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處往下看
二郎灘渡口
酷似一個酒壺
赤水河流經(jīng)二郎灘
再倒出去
都是美酒”
“給我一株紅高梁
加上一株小麥
加上一瓢赤水河水
加上想象我們可以
創(chuàng)造一個市值萬億的企業(yè)”
某年某月蘇東坡與兄弟夜游赤壁嘆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比松娘h忽與宇宙的永恒,自古以來就是人們心里的隱痛。在倏忽萬變的時代,令白駒過隙一樣短暫的人生更顯局促。其中有些人天賦使命,從自己出發(fā),走過漫長的道路,站在事業(yè)人生的高峰,卻依然像一個赤子,羞怯地面對所有的成功。反而對事業(yè)的緣起或本宗,保持謙遜的敬畏,他們像圣者一樣自律,像使者一樣勤勉,又像詩人一樣深情;他們的事業(yè)往往有某種藝術(shù)性,而藝術(shù)又有經(jīng)濟屬性。比如,蘋果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先生,他把科技與人文完美結(jié)合,讓產(chǎn)品顯現(xiàn)出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
在我熟悉的企業(yè)界的朋友里,一個是分眾傳媒創(chuàng)始人江南春,一個是郎酒的高管李明政,他們身在企業(yè),卻依然保持一顆詩心。據(jù)明政說,江南春酒量很好,可見他們倆是有交際的。李明政先生在郎酒工作近三十年,酒界不說,他在媒體圈、廣告界也廣為人知,但他似乎更醉心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鮮于談?wù)撟约旱脑姼鑴?chuàng)作,即便幾十年來,他的作品常被《詩刊》《星星》等國內(nèi)一線刊物采用,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例如《兩棵樹》入選《詩刊》六十年詩選,《一張結(jié)滿霜花的臉》甚至在中央電視臺由周濤朗誦播出。他參加和組織過多次國際國內(nèi)詩歌活動,在主流媒體中,他的詩歌作品實際影響已經(jīng)比較廣泛。
在李明政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里:一方面,個人存在需要寧靜的空間,需要足以與天地宇宙產(chǎn)生信息和能量的互動,無限抵達現(xiàn)實生活的詩歌語言和語言后面的精神,都需要孤獨地參悟;另一方面,企業(yè)的商業(yè)運營需要與俗世生活勾連、交叉、滲入、迂回、妥協(xié)和讓步,它賦陳在群體、團隊、組織的持續(xù)運維,在極盡人世之喧囂繁華和疲憊抽離。這種出世和人世的一體二元對立的矛盾,是如何分裂掙扎、又如何找到出路,在他的重要詩篇里,我們似乎可以讀懂一點點。
最能體現(xiàn)作者內(nèi)心世界沖突的詩作,當(dāng)屬作品《兩棵黃桷樹》,同在春天,一顆樹的死亡黑影和另一棵樹的蓬勃生機,形成了驚駭無比的反差:
一棵在我熟悉的城市
它站著死了
高樓大廈旁
一團巨大的黑影
在陽光下寂靜成空虛
一棵在赤水河絕壁
它用網(wǎng)狀的裸根
包裹一塊巨石
把石頭吃成水
吃成泥土
白生生的石頭上
結(jié)滿青翠的枝葉
這兩棵命運迥然的黃桷樹,是這個巨變時代人們心靈的兩個世界的絕妙象征。一個是從中國農(nóng)耕文明遺傳下來的,根植于黃天厚土,甚至是絕壁石縫的堅毅隨緣的中國人精神世界,經(jīng)過幾千年歷史積累,極易生根發(fā)芽,開花散枝,把根系插進石縫,笑傲于陡坡巖石之上。這樣的堅韌而樂觀的精神能把石頭和泥土當(dāng)食物,給世界一個青翠的春天;也能帶著祖先的記憶,越過白令海峽,從美洲最北到達最南,幾千年后面對華夏民族的后人,可“眼里有石頭一樣的安靜”(《甩石頭打天的人》),是后農(nóng)業(yè)文明的精神風(fēng)貌。這么強悍的大樹,其生命力是一群人的力量。
另一棵樹是這片土地上一一二十年就走過西方國家兩百年變革之路的背景下,脫離故土,人為矯造的代表,與絕壁石縫的樹不同,這高樓大廈旁的樹,吃的是鋼筋喝的是水泥,沐浴的是閃爍的霓虹燈。鋼筋是鐵礦石的死亡,水泥是卵石的的粉碎,而霓虹是陽光的假象。死亡后再生、粉碎后重組、假象遮蔽真實,這是某種前工業(yè)化的邏輯或者技巧,于這樣失魂落魄的生存環(huán)境,人們常常感到自我世界的傷逝和屬靈的空乏,這一棵樹,也就代表著一個失魂落魄的世界。
似乎,人類對地球的進攻歷史,就是走出森林,不斷讓森林退化、土地沙化、河流干涸的過程。難怪他感嘆“我開始憎恨人類,他們在天空砌滿磚頭,在泥土播種水泥”。人類對樹的記憶,就是集體無意識對森林的記憶,已經(jīng)深入人類基因干細胞?,F(xiàn)代康復(fù)學(xué)有一個治療認知障礙的方式,就是把人放置在水流、森林、草原等環(huán)境,喚醒基因中的遠古記憶用以恢復(fù)認知功能,這種記憶的深刻和喜悅,在作者的另一詩作《白樺樹》里,如此表達:
我是說白樺樹……
我看到了白樺樹,在出租車的燈光下
發(fā)亮。我有些睜不開眼睛,多么讓人心動
我想說,讓我,再看看白樺樹
無論是黃桷樹還是白樺樹,無不是人類早期家園的寄托,在十分偶然的瞬間,作者的這種潛意識都會被喚醒,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是,無論我們?nèi)绾尉鞈俎r(nóng)業(yè)文明的田園牧歌,歷史也會不可逆轉(zhuǎn)地把我們?nèi)舆M城市文明的大潮,這種身心的分裂,是否有某種調(diào)和的出路呢?
從大米和雞蛋,站到母愛的鏡前
作者流傳甚廣的作品《從米出發(fā)》,書寫了在飄忽的城市車流里,一個人像離開了水的魚一樣,游走于各種數(shù)據(jù)和合成的秀場的現(xiàn)代生活畫面:CDP數(shù)據(jù)、KPI數(shù)據(jù)、財富數(shù)據(jù)、成功學(xué)數(shù)據(jù),這些虛無而令人瘋狂的數(shù)字,跟我們作為一個有靈魂的人毫無關(guān)系。那些沒有思想的建筑物或商品,只是財富分配的介質(zhì)。建筑物堆砌的城市總是扮演一個他鄉(xiāng)的角色。在心里深處,媽媽所在的地方才是故鄉(xiāng),那里有母親雙手勞作生產(chǎn)的一碗碗大米飯,這些米飯曾是我們的天,也是熱乎乎可感知的愛。作者用“從米出發(fā)”這樣陌生化的造句,把我們拉回我們出發(fā)的地方+照見母愛的樣子:
坐下來
坐下來
你常說幾天都沒有沾一顆米了
母親聽了很困惑
所以你先坐下來
好好吃兩碗飯
然后從米出發(fā)
——《從米出發(fā)》
如果說《從米出發(fā)》把我們從城市生活的恍兮惚兮中,拉回故鄉(xiāng)母親的溫暖慈愛的生活空間里,另一首《雞蛋》則表達了這份慈愛,有多么的綿長:
整個晚上母親
蜷縮在廚房的角落
她右手拿電筒
左手將雞蛋舉在眼前
一個一個的晃
一個一個的照
多少年我一直這樣
帶著母親照過的雞蛋
離家
母親的目光
照耀著我歲月里的每一個日子
我想說的是50年來
母親給予我的每一天
是那樣的好
雞蛋之于中國孩子,在古老的鄉(xiāng)村實在是有多種特殊意義,滿月要吃紅雞蛋,紅雞蛋祝福的是吉祥、智慧和繁衍不息;由此沿襲的貧苦人家過生,媽媽要給過生日的人煮一個完整的雞蛋吃下去,祝福新歲的平安健康。詩文里,母親一個個用手電透光檢驗過的雞蛋,自然富含了圓滿、智慧、祈福、助力、財富等多種吉祥意義,一個母親能夠給孩子的所有祝福,都演繹在整晚窸窸窣窣檢查雞蛋的細小行為里,對一個孩子的愛,也從來不會像一個過期的雞蛋,因“寡了”而變質(zhì)。明政對我說過,他曾想把“雞蛋”一詩的標(biāo)題改為“母親給予的愛從未寡過”。
作者在名利場的搏殺之后,總有這么一些幸運的瞬間,重返人生來處一一母愛鏡前,發(fā)現(xiàn)自己某種不竭的動力源泉,照見自己的所想依戀的幸福模樣。
從鵝卵石返回故園的宏大圣殿
2005發(fā)表于《詩刊》的組詩一一《赤水河》,最能表達作者身心是如何安放的。
有一次與詩人探討這一組作品時,我把這組詩的詩眼濃縮到一個物件一一鵝卵石,詩人立即朗誦出泰戈爾的詩句“不是錘的打擊,而是水的載歌載舞,使鵝卵石臻于完美”。這瞬間的聯(lián)想,驗證了赤水河的鵝卵石在詩人筆下具有多重要的意義。
在《大鳥:》里,作者認為,赤水河這一只時間的大鳥,這一只“雄美的大鳥”,在無限空間飛翔的大鳥,它
拍打著兩岸的峭壁
用了億萬年或者一秒鐘
赤水河將褶皺巖層的石塊
孵化成羽翼下的卵石
——《大鳥》
莊子在《逍遙遂》里,把小魚“鯤”,通過造化之手,化身為“鵬”,鵬之大也,大如時空運行的宇宙,赤水河這一只時間的飛鴻,對于個人來說,也只是生命的驚鴻一瞥,而無數(shù)生命的積累,像石頭一樣堅固久遠,靜躺在赤水河谷:
所謂滄海桑田
卵石看來不值一提
卵石指著身上的珊瑚斑說
這是180000000年的水做成的
(卵石說
我教你讀這種大數(shù)字
一億八千萬年)
——《赤水河卵石如是說》
這些養(yǎng)育在赤水河里的石頭,是嬌媚的,又是矜貴的,他的嬌媚是只能在水中開放,他的矜貴令他離開水面就死亡:
我……
看見細浪在尋找它
沙粒在尋找它
苔蘚在尋找它
而那個卵石
在尋找自己的靈魂
——《踩死赤水河的一個卵石》
“他”就是靈魂,一個有萬億年歷史的靈魂,一個只在河水里開花的靈魂,一個漂浮在塵世就會死去的靈魂,一個神靈可以依止的靈魂。萬億光陰的卵石、怍為大樹食物的卵石、嫵媚的卵石、矜貴的卵石、靈魄的卵石,詩人通過對赤水河谷鵝卵石的體悟,到達這條河的神殿,享受他們的指引,回到祖祖輩輩靈魂寄養(yǎng)的圣殿。
甩石頭打天,返回?zé)o極,止于至善
基督徒練就圣潔的靈魂獻給上帝;佛徒剔除心靈的灰塵,回歸生命的空性,不再有生死疲勞;赤水河的兒子從大米和雞蛋里看見母愛,從骨頭骨灰里發(fā)現(xiàn)使命,在河水卵石里綻放靈魂。詩人到底要把自己的身心,透明而薄如蟬翼的一顆詩心,安置在何方?
……
她的祖先跨過白令海峽
乘獨木舟漂洋過海而來
我是信的
甚至你說他們
是候烏叼了炎黃子孫的骨頭
丟在美洲大陸上長出來的
我信
……
她的眼里
有石頭一樣的安靜
有億萬年的光陰
石頭里有不屈的堅守
我去大婁山高山訪貧問苦
在一家農(nóng)戶的灶房
也是一個40多歲的婦人
她的眼里
有石頭一樣的安靜
有億萬年的光陰
誰人說的
我們是一堆呼嘯而過的鋼鐵
他們是一群甩石頭打天的人
神把一切看在眼里
只是神一直緘默無聲
——《甩石頭打天的人》
這些眼睛里有億萬年光陰的人,他們有精衛(wèi)填海的宏愿、愚公移山的意志和夸父逐日的精進,在我們難以稽考的某個時代,或漂洋過海一一跨過白令海峽,乘獨木舟而來;或越陌度阡——去大婁山高山訪貧問苦。在地球遙遠的角落,繁衍生息,哪怕是異國他鄉(xiāng),哪怕是極盡苦寒,他們的眼神,也像石頭一樣安靜,有億萬年光陰。
在四川的民俗俚語里,甩石頭打天,是形容無知無助的人,找不到人生困境時的出路,甩石頭打天,希望打出一份新境界,給眼前的困境找到意外的解決方案,但這是非常淺層的意義。
在詩文里,這些華夏的子民,多少年來隱忍剛毅,靠自己不懈地耕耘和天人合一的相處哲學(xué),即使生活在各種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也保持清歡、安靜、綿綿無絕,這是一種擊破天的精神,給民族鑄就了特殊的氣質(zhì)。
郎酒從赤水到中國,從中國到世界的生發(fā)過程,像極了“太極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過程。
那么,這個“一”是什么呢?對于甩石頭打天的人,憤怒可能是他的“一”,對于詩人,文字的不朽或身心安寧的原始渴望,可能是他的“一”;對于一瓶醬香酒,制造工藝中的“季節(jié)為令、山河同釀”的天道,可能是酒神的“一”。
出走半生,歸來還是少年,在如此巨大沖撞力的社會洪流里,能夠保持這份初心者少之又少,大多是人走到半途,就忘記了為什么出發(fā)。從李明政的詩篇里,我們看到他不斷的返回故鄉(xiāng),如饑似渴的吮吸故鄉(xiāng)的乳汁。他筆下那些赤水河風(fēng)物之間性靈息息相關(guān)的隱秘邏輯——萬物互靈。當(dāng)這種互感的靈性,被現(xiàn)代物欲不斷打岔、遮蓋、變異之后,一個是否還能通過某種媒介接通身心的故國,能否找回故鄉(xiāng)的乳汁,往往決定他能夠到達的境界,幸運的是,他通過文字,在遠方的家園之間,建立起多維度不斷重返的體系,這或許是一種少有的幸運。
狄金森詩曰:給我一株三葉草,加上一只蜜蜂,加上想象,我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草原。狄金森的三個一和李明政對郎酒的熱愛,啟發(fā)詩人寫出題記上的文字,李明政的草原,就是這生花的文字,和遍布世界中國郎的豪情。
讀李明政的詩歌,感知一個安靜的智者,他如那一只“老鸛”,在城市與故鄉(xiāng)的感情、意義、行為、畫面的不斷沖突里,他通過對母親、父親、故鄉(xiāng)風(fēng)物,赤水河的石頭等途徑,不斷在文字里返回自己的故園明鏡的前面,在鏡中反復(fù)觀察自己,審視現(xiàn)代社會,守望更深的自己。一面向前遠行,另一面頻頻回首,提醒自己為何出發(fā);在向前奔跑與初心不失之間,找到了某種調(diào)和或者出路,這個調(diào)和如果非要用一個形象來描述,那就是一個或者一群一一甩石頭打天的人。
夏吉林XIA JILIN
獨立詩評人,著名作家格非、宋琳等人的高足,上世紀(jì)80代末師承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歷史哲學(xué)系的諸多名師。詩評風(fēng)格往往超越文字具象直指人性、歷史、造化與文化的魂魄,體系縝密視角新穎,頗得詩人們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