊子口器的根莖時,我的皮膚也一同疼痛,我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跟植物建立了締結(jié)關(guān)系,跟這里融為一體。流進嘴里的樹汁,意外地甜美,是我自己的血液。終于掙脫時,粗糙的樹皮早已磨破牙齦,我滿嘴都是血,指甲也鈍了,指甲肉撕裂,劇痛無比——但超越極限的疲憊令我無暇顧及,我想繼續(xù)睡。向下傾斜垂墜的感覺令人難受,我想象自己躺在平地上,于是,重力的方向改變了。第二天早晨,被榕樹根寄生過的皮膚竟蛻下了一層皮。這層在城市養(yǎng)出來的皮蛻掉后,我感覺很輕盈,想起動物學家的話:蛻皮不是一種結(jié)果,而是一種征兆……
三
清晨,村民吃白蟻做早餐,咀嚼樹根獲取汁水。他們一般不到外面去,害怕狼群,在半球形建筑里有白蟻和樹根就能生存。我問他們要一把刀,想砍一個出口到外面找爸爸。他們只顧著從地底的孔洞里抓白蟻吃,舌頭長長的,像食蟻獸。沒人理我。我向他們打聽校長的蹤跡,有個不耐煩的人終于告訴我,他只在夜里回來,接著指著榕樹,揮揮手,要我從那里趕緊離開,別在他們耳邊嘮嘮叨叨。
我爬上榕樹,來到半球形建筑的頂部,再攀著樹根滑下去。明明從這里就能走出去,校長偏偏要費那么大勁兒,在氣生根密林間砍一個口子。被榕樹根包裹的半球形建筑,在白天更加形象更加可怕,是一個半埋在大地中、布滿膨脹的血管脈絡(luò)、發(fā)霉的灰綠色心臟。休憩的蝙蝠倒掛在樹梢暗處,沉甸甸的,像榕樹結(jié)出的豐盛果實,黑色的果子預示著過度成熟或者腐爛。我輕輕捧下一只蝙蝠,它有一個豬鼻子,躺在我的手心,如同邪惡的嬰兒。我興奮得不由加重呼吸,它醒來了,驚慌地在我的虎口咬下去,接著撲打著柔軟的翅膀,飛向不屬于它的熾熱白晝。
水電站一定沿著河邊建立。我憑借舊日記憶,判定方位尋找河流。連河道也已改向了,還有什么是無法更改的呢?我捕捉微弱的水聲,才在西邊找到了河。淤泥充塞河床,河床抬高,水非常淺,沒有魚。今天的河流徑流很小,水庫沒有開閘發(fā)電。況且這么淺的河流,根本無法容納水庫開閘帶來的水量,否則河流將溢滿,淹沒樹林。倒是還有另一個可能:水庫干涸了。
水庫那頭本來就是崇山峻嶺,除了一座水電站,沒有其他建筑,金都房地產(chǎn)的拆遷改造沒有波及此地,因此越往水庫的方向前行,風景就越熟悉。這種熟悉感,有多少是大腦的補償作用?說不定眼前的風景也是經(jīng)過改造的產(chǎn)物。但我很確定,水電站還維持著舊日模樣。走過一道小橋,站在鐵網(wǎng)大門前,正對著那排職工宿舍,在其右邊的是一座低矮的發(fā)電房,里面的機器發(fā)出微弱的嗡嗡聲,緩慢的水流從發(fā)電房底下流過。我的到來引起了門內(nèi)一條巨犬的注意,它弓起瘦削的背,雜亂的毛發(fā)直豎,目露兇光。它那過于巨大的身型引起了我的懷疑——那根本不是一條鄉(xiāng)村的狗,而是一頭郊野的狼。所幸,它被拴在一棵樟樹底下,不會威脅我的生命安全。那頭狼是爸爸為了排遣無聊,特意在寂寥荒野里飼養(yǎng)的寵物吧?我拍遍門,無人應(yīng)答,最后在門上找到一張紙條,應(yīng)該是爸爸留下的:我若不在發(fā)電房,就是在大壩;要么,在兩地間徘徊的途中。
在途中我沒有遇到爸爸,倒是稀奇地遇到幾只山羊,它們齜著吸血鬼似的兩只獠牙,啃咬一塊狼頭骨。山羊怎么會有獠牙?白日熾熱炫目,水庫干涸了,有水的地方僅剩幾處,露出骯臟烏黑的河床,四處臭烘烘。我遠遠看見一葉小舟,擱淺在水庫中央裸露的泥濘處,進退不得,一個男人坐在小舟中,艱難地用船槳扒拉著,企圖將小舟駛到積水處。泥濘稀爛綿軟,根本不受力,他筋疲力竭,絕望叢生,望著日頭擦汗。那個男人就是爸爸。我朝他揮手,他也注意到我了,雙手卷成喇叭狀,朝我大喊。但我什么都沒聽到,熱浪似乎吸收了他的聲音。他離我太遠了。他是怎么困在那么遠的地方的呢?我把腿伸進泥濘里,根本探不到底,要是走過去,人沒走幾步就會整個兒陷進去。其實要救他已經(jīng)不可能。我環(huán)視一周,離岸十米的地方都是干涸的河床,也就意味著,即使我眼下有一艘船,也無處下水,即便我有一根長繩,也拋不到他手中。我跟他遙遙相望,他將說話速度放慢,把嘴型弄得夸張無比,看起來非常丑陋。
我試圖讀懂他的唇語:“回去……水……等水來……雨水……下山……回去……”太陽越發(fā)猛烈,山體和水庫都變得蒼白刺眼,爸爸的身影如同強光中的一顆塵埃。他困在水庫的腹部。狼的腹部。他正等著被時間的胃酸消化殆盡。一直等到太陽下山,看到爸爸躺在小舟中,我才轉(zhuǎn)身下山。下山途中,我聽到他的鼾聲在山川間回蕩,與貓頭鷹的沉吟共振。那是無盡的止歇……
我沒有打電話求救,而是等待雨季到來,等雨水把水庫蓄滿,等太陽把泥濘曬得干結(jié),直至人能夠在上面行走為止。這樣的話,必須有一個更強而有力的理由阻止我打電話求救,一個比爸爸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理由。那晚我住在水電站,樹下那頭狼整夜瘋了似的嚎叫。翌日早晨,我又來到大壩那兒與爸爸碰面。他還在重復昨日的動作,但小舟陷在原地紋絲不動。被困于水庫中央的他,由于極度的生理不適和精神折磨,不得不發(fā)展出新的生存方式,好比沙漠戈壁上的仙人掌為了減少水分蒸發(fā),進化出更細的葉子。舉個例子,在最炎熱的中午,太陽不斷蒸發(fā)水洼里的水,周圍白蒙蒙,似幻覺仙境,還有飛落下來啄食魚蝦的白鶴。而爸爸在小舟中打坐凝神,形體越發(fā)瘦削,有時甚至他只是一個無實體的輪廓,看起來有種仙風道骨的氣質(zhì)。我們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卻第一次在這種無法觸碰的距離中,有了更多交流。讀唇語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它可以解讀出無窮的歧義。我像個渴望得到教誨的弟子,聆聽先知的指示般,從爸爸的唇語里知曉了很多關(guān)于他帶領(lǐng)村民回來后的故事。
比如那頭狼的來歷:它是狼群的頭領(lǐng),爸爸設(shè)了個陷阱捕捉它,計劃將它馴化成一條聽話的狗。即使馴化失敗,只要擒著了王,剩下的狼就不敢胡亂傷人。這樣一來,村民就會重拾勇氣,走出暗無天日的囚籠,回歸正常人生活。爸爸真是異想天開啊,若狼群失去頭領(lǐng),自然會有下一頭狼繼任的,狼可不會像這群村民那樣,在以為村長被狼吃掉后便頓時軍心潰散。再來,是關(guān)于有獠牙的山羊。那山羊不是真正的山羊,是山羊跟麂的雜交后代。麂是一種有獠牙的鹿,生性膽小,祖輩稱之為“黃驚”,據(jù)說蹄子一旦濕了水,就跑不動了。它們跟靈活的山羊雜交估計是為了彌補缺陷吧,反過來,山羊利用從雜交中獲取的獠牙來震懾狼——想想那些啃狼頭骨的羊,就知道這不是裝裝樣子的。這里的麂早已消失多年,是祖父輩時代的動物,狼也是。我們離開鄉(xiāng)村后,它們的幽靈從地底鉆出來,收集遺落在空氣和水里的毛發(fā),再次聚集成形,在大地上奔跑、變異和繁殖。我問爸爸關(guān)于馴化狼的方法。他說他只是把狼一直拴在那里,讓它看看人是怎么吃飯的,又是怎么工作的,到晚上幾點就該熄燈睡覺。
“你這是想把它馴化成一個人啊!”我說,“好吧,成功了嗎?”
問了也是白問,那頭倔強的狼,連狗的習性都不想去模仿,更是徹底漠視人類的文明。爸爸失落地搖頭,認為自己不僅無法馴化一頭狼,而且他帶回來的村民更是在退化,退化成一群黑色的螻蛄,整天在晦暗潮濕的土里,扒拉來,扒拉去,找白蟻吃。他無顏面對曾經(jīng)信任他的村民,于是留下一地血跡和幾撮狼毛,偽造自己死亡的假象,躲在水電站里,研究如何利用小得可憐的徑流來發(fā)電,為這里的夜晚帶來光明。
當正午的強光抹去爸爸的輪廓,我與他見面的時間便宣告結(jié)束。我給動物學家打電話,問他如何將一頭狼馴化成一條狗,以及山羊是否可以與麂雜交并產(chǎn)生后代。動物學家仍為解剖一只蚊子整日焦頭爛額,沒有多余精力理解這種離奇的事,籠統(tǒng)地回應(yīng)道:“我們處在人類世的全盛時期,人的能動性非常強,極有可能推動下一波進化,或者引起一波退化。萬事皆可能。拜拜……”
我頭痛欲裂,視力減退,解讀唇語極大地耗費我的腦力和視力,仿佛要從復雜的密電中,解讀出下一階段的任務(wù)。我逐漸明白,爸爸其實交給了我一個隱藏的任務(wù):我要帶村民離開黑暗的半球形建筑。我如何能指揮那些遲鈍的、冥頑不化的村民?我要找校長談?wù)?,指望他給我提供一點幫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是我的另一位父親。
我在宿舍等校長來。既然我告訴他,爸爸是從水電站給我打電話的,那他一定會來看看這位還活著的朋友吧。我空等幾日也不見人影,只有狼在叫,還把附近的狼都引來了,它們用爪子輕敲我的門,模仿爸爸的語氣:兒子乖乖,把門開開——只有在恐怖童話里,狼才終于學會了人的禮儀。我不得不回到半球形建筑那兒去,因為村民說過,校長只在夜里回來。重回那里簡直是自投羅網(wǎng),不僅再次落入噩夢之手,神志昏昏沉沉,睡在傾斜的房間,連同宇宙也傾斜了,吃淡而無味的白蟻度日,還要遭受村民們的白眼和指責。另外,他們竟然仍在密謀著等我睡著后,將我活埋獻祭。
星漢燦爛的夜晚,當校長歸來時,那些密謀殘害我的村民才緩緩散去。他告訴我,有個女人打電話來找我。我猜那是媽媽,也可能是小朵,擔心她們是在勸我回去,決定不回電話。在這關(guān)頭,我不能被她們影響。校長手中的簸箕裝著一堆亂糟糟的碎陶瓷。對于爸爸還活著的事實,他根本不關(guān)心,匆匆走進房間。由于那次錯誤的抉擇,帶領(lǐng)鄉(xiāng)村走向滅亡,爸爸作為村長的光輝形象已經(jīng)瓦解,他的死活在村民心中根本不重要。校長不得不放棄通過我爸爸的意志去團結(jié)村民的想法。好在當牧師的經(jīng)驗幫助了他,一個計劃在他腦海橫空出世。校長計劃重建我們的宗祠,以此激發(fā)村民的決心,像當年先祖開墾農(nóng)田、挖掘水庫、開辟道路那樣,在一片荒涼的土地上,修筑一個全新的家園。
不久前,他找到宗祠舊址,挖地三尺,挖出歷代先祖的牌位,以及一堆被挖掘機碾碎的菩薩陶像。大多數(shù)碎片被碾為齏粉,陶像已徹底無法還原。一個可以取代我爸爸的人——應(yīng)該說是一種形象,人類世新神的形象,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一種使命感,催促他要在黎明降臨前完成這神圣的創(chuàng)舉:收集澄澈透亮的松脂,粘合陶體碎片;用美麗精致的木質(zhì)白蟻巢,填充陶體;榕樹的氣生根可以做胡須;帶刺的馬兜鈴藤正好適合編織受難荊棘冠……一個戴著荊棘冠、長著兩撇胡須的菩薩,右臉上缺了一只眼,施無畏印的手指也斷了半截。校長把隱藏在菩薩身后的痛苦和古怪,如此別扭地裝飾了出來,還在它的眉心刻下了一個名字:我父親的名字。這只是一個成年人的怪奇玩具,是粗陋兒戲的象征混合,要拿它做新神,顯然是在褻瀆舊神,遭人恥笑,更別說祭拜它。它只能擺在廉價工藝品店,或者二次元展覽上,博取一笑。
校長緊握我手,說我是他教學以來最有潛力的學生,他之所以一直沒有執(zhí)行這個計劃,是因為在等我來,他需要我的幫助。他說話的語氣跟爸爸如此之像,或說是跟那天電話里的“爸爸”很像。我突然明白一個令人心碎的真相:那個電話其實是校長給我打來的,為了引誘我回來,協(xié)助他重建鄉(xiāng)村的宏圖大計。我真正的父親很大可能正如他所言,已經(jīng)葬身狼腹。當校長在菩薩眉心刻下他的名字時,他就被注入其中,繼續(xù)施行象征性的權(quán)威。
校長見我不為所動,加上我的種種不信任,他勃然大怒。要是我不想繼續(xù)被村民威脅,就必須加入他的重建計劃。這項計劃表面是在重建鄉(xiāng)村,其實是為了在我身上重建父親的正面形象,消除村民的怨恨,否則當村民為了泄憤,再次密謀殺死我時,他只會袖手旁觀。我從未考慮過重建這片滿目瘡痍的村莊,此刻更是毫無底氣,不能把握他的計劃核心。死死攥住我靈魂、阻止我離開的唯一因素,僅僅是爸爸犯下的錯。我必須替爸爸做出補償。校長不過是順勢要挾我。我是一道橋,橫亙在冥河之濱與人世之岸,他們大步地在我身上走過。我體內(nèi)的肋骨如木頭在斷裂,骨刺入心。我勢必是那斷裂的橋,坍塌后的木骸將被釘成一具堅固的棺材,埋葬前人的歷史錯誤。我無法指望校長能提供任何現(xiàn)實性的幫助,他在構(gòu)建信仰的漩渦里暈頭轉(zhuǎn)向,越陷越深。于是,我想到了管理員。校長對管理員的身份諱莫如深,躲避瘟神似的,極力回避任何與管理員有關(guān)的問題。只要想起管理員,他就會感到難以名狀的痛苦。在我的逼問求證之下,校長終于承認:“從金都房地產(chǎn)來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四
在狂風怒號的樹林里搜尋幾日,我始終不見管理員蹤影,體力也消耗得厲害,怒氣因此漸漸平息了。事已至此,過去的道路已經(jīng)消失,新的道路尚未開拓,我只好前往水庫再次請求爸爸的指示。這時,管理員卻不請自來了。我經(jīng)過一個山洞時,他從里面叫住我:“喂喂!”原來他平日在城鄉(xiāng)之間來往,山洞是他在這里暫居的家。洞口外停著一輛皮卡,里頭有些新添置的生活用品和食品。“終于找到你了?!蔽矣袣鉄o力地說。“好久不見?!惫芾韱T請我進山洞里歇一會兒。我拒絕了,說還要到水庫那里跟父親見面?!八€活著?”管理員問道,“大家都說他被狼吃了?!薄按蟾胚€活著吧?!蔽艺f?!爸x天謝地!我的罪責又輕了一分。”管理員露出笑容?!澳氵€是有罪的?!蔽业吐曊f?!笆裁矗亢冒??!币娢也豢线M去,他只好自己走出來,要跟我一起到水庫看看我爸。我發(fā)現(xiàn)他是因為脊椎變形,走路才這樣左搖右擺,并非退化成猴子的姿態(tài)。
太陽高懸,熱浪灌進肺里灼燒。我們爬上高高的斜坡,來到大壩頂部,放眼望去,水庫的水更淺了,露出更多灰黑的淤泥,死魚爛蝦引來一大群白鶴來進食,熱浪里全是難聞的腐爛臭味。管理員緊張地尋找我爸的身影。我指著那艘擱淺的小舟,告訴他,現(xiàn)在太陽太大了,在炫目的正午時分,一般是看不見他身影的,可能他正躺在小舟里午休呢。管理員點點頭,緩緩放松了身體。我們在附近一間小木屋里躲避太陽。小屋很陰涼,內(nèi)部光線不太足,由于外頭光照猛烈,門口變成一個模糊發(fā)白的方形,似乎走出去,就會走入意識的幻覺中。管理員遞給我一根煙,還為我點火。一呼氣,煙氣就順著門口飄出去。他問我,這段時間生活過得如何。哈哈,還能如何?一無是處,什么都幫不上忙,還受到了村民的死亡威脅。我噗噗地吐著煙,想把那股不知名的怨氣全吐出去?!拔抑滥懔??!蔽移鐭熚舶??!爸牢沂裁??”他還在裝傻?!澳闶墙鸲嫉娜??!薄班拧阒牢伊??!?/p>
他又為我點了一根煙。沒有一絲風,煙氣沒飄出去。他在醞釀著說什么話,煙越抽越多,煙氣也越積越多,我們看不到彼此的樣子??峙略俪橄氯ィ覀儠锼涝谛∥堇?。我把他的煙扔出去。他吸了一口氣,咳嗽幾下。他承認他不是什么管理員,他是金都房地產(chǎn)規(guī)劃投資部的經(jīng)理,當初是他判斷錯了形勢,造成這一切錯誤。他有責任修正這個錯誤,收拾眼前的爛攤子。在某種程度上,他也算是這里的管理員吧,負責管理一個由種種錯誤堆疊而成、有待拆除的廢墟??上В侥壳盀橹?,他實在是無能為力。金都房地產(chǎn)本來氣數(shù)已盡,管理層的人卻要他做最后一搏,尋覓一塊適合的土地,開發(fā)一個新的地產(chǎn)項目,借機向政府和銀行申請資金援助,準確地說,是騙取貸款,若項目失敗,則卷款潛逃。他是怎么找到這個鄉(xiāng)村的呢?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還是病急亂投醫(yī),他也想不通,好比在這個充滿煙氣的屋子里尋找出口,唯一能看見的就是門口那道強光,只能朝著那里走。有光的地方不一定是出口,但當他第一眼看到這個鄉(xiāng)村,一種宏大的構(gòu)想就萌生了:金碧輝煌、古色古香的鄉(xiāng)村別墅群,在他眼前海市蜃樓般拔地而起,延綿千里。他肯定是產(chǎn)生了臆想,連續(xù)幾夜完成了用地選址規(guī)劃的提案,被破產(chǎn)的噩夢嚇得失去理智的管理層,在經(jīng)過簡單的審核后,很快批準了方案。
那么在爸爸腦海里,是否也曾出現(xiàn)過這么一片恢弘的別墅群?一個深藏在大山之中、與世隔絕的烏托邦。要不然,他是如何說服村民簽署合同離開這里的呢?僅僅是為了房地產(chǎn)公司一紙合同承諾的回遷房?那時的我是否有決斷力,阻止爸爸做這個決定?我不記得了,那一定是陳年舊事。我的無知是幫兇。我們共同的無知、盲目和沖動,構(gòu)建了一座泡沫的烏托邦。一輛輛挖掘機開進來,填埋原野,推倒房屋,傾翻宗祠。那些年齡長達百年的房屋,本來已搖搖欲墜,輕輕一推就倒塌了,他們沒想到竟然如此輕松就能讓一個村莊在地圖上消失。在衛(wèi)星圖上看,這里是一片灰暗的像素泥土。
最終令這項計劃毀于一旦的,若不是資金鏈,就是千百萬只的白色生物。那些從倒塌房屋里傾巢而出的白蟻,四處重建巢穴,侵蝕地表。為什么舊房屋卻能屹立百年?好比危險的白磷,存放于安全處,是相安無事的,可是只要輕微摩擦,便能引起自燃。白蟻是生物界的白磷,絕不能被驚動,絕不能擴散。它們除不盡,殺不死,人類無法從千瘡百孔的土地根除它們的意志。還有狼,狼來了。它們被機器的聲音引來了,在工人們累得睡死過去的夜晚,叼走睡得最沉的胖子。后來還有長著獠牙的山羊出現(xiàn),讓人想起吸血鬼,它們一撞就能把人撞飛,把機器撞得失靈冒煙。他怎么也沒想到,這里會有這樣充滿敵意的生物。他的意志不得不屈服于低級而強悍的生物的意志。在村莊被夷平后不久,金都房地產(chǎn)悄悄宣告項目終止,在原土地上種滿植物,代替藍圖上的別墅,仍幻想著盡最后的努力從政府和銀行手中騙取一筆錢。而他是這個早已宣告破產(chǎn)的地產(chǎn)帝國僅剩的代言人,留守在殘缺的廢墟里贖罪。這是他一個人的決定。銀行已經(jīng)清算了金都房地產(chǎn)的資產(chǎn),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努力爭取從清算資產(chǎn)中拿出一部分,恢復這片土地的原貌,補償我們這些流離失所的村民。他有一半時間在城市四處走訪,一半時間在廢墟樹林里試圖跟村民和解。他無法睡覺,一旦睡下,便是永恒的噩夢?!按丝?,我的生命有什么作用呢?僅僅是虛妄地去彌補無中生有的錯誤嗎?”他想。本來一切該結(jié)束就得結(jié)束,偏偏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最終大家為此付出代價。我們這群人,不過是由一個巨大絕望的母體繁衍出來的子嗣,繼續(xù)消化通過臍帶輸送而來的絕望情緒。
我們吸著對方呼出來的煙,在煙氣形成的通道里,交換彼此的困惑。但他的坦誠未能求得我真正的諒解。我在埋怨集體產(chǎn)生的愚蠢。出于對他的憐憫,也出于對自己的憐憫,我對他說,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了,有什么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他不愿意接受這段友誼,拘謹嚴肅,說所有關(guān)系都會煙消云散,現(xiàn)在唯一要緊的事,無非是想辦法消除內(nèi)心不安。他留在這里不是為了跟我們成為朋友,原本這只是一段利益交易。
“其實,我已經(jīng)成功為你們爭取了一筆補償款?!彼f,“但補償款不在我手上,它被凍結(jié)了。但要拿到它,是有條件的——繼續(xù)按合同動工,這筆錢將作為工程款撥下來?!?/p>
“這怎么可能?這里永遠沒法按你們的圖紙建成別墅?!?/p>
“是這樣的……”他說,“按照法院的判決,這里要最低限度地恢復為可居住區(qū)域,讓所有離開的村民回來。只有這樣,當初由于錯誤方案導致的種種衍生后果,才算得到一個書面終止。那時,我們雙方就各走各路,互不拖欠?!?/p>
“別以為這樣,你的良心就過得去。”
“我懂,但哪怕是一天也好。”他說,“一切的失敗都應(yīng)該扭轉(zhuǎn)為勝利。”
一只白鶴飛進來,沒看見煙氣中有兩個男人。我們突然止住話語,靜靜地看著仙鶴在云霧似的煙氣里,氣定神閑地踱步。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仙。煙抽完后,我們也無話可說了,相繼離開小屋,走下大壩斜坡。天色變得橘紅,這么快就到黃昏了嗎?不是,是小屋燒了起來,是我們丟的煙尾巴引起了火。“要救火嗎?”我問?!澳睦镉兴??”他反問,“水庫已經(jīng)干了很久了,不知雨季還會不會再來?!蔽覀儧]有急著走,反而在草地坐下來,饒有趣味地看著小屋焚燒。十幾分鐘后,我們看膩了,準備離開。剛才那只白鶴,從黑漆漆的木炭堆里走了出來,飛向水庫上空。我估計,爸爸已經(jīng)開始今夜的歇息,便沒有跟他道別。
補償款的誘惑能否超越狼帶來的恐懼,引領(lǐng)村民從半球形建筑走出來?恐懼是無法消除的,因為狼不會不吃肉,一日未被馴化為狗,一日還會在最大程度上威脅我們的生命安全。但補償款發(fā)揮了它該有的作用,把我從一個只會在圖紙上日復一日進行“紙上談兵”的人,變?yōu)橐粋€實踐者。這是重建家園工作的開端。在返回半球形建筑的路上,我琢磨著該怎么向村民宣布,我們分到了一筆補償款。家園的全新雛形,這時尚未構(gòu)筑出來,我也沒有任何想法。我以往所做的項目案例,是清一色的商住綜合體,是符合城市美好生活的形式,照搬到樹林里來或許說不通,也缺乏合理的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但我們不能,也不忍心像金都房地產(chǎn)那樣,把自己的故鄉(xiāng)再度夷平。
與管理員分別后,我悄悄折返水庫,心想爸爸也許跟校長一樣,不愿意見到他們的老仇人,才故意躲起來了。果然這次我見到了爸爸,立刻把補償款的喜訊告訴他,我們接下來還會著手重建鄉(xiāng)村。爸爸贊揚我的能力,還說我有祖父的風范。他回憶當他還是個孩子時,我的祖父就已經(jīng)作為工頭和其他村民挖水庫挖了好多年。工作是從他年輕時開始的,帶領(lǐng)村民一邊挖水庫,一邊修筑大壩和水電站,連通上游河流,引來水和電力。水庫所在的土地上本來也存在一個村莊,一條小溪穿越其中。為了挖水庫,那兒的村民全部遷移到我們村莊來。如今金都房地產(chǎn)所做的,跟當年我們?yōu)榱送谒畮於钠搅硪粋€村莊的行為,是不是一樣的呢?一個覆滅另一個。挖掘工作持續(xù)好多年,把一條小溪挖成一個水庫,將一個村莊沉沒在水下,挖出來的土足以堆起一座座山丘,龐大的工程曠日持久。然而工程完畢后,通水的過程在幾日內(nèi)就完成了,仿佛多年的艱苦勞作,到頭來只是一場痛苦的幻覺。在水庫通水之前,一切看似浪費時間、消耗生命的工作,都是必然的付出。它可不像磨刀,每次都能確保刀刃比上一個磨刀動作落下時更鋒利了一分。畢竟,在人類出現(xiàn)前,地球就花了億萬年來折磨古細菌,扭曲它們的基因,直到產(chǎn)生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突變,一次次地迭代。我從未見過祖父本人。爸爸說,祖父的尸骸還在水庫某處。當年水庫通水時,祖父站在上游入水口,著了魔似的,說要迎接水的到來,結(jié)果樂極生悲,被大水卷走了。人們在下游沒有找到他,猜測他的尸體還在水庫中。在水庫完工之時,祖父用自己的生命來致祭天地,致祭水下的英靈。爸爸痛心疾首,懊悔自己毀掉了父親的基業(yè)。情緒激動起來,他的身影就搖擺不定,隨時會隨風而逝。
我從修筑大壩的往事中,不斷考量如今重建家園的工作。盡管缺乏科學證據(jù),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我的歸來或許是某個先祖的意識殘留,在我身上發(fā)揮他的剩余意志力。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在千年前已經(jīng)注定,為了這天的到來,土地消耗了多少代人的生命,才等到了我的出生?大多數(shù)時候,我甚至不能主宰自身的去向,對自己缺乏信任,因此,將自己放在一個變革者、領(lǐng)導者位置上的想法,令我羞愧。我太抬舉自己了。不過,若將重建的事放在集體之上,我的羞愧卻能稍稍減輕。我幻想自己是一個提供動力的爐子,煤炭和火都必須在里頭燃燒、積聚,最后才能輸出動力。那些村民就像是一群因為被拖欠工資而選擇罷工的鍋爐工,我要做的是讓他們重回崗位,那筆資金正好派上用場。爸爸還問我城里的工作是否耽擱了。我有點緊張,因為他以前并不關(guān)心我的工作。我思考了一下,說,沒關(guān)系,重建故鄉(xiāng)的工作比為他人設(shè)計房子緊迫得多。他再次贊揚我端正的態(tài)度,但紙上得來終覺淺,他要我多向村民求教,他們原本是一群技藝高超的手工藝人,有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為了回應(yīng)他的關(guān)心,我問他在船上是否吃得飽,一定要堅持等到雨季來臨。他說,每日清晨和黃昏,白鶴都會叼來水果和新鮮的蜂蛹,他一天能吃兩頓。我這才放心下山去。
我好不容易才積攢出的這點兒可憐的使命感和底氣,卻在回到半球形建筑后,被里面發(fā)生的奇怪事情消磨了一大半。記得我上一次離開這里時,校長還在規(guī)劃重建他的宗祠,那時候,某種信仰機制仍未觸發(fā),我因此沒能理解他這項重建計劃的核心,以為那是誆騙和拉攏村民的說辭,而他造出來的菩薩終會淪為一個笑話。我現(xiàn)在走進內(nèi)部所看到的景象又是什么呢?在中心地帶,校長站在榕樹頭前,面前擱著一張桌子,桌面有一個盛著某種粉紅色物體的盤子,而那尊奇形怪狀的菩薩,正靠著盤子的右邊立著。原本閑散遲緩的村民,竟然在校長面前有序地排成一列,微弓著背,臉上的虔誠神情有些裝模作樣,不時望著盤子里的東西。滴答滴答,有水的聲音,我順著聲音朝上望去:一具駭然的尸體,正掛在榕樹上,那是一頭四肢不全的山羊,齜著獠牙的嘴巴還在往地上滴血。在潮濕的霉味中,我聞到一絲久違的肉香,肚子不禁跟著咕嚕作響。我離他們有一定距離,看不見盤中物,但里面裝的肯定是羊肉。校長用眼神示意我站在隊伍的尾端,和村民們一起排隊。領(lǐng)餐儀式開始了,村民朝菩薩像叩首祭拜,從校長手里領(lǐng)取一片仍未熟透的粉紅羊肉,走到角落吃起來。輪到我時,食物已經(jīng)派完了。校長對我說,如果想吃,就幫他肢解這頭羊的剩余部分,如果以后還想吃,就帶村民離開這里,到外面捕獵。外面有很多肉質(zhì)鮮美的山羊,不能便宜了狼。
“羊是你自己抓的?”我問。
“是我在狼窩附近撿的?!毙iL說,“狼有時殺了羊,卻不吃,扔在路邊,我看見了就撿回來煮著吃。要不然,我靠吃什么活下來?總不能凈吃白蟻吧?秘密就在這里。別告訴他們。”
“自私!你應(yīng)該分給村民吃,你看他們,吃白蟻吃得皮包骨。”
“不行!早一秒鐘計劃都會失敗,我必須等,必須看準時機。”
是的,他必須等,等到饑餓掏空了村民的意志,他再以菩薩的名義,施舍他們?nèi)馐?。我差點忘記校長從前可是宗祠的主司呢,他只不過利用宗祠主司和城市牧師的經(jīng)驗,在這里建立了一個荒野教派,在巧妙的時間點觸發(fā)了美妙的人性效果。我還沒來得及宣布補償款的喜訊,那天,在校長的帶領(lǐng)下,重拾勇氣的村民為了能吃到更多羊肉,走出了半球形建筑。肉體能量是生存之基本,在能讓人馬上獲得幸福的食物面前,具有交換功能的金錢的作用是滯后的。補償款忽然顯得可笑至極,但我對金錢的作用從不失望,無論菩薩虛偽的慈悲有多么強大。
樹林中的陽光使村民的臉色變得紅潤,呼吸充足而清新的空氣,干癟的身體也恢復了生機,健康蓬勃。他們歡呼雀躍,在水電站的宿舍安頓下來。一段日子后,他們從萎靡的精神狀態(tài)下剝離出來,漸漸恢復理智,擁有了個性,我再也不能只用“遲緩蒼白”等詞語籠統(tǒng)地概括他們身上的形象。另外,他們竟然不那么怕狼了,經(jīng)常成群結(jié)隊去撿被狼咬死的羊,后來開始動手制作捕羊陷阱。他們唯一介懷的,是拴在樹下的狼。他們想把它當看門狗來養(yǎng),但無論用肉利誘還是威嚇,怎么也馴服不了它,其中一人還被咬傷了。某天清晨,我看見狼腸穿肚爛,身上堆滿染血的石塊。它是被村民用亂石投死的。正午,狼頭被割下來,掛在水電站門口的鐵絲網(wǎng)上示眾,警告狼群別輕易接近人類領(lǐng)地。
我終于將補償款的事告訴校長,重建工作必須盡早開展,否則村民很可能會由于各種因素選擇離開這里,回到城市。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校長死也不會再信管理員的鬼話了?!爸亟ㄊ潜匾膯幔俊毙iL問。“你現(xiàn)在不這么認為了?”“倒也不是?!毙iL露出憂色,“問題是,他們憑什么要留下來?”“金錢就是上帝,有錢能使鬼推磨?!薄斑@條路我已鋪了一半……剩下的,就由你來吧?!薄笆裁矗野 ?/p>
還是得請管理員出手。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管理員終于答應(yīng)到水電站來,跟村民們面對面商討重建工作。雙方一見面,立即劍拔弩張,村民舉起石頭,掄起木棍,要管理員滾出去,否則打死他。管理員躲在我身后,在木棍石頭飛過來前,以最快速度將補償款的事說出來。矛盾卻越發(fā)地激烈,村民不信他,首要理由是:在鄉(xiāng)村重建后,證據(jù)就等于不存在了,在未來,他們將沒有任何證據(jù)或理由向金都房地產(chǎn)追責。管理員信誓旦旦地回應(yīng),賠償是經(jīng)過法院書面判定的,銀行也已作出清算,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只不過多了一項條件,就是必須重建這片土地,否則資金不會解凍。村民和管理員雙方所秉持的懷疑是一個死循環(huán):若A執(zhí)行,則導致B無效;若要B有效,那么A必須執(zhí)行。有一方必須妥協(xié)。管理員承諾,一旦開始重建工作,他會用自己的積蓄,安排工人將材料從城里運進來。
他們齊刷刷地看向我。我向校長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他完全不像一個剛剛樹立了權(quán)威的教派領(lǐng)袖,連當年做校長時的威嚴都不見了,跟其他村民一樣,可憐兮兮地等著我做決定。這是個現(xiàn)實問題,校長是一個只懂造神,卻不懂在現(xiàn)實里維護和延伸神權(quán)的人,他無心僭越界限。菩薩沒有在夢里對他下命令,他也并未真的想利用虛構(gòu)的權(quán)威為自己謀福利。這一系列行動,完全出于校長個人興趣,是舊日教派經(jīng)驗的投影,是走投無路的冒險,是無心插柳的結(jié)果。
而我這個毫無決斷力的年輕人,更不該在這件事上做決策??墒窍胂?,滋養(yǎng)村莊的水庫,是祖父牽頭挖出來的,后來離開村莊的行動,也是爸爸牽頭的。那么重建被爸爸毀掉的村莊,這個責任對于我來說,仿佛只是為了回到祖父的時代,做他做過的工作。我們的生命是一個循環(huán),我是一道橋,我是一具棺材,我連接一切,我也埋葬一切。我扯著嗓子,鼓足勇氣說:
“我們……我,別無選擇!”
五
校長的荒野教派沒有失敗。哪怕曾經(jīng)惱羞成怒,用石頭投死一頭狼,也明白山羊不是菩薩賜給他們的,村民仍會祭拜菩薩,假惺惺地祈求好人一生平安。這樣做能讓他們回憶起在漫長黑暗的日子里,第一次吃到肉的幸福。消除罪惡有兩種辦法:第一,是丟掉良心;第二,是借助神靈的胃液將之消化——這里指祭拜菩薩。在蠻荒時期建立的救贖儀式,到了理智成熟的時期仍具有心理成效。初一或十五,校長會帶領(lǐng)村民舉行祭拜活動。我從前認為這是人類眾多無意義的行為之一,但這種無意義的行為目前是有必要的,它為重建工作創(chuàng)造了首要理由:菩薩需要一個供奉它的廟堂。
正是基于這點,我從一開始就確定,要以半球形建筑作為重建工作的起點。歷史上有那么多人類活動以祭祀場所為軸心,圍繞著祭祀場所開展,而菩薩正是誕生于半球形建筑的神明。哪怕村民的祭拜行為純粹是出于習俗,就此而言,把宗祠作為村莊的中心也不會是什么難以理解事情,不會遭到集體反對。究其根本,宗族觀念在我們這個南方村莊原本就是牢固不破的。
半球形建筑早已沒有實際居住的意義,把它作為宗祠再理想不過。村民并不排斥將那里作為新宗祠,盡管蝸居其中的歲月苦不堪言?!耙舱蛉绱?,我們國家才有了臥薪嘗膽的美德,不是嗎?所謂苦盡甘來嘛。”校長順水推舟地說教,“我們應(yīng)該像給列祖列宗起牌位、修廟堂那樣,給菩薩修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場所?!?/p>
實際上,半球形建筑難以修葺,維持它穩(wěn)固的不再是鋼筋水泥,而是榕樹的根莖系統(tǒng),一旦被大量砍斷,勢必會導致建筑垮塌。然而,我必須找到一個重建它的理由,很快,我想到了修復壁畫。龍、鳳和凰,這類符號在宗祠里必不可少。我記得舊宗祠的大門頂部,原本有一幅巨大的灰色壁畫,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壁畫上描繪的是一條長刺的可怕蠕蟲,在泥土里打洞翻滾。長大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騰云駕霧的中國龍,只不過由于年久月深,顏料剝落,使其失去了龍的形態(tài)。從蟲到龍的認識,我感到不可思議。同樣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村民中正好有幾位是當年負責描繪壁畫的工匠,對于我的提議,他們欣然答應(yīng)。他們在山洞里找到了許多工具,是當年離開前因為帶不走特意藏起來的,比如鑿子、鐵鋸、直角尺、線錘、油漆等等。他們刮凈磚塊上厚厚的青苔,在墻體上描繪龍鳳圖以及一個菩薩的形象。再后來,有人用故事線的形式,描繪了菩薩誕生的過程。我們還在頂部鑿開了更多通風口,以改善建筑內(nèi)部的潮濕環(huán)境。
干燥的日子持續(xù)著,在無雨的夜晚,我們圍坐在中心地帶,燃起篝火,舉起火把。工匠仍孜孜不倦地在墻體上描繪壁畫。通曉民歌的人,用鑿子在墻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刻下歌詞,夾雜幾句偶得的詩歌般的囈語。那些刺激心靈的藝術(shù)、習俗和靈性,就這樣慢慢迸發(fā)。我們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工匠虛構(gòu)的故事符號里重新認識自己。校長把廣播體操的動作稍加變形,組織了一套簡易的舞蹈動作,要我們像古代人那樣,圍著篝火跳舞。我們這群習慣了規(guī)范和體面的“城市人”,哪能做出這種猩猩似的可笑動作呢?我們只好扭扭捏捏地做動作,一邊互相取笑,最后竟然也放浪形骸,不管不顧,跳到篝火熄滅,疲倦地沉入夢鄉(xiāng)。管理員自認是一個外人,是一個有罪的人,他始終坐在角落,不參與我們的活動,徹夜不眠,望著通氣口外的狹窄夜空嘆氣。那里星光熠熠。
在這不久后,管理員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幾天。在我們以為他不會再回來時,他開著皮卡回來了,載著滿滿一車木板。在他離開的日子里,我?guī)状螌徱暤降滓阅姆N方式重建鄉(xiāng)村。我們不能長期擠在水電站的宿舍里,否則那跟住在半球形建筑里有什么區(qū)別?地底也已被白蟻蛀空,布滿曲折的鏤空通道。對白蟻來說,那是巧奪天工的精致巢穴,但對人類來說,這片土地已經(jīng)不適合修筑地基。唯一不受白蟻侵害的,是眾多莽莽蒼蒼的巨樹。當我看見管理員載著木板回來時,我立刻意識到,我們的新家將建在樹上!
人類祖先完成了離開樹木、生活在地面、從四肢行走到直立行走的漫長過程,現(xiàn)在我們又將回到樹上生活。當我跟管理員分享建造樹屋的想法時,他的目光告訴我,他也是這么想的。我很快就把這個決定告訴其他村民。令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群村民都有多年建造房屋的經(jīng)驗,這些年去到城市,他們依然延續(xù)著建造房屋的工作,在各種建筑工地里謀生。我不得不感嘆,爸爸在通訊錄里查找村民信息時,或許早已有所預料地挑選了有特定技能的村民。可是我不熟悉如何在樹上建造木屋,畢竟我們使用混凝土和磚塊建造房屋已有多年歷史,我的日常工作所考慮的也大多建立在混凝土鋼筋的受力結(jié)構(gòu)上。不過,能回歸木匠的工作,他們都顯得躍躍欲試。在管理員帶來的材料里,并沒有鐵釘,沒有射釘槍,更沒有粘合劑,也就是說,我們只有一堆木板——榫接,是我們唯一的辦法。對于榫接,我也一竅不通。說來羞愧,身為一個工程師,我從未下過建筑工地。長期以來,我在爸爸眼中都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人。
那晚,我們圍坐在篝火堆前,討論樹屋的建造方法。在我們決定建造樹屋的那刻,先民的智慧便如幽靈般慢慢匯聚在我們的思維里。一位村民驀地站起來,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提出了一個先導性的方法:以樹干為中軸,在樹干上鑿出榫眼,再接入作為房屋框架、帶有榫頭的木板,以此將房屋主體嵌入厚實穩(wěn)固的樹身中——這就是單間樹屋的基本建造形式。每間樹屋之間,可以通過連廊連接,組成小型的空中群落,相互走訪只需在空中行走,不必抵達地面,避免受到狼群襲擊。但組成群落的樹屋數(shù)量不宜過多,避免在狂風驟雨的天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接連倒塌。那是我第一次學習制作榫卯,將兩塊木料通過榫卯嚴密地扣合,受力形式多么自然美妙啊。我感到了精神上的充盈。
樹屋的排列方式,需得到進一步明確。我希望它們能夠以某種特定有序的方式進行。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當我百無聊賴、無意觀星之時,一個想法闖入我腦中:黃道十二宮。黃道十二宮圖是一個同心圓,我計劃將半球形建筑作為同心圓的中心,向外輻射幾個圓形,每一個圓用六間樹屋組成。第一圈樹屋以宮名來命名:命宮、財帛宮、兄弟宮……第二圈樹屋以對應(yīng)的十二星座命名:白羊?qū)m、金牛宮、雙子宮……第三圈樹屋則參照節(jié)氣命名:春分宮、谷雨宮、小滿宮……至于第四圈,宇宙的創(chuàng)生發(fā)展有一個時代循環(huán),每個時代有其具體名稱,以太陽的黃金時代伊始,到處女宮的黃金時代,再是獅子宮的水銀時代,歷經(jīng)瀕臨滅亡的錫鉛時代后,再循環(huán)回到太陽的黃金時代。若不談星相學,單就建筑形式而論,同心圓也是城市土地空間外向擴張的有效的組織模型,是由E·W·伯吉斯于于一九二三年提出的。我是如此強烈地希望將鄉(xiāng)村重建的模型與宇宙運行的形式結(jié)合,它無疑給我?guī)砹藷o限的重生之感,以及深邃遼闊的寧靜。
我將為它命名:十二宮樹屋。
某天,在管理員給我們運送木料回來時,另一個人從副駕駛室走出來。是小朵,我的妻子。我為自己遺忘她多時感到極度內(nèi)疚,立刻上前抱緊她。在我擁抱她的時候,有一個橢圓形狀的東西擋在我們之間。小朵的腹部隆起了,那是我們的孩子??墒俏业降讈磉@兒多久了呢?一個星期,還是幾個月?我已然記不清。我既迷茫,又無比雀躍。“看,七個月大了?!毙《湔f?!胺浅1浮恢獣r日過?!蔽逸p撫著她的胎腹?!澳慊貋淼臎Q定是對的。這里在重建,沒想到可以在樹林里建造一個村莊?!薄笆堑?,我在努力重建故鄉(xiāng)。這里將成為我們的家?!薄笆菃??真的可以嗎?”小朵挺著肚子走在樹林里,顯得很吃力。因為到處都是白蟻造出來的陷洞,我們走得小心翼翼,有種玩躲避球游戲的驚險。陪她穿越樹林時,我時常語塞。她不就是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嗎?丈夫被流放,去開墾寒冷的蠻荒之地,妻子甘愿一路跟隨?!皨寢屇??”我問?!八@幾天跟鄰居打麻將去了,說遲點再來。她還給你帶了曬干的剝皮牛?!毙《湔f。她從包里拿出一袋散發(fā)微弱腥味的魚干,肉質(zhì)白慘慘的。我想到的依然是:酷刑?!耙粋€人來太危險了,你應(yīng)該和媽媽一起來?!薄翱晌业炔患傲?,我希望和你一同見證孩子的出生?!薄昂冒『冒?。”“這里多么美啊。懷孕期間我總感到煩躁,剛才一看到鄉(xiāng)村的景色,心情立刻得到了恢復。”小朵說,用力吸著樹林的空氣。她看到的是鄉(xiāng)村的幽寂和自然的融洽,哪怕去到貧民窟,她也會把當?shù)氐钠茢『烷]塞當成悅目的奇觀,而我看到的是徹底的傾圮和絕望。
那么多年,我和小朵的兩人身影只穿梭在地鐵、商業(yè)街和高樓大廈之間,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埋伏著危險的狼群、幾乎被人遺忘的鄉(xiāng)村國度里。我們走在時間和記憶邊緣的土地上,黃昏光線在她的臉頰上染出成熟果實的金色。在菩薩的世界,我們受著現(xiàn)實的無盡苦難,同時憧憬著內(nèi)心的極樂。她能承受得住這種苦嗎?小朵忽然問起爸爸的去向。我騙她說,爸爸和村民們一起建造樹屋,有時,他還會坐船到水庫中央釣魚,思考村莊的未來,極少回來。
建造樹屋的工作還在繼續(xù)。半空中,樹屋如年輪般一圈一圈地生長。我想起未出生的胎兒,他的大腦里面,也有一個個神經(jīng)元正在互相連接,發(fā)展出精密的神經(jīng)傳導網(wǎng)絡(luò)。樹屋建成后,對于誰要住某間以某個宮名來命名的樹屋——比如住在官祿宮的人,未來將會加官晉爵——村民互不相讓,爭著,吵著,在未完成的幻想中興奮難抑。
散落在樹林里的涼亭、石碑和牌匾,都是上好的裝飾,我把它們?nèi)堪岬綐湮莞浇?。我們的烏托邦初具?guī)模,變得深邃又立體。黃道十二宮正在形成,我們的生活宇宙不再是一團不定形的星云。當我累得躺在草地上,望著樹林上空時,忽然想起三葉蟲和恐龍在它們的時代活了幾百萬年,最終滅絕,人類才出現(xiàn)幾萬年,結(jié)局恐怕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人為什么還要做這么多事?是為了打發(fā)無聊嗎?總不能像圣殿矗立著一動不動吧,哪怕是圣殿也需要有信徒前來祭祀。如今輪到人類建造屬于他們的世界。
小朵的到來在村民中引起了怨言,他們雖然由衷地期待著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但也擔心照顧孕婦會耽誤工程進度。為此,小朵在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飼養(yǎng)山羊,擠取羊奶。一是為了給身體補充營養(yǎng),二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個累贅,能憑一己之力改善這里的生活。她要讓村民在黃昏結(jié)束工作時,都能喝上羊奶。起初,小朵找到一只受傷的羊羔,帶回來照料。后來,母羊找上門來。這些在樹林里神出鬼沒的山羊,竟不怕這個女人,最后還來了一大群。它們的獠牙也沒有嚇到小朵。山羊很聽她的話,白天吃草,吃白蟻,夜晚睡在樹屋底下,不久前它們還是樹林里的一群敢跟狼搏斗的野獸呢。母羊在黃昏產(chǎn)下羊羔,第二天清晨,羊羔就已長大,性成熟,繼續(xù)繁衍。有時這里的時間過得很快,有時我懷疑是因為小朵把羊羔照料得太好了,緣于她的母性的力量。她馴養(yǎng)山羊的技術(shù)是從何而來的?難不成真的如她所言,她的前世是一個牧民?后來校長說,那些山羊是當初我們離開村莊時所放生的山羊的后裔,它們比狼更容易馴服,只需要一個有天賦的牧羊人。哪怕是羊,若能在安全的地方生息繁衍,是不愿意在樹林里擔驚受怕的。真是一群狡猾的動物。
在菩薩像的注視下,校長為我和小朵證婚。所有村民都來為我們祝賀。在祖輩的故鄉(xiāng),我們正式成為一對夫妻。我們度蜜月的方式多么淳樸啊,在熊熊篝火旁,唱歌,跳舞,聆聽描繪壁畫的工匠講述壁畫里的遙遠故事。火光躍動,壁畫上的瑞獸飛升到空中,我們心中極樂的幻象?;槎Y結(jié)束后,壁畫工匠在墻上補充了一個懷孕的女性形象。
在樹屋完工之際,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要搬到樹屋去,過樹上的生活。我們經(jīng)常沿著同心圓,從里到外、又從外到里地漫步,以腳步丈量星座間的距離。樹冠是我們的天臺,樹杈是我們的晾衣架,晚上夜風習習,松果掉落時發(fā)出寂寥的聲音。我們聆聽山羊的鼾聲入眠,一想到第二天能喝上新鮮的羊奶,便喜不自禁。有時,一覺醒來,我們發(fā)現(xiàn)樹屋跟昨夜的位置不同了,同心圓似乎像羅盤一樣在夜里旋轉(zhuǎn)過,就在我們熟睡時,它與宇宙星辰的運行呼應(yīng)著,悄然運動,共成一體。盛大的雨季尚未到來,但雨水逐漸增多,徑流變大,水電站恢復了運作,每天能為這里帶來短暫的光明。在每個禮拜天,我們聚集在半球形建筑里,繼續(xù)燃起篝火,飲用羊奶,祭拜菩薩。每當我們唱歌跳舞,壁畫圖案便借著躍動的火光,投射在空中,斑斕多彩,宛如神跡。我們沒有深究種種幻象般的圖景,只是沉溺在其中,完全忽視了更大的殘酷現(xiàn)實在前方等待我們。
熱鬧平息后,有幾個村民忽然問起爸爸的去向。我反問他們:“你們不是說他被狼吃掉了嗎?”見他們啞口無言,我繼續(xù)說:“但是,我在水庫那里見過他呢……”村民撓撓頭,說他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夢,還是親眼所見的,因為有段時間,他們總是夢見狼吃人的事件。
狼群入侵,依然是個不可忽視的問題。有段時間,越靠越近的狼嚎讓我們夜夜不得安眠。我產(chǎn)生了建造圍墻的想法,繞著樹屋區(qū)域建造一堵高墻,擋住狼的入侵。然而,我們剩下的材料甚至不足以建一道籬笆,更別說建造高高的圍墻。管理員解釋說,他的積蓄快用光了,所能買到的材料越來越少。我再次向動物學家求助,該如何驅(qū)趕狼群。動物學家說,他已經(jīng)放棄了解剖蚊子這種低級物種了,開始解剖自己的身體。我希望他這是在開玩笑?!袄鞘勤s不走的,土地本來就是它們的?!眲游飳W家說,在電話那頭發(fā)出恐怖的呻吟聲。“你沒事吧?!”我問得心驚膽戰(zhàn)?!鞍“。瓉硇呐K跳動起來是這副模樣的……樹根裹著一個紅色的球!”他咬著牙,自言自語,“你可以放一頭羊在外面,這樣狼就不會吃你們啦?!?/p>
因此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失去一頭羊。當小朵終于發(fā)現(xiàn)她飼養(yǎng)的山羊越來越少時,我才告訴她真相,她必須面對殘忍和荒涼的生存方式。她掩面哭泣。我沒有問她,為什么愿意跟著我到這兒來。我們的愛情生活還有別的出路嗎?看著她的腹部一天天變大,我開始擔憂,怎么能讓孩子在這種缺乏醫(yī)療條件的地方出生?有時,小朵也會厭倦這種不可理喻的荒涼生活,問我:“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在城里買一套房呢?”她似乎一下子忘了,我們是從城市回來的,本來在城里就有一套房。當我準備提醒她這點時,她卻用一種以前給二手商品估價時的精準語氣,補充說:“但我相信,這里肯定會有變成一座繁華城市的一天!”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心中依然有著深深的黯然。
經(jīng)過一段短暫、狂歡、幸福的生活,另一種怨言在村民中慢慢滋長。這里的生活無法靠十二宮樹屋和菩薩來維持。由于建造材料短缺,十二宮樹屋的規(guī)模沒有繼續(xù)擴大,村民每日無所事事地兜圈,繼而產(chǎn)生了一種重新向遲緩蒼白的地底生物墮落的趨勢。校長也早已疲憊不堪,再沒有信心鼓動村民去相信菩薩,因為那不過是一個丑陋的玩偶,我們的崇拜都是自發(fā)的、自欺的,是自我安慰?!罢鎽涯畛抢锏慕烫冒?,一派富麗堂皇?!毙iL說,“我們沒法像千年前那樣,能在艱苦日子里有所信仰了。溫飽娛樂,才是唯一的教派?!笔曼h人的那種偉大的失敗,是不可復制的,他們隨行的妻子卻注定要受到生活的摧殘。這里終究不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烏托邦,我們的幻象有天會崩潰,只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假裝努力活著。
如果有這么一天的話,就是管理員不再給我們運送材料的那天。他說,我們的重建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責任也到此為止,互不相欠。
“補償款呢?!”我們追問他。管理員如釋重負,卻也無奈地告訴我們,我們所用的木板其實就是所謂的補償款。金都房地產(chǎn)破產(chǎn)結(jié)算的資產(chǎn)里,包括遺留在爛尾工程現(xiàn)場的各種材料,而這就是他努力為這里爭取回來的補償,一堆死氣沉沉的木頭。他一邊說出真相,一邊往后退,跳上皮卡。又一個彌天大謊!村民怒不可遏,追著管理員匆忙駛離的皮卡扔石頭。皮卡噴出一股股黑黑的濃煙,在那股濃煙里,有我們共同的、也是最后的罪孽。
經(jīng)過這次事件后,村民徹底泄了氣。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刻,只要我稍微打個瞌睡,再睜開眼,都能看見一個蹣跚的背影正一腳踏出樹林邊緣。我們這個建立在被遺忘的廢墟上的家園,被看不見的蟲子蛀空了,卻永遠不能像白蟻巢那樣保持穩(wěn)固。“菩薩啊……”校長對著天空碎碎念,“啟示從來沒有像今天那么明確?!毙iL最終決定離開,城里的信眾比這里的人更需要他。臨行前,校長把菩薩像送給我。在我伸手要接住它時,他又把手縮了回去,將這尊丑陋的玩意兒扔進了深不見底的白蟻洞。小朵臨盆在即,我不得不考慮回城,將她送到醫(yī)院待產(chǎn)。“這里的生活無以為繼。我們回去吧,孩子要出生了?!毙《涿共空f。她在此前埋下的是一個伏筆,現(xiàn)在她的如意算盤可終于打響了。媽媽也打電話過來,質(zhì)問我們怎么還不回去,還叮囑我把爸爸也帶回去,她一個人在家里無聊死了,天天不是打麻將就是跟姐妹們聚餐。
就在我們決定離開的當晚,天下起了傾盆大雨……
雨季來了。徹夜的大雨。暴雨打在樹屋屋頂上,震耳欲聾。漏雨聲在我們的想象中引起了關(guān)于災(zāi)難的憂慮,如身處飄搖的方舟之中。在雨水浸泡下,樹屋的木頭神奇地長出了樹芽,似乎久旱結(jié)束后,連死亡的木頭都忍不住要發(fā)芽,來慶祝雨季的到來。不用多久,我們辛苦建造的樹屋會變成一團團綠色的植物。某夜,我和小朵正好住在“命宮”樹屋,她胎動劇烈。如果孩子今晚出生,他將是鄉(xiāng)村重建后第一個出生的孩子。但胎動在清晨逐漸平息了。清晨時分,我和小朵去見孩子的祖父。我們踏著泥濘,一路跋涉,在抵達大壩頂部時,看見水庫的水果然滿了。水面籠罩著薄霧,一條小舟正緩慢地穿過薄霧,朝我們漂來?!澳憧?!”我指著小船,“看到了嗎,是爸爸。我們一起回家吧。”“沒有吧,我怎么看不見。”小朵極目遠眺,“不過我好像又聽到他哭了……”“怎么會?雨季都來了,他高興都來不及呢?!蔽艺f。
我確實見到了爸爸,他還用唇語告訴我: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他找到了祖父的遺骸,是昨夜的大雨沖出來的,這里無盡的薄霧,就是祖父那朦朧的靈魂留下來的最后氣息。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肺部無比冰涼。當小舟靠岸時,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爸爸的蹤跡,里面只有幾根濕漉漉的水鳥羽毛,以及一些沒有被消化完全的魚骨。于是,我只好揀了幾根鳥羽和魚骨,揣進口袋,當作是爸爸的信物——我不想稱之為遺物——給媽媽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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