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是當(dāng)代作家中一個獨(dú)特的存在,藝術(shù)已經(jīng)成為了他名副其實(shí)的職業(yè)和生活方式。其人其文本身就已提供了一種現(xiàn)實(shí),一種浸入虛構(gòu)的現(xiàn)實(shí),一種來自底層的悲憫與思辨,一種作為民間藝術(shù)家平視生活的眼光和姿態(tài)。作為現(xiàn)實(shí)的人和故事人物的鬼金與其他人和事物之間,始終處于靜謐的平衡之中。其作品最終都能提供給讀者一個能夠讓人捕捉和把握得到的出口,朦朧而不艱澀,冷峻而不絕望,作者和讀者通過作品共同完成一次自我認(rèn)知和解救。正如這篇作品,“郊游”成為一個作為原因、方式和結(jié)果的意象,成為一次對生活邊際的探尋。
閱讀和寫作本身也即是對人自身邊際的不斷摸索和探尋。
一
“……接連兩聲槍響,她死了,躺在地上,鮮血流出來,滴到身下的陽臺上。狗從里面跑出來,它聞了聞女主人的臉,接著又舔了舔,然后把脖子伸向高處,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吠叫,但立即被另一聲槍響打斷了。這時候一個盲人問,你聽到什么響動了嗎?三聲槍響,另一個盲人回答說,但是還有一只狗在叫,已經(jīng)不叫了,大概是因?yàn)榈谌晿岉?;很好,我討厭狗叫?!?/p>
《復(fù)明癥漫記》讀了差不多半個月,終于讀完。上面的這段話,我?guī)缀跏谴舐暲首x出來的。我的朗讀聲,在屋子里回蕩。我合上書,從床上下來,去倒杯水。我不討厭狗叫,我更喜歡把“狗叫”叫作“犬吠”。
這時候,手機(jī)的鈴聲響了。我拿過手機(jī),是一個陌生號碼。從軋鋼廠辭職兩年后,很少有人和我聯(lián)系,手機(jī)通訊錄少有的幾個有人名標(biāo)注的號碼,也多是沉寂的。我想,可能是快遞,是我網(wǎng)上買的三本書(《比利時的哀愁》《七個瘋子》《我們?nèi)绱藷釔鄹駛愡_(dá)》)到了。我接了電話,問,快遞嗎?對方說,什么快遞?。磕闶恰靶∪毡尽眴??我說,什么“小日本”,還阿富汗呢,你誰???我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想罵臟話了,但我克制了。對方問,你到底是不是“小日本”吧?我問,你到底誰???咋知道我在工廠時候的外號?對方的嗓門大起來,近乎喊了,說,你說我誰?我是你師傅孫大頭。我差點(diǎn)笑了,說,啊,是師傅啊!你直接說你是我?guī)煾稻偷昧?,拐彎抹角的干什么?師傅說,這么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我只是確認(rèn)一下。我說,哦,有事嗎?師傅說,沒事兒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你辭職了,當(dāng)作家了,就牛了嗎?連我這師傅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吧?我說,你咋還這樣呢?說話帶刺兒。再怎么說,你也是我?guī)煾怠煾嫡f,這還差不多,打擾你寫作了嗎?我知道你一天靠寫字吃飯不容易。我說,沒,剛看了會兒書。師傅說,后悔辭職了嗎?我認(rèn)識別的廠子的人,說招開吊車的,你去嗎?只是給的錢少,一千八,啥也不管。我說,不去。在咱們廠三千多,五險一金都給交,我都不干了,更別說一千八的了……我辭職的時候,連那個特殊工種作業(yè)證都沒要,早過期了。師傅說,可以再考的,你還年輕,再加上之前開過吊車,好考的。雖然是熟練工種,但也算一門可以吃飯的手藝。我說,師傅的心意,我領(lǐng)了,謝謝。師傅說,啥時候?qū)W會客氣了呢?小日本。
“小日本”這個外號是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下面干活的人給起的,傳到了班組,就叫開了。那時候,我就是一個不合群的人,不知道下面的工人從什么地方把我和日本人聯(lián)系到一起,我也奇怪了。叫的人逐漸多了,連他們要車干活都喊,小日本,上車干活了。小日本,上車干活了。我知道這外號里面有著貶義,但我不稀罕和他們計(jì)較,也不值得生氣。如果我是小日本的話,他們是什么呢?那個時候,我的想法就是,當(dāng)時的工作只是一個飯碗,早晚我要逃離軋鋼廠的。沒想到這個外號竟然被叫到我前年辭職,離開軋鋼廠后,再沒聽到。雖然還生活在這座小城市,兩年來,竟然沒遇到過廠里的人。聽到電話里第一聲“你是小日本嗎”的時候,我確實(shí)愣怔了一下,等我想起來這是在問我,之前那種莫名的厭惡里竟然有了一絲親切。原來,我還有“小日本”這個外號。
師傅一直不說有什么事兒,和我閑聊著。我也問了一些廠里的情況。師傅說,不死不活的,現(xiàn)在這經(jīng)濟(jì)狀況,能開出工資就不錯了。你咋樣?我說,比上班的時候掙得多。師傅說,我就沒看錯你,小日本。在工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會長期在工廠干下去,像我這樣,一直熬到退休。我問,你要退休了嗎?師傅說,還有半年。終于熬到頭了。從十八歲進(jìn)工廠,大半輩子都扔在廠里了,要退休了,人也老了,好在還是一個全乎人,身上沒有缺點(diǎn)啥……師傅在電話里嘆息著。我能理解師傅的那種感傷和對老的恐懼,就像我進(jìn)入中年的恐懼一樣。正是因?yàn)橹心甑目謶?,我才從軋鋼廠辭職回家,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目前,我寫作為生。師傅嘮叨起來沒完,我還不好意思打斷他。畢竟師傅在工廠里的時候,對我不錯。師傅姓孫,叫孫泰亭。廠里的人都喊他“孫大頭”。師傅說著說著,話題扯到一個叫符大力的工友。符大力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沒印象了。師傅說,是另一個班組調(diào)過來的,是你辭職之后,我們班缺人,他來頂你的缺。我說,哦。師傅說,那天,三班,大力睡醒起來上班,去廁所,沒想到死在家里的廁所里了。他媳婦早上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都硬邦了。你說,這要是死在廠里,咋也能賴個工傷什么的。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說沒就沒了,才四十五歲。也怪他喝酒喝得太狠了,是一個大酒包。每頓飯都要喝點(diǎn)兒。有時候,還把酒帶到吊車上,偷偷喝。有一次被查崗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把酒裝在鹽汽水瓶子里。唉,只是那么漂亮的媳婦便宜了別人。師傅在電話里嘿嘿笑了兩聲,讓我覺得瘆得慌。這就是廠里的人的想法,玩笑里帶著惋惜,說說笑笑的,事情過去后,也就都忘了。
我對于工友的死亡總是莫名感傷。師傅說,因?yàn)槲业霓o職,符大力去我們班頂我的空缺,仿佛符大力的死和我有關(guān)似的。他者的死亡時常像一根刺,狠狠地扎我。那些逝者的靈魂,猶如黑暗中的星星,被從天空摳掉。流離顛沛,在沉睡的大地上,在那些睡眼惺忪的人群之中……而我,需要血,需要血的燃燒。需要火,需要火,來燙我,來燒我……直到我生命殆盡。這是否就是我的命運(yùn)呢?做那個獨(dú)立、清醒的,不盲從、盲目去跪著的人……這么說好像我不跪似的,我也跪的。我跪天地,跪祖先、跪那些各個領(lǐng)域的藝術(shù)大師們……
我在軋鋼廠工作的二十五年里,親見和聽說的工亡或意外死亡的,就有二十多例。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我還記得有三個剛分配來的大學(xué)生,其中兩個在給機(jī)器檢查的時候,同時死于煤氣中毒。剩下那個大學(xué)生聽到同伴的死亡消息后,第二天就從軋鋼廠逃走了。對于死亡的恐懼,不能不說是我辭職的主要原因。是無常。對,是無常。我怕有一天,我也……我覺得如果那樣的話,還不如早點(diǎn)兒從工廠里逃出來。即使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享受到了自己喜歡的活法,享受過那一天來臨之前的所有。是什么讓我變得如此?我也說不好。更多是因?yàn)閭€人的敏感,或者是命吧。前妻就曾指責(zé)我說,工廠里那么多工人沒一個像你一樣的,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就你天天恐懼死的,死的。就你的命是命嗎?要都像你這樣,人都別活了。是啊,咋就我這樣呢?我為什么不能像那些工人一樣呢?為什么?為什么?還是……天生如此?
師傅還在嘮叨,那個時間,他應(yīng)該是下夜班,在廠門口的小飯店喝酒。我仿佛聞到了師傅嘴里噴出來的酒味兒。我說,師傅剛下夜班嗎?師傅說,今天休班。我說,哦。我想,那么師傅這是咋了呢?
師傅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是老大,叫大荒,女兒叫小野。大荒腦袋有點(diǎn)問題,好像是生下來就腦癱什么的。當(dāng)時的計(jì)劃生育政策說這樣的家庭可以生二胎。不像現(xiàn)在,二胎放開了,也沒幾個人敢生,養(yǎng)不起啊!師傅下班沒事兒的時候,常常騎個三輪兒電動摩托,拉著兒子,去河邊,去山里。我沒辭職前,在河邊遇見過一次。只見師傅正彎腰在草叢里抓螞蚱,他抓了個螞蚱遞給兒子,讓他兒子叫我叔叔。但大荒目光呆滯地看了我一眼,右手勾著,捏著那只螞蚱,用左手把螞蚱給肢解了。師傅哄小孩似的,哄著大荒,但大荒就是嘴里含混地叫不出來。
幾個路過的孩子指著十幾歲的大荒說,你們看,那是個傻子。大荒聽懂了,嘴里發(fā)出野獸的叫聲。師傅追過去,問那幾個孩子,你們說什么?幾個孩子害怕了,跑開了。師傅追出去幾步,放棄了。他氣喘吁吁地回來,安慰著大荒,但大荒仍發(fā)出野獸般的叫聲,近乎嘶吼了,包含著憤怒和委屈。過了一會兒,大荒才慢慢安靜下來,眼角滾動著淚滴,顫顫地落下。
這時候有兩個女人穿著高跟鞋,齊臀短裙,楊柳細(xì)腰地從河邊經(jīng)過。只見大荒眼睛發(fā)亮,一道閃電似的。他扭頭看著那兩個女人,嘴里喊出一個字,肉……肉……肉……那兩個女人白了我們一眼,走開了。大荒還在喊著,肉……肉……肉……大荒被師傅制止了,上前用手蒙住大荒的眼睛,但大荒掙扎著,要看,企圖掰開師傅的手。師傅最后松開了手。大荒望著遠(yuǎn)去的女人,嘴里還在喊著,肉……肉……肉……師傅滿臉沮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看他這樣,可是生理上沒毛病……要不是這病,也該高中畢業(yè)、考大學(xué)了。師傅遞給我一支煙,我們抽著。師傅嘆氣地說,我咋就這命呢?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嗎?我安慰了師傅幾句,他看上去情緒好了很多。
那次之后,我有些心疼師傅了。一個家里有這樣的一個孩子該是多么難啊,再加上他老婆下崗,在一家超市打工。兩個孩子……真是夠師傅嗆的。有時候下二班,幾個人要吃燒烤、喝啤酒什么的,就我買單了。師傅跟我搶,我也不讓。有時候,上班帶盒飯,我也會把肉夾給師傅幾塊。他剛開始不好意思,各種推脫說,不吃,不吃。但夾給他的,都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還一個勁兒地說,真香,真香。
有一年,師傅和配電房的朱梅梅好上了。吃午飯的時候,朱梅梅也會到吊車班組,把她做的飯菜拿出來給大家分享。朱梅梅的廚藝好,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這樣的分享,時間不長。師傅中午飯開始去配電房吃了,我們班組的人都有些失落。每次師傅從配電房回來,老張都要和師傅開玩笑,開那種黃色的玩笑,問師傅,老孫,朱梅梅又給你做什么好吃的了?給你吃奶沒?師傅笑笑說,去你的。老張說,說說嗎?師傅說,你們啊!尤其你老張,如果你憋得慌,外面有鐵管子……老張不吭聲了。半年前,老張的妻子肝癌,去世。師傅每天去朱梅梅的配電房吃午飯,也成了班組人員每天的話題。大家說說笑笑的,苦中作樂,拿師傅和朱梅梅逗趣,仿佛我們沉悶壓抑的生活,也得到了釋放似的。我雖然反感他們開的那種笑話,也從來不吭聲,但我在聽。即使我手里拿著一本書,躲在犄角旮旯,但他們的那些話還是灌進(jìn)我的耳朵里。如果,我嫌棄他們鬧的話,會躲到吊車上,偷偷看書,直到下午開始干活。有一次,夜班,車壞了,我從車上爬下來,去找?guī)煾?。打他電話也不接,我就找到了配電房。門沒鎖,我進(jìn)去后,聽到配電盤后面有喘息聲,我連忙退了出來。車壞了,會影響生產(chǎn),最后,還是調(diào)度員把師傅叫出來的,還說影響生產(chǎn)二十分鐘,要扣師傅獎金。師傅沒說什么,爬到吊車上,一會兒,就把車修好了。朱梅梅站在配電房門口看了會兒半空中的師傅,然后,進(jìn)去了。
我拿著手機(jī)去了趟衛(wèi)生間,師傅終于說到了正事。師傅說,以前班組的那些人打算組織一次郊游,去卡爾里海。我就想到了你,雖然你辭職了,但你畢竟在我們班組干過那么多年,我也挺想你的,班組里的人也偶爾會嘮叨你。如果你想?yún)⒓拥脑挕梢詭Ъ覍倩蛘邘阆霂У娜藘骸?/p>
我猶豫了一下,說,正好最近沒有什么事情,我也去卡爾里海散散心。我之前還尋思在那邊租個漁民的房子寫作呢,正好這次可以過去看看。
師傅說,你不要考慮費(fèi)用的問題,我知道你辭職后,靠寫作掙錢,生活不容易。我們雖然掙得不多,但每個月還是能保證開資的……
我說,我真的沒你們想的那樣,慘兮兮的……即使辭職了,但自我感覺,比上班的時候,好,心情和經(jīng)濟(jì)上都要好很多。
師傅說,費(fèi)用有人給我們出……嘮嘮叨叨了,這么多,煩了吧。
我說,還行。
師傅說,那就這樣,等日期定下來,我再打電話給你。
行,我說。
師傅撂了電話。我拿著手機(jī)的手都酸疼酸疼的了,手機(jī)也發(fā)燙了。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坐在沙發(fā)上休息了一會兒。工廠里的那些記憶海浪般翻涌著,裹挾金屬和暗黑的味道,噩夢般侵襲著我,禁錮著我。這些元素在我的身體里,在我的血液里,還殘留著余溫。什么時候能徹底退去,我也不知道,也許將伴我終生。師傅的一個電話,又讓那些剛剛沉淀下來的元素復(fù)活了,它們惡作劇般地在身體里嘲笑我。是啊,人生的每一段經(jīng)歷都會留下痕跡。畢竟是二十五年的工廠生活??!從二十歲到四十五歲。一個人又有幾個二十五年呢?慶幸的是,我是活著逃離的。
二
我從冰箱里找出面包和一袋牛奶,在桌子上放了一會兒,我不敢馬上就吃,我的胃怕涼。記得有一次,我吃了冰箱里拿出來的水果,整個胃,痙攣、抽搐,疼了一天,折騰我個半死。我隨手把袋裝的牛奶放到一杯熱水中泡著。
我突然后悔答應(yīng)孫泰亭去郊游的事情了。
我去了后,和他們說什么呢?我不喜歡過去的工廠生活,我不喜歡他們叫我“小日本”,甚至是深惡痛絕。工廠囚禁了我那么多年……但畢竟那就是活著……隨著辭職后的生活,我也釋然了,甚至還感謝那段狼藉的“囚徒”般的生活。雖然,現(xiàn)在還是狼藉的、潦草的,但我在為自己活著,自力更生,不依附什么……我甚至能想象得到他們嘴上說羨慕,心里還是對我鄙視。因?yàn)槲椰F(xiàn)在是一個無業(yè)的人,一個沒有工作單位的人。在他們眼里,寫作什么的,都是不務(wù)正業(yè)。
我把袋裝的牛奶從溫水中拿出來,用牙齒在塑料袋上咬了個小口,哧溜哧溜地吸著里面的牛奶。吃面包。我刷了會微信朋友圈,看到洪水來臨,日常的一些用品變成了諾亞方舟;看到一條追趕飛盤的狗,蹦到半空,叼住飛盤,向主人討好地跑去……
面包吃完,我把袋子里還剩的一口牛奶喝干凈,用手使勁擠壓那個塑料袋,把里面僅剩的幾滴牛奶也滴到嘴里。我把面包的包裝紙和喝光了牛奶的袋子一起扔進(jìn)垃圾簍內(nèi)。每次吃過之后,我都會感覺到困頓,但我不想睡。不想睡是因?yàn)槲矣X得,現(xiàn)在我有大把時間,但我不能浪費(fèi)時間。對于一個寫作的人來說,有時候,發(fā)呆也是有用的。但我沒有坐在那里發(fā)呆,而是從廚房回到沙發(fā)上。我躺了一會兒,拿過放在茶幾上的一本剛買的埃德蒙·雅貝斯詩全集《門檻·沙》,挑著,讀了幾頁。那是我喜歡的詩歌。其中有一首《推倒的墓碑》這樣寫道:
“世界的夜與光
源于同一場
謀殺”,他曾說。
駭人的深邃。
太陽是它的人質(zhì)。
我反復(fù)推敲著這幾句話,甚至都可以背下來。我在大腦里拆解著,世界、夜、光、謀殺、深邃、太陽、人質(zhì)。我喜歡這樣的拆解。在這種拆解中,會延伸出屬于我個人的一些意象和想法。比如,此刻,我看見一個男孩拿起一個金黃的燭臺,狠狠地砸在一個跪在神像跟前的信徒的頭部……血濺了出來。男孩舉著燭臺,看到那個身體在慢慢變得僵硬,直到栽倒在神像跟前。男孩拿著燭臺,逃走,消失在一片野草叢生的荒野之中,仿佛成了那野草的一部分。在草上睡著了。他夢見那信徒跪拜的神出現(xiàn)在夢中,說,懺悔吧,孩子。男孩嚇壞了,醒來,荒野里什么都沒有,但他還是下意識跪在草地上。這是由那首詩延伸出來的一個邪惡畫面。男孩、燭臺、神像、信徒、砸、血、野草、荒野。為什么會有這些,我也不清楚?,F(xiàn)在我來整合一下,但不知道是否能看出聯(lián)系來。這是我個人喜歡的文字游戲。
世界。夜。光。謀殺。深邃。太陽。人質(zhì)。
男孩。燭臺。神像。信徒。砸。血。野草。
我并沒有從中看出什么聯(lián)系。我困了,但我告訴自己,不能睡,不能睡。我從沙發(fā)上起來,下樓,去了小區(qū)外面的樹林。我熟悉樹林里的氣息,不同季節(jié)的變化,有著不同的氣息。我背包里裝著那本《門檻·沙》。我喜歡隨身攜帶一本書,即使不看,心里面也總感覺踏實(shí)。有時候,情緒對的時候,還真能看進(jìn)去幾十頁。
記得有一次,我拿著一本波拉尼奧的小說《帝國游戲》,坐在一棵樹下的椅子上,看到天都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漢字被淹沒在夜色中,我的眼睛無法辨認(rèn)。我在書頁上折了一個角,合上書,身體向后倚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緩解著眼球的疲勞。整個人仿佛置身在一艘黑夜中的船上,整條船就我一個人,我隨時都可能被船載走似的。河流是黑夜的一部分,黑水域泱泱的,我即將被黑夜和漫漶的水流席卷而去。突然,身后的樹林里男女嬉戲的笑聲,破壞了我的寧靜。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去小區(qū)外面的面館,吃了碗面,才回家。
我進(jìn)入樹林內(nèi),一下子涼快很多。在不遠(yuǎn)處,有一個老頭在用后背撞擊著一棵大樹。已經(jīng)有人占了樹下的一張椅子,躺在那里,仿佛那是一艘飛船,隨時都可能把人送到天上去。我從那椅子旁邊路過,看到是一個流浪漢蓬頭垢面地在椅子上睡覺。光著的腳板,黑乎乎的,都是污垢。指甲長長的,仿佛長期見不到陽光,都變異了。我又看了眼遠(yuǎn)處那個撞大樹的老頭,他瘦小枯干的身體還真撼動了那大楊樹。我曾過去看過那棵楊樹,被人撞得樹皮都光滑了,近乎包漿了。我沿著甬道向前走,看到一張空的椅子,油漆剝落,置身在灼灼烈日之下。我沒有坐下,而是繼續(xù)向前走。我應(yīng)該把吊床背出來的,綁在兩棵樹之間,我可以躺在里面看書或者發(fā)呆、走神,還可以睡覺。
我住的小區(qū)離城里很遠(yuǎn),辭職后,我和女友分手,就自己在這邊買了間房子,一室一廳。相對于城里來說,這里是郊區(qū)。是的,郊區(qū)。我想起師傅說的郊游。我每天不都是在郊游嗎?但卡爾里海,我確實(shí)很長時間沒去了。上次去,還是和女友認(rèn)識的時候,一起去的。
我置身在這樹林之中,仿佛逃離了那個外在的世界。我喜歡這小區(qū)外面的樹林,它仿佛成了我寫作之外的另一片精神棲息之地。我開始離開甬道進(jìn)入到樹林內(nèi)部,在雜草生長的小徑里走著,游蕩著。我注意著那些樹木,有刺槐樹,有松樹,還有一些我不認(rèn)識的灌木。野薔薇都開得敗落了,那些花朵看上去蒼白,顏色褪盡,給人一種高潮過后的頹蕩。我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之前,我經(jīng)過這里,看到是一位滿頭灰白頭發(fā)的老女人拿著把鐵鍬,平整出來的。是她的地盤。她喜歡每天在這里模仿各種動物的動作,在這塊空地上,爬來爬去。樹下有一塊大石頭,我走過去,坐在上面,背部依靠著樹木。陽光從密密麻麻的樹葉的罅隙里漏下來,落在空地上,落在我的臉上。我拿出書,日光落在書頁上,那些被翻譯過來的漢字格外清晰。我朗讀著那些被翻譯成漢語的文字。那來自埃菲爾鐵塔國家的語言是什么樣的呢?它變成漢語同樣是那么深邃,每一個句子都直抵內(nèi)心。我讀了一會兒,有些渴了,以前我都會帶杯水,今天竟然忘記了。我想,再待一會兒,就提前回去。我莫名地后悔帶這本詩集出來了,我應(yīng)該帶那本《奧斯特利茨》的,那是我打算重讀的一本小說,那種文字的氣息更適合在這樹林里閱讀。那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呢?我也說不好。我同樣相信,很多人讀不進(jìn)去那本小說,那種寫作是對我們的故事寫作的一種冒犯。
日光從樹葉的罅隙落在我身上,愜意,讓我再次困了。我想睡覺。石頭上還是有些涼,我怕睡著了,招病。我從石頭上跳下來,把書收好,繼續(xù)朝著樹林里面走去。向那些陌生的地方,走。雖然,我搬來這片小區(qū)很長時間,也來這樹林里很多次,但我還沒有走遍這片樹林的每個角落。我在沒事兒的時候,企圖做這件事情,但幾次都打退堂鼓了。今天,我莫名地想再嘗試一下,也許,我可以做到的。這片樹林總會有盡頭的,不會連到天上的。那么,我就要到樹林的盡頭看看,去看看樹林的邊界是什么。走著走著,樹林里就沒路了。我蹚著荒草,穿過灌木,在樹林中行走。我是謹(jǐn)慎的。這樣的樹林里,我最害怕的就是遇見蛇。再說,這樣的樹林里,也不會有別的什么大動物。蛇,是不會引誘我這樣一個中年亞當(dāng)?shù)?。樹木變得稠密,我有了窒息感,和莫名的壓抑感。幽暗了。我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但沒發(fā)現(xiàn)可以坐的地方,齊腰高的野草和灌木遮擋了地面。置身在野草和灌木中,我猶如一個泅水者。我把這樹林想象成一片綠色的泱泱的浩瀚的水域,我甚至揮動了一下雙臂,做了個游泳的姿勢。茂密的樹林,那些樹梢擠擠挨挨的,遮住了天空。我心里問自己,這是要做什么?真的要做一個探險者嗎?我想回去了。我轉(zhuǎn)身對著樹叢撒了泡尿,那股尿騷味在樹林間飄蕩著。我看著樹叢。尿還沒撒完,我兩手提著褲子,撒腿就跑。
我看見一座新墳,花圈還是鮮艷的,沒有褪色。我的尿被嚇回去了。我跑了十幾米遠(yuǎn),停下來,喘著氣,心臟怦怦直跳。那花圈的顏色真的瘆人。這里怎么會有墳?zāi)鼓??之前,我在樹林邊上好像看過禁止埋葬死人的公告。為什么還會有人在這里……如果被園林的人看到了,還不……還是逝者的家屬沒看到這樣的公告?其實(shí),我對死亡的恐懼在我這個年齡看上去有些可笑。這么想,我鎮(zhèn)定了很多。這恐懼咋跟我少年時期的恐懼一樣呢?
少年時期,我生活在農(nóng)村。父親是牛販子,每次從外地買來牛,都要放牧一段時間,讓牛長長膘,才趕到集市上去賣,可以賣幾個錢。那些牛都是賣做肉牛,被牛販子買去后,直接送到屠宰廠。我在星期六和星期日不上學(xué)的時候,就去放牛。牛時常會跑進(jìn)墓地,墓地里的草長得茂密、鮮嫩,都是牛愛吃的。我站在墓地外面,望著那些墓碑和一座座墳頭,心里面打怵。那些牛一頭扎進(jìn)墓地就吃起個沒完。我撿石頭,打它們,要把它們趕出來。可它們被那些青草誘惑著,吃起沒完了,根本不在乎我做出什么行為,就仿佛我不存在似的。那墓地成了它們的保護(hù)圈。我看著天要黑了,我得回家??赡菐最^牛還在墳地里吃著草,有的還站到了墳頭上。我真想放棄它們,回家算了。但這樣的結(jié)果呢?是會被父母呵斥的,甚至?xí)R我是膽小鬼。那些墳?zāi)估锒际撬廊?,有什么可怕的?我能想象得到父母生氣的嘲諷我的嘴臉。我只好硬著頭皮闖進(jìn)墳地,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那些還在低頭吃草的牛們……仿佛只有這樣狠狠抽打它們,才能緩解我置身在墳地里的恐懼……我只盯著那些牛,抽打它們,把它們趕出墳地……等它們出了墳地,我又狠狠抽打它們,為它們的不聽話……我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把氣撒在它們身上……有一頭牛用后蹄踢了我一下,被我閃開了。在一頓鞭子雨的轟擊下,它們屈服了,乖乖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沒回頭看那墓地……我看著其中一頭小牛,身上都被我的鞭子抽出一道道殷紅的鞭痕,我為自己剛剛的暴力行為后悔了。僅僅因?yàn)槲业目謶?,我就……它們又怎么會懂得我對墓地的那種恐懼呢?我何必遷怒于它們這樣的啞巴畜生呢?那次之后,我常常趕著它們繞開那片墓地。但有的時候,還是要經(jīng)過,我也適應(yīng)了它們進(jìn)入墓地去吃草。對于墓地,我也不那么恐懼了,甚至喜歡那里。尤其雨天,為了不到處走,我就把它們趕進(jìn)墓地,還把隨身帶來的一桶鹽水灑在草上。它們喜歡吃灑了鹽水的草,甚至連草根都要拔出來了。我會披著雨衣在墓地里轉(zhuǎn)悠,挨個墓碑看著上面刻的名字。那些名字對于我都是陌生人。我才想起來,那是外村的墓地。
回想起少年時期的那種恐懼,讓我釋然了。我點(diǎn)了支煙,抽了幾口,我決定回樹林里去看看那個墳?zāi)埂C艿牟菽?,我竟然找不到之前的路了。我冒懵往回走,多虧我穿了長褲和長袖的襯衫,要不非被那些草木劃傷皮膚不可。近年夏天,可能是年齡原因,免疫力低,我不敢穿那種短褲和半袖。皮膚紫外線過敏。我估摸著往回走,但還是沒發(fā)現(xiàn)之前的那個墳?zāi)购突ㄈ?,連我自己都納悶了。我在一棵松樹下面停下來,四處看著。我還笨拙地爬到樹上,倚靠在樹枝上,朝下面俯瞰著,但也沒找到我撒尿的時候看到的那座新墳和花圈。我放棄了尋找,在樹上歇了一會兒。那一刻,我竟然體驗(yàn)到了置身樹上的快感……我想到了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我沒有看到樹林里有路可走,那么我就像男爵一樣,不下來嗎?我,我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shí)主義的暗黑大地,回到野獸奔跑的大地,回到混亂無序的大地……
沒有路,也要去走,有來路就一定有去路。即使,我是一個失路之人。雙腳就是我的路,如果有一天失去雙腳,那么我的靈魂會繼續(xù)……行走。
我翕動著鼻子,聞到陣陣松香味,令我喜悅。我在樹上想,還繼續(xù)探尋樹林的邊界嗎?還是在莽叢中,走出去,回家?我決定繼續(xù)去尋找樹林的邊界。樹林存在無數(shù)個邊界,我要尋找的到底是哪一個?我置身在哪里,哪里可能就是邊界?,F(xiàn)實(shí)意義的邊界是無意義的,但我仍要尋找。我蹚著那些野草,穿過灌木,繼續(xù)在樹林里走著。我真的遇見一大片墓地……看上去好像是新開辟出來的公墓。擠擠挨挨的墓碑像一個個僵硬的鬼魂站立在那里……如果不是被埋在泥土內(nèi),它們隨時都可能逃走似的。它們不想守著泥土內(nèi)那具骸骨或者那些骨頭的碎末……它們背負(fù)著一個名字,存在著。那么我呢?我又何嘗不是也背著一個名字存在著。但我背著兩個名字,一個是戶口本上的,另一個是我的筆名。這個筆名比那個父母所賜的名字更加被人知道……差不多,大部分時間,我都活在這個筆名下面,是這個筆名意義的人,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站在墓地前面抽了支煙。墓地的寂靜高于整個宇宙的幻覺包裹著我,仿佛要逼出我身體里的那個靈魂……我沒有看到守護(hù)墓地的人。抽完煙,我在尋找道路。我相信送那些逝者來的路,也是我回去的路。順著這條路,我會找到樹林的某一個邊界……我幻想那些墓碑松動了,它們要跟隨我逃離這里……
三
我順著那條土路離開,走了半個多小時,我終于看到公路和公路一側(cè)的鄉(xiāng)村。我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迷舟公墓。一個箭頭指向我走出來的路。我走到那塊牌子下面,從地上撿起一塊有棱角的石頭,在牌子下面的立柱油漆上,劃了個痕跡,證明我來過,就像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指下面的便溺。
這時候,只見一個葬禮的車隊(duì)從公路上拐向我走出來的那條路。我肅穆地站在那塊“迷舟公墓”的牌子下面,注視著緩緩行駛的車隊(duì),直到消失在樹林深處。那種死亡的情緒還是感染了我,仿佛死亡的是我。我來到公路邊,辨別著回到住處的方向。往左還是往右?我不知道自己偏離住處多遠(yuǎn)。從目前來看,我確實(shí)走出很遠(yuǎn)。因?yàn)檫@周圍的一切,對于我,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路邊等待,我相信會有回到我住處的汽車,有能回到城里的汽車,也行,到時候,我再轉(zhuǎn)車。我真想順著公路向前走走,再看看這公路到底通向哪里。我喜歡這樣漫無目的游蕩,游蕩。我,一個游蕩者。
我在路邊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車輛經(jīng)過,卻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牽著一匹灰色的馬。那馬邊走,邊用嘴掠幾口野草?;疑R的尾巴上扎著一根紅布條。我多少明白了,這是剛剛被騸過。我覺得身體的下面一陣痙攣。我望著那男人牽著灰色馬,向村莊走去。還有幾天,就入伏了。不遠(yuǎn)處的村莊坐落在下午的熱和安靜之中,蟬鳴的聒噪要把村莊和地面上的萬物都扯到天上似的。如果這樣長時間暴曬在日光之下,我也許會被熔化的。我來到馬路對面,背后是村莊。我自認(rèn)剛才那葬禮車隊(duì)來的方向是我要回去的地方……我知道這樣的判斷可能是愚蠢的,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是的,你要回去的路,就是那個方向。我又望了一眼那塊“迷舟公墓”的牌子,樹林在我的視覺里瞬間變得莽莽蒼蒼了,高大了,直抵天空了。那些樹木。是我的視覺出現(xiàn)了問題,還是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低?置身在樹林里的時候,除了茂密蓊郁的,我并沒有覺得樹林的高大……我倒覺得那些樹木像是長在我的身體上似的。
四
這時候,從迷舟公墓那條路開出來一輛轎車,黑色的,已經(jīng)摘去了之前懸掛在車前的白花。那黑色的車體,像迷失了似的,從樹林里出來……我站在路邊看著它去往什么方向。沒想到它竟然在我身邊停下來,嚇了我一跳。只見車窗搖下來,里面的司機(jī)沖我喊著,小日本,小日本……我心里咯噔一下,想,這誰啊?他從駕駛位置身體傾斜著探到右邊的車窗,繼續(xù)喊著,小日本,小日本……我靠近過來,看了看里面的男人,三十多歲,但我想不起來他是誰。我問,你誰???你憑什么喊我小日本?我的語氣里充滿了敵意。男人說,上車吧,你要去哪兒?我載你一段。我問,你是誰?你咋知道我叫小日本?男人說,劉師傅,我是邢東洋??!我說,哪的邢東洋?我想不起來了。從他叫我小日本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之前軋鋼廠里的人。男人說,上車說,這大熱天的,都要把人曬化了。車?yán)镉锌照{(diào),上來說。我猶豫了一下,再一次看了眼“迷舟公墓”的牌子,竟然覺得有些詭異。我腦子里在回憶著“邢東洋”這個名字,但我就是想不起來了。他竟然認(rèn)出我,可見,我當(dāng)年在軋鋼廠是多么臭名昭著?。∥铱纯绰飞显贈]其他來往車輛,決定還是坐上他的車,讓他把我捎回去,我可以給車費(fèi)。我拉開車門,上了車。男人說,咋,還沒想起我是誰嗎?我在你們班干過三個月,我還記得你的。那時候,工人們都喊你小日本。我雖然比你小,但我們那時候也叫你小日本。我說,哦,你是退伍兵分配來的吧?我記得那年有三個退伍兵來我們班組,兩男一女。男人說,對,我就是其中一個。我?guī)煾凳抢掀撸肫饋砹藛??你那時候,不愛說話,沒活的時候,要么躲在車上看書,要么不吭聲。你不喜歡我?guī)煾道掀?,其?shí),我也不喜歡我?guī)煾担液蛯O大頭說給我換個師傅。孫大頭瞪著大眼珠子問我,換誰?我說,換你。但你不想帶我。想起來了吧?我說,想起來了。那時候,我情緒狀態(tài)不太好,你也知道那時候廠里管得嚴(yán),三天兩頭下來檢查勞動紀(jì)律什么的。尤其是新?lián)Q了那個胡主任……我都他媽的要抑郁了……所以,你也別挑我。邢東洋說,沒挑,就是覺得你這個人有點(diǎn)兒怪,和班里的人不一樣。我笑了笑說,怪嗎?邢東洋也笑了笑說,好像當(dāng)時吊車車間,有四大怪,你就是其中一個。我說,哦,我咋沒聽說過呢?邢東洋說,我也是聽我?guī)煾嫡f的。我說,確實(shí),當(dāng)你異常于他們,他們就會認(rèn)為你是怪人。如果當(dāng)你和他們一樣了,被他們同化了,你在他們眼里又什么都不是……這就是我的看法,我為什么要和他們一樣呢?從技校畢業(yè)分配到軋鋼廠,我的想法就是,做我自己。邢東洋說,對。我問,那你實(shí)習(xí)三個月后,咋沒在軋鋼廠看到你呢?邢東洋說,那個環(huán)境,我受不了,都要瘋了。正好,我舅舅在卡爾里海承包了一座礦山,我就辭職了,去了礦山。我說,哦,你比我覺醒得早,有勇氣,佩服。我干了二十五年,才有勇氣扔掉這份看上去旱澇保收的工作。這可是國企。我的行為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可思議的。好在,母親沒說什么。她只說,你能健健康康活著,就好。你是一個自私的人,邢東洋說,那時候也是年輕,要是現(xiàn)在,我也不會,尤其是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當(dāng)時,我爸媽也是多方阻攔,但我還是辭了。我爸幾個月都沒跟我說一句話。我問,現(xiàn)在礦山不好做了吧?你辭職那幾年正是鐵礦瘋狂的幾年,我記得,瘋狂中有著黑色的意味。邢東洋笑了笑說,你懂?。∥艺f,也是聽人說的。好像那幾年都是各種關(guān)于礦山的故事,邢東洋說,瘋狂必將……現(xiàn)在都完蛋了。我那個礦山已經(jīng)在考慮轉(zhuǎn)向了,我在開發(fā)卡爾里海的旅游……對了,你師傅沒和你說,我邀請之前班組的人去卡爾里海郊游。我當(dāng)時第一個就想到了你,讓他聯(lián)系你……我說,哦,原來是你贊助的??!我說嘛,我?guī)煾颠€神神秘秘的,沒和我說,是誰贊助的……邢東洋說,你一定要去??!我說,行,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師傅。對了,東洋,我說句不該說的,可以嗎?邢東洋說,劉師傅,跟我不用外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說,現(xiàn)在的情況,你投資卡爾里海的旅游,想過前景嗎?邢東洋愣了一下,說,沒敢去想前景。和舅舅搞礦山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些人脈,其實(shí),也不是用我的錢,都是貸款。實(shí)話跟你說吧,我舅舅一家都移民加拿大了,讓我也過去,但我還不太想出國,我就留下來,收拾礦山的爛攤子,順便做點(diǎn)兒事。正好有人找到我,問我是否可以加入到卡爾里海的旅游投資中來,我就答應(yīng)了。我說,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你應(yīng)該比我敏感,如果……當(dāng)年那些搞礦山的人,你應(yīng)該比我知道他們的下場,沒幾個……邢東洋說,是的,那個瘋狂時期,我就意識到了。我是眼看著那些人一個個的,死的死,進(jìn)去的進(jìn)去……還有一些人即使保住了他們的錢,但也是行尸走肉的。那不是我想要的活法,有了錢,墮落是簡單的。但我覺得,瘋狂過后,還能平靜地活著,才是本事。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書,也在尋找可能的道路。其實(shí),我是悲觀的。像這次開發(fā)卡爾里海旅游,現(xiàn)在已經(jīng)投進(jìn)去五百多萬了……我說,再嘮叨一句,你要給自己留個退路。邢東洋看了我一眼說,仿佛不認(rèn)識我似的,說了一句,師傅,你是個醒著的人。我笑了笑說,醒著,又能怎樣?還不是給自己找痛苦受。邢東洋說,如果這個世界像你這樣的人多些就好了。我說,那又怎樣?邢東洋說,你心里應(yīng)該比我清楚。這個世界哪兒出了問題,你也比我清楚吧?我說,不清楚。邢東洋笑了笑,說,師傅,不用提防我,今天遇到你,也許我們能成為知己的,只要師傅不嫌我淺薄……我說,哪里的話?你在社會上大風(fēng)大浪的,我只是一個喜歡囚禁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人……說句心里話,我從你身上并沒有聞到那股子銅臭味,這是我喜歡的……我甚至能感覺到你的痛苦同樣來自你的憂患……邢東洋看著我,說,師傅,啥也別說了,你懂我。我說,不要叫師傅了,我不舒服,還是叫我鬼哥吧,我現(xiàn)在大部分活在這個筆名之下……邢東洋說,好,叫哥,鬼哥。邢東洋的車?yán)锏目照{(diào)開得有些大,我有些不適應(yīng),我讓他調(diào)小了一些。
邢東洋的車在路邊停了很長時間,我們閑聊著,彼此相談甚歡。邢東洋問,你也是去那迷舟公墓的嗎?我說,不是,我是從我小區(qū)那邊出來,在樹林里走,走到這兒的。邢東洋說,哦。我問,你呢?邢東洋說,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在河里洗澡,淹死了,我來幫著給出個車。我說,哦。邢東洋問,這大熱天的,你在這樹林里走,要走很長時間吧?不熱啊?我說,我在挑戰(zhàn)自己,我想看看這樹林的邊界到底在哪兒,沒想到走到迷舟公墓這兒了,我也累了,改天,再走。邢東洋說,哥的想法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我笑了笑,說,也是閑得無聊吧。邢東洋說,因?yàn)槟氵€愛這個世界,你才如此……否則,像很多人,即使他們家財萬貫,他們也不會關(guān)心這個世界……我說,唉,我可能沒那么高尚,我真的是無聊……邢東洋說,好吧,你不承認(rèn),就算啦。我送你回去……我說,謝謝。
邢東洋開了半個小時,才回到我居住的小區(qū)門口??磥?,我真的在樹林里走出很遠(yuǎn)……我第一次走到的邊界是迷舟公墓。我從車上下來,對邢東洋說,上樓坐坐吧。邢東洋說,不了,鬼哥,下次吧,我還有些事兒,下葬沒結(jié)束,我就跑出來了。我說,那你忙,謝謝你送我回來。邢東洋說,下次,如果你再走這么遠(yuǎn)的話,找不到車回來,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留個電話號碼。我記下來邢東洋的電話號碼,他說,別忘了郊游,你一定要來的。我說,好。邢東洋說,你可以到卡爾里海去寫作的,我在那邊有套抹賬的房子,閑著呢。我說,謝謝。邢東洋開車走了。我目送著他離開,才轉(zhuǎn)身上樓。
回到家,我沖了個涼水澡,感覺舒服很多。我打開電腦,記錄下我游走在樹林內(nèi)的所見所想。奇怪的是,在幽暗寂靜的樹林里,我竟然沒有產(chǎn)生……之前的某次,我獨(dú)自一人,在樹林里打過“手槍”……
在電腦上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就兩千字了。我告訴自己要節(jié)制。我想給這些文字起一個名字,猶豫了很長時間,想了好幾個名字,最后還是決定叫《郊·游》。只是郊游兩個字之間多了一個隔點(diǎn),意味卻不一樣了。我突然很喜歡這個名字。郊不僅是我所處的現(xiàn)實(shí)環(huán)境,也是我的精神境遇。至于游,我不想解釋。當(dāng)然,這樣的文字只是我小說寫作之外的閑筆,是為了保持不寫作時候的語感和對現(xiàn)實(shí)的敏感……我意識到,這樣的記錄對于我是重要的,是對自我的放逐,是對自我的整理和思考。
記錄完第一篇《郊·游》,我簡單做了口吃的。吃完后,洗了碗筷,回到書房里,倚靠在沙發(fā)上,拿過那本《斯特林堡小說戲劇選》,新版的網(wǎng)格本。里面的小說《紅房間》,我有單行本。我買這本是沖著其中的戲劇部分。戲劇部分,我更喜歡那篇《鬼魂奏鳴曲》。我在網(wǎng)上看過視頻的話劇,還有部分文字,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輾轉(zhuǎn)了兩年多,才買到這本新版的書。戲劇的真實(shí)和小說的真實(shí)所表達(dá)的方式方法是不一樣的,我更喜歡戲劇的直接……幾句話就命中你的心臟……而小說的隱喻有很多人是感覺不到的。尤其當(dāng)你不是講故事,而是靠情緒推動小說,讀者不進(jìn)入到那種情緒是很難理解作者的隱喻的。
我隨便摘錄一句劇本里木乃伊說的一句話吧,然后睡覺。
木乃伊:罪惡、隱私和負(fù)罪把我們大家聯(lián)在一起!——我們掙脫、走散了不知多少次,但是我們最終又被吸引在一起……
五
師傅說去郊游的事兒,一直沒有定下來,也沒再給我打電話。我仍舊每天早上完成寫作任務(wù)后,看看書,吃過午飯,小睡一會兒,起來,去樹林里繼續(xù)探尋另一個邊界。有兩次我竟然都到達(dá)了迷舟公墓,雖然我走了與之前不同的路線……我的《郊·游》也記錄了快一萬多字,我看到那些碎片更能表達(dá)我的看法和我的靈魂……它們不同于我在小說里的虛構(gòu)……
我在探尋樹林邊界的時候,認(rèn)識了諸河,他小我十二歲,我們都屬虎。他養(yǎng)了只小土狗,每天和我差不多時間出現(xiàn)在樹林里,但不是樹林深處。我會看到那只小土狗圍繞著他轉(zhuǎn)。諸河臉色蒼白,身體羸弱,像一個病人。我時常會看到他在那些老人鍛煉的空地上,偶爾伸伸胳膊腿的。要不就是和他的小土狗賽跑,氣喘吁吁的,蹲在地上喘著氣。和小土狗賽跑后,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嚇人了都,像是一個失血過多的人。我真怕他突然倒地,人事不省,甚至是猝死。我倚靠在不遠(yuǎn)的一棵樹下,望著他。只見他從地上撿起一只死的飛蛾,拿在手里看著,然后,找了根木棍,掘了個土坑把那只飛蛾埋葬了。這個細(xì)節(jié),打動了我,讓我開始注意起他來。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能感覺到那只小土狗是他最親近的。我判斷他是獨(dú)自一人住在這片小區(qū)里。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也許是新搬來的。我們的接觸是,有一天我在抽煙,他找我借火,我們閑聊起來。
他說他叫諸河,從北京回來。我問他做什么,他說寫劇本拍電影。他問我做什么,我說我們差不多同行。他看了看我說能感覺出你有不一樣的氣場。我笑他也笑。我們開始聊起電影,我們喜歡的電影差不多,話題也因此展開。他喜歡長鏡頭的電影,我也喜歡那種長鏡頭,仿佛更能探進(jìn)靈魂的深處,像一個生命的隧道把人的靈魂逼出來。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著我說,你懂啊。我搖了搖頭說瞎尋思的。他笑,牙齒和臉一樣白。我們抽煙,他看上去比我抽煙還兇。我說注意身體,他說身體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存在也在于消失。我說,也是,但肉身消失之后可能就什么都沒有了。諸河說,你還能有什么呢,靈魂嗎?我說我不清楚。諸河說,其實(shí)都是空手而來空手而去,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是我們留戀的嗎?我說,沒有,但活著我們就是見證者。諸河說,見證者能怎么的,歷史都是人寫的但一定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寫的,我們螻蟻而已。我說沒想到你如此年輕竟然如此悲觀。諸河說,我是個悲觀主義者,這是一個讓人喜悅的世界嗎?我們的喜悅來自哪里,還不是來自內(nèi)心來自神。我問,你有信仰嗎?諸河說,沒有,我信我,我相信時間,我相信神是存在的,和我們的肉身存在是一樣的,但他(她)是永生不滅的。我說,哦,你想過神是什么嗎?諸河說沒想過。我說我想過,如果說世界是一個瓶子的話那么神就是一個瓶蓋。諸河說你這個比喻倒新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看來你腦子藏著很多怪想法,你可以寫一個怪誕故事集。我笑了笑。諸河說多好的想法啊,神是一個瓶蓋,瓶子里都是人,想想都好玩兒,這個想法我將來可以搬到我的電影里。我說其實(shí)不僅僅是神也可以是別的。諸河笑了笑我說是的,也可以是別的。我手指了指天空笑了笑。諸河問什么意思。我說天熱。我和諸河確實(shí)有很多相似之處,我為認(rèn)識這樣的朋友高興。我邀請他和我一起去探尋樹林的邊界,他答應(yīng)了但說今天不行,今天還有一個東西要寫要等一個重要的電話,這可能是一個改變他命運(yùn)的電話,諸河說。我沒問他這個電話是關(guān)于什么的。我說,快回去吧,對了你的小土狗叫什么?諸河說,貝拉貝拉,我剛搬到這里撿的一只流浪狗。我說哦,名字挺洋氣的。諸河笑了笑從地上抱起貝拉往小區(qū)走去。我說晚上有時間的話出來喝點(diǎn)兒啤酒吃點(diǎn)兒燒烤。諸河說,再約吧,如果那個重要電話打來的話我可能立馬坐動車回北京。我說祝你好運(yùn)。諸河說謝謝,把我的電話記下來,號碼也是我的微信號,我們加一下。我說好。諸河報了一串?dāng)?shù)字,我記下來。他沖著我擺了擺手,消失在小區(qū)內(nèi)。
我一個人又進(jìn)入樹林,這次我走到的樹林邊界是一大片荒地。因?yàn)楦珊?,那些荒草都枯了,風(fēng)吹過,枯葉飄落。我手里拿著根棍子是為了防備遇到蛇的。我在荒地里走了好久,才看到公路,正好遇到一輛出租車,把我載回小區(qū)。已經(jīng)傍晚五點(diǎn)多鐘了。我在樓下的面館吃了一碗面,才回家。沖了個澡,順便把汗?jié)竦囊路戳?,晾上。屋子里很熱,我本來打算買件二手空調(diào)裝上的,但我不喜歡那種人造的寒冷。面條里面的鹵汁咸了,我喝了一大杯水,汗立馬從身體里出來了。我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腦子里回憶著那一大片的荒地……我近乎幻覺地感知著我的身體仿佛置身在那荒地之上……肉身變得輕盈,如一朵人形的云,懸在荒地之上。懸空,是的,懸空是我的生命狀態(tài)。之前,在軋鋼廠開吊車,處于一種懸空,現(xiàn)在又何嘗不是一種懸空呢?懸于生存之上……懸于現(xiàn)實(shí)之上……又帶著那個精神性的人回到地面……
我從沙發(fā)上起來,把這些思考寫進(jìn)《郊·游》文檔內(nèi)。寫完后,我就上床了,又讀了幾段《鬼魂奏鳴曲》,就睡著了。我發(fā)現(xiàn)自從我開始了對那片樹林邊界的探尋,每次回來,晚上的睡眠都很好。僅僅是肉身累了嗎?不,是我的精神得到了撫慰,而不是處于之前的那種焦灼和恐懼之中。這對于我是欣喜的,也利于肉身的健康。
我有兩天沒在樹林的空地看到諸河了,我想他可能去了北京。我開始在空地上熱身,活動一下筋骨。我出來活動的時間,空地上已經(jīng)沒人了。那些人大多早上出來,而早上是我寫作的黃金時間。我享受樹林空地的那種寂寥,但這空地是破壞了樹林的生態(tài)形成的,又讓我有幾分的不安。我甚至幻想那些樹木的精靈會報復(fù)那些破壞的人,甚至?xí)秩氲剿麄兊膲艟场鋵?shí),我也有早些時候來到空地的,但那時候人很多,我也能從那些人的牢騷和抱怨中得到我寫作的素材。比如我的一個短篇小說《我們?nèi)タ创笙蟀伞肪褪菑哪切┤苏f話間聽來的,說的是一個女孩被男友殺害,肢解,放到冰箱里……但他們的牢騷和抱怨確實(shí)是我不喜歡的,充滿了戾氣,又都不想著怎么改變……只是牢騷和抱怨而已。
諸河沒出現(xiàn),我有些失落。他曾和我說過,如果他去北京的話,想把貝拉寄養(yǎng)在我這兒。我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難道他帶著貝拉去了北京嗎?對于諸河,我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我在空地上活動了一下后,就進(jìn)入樹林,再次開始我的邊界探尋,開始我的“郊·游”。師傅說的去卡爾里海郊游的事情,一直沒有音訊。我想,也許他們放棄了。如果真的放棄,倒很好。除了邢東洋,我真不知道和那些過去的工友說什么。不是我清高,而是我同樣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再說,他們說的多是我不感興趣的。他們甚至有那種混了多年工廠的油滑和狡詐。有好的方面沒?當(dāng)然有了。那就是他們都不是壞人。
我在樹林里繼續(xù)行走,游蕩,偶爾會看到從來沒見過的美麗的鳥,以及傾聽它們動聽的鳥鳴。之前走過的路,我在樹上和石頭上都做了標(biāo)記。我拒絕走重復(fù)的路,但偶爾還是會和之前走過的路,有交集的。我看到之前留下的標(biāo)記。我像一個探險者,在幾米遠(yuǎn)的樹上用小刀劃下一個十字。當(dāng)我看到那樹上的十字,我就知道我來過了,我必須繞道而行,要不就走老路了,抵達(dá)的可能就是之前的那個邊界。還真有這樣的情況,那些之前留下的十字莫名其妙就不見了,我……這個時候,我像一個迷路者,站在那里。我的辦法就是去找下一個我之前留下的痕跡,當(dāng)我找到的時候,我也找到了我要走的新路。我是欣喜的。我從躁狂變得安靜下來,享受著樹林吐納出來的新鮮空氣。
那些陽光照射到的樹葉閃閃發(fā)亮……鏡子的碎片般,在反射著那些光。我成為那些樹木中的一部分,但我在忍受著那光帶來的炙熱,要把我燃燒了,是的,燃燒。我突然迷茫和彷徨起來,我這樣做到底為了什么?難道僅僅是為了擺脫體內(nèi)時刻蔓延的那份空虛嗎?我甚至開始懷疑我的人生了,懷疑我是否不該從軋鋼廠里逃出來,懷疑我如此潦草地活著到底為了什么?我感覺到體內(nèi)生長出我的敵人……此刻,我無法打敗他。我因此而沮喪著,隨手折了根草棍,放到嘴里咀嚼著。那鮮嫩的汁液讓我因抽煙過多而麻木的舌頭開始有了味覺……我又折了一根草棍,咀嚼。我伸出舌頭,看到舌苔都是綠色的了。我吞咽著那些汁液……幻想整個人都變成了綠色……所有的器官和肢體開始變異,成為樹的形狀,成為草的形狀……我聽到那些草木在呼喊著我,歡迎我成為它們的同類……
這次我探尋到的樹林的邊界是一個大湖。
六
站在山上看到湖的形狀像一個女性器官。我在山上坐下來,抽了支煙休息,我看了看身邊的草,躺在上面。那些樹木向上生長著……又猶如一堆綠色的塵土掩埋著我……我伸展著身體,讓身體變成僵硬的姿勢。我在模仿尸體……那些樹木像是來參加我的葬禮,把我死的消息傳遞到天空上……我就那樣,躺在草的墓床上,仿佛真的死了……偶爾,有從樹梢葉間傾瀉下來的光,落在我臉上,令我的肌膚感到有一種灼燙。我傾斜著臉,躲避著……即使我處于一種幻覺的死亡之中,但我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是警覺的,是的,警覺,我怕有蛇出現(xiàn)……大湖升騰起的涼氣,漫漶到了樹林之中。我有一種想脫光衣服、脫掉鞋子、投入到湖水中的欲望。盡管我只是會簡單的“狗刨”(初中畢業(yè)那年夏天,我因?yàn)橹锌汲煽儾缓?,和母親吵架,離家出走,路過一片異鄉(xiāng)的水域,想下水洗個澡,沒想到那水很深,差點(diǎn)兒淹死。這么多年,我還記得那次,如果那次我死了……也許就沒有……我活下來了,經(jīng)歷著生活的動蕩和無序。)……孤獨(dú)感、渺小感襲擊了我……我從地上坐起來,尋找著到達(dá)湖邊的道路。我蹚著灌木和荊棘,向湖邊走去。我注意到湖中央有一座漂浮的木頭房子……像一座水上的宮殿……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來過這里,一定來過的。那水中的宮殿式的建筑是一座寺廟……
那是離婚后,和Y在一起的日子。一個雪天,Y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們?nèi)コ匈I了米面,還有一些日常用品。我們把買來的東西都裝到車上,開車,離開城市。冬天路滑,Y車開得緩慢、謹(jǐn)慎。進(jìn)山后,大雪堵路。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的空地,我背著Y買的東西,繼續(xù)前行,差不多走了半個小時的路程,來到了湖邊。一個雪的世界,白,湖面結(jié)冰了。我和Y在冰面上走,偶爾會從冰面上傳來炸裂的聲音,那聲音震顫著,傳到我的身體上。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著,Y挽著我,我背著東西,幾次都險些滑倒在冰面上。我們來到寺廟門前,我把東西放到地上。廟門是敞開的,Y喊了幾聲,都沒人應(yīng)答。Y說,也許出去了,把東西放到里面廚房吧。我們把東西送到廚房。Y說,我們等一會兒吧。Y說,住持是她的親哥哥,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事業(yè),可是他兒子有一天得了怪病,全國各地都看了,也沒看好,死在看病的途中,在當(dāng)?shù)氐幕鹪釄龌鸹螅瑤Щ貋?,把骨灰撒到卡爾里海。突然有一天,哥哥離家出走,失蹤了幾年。后來,從南方回來,他出家了?;貋砗?,他開始四處化緣,在這湖中建了這座寺廟。我對Y的哥哥很好奇,但沒有細(xì)問,畢竟那時候,我們剛在一起。我們在雪地里玩了一會兒,四周被雪覆蓋的山野,猶如蠟染的布匹。我說,這個地方真不錯。Y說,如果你喜歡,你可以來這里寫作,和我哥哥學(xué)學(xué)佛。我說,我可不想……我想你怎么辦?Y說,你啊,就是離不開女人。我沒吭聲,想把她抱在懷里,親吻一下,被她用手擋開了。Y說,你啊,就應(yīng)該清心寡欲一些。我哼了一聲,轉(zhuǎn)頭望著四周的山野。我能感覺到那種靜氣在逼近我……在潔凈著我身體里的污穢……Y說,也不是讓你出家,就是讓你來體驗(yàn)和凈化一下自己,祛除那些外面世界的污濁……我沒有狡辯。我心里想,那外面世界的污濁正是我需要去書寫的。出世也許是容易的,入世并清醒地活著,才是難的。
我們在冰上玩了一會兒,我拉著蹲在冰上的Y,像一個車頭拉著她,在冰上滑著,仿佛回到了童年。我累了,站在那里喘氣。Y說,我來拉你吧?我說,不玩了,歇會兒。我扭頭看到山頂上的石峰上盤腿坐著一個人,我差點(diǎn)兒喊叫出來,但我克制了,我拉了拉Y,說,那山尖上是你哥哥吧?Y是近視眼,她往我指的方向看著,問,哪兒呢?我看不見。應(yīng)該是他吧,這冰天雪地的,也只有他了。我說,我們要等他下來嗎?Y說,不用,我們待一會兒,就走。Y進(jìn)了佛堂,在佛像面前跪下,磕了頭,雙手合十,仿佛在許愿什么的。我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有一種想從后面把她抱在懷里的沖動。但在佛像面前,我沒敢。冥冥中,我相信是有神靈存在的。Y從佛堂出來,說,我們回去吧?我的車沒換防凍液,我怕發(fā)動不起來,那樣我們就慘了。這冰天雪地的,我們就得走回去。我又望了望山峰上端坐的那人,猶如一尊雕像。一種莫名的敬畏油然而生。我們回去后,第二年春天,我和Y分手了。分手是Y提出來的,她說和我生活在一起讓她有壓力,情緒緊張,所以還是分了吧。她猝不及防提出來分手,讓我像被錘擊了似的。我說,好吧。Y走后,我哭過幾次,傷心過幾次,幾個月才從那種丟了魂兒似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我必須承認(rèn),我愛Y。每次想起來,心會疼,心是不會撒謊的。我?guī)状蜗霌艽験的電話,但那樣的糾纏也沒意思,也不是我的性格。對于一個中年男人來說,這些總會過去的,只是我還不能適應(yīng)那刻骨的孤獨(dú)。我對Y沒有怨也沒有恨,我相信生命中經(jīng)歷的每個人都是來渡我的,讓我成長。我不再悲傷,調(diào)整狀態(tài)繼續(xù)寫作。
我從山上來到湖邊,站在那里望著水中的寺廟。我看到岸邊的山門,只是一扇木門,敞開著。我不知道怎么能到達(dá)寺廟去,我想見見Y的哥哥的真面目。我在湖邊走了一會兒,又放棄了這個念頭。腦海里,我和Y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冬天,銀裝素裹的山野和湖面……Y紅色的羽絨服,像一團(tuán)火焰,在眼前跳動。我眼淚再次止不住,涌出眼眶,心臟抽搐。分手后,我們再沒見過,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我用手抹了眼淚,離開湖邊。我看見一對母女,女孩看上去像個學(xué)生,病懨懨的,臉色蒼白。她們站在湖邊的山門前,母親摸了摸山門上的什么,過一會兒,只見從寺廟那邊一個和尚劃著木船過來,接上母女,向寺廟劃去。那個面色蒼白、病懨懨的女孩扭頭看了我一眼。我怔怔看了一會兒她們,總覺得女孩的眉眼很像Y。我扭身,順著山路,走了半個多小時,出山,來到馬路上。我還記得,和Y來的那天,我們剛發(fā)動好車,就開始下雪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從天而落,令我想起喬伊斯的小說《死者》里,那著名的結(jié)尾。每個人都雪花般渺小,我感嘆著。Y問我說什么呢?我說,沒什么,看這雪,就想到了人。Y說,你啊!總是離不開你的小說。
那時候,我還沒辭職,晚上還要上三班?;氐匠鲎馕?,Y簡單做了吃的,我按捺不住自己,還是哀求著Y,和她完成了身體需要。Y說,晚上還上班呢。我說,沒事兒。Y說,我看你是白天去我哥哥的寺廟給刺激到了。我沒吭聲,緩慢地深入到她的身體里。我竟然看到山峰上端坐的Y的哥哥,睜著眼睛在看我,我軟了下來。Y問,怎么了?我沒告訴她,扭過身去,睡了。我夢見大地上的房子都浮在水面上……
吃過晚飯,前天中午打包回來的孜鹽羊肉還剩半盤,在冰箱里。我拿出來倒進(jìn)鍋里熱了熱,在里面下了袋K師傅方便面,沒放調(diào)料包,但放了點(diǎn)兒鹽進(jìn)去??粗切┟鏃l變軟、變色,我嘗了一根,熟了,就把鍋里的東西都倒進(jìn)一個直徑二十四厘米白鋼盆里,涼了一會兒,才開始吃,真是吃得我大汗淋漓,每個汗毛孔都汩汩往外流淌著汗水。Y喜歡吃牛羊肉,和她生活的那段時間,改變了我喜歡吃豬肉的習(xí)慣。我洗完白鋼盆,抽了支煙,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眼前還都是Y的影子……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我控制著,沒讓眼淚流出來。我還保存著在出租屋的時候Y丟下的一枚耳釘。有一次,我想她,把那枚耳釘放到嘴里,在舌頭上翻卷著,最后,立在舌頭上,我狠狠合上嘴,耳釘扎在了舌頭上,血出來了,血腥味裹住了所有的味蕾。我的上牙膛在用力,用力,讓耳釘刺得更深。最后,我是用手把那枚耳釘從舌頭上拔下來的,上面沾滿了血,是的,血。我用水沖洗干凈,放到書架上的一個盒子里。
我站起來,在書架上找到那個盒子,打開,那個耳釘還在。我下意識拿出來,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間,張開嘴,想扔進(jìn)去,再次用舌頭……但我沒有,我就那么捏著,直到我從開著的窗戶扔出去……再見Y,從我的記憶里消失吧。我扔了耳釘后,又把那個盒子也扔了。我站在窗前抽煙,只見天空烏云密布,隨時都可能垂落到地面似的。剎那間,一道閃電把烏云切開一道縫隙,像一根人體上的經(jīng)脈,亮徹黑暗的蒼穹。雷聲緊隨那道閃電而至……轟隆隆的,仿佛要把那些烏云從天空上震落下來,我甚至感覺整個大地也跟著顫動了。我眺望著很遠(yuǎn)處山巒那邊的城市,天空還是明亮的……與我現(xiàn)在所處的郊區(qū),判若天堂和地獄。我沒有絲毫的恐懼感,就那么望著,直到暴雨來臨,從窗戶撲進(jìn)來,落在我身上。暴雨越來越大,地板上都積水了,我才把窗戶關(guān)上,把暴雨擋在窗外……那些雨滴更加肆虐了,撲打在窗戶上,粉身碎骨了都,然后,淚水般從玻璃上流下來……此刻,這郊區(qū),有多少人會這樣在窗前看雨呢?諸河會在看雨嗎?還是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我尋思給諸河打個電話,想想,還是算了。我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熱水澡,淹沒在浴液的泡沫里,我聽著那些泡沫細(xì)小的碎裂聲,仿佛我的身體也會跟著碎掉似的。我連忙打開淋浴,沖去了那些泡沫。腳邊的那個下水道的孔洞發(fā)出流水的聲音,也返出一陣陣的臭味。這是買房子的時候就有的,我一直想找人來看看,怎樣才能讓下水道不再返味兒。
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擦干身體后,赤裸著,坐到電腦前,寫我這一天的《郊·游》。在文字里面,我還是提到了Y。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
窗外的暴雨還在持續(xù)……
七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一個編輯的電子郵件,說我投過去的小說不符合他們雜志的風(fēng)格,只好,退給我。我回了郵件說,沒事兒,謝謝。我在電腦里又看了看那篇小說,又重新進(jìn)行了標(biāo)注,標(biāo)注這篇還可以繼續(xù)投給別的雜志。這些年,我確實(shí)很少想這個問題,我只是在寫我的小說,按我的方式和我的審美,還有我對好小說的判斷。被退稿,我還是沮喪了一小會兒。躺在沙發(fā)上,變得慵懶了。窗外的蟬鳴撕扯著,讓人更加煩躁。我找到我的彈弓和一顆石子,打開窗戶,把石子射到那蟬鳴的樹上。蟬鳴瞬間啞然,像樹傘似的,收了,但五分鐘沒到,又叫起來。我只好放棄這樣的方式,讓它叫吧,叫吧!這個世界上,有些聲音注定是一種存在,總比沉默要好。我沖了個涼水澡,換上衣服出門。我要繼續(xù)對樹林邊界進(jìn)行探尋,這件事情是目前我存在的意義,我想。
這次并不順利,甚至是半途而返。發(fā)生了什么?我遇到了蛇。那是一條我們這邊叫“野雞脖子”的毒蛇,看到它的時候,我先是怔住了,它顏色好看,五顏六色的花紋是它的保護(hù)色。我聽到樹林里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有蛇。我的目光在尋找,當(dāng)我看著它從草叢里爬出來的時候,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手里沒帶棍子,心里沒底,我轉(zhuǎn)身開始跑,不敢回頭,直到我跑出樹林,來到那些空地,我才轉(zhuǎn)身,沒看到它的身影,我才長長出了口氣,坐在地上休息。我渾身汗水淋漓的,像水洗了似的,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坐在地上,眼睛和耳朵時刻警惕著周圍的動靜。我覺得那蛇可能就隱藏在草叢里……我真想一口氣跑回家,可我真跑不動了,跑不動了。
這時候,我聽到有聲音,從空地邊緣的樹林里發(fā)出來,我手撐著地,連忙站起來。我看到是貝拉,是諸河的狗,諸河跟在后面走出樹林。諸河問,你咋啦?一身汗,像落水的鴨子似的。我說,我看到了……看到了……諸河問,什么???鬼嗎?我說,不是,我看到了蛇。我撒腿就跑,它還在后面追我,我以前就聽人說過,遇到“野雞脖子”不要跑直線,我就繞來繞去跑回來了。諸河說,哦,你很怕蛇嗎?我說,嗯。諸河說,再看到蛇,你喊我。我看了諸河一眼,心想,喊你能怎么樣?諸河看出我質(zhì)疑的表情,說,真的,我抓蛇很厲害的,那些蛇看到我都會迅速逃離的……我更加不信了,心想,你以為你是誰?諸河說,我現(xiàn)在不能證明給你看,等有機(jī)會。我說,好。我問,這幾天,你做什么了?去北京了嗎?你上次說等北京的電話,就再沒看到你。諸河說,哦,電話是來了,但……一個電影本子,挑各種毛病,讓我改。我剛開始是拒絕的,但撂了電話后,我還是決定改,但我只改一稿,以后我就不管了,只要把屬于我的錢打給我,至于署名什么的,署不署都無所謂。這不,上午剛改完,發(fā)走了,就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之前那幾天,我都是半夜起來遛狗的……你咋樣?還在做你的對于樹林邊界的探尋嗎?我說,嗯。他遞給我一支煙,我們抽著。我說,啥時候能看到你導(dǎo)的電影呢?諸河表情嚴(yán)肅地說,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總是有無常伴著我們……是我們不能預(yù)料和左右的……我說,是,無常。我也會在無常的時候,墮入迷茫。其實(shí),我對樹林邊界的探尋也是對無常的抵抗……因?yàn)槲也恢涝诓煌穆窂缴蠒龅绞裁矗沁@種未知感讓我變得堅(jiān)定下來……諸河說,你是對的,作為人,總是要找到屬于自己的抵抗或者說消解無常的辦法……找到適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它會讓我們的生活不至于失去平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方式而已,但我們對無常更敏感……我說,是的。和諸河聊天的時候,我仍舊對樹林心懷恐懼,來自那條蛇……我對諸河說,最近不忙吧?諸河說,還可以。我說,有一個郊游活動,是去卡爾里海,如果你想去的話,我?guī)闳?。諸河說,都是些什么人呢?我說,以前工廠里的工友。諸河說,哦,那我去了和他們說什么呢?我說,這就是我邀請你去的原因,你去了,我們兩個也有話說,我自己去的話,我也不知道和他們談?wù)撌裁?。如果你想去,就?dāng)陪我了,我們也去海邊散散心,我是喜歡大海的。諸河說,我也喜歡,要不,我們租輛車,我們自己去吧?我說,再等幾天,看看,如果他們不再找我,我們就租輛車自己去。諸河說,好,看來,你還是對剛剛你經(jīng)歷的一切感到恐懼,我們要不要去喝一杯,給你壓壓驚?我說,好建議,兩年多沒和人喝過酒了。其實(shí),我一直都活在恐懼之中的,剛剛經(jīng)歷的只是我恐懼中的一部分。諸河說,哦,我記得誰好像說過,恐懼是一把塵土。我說,是艾略特的《荒原》里的一句,好像是,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諸河說,對,就是這句。最近,我這記性越來越差了,可能是老了。我笑著說,你才多大啊,比我小十二歲呢。諸河說,老和多大歲數(shù)沒關(guān)系吧?我說,也是。
我們?nèi)チ诵^(qū)樓下的一家飯館,要了四個菜,六瓶啤酒。我們邊說邊喝著。諸河很能喝啤酒,一會兒,兩瓶就沒了,還是冰鎮(zhèn)的。我不行,常溫的一瓶,才喝了一半。諸河說,他有一個本子想自己拍,但一直沒有找到投資的。那個本子他就放著,平時靠給一些人當(dāng)槍手,寫點(diǎn)兒文字,活著。他的這個狀態(tài)和我差不多,但我寫小說,在某種程度上要比他自由一些。諸河說,如果自己手里這個本子能拍出來,死了也沒有遺憾了。我注視著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蒼白的臉孔和羸弱的身體,讓我心疼。我說,為什么這么說呢?諸河說,那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掛了?;蛘哒f,在那個劇本上,我投入了我全部的生命在里面,我想孤注一擲一下。我說,哦,如果你覺得對你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你可以孤注一擲,但這孤注一擲,不是死,而是生。死是容易的,而生卻是難的,所以不贊成你的想法……我當(dāng)然理解你說的孤注一擲,尤其是搞藝術(shù)的,需要這樣,但那么孤注一擲之后呢?我能感覺到你的才華,我希望我們的作品不僅僅是靠才華,而是靠才華和耐心……諸河給貝拉幾塊骨頭,貝拉安靜地坐在門口啃著骨頭。諸河說,像你這樣的,應(yīng)該去北京闖闖的。我說,我還是喜歡在小城市,生活成本低,去北京要住房子,生活成本也大,我怕我寫不出來東西,到時候,沒飯吃。我是不是很沒出息?諸河說,也不是,我只是覺得你應(yīng)該去開闊一下視野……視野太重要了,你可以通過閱讀得到視野,但那畢竟是虛無的,你要到那些人群中去……我說,都這個歲數(shù)了,掙點(diǎn)兒錢,夠活著,得了,我已經(jīng)沒有野心。你說的,以前,我也考慮過,但后來,我放棄了。即使,在這個小城市里,我也不是井底之蛙。諸河和我干了一杯啤酒,說,你像一個人。我問,誰?諸河說,卡佛。我說,哦,還真有好幾個人說我像卡佛的,但不是我的小說,而是我的相貌和經(jīng)歷。我不喜歡這樣的標(biāo)簽,當(dāng)一個人被標(biāo)簽化之后,想摘掉,就很難了。諸河說,也是,對了,我看了你那本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我說,哦,早期的作品了。去年剛出一本《秉燭夜》,在力量上要小于《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至于什么原因,你懂的。諸河說,你在小說里探討的那種人的動物性,很厲害的。我笑了笑,說,那有什么厲害的?諸河說,真的,我也看過很多和你同齡的作者的小說,但你的讓我記憶深刻……我笑了笑,感到羞愧。諸河說,我說的是真的。我說,不說這些了,喝酒。他已經(jīng)把屬于他的第五瓶啤酒喝光了,又要了六瓶。貝拉在門外張望著。服務(wù)員說,讓它進(jìn)來吧。諸河說,不行,不能慣它這毛病。我沒說什么。
那天,我們喝到晚上九點(diǎn)多鐘,才回去。諸河已經(jīng)醉醺醺的,腳步搖晃。他嘴里還在說著,我一定要把我那部電影拍出來,一定要拍出來……我說,我送你上樓吧?諸河說,不用。他喊著貝拉,跟著他。我看到他消失在小區(qū)的一個樓門洞內(nèi)。我望著一棟棟樓,很多人家亮著燈光,每扇窗戶都像是光的隧道口。
我是孤獨(dú)的,叫我孤獨(dú)的人。
我的手在兜里摸煙,沒了,都在飯館里喝酒的時候,抽完了。我去小賣店買煙。老板姓李,他把一樓的房子當(dāng)成門市,開了個小賣店,又圈出個院子。院子里放幾張桌子,晚上都有打麻將的。我來到小賣店,老李看到我來,問,買什么?我說,來盒煙。老李問,還是之前那個牌子的嗎?我說,嗯。老李把我抽的十塊錢的七匹狼遞給我一盒。我看到院子里有兩桌麻將,搓麻將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我在那些人中間尋找著。我給了錢,有些失望地離開了。我在找什么?我在找老李的女兒李萍。李萍是個離婚的女人,三十四五歲,常常從城里帶個兒子回來。那次,也是買煙。老李不在,是她在看柜臺。我們閑聊了幾句,我盯著她看。她的雙眼皮是割出來的,下巴好像也動過了似的。老李從外面回來,我就離開了。我轉(zhuǎn)身要和李萍說再見,但她已經(jīng)從柜臺后面消失了。
我問老李,李萍呢?老李說,瘋?cè)チ耍@不暑假,把孩子扔我這兒,她就沒回來過。我說,哦。老李問,有事嗎?我說,沒事兒,就是問問。
我拿著煙,從小賣店出來,上樓了。我邊走邊想,李萍這可能是有人了。我還記得之前有一天傍晚,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來接李萍,他們向樹林開去。我半夜在陽臺抽煙,才看到他們回來。李萍從車?yán)锵聛?,沖著車內(nèi)的男人擺了擺手,扭著身子,進(jìn)了小賣店。黑色奔馳車開走了。那晚上,我還夢見了李萍……
回到家,我洗了澡,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已是凌晨三點(diǎn)。我想到在樹林里遇到蛇的事情,仍心存恐懼。我起來,把所遇所感記錄在《郊·游》里。
八
我歇了幾天,沒去尋找樹林新的邊界。這讓我感到失落,總覺得心里面和精神上像缺失了什么似的。那天,我又去了樹林里,接到邢東洋的電話。他問我,你在哪兒?我說,我在樹林里。邢東洋說,我去接你。我說,我還沒從樹林里走出去,你咋接我?邢東洋說,你走你的,到時候,你給我發(fā)個定位,我在你探尋到的樹林的那個邊界接你。我問,有事嗎?邢東洋說,沒事兒,就是想你了,想和你聊聊天。我說,哦,歡迎。等我走出樹林后,給你發(fā)定位。邢東洋說,好。
我經(jīng)過了迷舟公墓,駐足看了一會兒,又鉆進(jìn)樹林往前走了幾公里,才從樹林走出去。我看到的是一片被砍伐過的果園……那些果樹的魂靈端坐在梯田上……這讓我想到黑澤明的電影《夢》。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無法和他們交流,他們哀怨的哭聲令我也流下了眼淚。我順著廢棄的果園前面的土路,往山外走去。因?yàn)橹坝龅缴?,我那天在身上帶了從藥店買來的雄黃。天有些陰,我看著要下雨的樣子。我加快腳步,并提前給邢東洋發(fā)了定位,讓他過來,等我到了公路上,再給他新的定位。山野是寂靜的,偶爾有幾聲鳥鳴,亮了山野的沉寂。烏云成團(tuán)地遮蓋了山頂。我再次感到了恐懼,手摸了摸我少年時期離家出走去遼陽的時候,在白塔下面的集市買的那把匕首。我把匕首緊緊握在手里……仿佛那沉寂中隨時都會有野獸或者是敵人出現(xiàn)……其實(shí),攜帶那把匕首更多是心理安慰罷了。要真有野獸的話,我也是無能為力的。我走出很遠(yuǎn),回身還能看到那些梯田上被砍伐的果樹,那些精靈消失了……我渴了,身上帶的水已經(jīng)喝光。我聽到山澗里有水流的聲音,我循聲找過去,果然看到一條小溪和一道從懸崖上落下來的瀑布。我坐在瀑布下面,用手捧著水,喝了幾口。這個地方特別涼快。我又坐了一會兒,邢東洋來電話說,已經(jīng)路過迷舟公墓的路口。我說,順著公路繼續(xù)向前,我就快從山里出去了。邢東洋撂了電話,我從石頭上站起來,看到水中游動著一群紅色的魚。我有想下水抓幾條魚上來的沖動,但我克制了。我回到山路上,繼續(xù)往山外走,看到公路的時候,我又給邢東洋發(fā)了個定位,坐在路邊等他。因?yàn)閯诶酆蛺灍?,我仿佛置身在一個大的籠子里。雖然烏云密布,但雨還沒有來的意思。我望著天空,祈禱著雨快點(diǎn)兒來。即使是傾盆大雨,把我淋個濕透,我也愿意。雨滌蕩著這個世界,讓事物變得模糊,讓我變得模糊……
邢東洋到了,按了喇叭,我才從我的走神狀態(tài)中回到現(xiàn)實(shí)。我拉開車門,上了車。車內(nèi)空調(diào)噴出來的冷氣扎了我,令我很不舒服。但身上的汗水,瞬間消失了。邢東洋說,真是佩服你,這么大熱的天,還……我說,謝謝你來接我,否則我都要熱得暈過去了。
我坐在車上睡著了。到了小區(qū)樓下,邢東洋才叫醒我。我打了個噴嚏。我說,上樓,還是找個地方喝點(diǎn)兒?邢東洋說,找個地方喝點(diǎn)兒,我有一個朋友在這邊有一個會館,多次邀請我,我都沒來,我們?nèi)タ纯窗??我說,會館嗎?邢東洋說,是的。我說,我餓了。邢東洋說,那會館餐飲娛樂洗浴,什么都有。我說,哦,我還沒去過那么高級的地方。邢東洋說,以前更火,市里的頭頭腦腦都會在晚上過來,現(xiàn)在不行了,查得嚴(yán)了,那些頭頭腦腦都不敢在外面吃飯了。我說,我怕我這窮人享受不了。邢東洋說,你去體驗(yàn)一下。我說,好吧,跟兄弟沾光了,也過一把人上人的生活。邢東洋說,哥,沒有什么人上人的,他們只是……我說,不說這些了,我去。邢東洋說,我也是有一次幫人辦事兒,人家送我一張這里的金卡,我怕不消費(fèi)掉,以后這會館黃了。
邢東洋開車半個小時就到了。那是一棟四層的大樓,外部裝修得金碧輝煌的,門口是兩頭金象把門。我們剛進(jìn)院子的時候,就有人迎了上來。我們停好車,來迎的人和邢東洋握手,說,邢總來啦,里面請。好久沒來啦,邢總,忙什么呢?邢東洋說,瞎忙。邢東洋介紹我說,這是我哥,是望城的作家。那人四十多歲,有些禿頂,看了我一眼,沖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作家好。我應(yīng)付著笑了笑說,你好。從他的目光里我能看出他的輕蔑,但我不在乎。邢東洋問,最近有什么人過來嗎?那人說,哪敢???他們,都他媽的,為了烏紗帽。邢東洋說,他們不來消費(fèi),你這攤子還能支撐下去嗎?那人說,快支撐不下去了。邢東洋說,那以后咋打算?只會越來越不好。那人說,還沒想好,我打算出賣一部分資產(chǎn),找一塊地辦個家庭農(nóng)場。你有認(rèn)識的人嗎?幫忙介紹一下。我在山里看到一片廢棄的果園,我很中意,幾次想談了,但那果園真正的主人一直不露面,可能是市里的什么人。邢東洋問,在哪兒?我?guī)湍愦蚵犚幌隆D侨苏f了大致的位置。我判斷他說的就是我剛剛在山里遇到的那片果園,但我沒吭聲。我們跟著進(jìn)了大廳,我確實(shí)被嚇到了,里面的豪華是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那人問邢東洋,是先洗洗還是先吃飯?邢東洋說,先吃飯,挑你這里最好的,給我上。上次,幫老五擺平一件事兒,他送了我一張金卡。那人說,好的,你最近見到老五了嗎?邢東洋說,上次那事兒之后,他就消失了,不知道跑哪兒瞇著了。那次讓他元?dú)獯髠皇俏?,他可能就在監(jiān)獄里待著了。那人說,邢總的能力,望城有幾個人不知道的呢。我在旁邊心里說,我就不知道。我們被那人安排在一個房間里,服務(wù)員把餐具擺在我們面前。邢東洋問,那個叫陶麗的,還在這里干嗎?那人說,回南方了,前些天,還打電話說,要回來,說南方也不好干。聽說我這里現(xiàn)在這種情況,她又說,不回來了。邢東洋說,哦,你有她的電話號碼,給我一下,我挺想她的。那人笑了笑說,有,我馬上轉(zhuǎn)給你。那次要不是你,她可能早就不在了。她臨走的時候,還說遇見你的話,讓我代她謝謝你。邢東洋說,謝什么?我就是喜歡她那股子野勁兒……都說婊子無情,她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主兒。那人說,那是,那我去安排飯菜了。邢東洋說,去吧。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一聲沒吭。我從他們的談話中判斷著邢東洋,他有著我沒看出來的一面。
那人出去了,隨手關(guān)上門。邢東洋說,之前說的郊游取消了,你師傅家出事了,他兒子丟了。我驚訝地問,你是說我?guī)煾档膬鹤哟蠡膩G了嗎?邢東洋說,他還有別的兒子嗎?我說,沒了。邢東洋說,那就是了。我說,那我給師傅打個電話問問咋樣了,找到?jīng)]有。我給師傅打電話,師傅說,沒找到,也報案了。有人說是被人拐走了,說什么要他的腎……也有人說,被人弄去喂雕了。師傅在電話里嘆息著都要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師傅,只勸他不要上火,會找到的。師傅在電話里來了一句,找到個屁,都一個星期了,連個人影都沒有,說不定真的遭遇不測了。對了,上次和你說的郊游,我去不了,就取消了。我說,我知道了,我和邢東洋在一起呢,現(xiàn)在。師傅說,你替我和邢總說聲抱歉。師傅說,以前大荒在的時候,總覺得是個累贅,現(xiàn)在人丟了,倒覺得丟了魂兒似的。對了,你筆頭子好,給寫一個尋人啟事吧?我把大荒的照片貼上去,復(fù)印幾百份,貼貼看看,萬一……我說,好的,明天,我寫完給你送去。師傅說,謝謝。我說,這個時候,不是客氣的時候,找到大荒才是關(guān)鍵。師傅說,我已經(jīng)沒信心啦,也許真的像那些人說的……如果那樣的話,大荒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說,現(xiàn)在的人沒那些人說的那么壞吧?再找找……師傅說,你是不知道,壞人無處不在……我說,對了,邢東洋在我身邊,他人脈廣,看看能不能幫上你。師傅說,你和他說一聲,看看。我說,好。師傅說,不說了,我和你嫂子,去一個跳大神的那里去,都說那跳大神的掐算得很準(zhǔn),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我明天等你給大荒寫的尋人啟事。我說,好,你家還住在鐵錘巷45號吧?師傅說,是的。我說,我明天去找你。我撂了電話,和邢東洋說了師傅的兒子大荒丟失的事情,問他是否能找人幫忙找找。邢東洋說,我看看吧,我打幾個電話問問,也許有人知道……我說,謝謝。邢東洋出去打電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從外面回來,說,不是望城的人干的,一定是外面的人……那就不好辦了。那些人作案后,就離開望城了。如果是望城的人干的,我一定能找到的。我說,那就沒有一點(diǎn)兒辦法了嗎?邢東洋搖了搖頭說,沒辦法,外面的人,我不認(rèn)識。我問,你說師傅說的那些可能是真的嗎?他們拐走大荒,真的會取走他的腎臟嗎?要不就是把他喂雕了?邢東洋說,現(xiàn)在的人,為了錢,什么都干得出來。他的話讓我感到絕望。我相信他的話,因?yàn)樗吘乖诮?,而我更多沉浸在我的象牙塔中,就像我對于樹林邊界的探尋,在此刻,在現(xiàn)實(shí)面前是無意義的,也是無力的。菜上來了。邢東洋說,把我放在這里的紅酒拿來。那人去拿了,給我和邢東洋倒上。那人問,邢總,沒事兒的話,我就去忙了。邢東洋說,去忙你的吧,有事兒,我再叫你。邢東洋舉起酒杯說,哥,來喝點(diǎn)兒吧?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喝酒。我喝了一口,酒的口感很好。邢東洋說,吃菜。我吃了口菜。邢東洋也吃了口菜,說,這菜味兒不對啊!我說,我沒吃出來。邢東洋喊老板,那人急匆匆進(jìn)來,問,邢總需要什么?邢東洋說,這菜味兒不對?。∧侨苏f,邢總厲害,事情是這樣的,之前的那個廚師走了。你也知道最近這經(jīng)濟(jì)狀況,留不住人家了,新?lián)Q了個廚師。邢東洋說,我說嘛,你去吧。越是這樣,越要把好廚師留住了,你的會館才可能繼續(xù)下去,這樣破罐子破摔,早晚的事兒。那人說,邢總說得是。其實(shí),我覺得那些菜都很好吃,但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吃了一會兒,就吃飽了。我還在想著大荒,他真的是被人拐走的嗎?吃過飯后,我說,回去吧?邢東洋說,別啊,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一次,去洗個澡,松快松快。你在那樹林里也走累了,洗個解解乏,我還有事兒和你說呢。我只好順著邢東洋。我們?nèi)ハ戳嗽?,泡了很長時間,還找人搓了澡。這個夏天,我還是第一次到澡堂子來。再過幾天,就立秋了。我問邢東洋,你要說什么?邢東洋說,洗完,去包房再說。這個時候,我想到諸河。既然邢東洋消費(fèi),應(yīng)該把諸河叫出來的。那樣還是有些唐突,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我還記得諸河說過,他是南方人,在北京和女友認(rèn)識,后來,他們覺得在北京漂著,壓力太大,兩人就回到了望城。他女朋友是望城的,兩人就在郊區(qū)租了房子。突然有一天,兩人鬧翻了,女友搬走了。他想回北京,但想到那種名利場的喧囂,他就留下來,寫寫東西,完善他的電影劇本,期待有一天,可以拍一部屬于他自己的電影。他說,我還是要回到北京的。他問我,要不要去北京待一段時間,你已經(jīng)辭職了,又單身一人。我猶豫了,沒有答應(yīng)。我確實(shí)喜歡這樣的小城市,尤其在這郊區(qū),生活成本低,我還能適應(yīng),要真去北京的話,我的那點(diǎn)兒積蓄也許很快就會花光的??墒?,北京確實(shí)對我有誘惑。即使我不是一個名利之徒,但換一個地方,視野也會改變,內(nèi)心也會變得寬闊。我相信生命中的任何經(jīng)歷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都是財富,我也許需要那么一段異鄉(xiāng)的經(jīng)歷……總是囚在一個地方,也不是辦法。
我和邢東洋洗完了,來到包房,服務(wù)員送來茶水。我隨手打開了墻上的大屏幕電視。我喝了杯茶水,說,有什么事兒,你說。邢東洋說,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大事兒。我上次不是和你說我和人在卡爾里海開發(fā)旅游嗎?可是最近幾天那和我合伙的人,被查了,可能還要判刑。我問,腐敗了嗎?邢東洋說,是的,涉及近千萬資金。我問,他干什么的???邢東洋說,是一個區(qū)長。我說,哦,一個區(qū)長這么大油水?。啃蠔|洋說,這個區(qū)在全市很有錢的,很多家企業(yè)。我問,那你打算怎么辦?邢東洋說,我舅舅打電話又催我,讓我過去,我有些動心了。本來,我們打算把卡爾里海的旅游業(yè)包裝后上市的,現(xiàn)在看來,都是幻影了。我也心灰意懶,不想在國內(nèi)發(fā)展了。我說,也許離開是你目前唯一的道路,也許有一天,你再回來,可能就是另一個身份了。邢東洋說,盡管這么多年,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無常,但這次真的讓我傷心了……我說,走吧,在這個傷痕累累滿目瘡痍的卡爾里海,你想有所作為,就只能順應(yīng)他們的規(guī)則。這點(diǎn),你比我懂。既然前路是漫漫黑暗,為什么不離開一段時間?邢東洋說,你都這么說了,看來,你對這個世界同樣是失望的。我說,也不是失望,而是恐懼,時刻都活在那種荒誕之中。邢東洋說,你想過要離開嗎?我說,想過,可我沒有你的那些資源,我還是在這里做一個見證者,并記錄著……邢東洋說,我?guī)阕吣??我怔了一下,說,謝謝你,但我還不想……尤其到了異國他鄉(xiāng),我漢語的寫作可能……邢東洋說,我知道俄國很多流亡的作家最后都不用母語寫作了……我說,謝謝你的好意。邢東洋說,我是真心的。我說,我知道,但你也要尊重我的意見。邢東洋說,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等你哪天想離開的時候,再聯(lián)系我。我承認(rèn),在那一刻,我被邢東洋的話感動了。我躺在床上,沉默不語了很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邢東洋讓人叫兩個女的過來。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進(jìn)來兩個穿著暴露的女人,濃妝艷抹的。我望著兩個女人,其中一個讓我愣住了,她也看了看我。邢東洋說,你挑一個,剩下的那個歸我。我指著其中那個看我的女人,我說,就她吧。邢東洋帶著另一個去了別的包房,屋子里靜下來。我點(diǎn)的女人是李萍。李萍說,脫吧。我怔怔著,一動沒動。李萍問,要我?guī)湍銌??我說,不用,就說說話吧。李萍挨著我躺下來,問,說什么呢?對了,你不要告訴我爸,我在這里工作……我說,不會的。李萍問,我給你按按吧。我說,行。李萍的手法很好,給我做了頭療和后背的按摩。她說我,你的肩周和頸椎都不好,要注意了。我聽說,你是一個作家,出過書嗎?送我一本瞅瞅。我說,哪天的,送你一本。在李萍給我按摩的時候,我的手還是無意識觸到了她的臀部,我感覺到一股電流傳遍我的全身。李萍說,如果你想……我……那個邢老板付錢的。我說,不。李萍從頭到腳給我捏了一遍,出了一身汗。她拿了我一支煙,我們坐在床上抽著,看著電視。只見電視里出現(xiàn)一個水上的房子著火的畫面,我盯著看,我看出來是我和Y去過的那個湖里的寺廟。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為什么會著火?那Y的哥哥是否在火海之中?但這個畫面,兩分鐘就過去了。李萍看到我失神的樣子,問,怎么了?你知道這著火的地方嗎?我說,嗯。李萍說,你和這著火的地方有故事吧?說說看。我說,不想說。我確實(shí)不想說,我害怕回憶Y。但我還是想把這件事情告訴Y,我還保存著她的微信。當(dāng)我給她發(fā)私信的時候,卻發(fā)不出去。Y拉黑了我。包房里的電話響了,是打給李萍的,說,時間到了。李萍拿起她進(jìn)來時候的小包,說,我走了,千萬別告訴我爸。如果讓鄰居們知道我……那我爸真是沒臉……我說,相信我。我能問個問題嗎?李萍說,你說。我說,那個開黑色奔馳的男人是誰?李萍愣了一下說,你監(jiān)視我。我說,不是,是我在陽臺上看到的。李萍說,是我男朋友,但最近我們分了,他有家,又不想離婚,我不能那樣做他的……我說,哦,他知道你……李萍說,不知道。我說,好了,你可以走了。哪天,你回你爸那兒,我把小說集送你一本。李萍說,好的。她竟然沖我拋了一個媚眼。我羞澀地低下頭,臉上陣陣發(fā)熱。
過了一會兒,邢東洋回來,問我,咋樣?我說,還好。邢東洋說,我還是懷念那個陶麗……
我們在包房內(nèi)又躺了一會兒。我問,你什么時候走?邢東洋說,下個禮拜,有些事情還要處理一下。我說,到時候,我送你。邢東洋說,不用,我害怕那種送別,我會哭的……我說,沒想到你也有脆弱的一面。邢東洋笑了笑說,你也有,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弱點(diǎn)。
邢東洋開車把我送回我居住的小區(qū)。他說,如果你想去卡爾里海寫作的話,我那有空房子,我可以把鑰匙給你。他說著,拿出一把鑰匙,扔給我,說,等你想去的時候,就去吧,也幫我照顧一下房子。我說,好的。邢東洋開車走了。我站在小區(qū)門口,直到望著他的車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的情緒是復(fù)雜的。我去小賣店買煙,看到老李正逗著外孫子,在玩兒。我要了盒我抽的煙,離開,上樓了。
我開始在電腦上給師傅寫尋人啟事,寫好后,保存在U盤里。我記錄了我今天對樹林邊界的探尋后,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坐公共汽車去了城里,在鐵錘巷找到了師傅的家。他看上去蒼老了很多。他找了張大荒的照片,我拿著U盤,我們?nèi)チ舜蛴〉?,打印了五百多張。我們開始到處張貼大荒的尋人啟事。直到傍晚,我手里的那部分尋人啟事貼完了,我給師傅打電話說,我回去了。師傅說,一起喝點(diǎn)兒吧。我說,不了,等找到大荒再說吧。師傅說,謝謝你。我在等回郊區(qū)的公共汽車的時候,看到那些我粘貼在墻上,電線桿子上的尋人啟事。我恍惚感覺到大荒在墻上、在電線桿子上,張著嘴,在吶喊……我悚然,上了一輛開過來的公共汽車。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車上的人不多,我在后面找了個座位,望著窗外。我想,大荒在哪兒呢?難道他真的落入那些歹人的手里,被……這么想,我的心臟痙攣了一下。但我又想,像大荒這樣,消失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師傅來電話說,你U盤里還有大荒的尋人啟事吧?我說,還有。師傅說,麻煩你再打印幾百份,在你住的郊區(qū)也幫我貼貼吧,錢我都是轉(zhuǎn)給你。我說,好的,我打印后,去貼,明天吧。我撂了電話,想象著貼滿了大荒尋人啟事的望城……其實(shí),在張貼的時候,我也注意到了幾十張別人的尋人啟事……我恍惚,那些尋人啟事都貼到了天上……
天開始下雨了,急促的雨滴從天而降,車窗外飄進(jìn)來一股灰土的味道,有些嗆。我把車窗關(guān)上,那些雨滴落在玻璃上,可以看到玻璃上留下的一道道灰土的痕跡,像一張臉淚流滿面后的淚漬。前面紅燈,公共汽車停下來,我正好看到我貼在路邊電線桿上的大荒的尋人啟事,被雨水打濕,從上面落到地上,被雨滴壓迫著,緊緊貼在地面上……但積水還是浮起那張尋人啟事,沖著它,流到一個下水道的鐵篦子上,在污水和垃圾中,打轉(zhuǎn),直到被沖進(jìn)了下水道……
紅燈滅了,公共汽車?yán)^續(xù)向郊區(qū)開去。諸河打電話來,問我在哪兒。我說,我在回去的路上。諸河說,我今晚上回北京,我想把貝拉托付給你,你要嗎?我實(shí)在不認(rèn)識別人了。如果你不要的話,我只好把它放生了,讓它繼續(xù)它的流浪狗生涯。對了,我那天建議你跟我去北京,你想好了嗎?我說,你是去幾天,還是再也不回來了?諸河說,不回來了,我今天已經(jīng)退了房子。我說,我再考慮考慮,我可以領(lǐng)養(yǎng)你的貝拉,如果哪天,我想去北京了,我會把它送給一個好人家的。諸河說,行,到時候,我在北京歡迎你。
天已經(jīng)黑下來,雨還沒有停。公共汽車鉆進(jìn)一個隧道,我知道,過了這個隧道,離郊區(qū)就不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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