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浟

逃學、打架、染發(fā)、化濃妝，她像是20世紀80年代港片里的小太妹。然而，各種“作”的背后卻隱藏著她對媽媽純粹的愛……

3年前，琪琪的爸爸因癌癥去世，琪琪開始變得越來越叛逆。她是經(jīng)由一位醫(yī)生推薦找到我的。

琪琪來咨詢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媽媽的衣服、臉上都有水漬，琪琪的身上卻一點兒都沒有淋濕的跡象。我示意琪琪媽媽可以在外面等候，但她不為所動，執(zhí)意要和琪琪一起。這時，琪琪突然說：“你出去吧，你在這兒我什么都不想說?！眿寢屖涞乜戳怂谎郏瑖@著氣走出咨詢室。

一個非主流少女

琪琪今年14歲，但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初中生。她染了一頭黃色的短發(fā)，化了很濃的煙熏妝，戴著一副夸張的金屬耳環(huán)，整個人像是20世紀80年代港片里的小太妹。

“你想說什么就快點兒說吧，我一會兒還約了朋友出去玩。”琪琪蹺著二郎腿，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哦？你希望我說什么？”我問。

“你們不都是這樣嗎？教育我應該聽她的話，幫我媽訴苦，說她有多不容易之類的?！辩麋髌仓?，一臉不屑。

“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不會把焦點放在她身上。當然，如果你想談論媽媽的話，這也是你的自由?！蔽移胶偷貙λf。

“她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我覺得你倒是有點兒意思。你為什么要留辮子呢，你們做老師的不應該表現(xiàn)得一本正經(jīng)嗎？”琪琪回避談媽媽，迅速轉移話題。

“如果人都按照‘應該活著，那這個世界該多無趣啊?！蔽覕偭藬偸?。

“對，就像我媽似的，總是說‘應該怎樣……”琪琪突然有點兒激動，我聽到她要談媽媽，身子往前探了探，她卻很快停下來。

“我覺得，你是在套我的話?！辩麋麟p手在胸前環(huán)抱，一臉戒備地看著我。她沒有再說話，開始擺弄起自己的耳環(huán)，時不時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你的耳環(huán)在哪兒買的？很別致?！?/p>

“我自己做的，厲害吧？”琪琪很興奮，打開了話匣子，認真地和我講她是如何制作首飾的。

“我很想繼續(xù)聽你講下去，但是我們今天的時間到了，下周我們同一時間見。”她顯得有點兒不開心，“我可不一定再來，今天來這兒，我已經(jīng)完成任務了?！?/p>

一直在咨詢室外等候的媽媽看到琪琪走出來，連忙從沙發(fā)上站起，有些焦急地向我走過來。我沒有說話，向她比畫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當天晚上，琪琪媽媽打電話給我，傾訴自己的焦慮。丈夫去世后，她非常辛苦，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女兒。但是沒想到，琪琪竟然走上歧途，打架、逃學成為家常便飯。

她擔心地問：“要是琪琪下周不愿意去咨詢怎么辦？”

“她會來的，只要這周你不和她提這件事就行?！?/p>

不出所料，琪琪在第二周準時來到咨詢室，并且沒有媽媽陪同。“我聽到上周你和她打電話了，她這一周都沒有碎碎念，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唄?！辩麋鞯膽B(tài)度明顯變得溫和，更容易親近。

這次咨詢，我們聊了很多她對媽媽的不滿。琪琪說，媽媽總是限制她，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以前爸爸在世的時候還會力挺她，可是現(xiàn)在她感覺自己孤立無援。在傾聽的過程中，我有些好奇，如果媽媽真的對她這么嚴格，她怎么會打扮成現(xiàn)在非主流的樣子？不過，我沒有打斷她，而是讓她繼續(xù)講，這對我們建立咨詢同盟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在接連的三次咨詢里，琪琪都在講媽媽對自己的不好，表達不滿。直到第六次咨詢，突然事態(tài)有了很大的轉機。

一位用力過猛的媽媽

那是一個晴天，在我趕到咨詢室的時候，琪琪已經(jīng)到了。

我注意到她這次有些不一樣，沒有戴那副大到夸張的耳環(huán)。咨詢開始之后，她也沒有像以往一樣急著和我分享這周發(fā)生了什么，而是沉默了一會兒后怯怯地問我：“我能相信你嗎？”

“當然。”見了琪琪這么多次，我從未看到她這副樣子。

“我努力作了這么久，就是想讓媽媽放棄我，可是她為什么就不放棄呢？”琪琪一邊說一邊流淚，眼淚沖花了濃重的妝容，卻讓我更加看清了她本來的樣子。

琪琪告訴我，媽媽是一個很苛刻的人，不僅對別人這樣，對自己更是嚴格得要命，總是想做到最好。她知道媽媽是愛她的，但是媽媽愛的方式讓人窒息。媽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保護她，看到琪琪因為做耳環(huán)扎到手，為了避免女兒再次受傷，偷偷把她制作耳環(huán)的材料和工具全部扔掉了。明明琪琪中午可以在學校吃飯，但是為了保證她吃得營養(yǎng)、健康、衛(wèi)生，媽媽每天一大早起來，為她準備午餐。媽媽承擔了父親和母親兩個人的角色，忙到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這幾年憔悴得不成樣子。

琪琪很心疼媽媽，很想告訴她不要那么拼了，即使沒有做到100分，自己依然愛她，但是又說不出口。于是，琪琪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如果她放棄自己，也許媽媽也會放棄她。如果可以讓媽媽活得不那么辛苦，就算自己不再被愛，她也覺得值。

我聽著琪琪的話，心臟一點點地收縮，這是多么深沉的愛啊，就算放棄自己也要成全對方。我們總是希望父母可以給予孩子無條件的愛，其實孩子對父母的愛才是真正無條件的，純粹的。

在得到琪琪的同意后，我向琪琪媽媽轉述了她的話。本來琪琪媽媽到咨詢室時是非常焦躁的，聽完這些話忽然雙手捂住臉，先是低聲抽泣，而后放聲大哭，興許是壓抑得太久了，她一直哭到咨詢結束。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默默地陪伴她。

最后，她終于止住哭泣，聲音嘶啞地問：“老師，那我應該怎樣做？”

“其實，琪琪已經(jīng)給你答案了。”

“答案？”

“對，別活得那么累，也別讓自己那么好，表現(xiàn)得那么完美。有時候，你的辛苦憔悴會讓孩子覺得自己是一個拖累。她會感到內疚，甚至可能討厭自己。如果你過得不幸福，孩子潛意識里會認為自己也沒有資格幸福，她會想毀掉自己的幸福?！?/p>

琪琪媽媽聽了我的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默默地離開了。

后來，琪琪又來找我做了幾次咨詢，沒有再談媽媽，只是和我分享她的生活。但是，我看到她把頭發(fā)染回黑色，衣著打扮也變得符合學生的身份。漸漸地，她和我聊學校、老師、同學，甚至聊到自己最向往的大學，似乎回到十幾歲女孩的正常軌道。

結束咨詢之后，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聯(lián)系。直到三年后，我收到一封郵件。郵件正文沒有一個字，但附件是一張琪琪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得像太陽一樣燦爛，手里還拿著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正是她最喜歡的那所大學。

我相信，很多父母面對孩子時都想做到最好，但有時我們可能會用力過猛，往往結果就會過猶不及。著名心理學家溫尼科特提到“足夠好”的媽媽：

在嬰兒遇到困難時，一個差勁的媽媽會冷眼旁觀，任由嬰兒無助;一個完美的媽媽會在嬰兒遇到困難之前就幫他把困難處理掉，這似乎讓他不會受挫，卻也剝奪了他探索世界的機會。其實最恰當?shù)姆绞剑亲鲆粋€足夠好的媽媽：在嬰兒面臨困難時，與他一起面對;在他無力解決時，伸手幫幫他。

其實，做父母這件事，60分才是最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