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xué)天
內(nèi)容提要:中國古代藝術(shù)以生命為中心,“雪”代表了冬季獨特的生命特征,它體現(xiàn)了萬物周而復(fù)始的自然規(guī)律、生生不息的天道輪回。雪的世界寧靜無瑕,置身其中令人清心凈慮、超然物外。雪的寒寂清冷之境被冠以高尚的品格,人們還會賦予它諸多含義,如逆境、不屈等,古之文人墨客常以此遣興適懷。本文從王維畫雪中芭蕉的典故切入,根據(jù)文獻與畫作來梳理中國古代雪景花鳥畫興起的觀念,并探討古代文人的精神追求與文化審美等問題。
關(guān)鍵詞:雪景;花鳥畫;審美;品格;境界
沈括在他《夢溪筆談》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書畫之妙,當(dāng)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評畫,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余家所藏王維《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
王維將四時花卉同繪于一景之中,這是打破時間的局限,是一種“造理入神”的高妙手法。而“雪中芭蕉”歷代則有“雪里芭蕉失寒暑”等的爭論,但繪事非自然,自然非藝術(shù),要對自然改造,即古人之“中得心源”。如金農(nóng)所言:
王右丞雪中芭蕉,為畫苑奇構(gòu),芭蕉乃商飆速朽之物,豈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禪理,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也。
正所謂“寄示有道”,用雪中芭蕉來喻己身之非,人生浮脆,當(dāng)以此為警。王右丞當(dāng)年意愿如何今已不知,但其畫作傳達品格之高以“造理入神,迥得天意”之評論當(dāng)不為過。
正如清代張丑所說:“右丞喜畫雪景?!眱H《宣和畫譜》中就著錄王維雪景26幅之多,其法為歷代文人墨客所宗,后又被尊為南宗之祖。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關(guān)山積雪圖》中,文徵明有一段這樣的題跋:
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筆作山水以自娛,然多寫雪景,蓋欲假此以寄其歲寒明潔之意耳。
也許文徵明說出了王維為何如此喜愛雪景,雪后天地萬物的“明潔”就是古代高人逸士內(nèi)心世界所追求的,而王維確立了這個典范,“雪中芭蕉”則成為雪景畫中所標(biāo)榜的高格調(diào)的一種境界。
中國古代藝術(shù)以“生命”為中心,“雪”代表了冬季獨特的生命特征,它體現(xiàn)了萬物周而復(fù)始的自然規(guī)律、生生不息的天道輪回。朱子云“萬物之生意最可觀”,古人通過“觀物”來體悟自然、感受生命,進而將體悟與人的生命相結(jié)合,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進行情感的表達,是心意的寄托、精神的展現(xiàn)。如金冬心說“右丞深于禪理”。從顧愷之“以形寫神”論受葛洪“形者,神宅也”及當(dāng)時的佛教思想的影響來看,禪宗已經(jīng)深入士人的精神世界。禪宗審美在王維時期已經(jīng)明顯地呈現(xiàn)出來,稍晚于王維的仰山慧寂禪師身上便有著著名的“見雪”公案,后與雪有關(guān)的公案還有很多。這些都是一個個覺悟的見證。禪理中明心見性與空寂幻凈影響了文人對雪的境界的妙悟,也影響著文人畫家的創(chuàng)作。歷代畫論中談及雪法大多與此理暗合,如“畫雪……只以寂寞為主,一有喧囂之態(tài),便失之矣”,又如“凡畫雪景,以寂寞黯淡為主,有玄冥充塞之象”等。而這種空寂也最能印證佛家的“涅槃”之美,這也是萬物被雪覆蓋的時候給人的視覺及心理上的超現(xiàn)實的感受。
《歷代名畫記》中這樣說道:
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
在張彥遠看來,中國畫審美追求的乃是內(nèi)在的“意”,而非表面的“象”。中國畫的格調(diào)品評上則以墨色為高,“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大道是唯精唯一的。這種思想也使畫家追求用最純真的元素來表達萬物的“道”的精神,而“五色令人目盲”的思想也促使了畫家棄彩從墨。自北宋以來水墨成為文人繪畫的首要選擇,歷經(jīng)元、明兩朝的發(fā)展,形成了中國畫“水墨為上”的獨特審美價值。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精神在以黑白為主的雪景繪畫中得到了最好的闡釋,莊子在《知北游》中說:“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毖┠酥良冎铮源讼瓷韥砬迳?爭志,由此賦予了“雪”滌除塵俗的高潔意志。這種“澡雪”精神是文人向往的高潔境界,為歷代文人所推崇,如李日華說,作畫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的話,即使日對丘壑、日摹妙跡,也只是“與髹采圬墁之工爭巧拙于毫厘”。
關(guān)于雪景的審美品評,古代畫論中無論山水、花鳥,其格調(diào)都是以得王維神韻為上,王維的雪景品格可以說是古人心中最高的品格。北宋范寬擅畫雪景,雖然《畫史》中說他作雪山全師法王摩詰,但其畫風(fēng)卻有自家面貌。范寬雖未必見過王維的《袁安臥雪圖》,但王維其他雪景畫他應(yīng)該是見過的。范寬雪景學(xué)自王維并得其奧義,并不是說范寬得其表面的形式而是得其內(nèi)在的精神,所以他的雪景畫為后人推崇。對于雪景花鳥畫格致的品評也是大致相同,若對某一畫家認可即可說其得王摩詰神韻,得雪中芭蕉之格。而對雪景畫的品評標(biāo)準除了作品是否具備內(nèi)在極高的格致外,畫面能否給觀畫者以直觀的視覺傳達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個成功的雪景畫必須具備以上內(nèi)在與外在的兩點。元代湯厘在《畫鑒》中記載范寬雪景時說:“寬尤長雪山,見之使人凜凜。”畫給觀畫者以“凜凜”之感,正是雪景的荒寒意境的體現(xiàn),也是范寬所追求的凝寂荒寒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正是王昱所說的“氣味荒寒,運筆渾化”的境界,是雪景畫中最高的品格。
雪的品格高尚,古人給雪冠以很多美好的品質(zhì),體現(xiàn)在花鳥畫中便如雪中的松、竹、梅,給人“清奇”之感,而被古人譽為“三清”,是古代文人之大愛?!抖脑娖贰分嘘P(guān)于“清奇”的描繪是:“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扇巳缬瘢綄詫び?。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睆乃究請D所描繪的這樣一幅“清奇”的畫面中,可見詩品與畫品的相通。冬天的雪景除了“清奇”之感,也會給人以“高古”之感。清人黃鉞在《二十四畫品》中寫道:
即之不得,思之不至。寓目得心,旋取旋棄,翻金仙書,拓石鼓字。古雪四山,光塞無地。羲皇上人,或知其意。即無能名,誰其秘。
雪似乎具備古人追求或崇尚的所有美好的品質(zhì),所以雪景成為歷代文人墨客筆下歌頌的不朽題材。
古人愛雪,愛其寧靜、愛其無瑕,被雪覆蓋的世界是潔白的、寧靜的,置身其中,仿佛可以超然物外、遠離塵世。這種寒寂清冷之境除了被古人賦予一種高尚的品格,人們還賦予它一種逆境的含義。古代文人墨客常以此遣興抒懷。如黃庭堅一日得尚書郎趙宗閔墨竹一幅,贊其筆勢妙天下,乃作詩云:“省郎潦倒今何處?敗壁風(fēng)生雙竹枝。滿世閻劉專翰墨,誰為真賞拂蛛絲?!庇郑骸蔼殎硪八聼o人識,故作寒崖雪壓枝。想得平生藏妙手,只今猶在鬢成絲?!痹姰嬒嗪?,借景抒情,以物明志,古人對事物的審美常常建立在“比興”的思維基礎(chǔ)之上。若說花鳥畫的“比興”是畫中事物的本體的話,那么雪景山水畫中更多的是對畫中意境的比興。如古人以“懷才不遇”而多作寒林雪景以興君子之志。如畫史記載李成少年有大志,屢舉不第而放情于畫,他所畫寒林“多在巖穴中,裁札俱露”,以比喻君子之在野。雪景畫常常喻示文人自身的失意與不得志,作為這一層面的表達,運用雪景花鳥表現(xiàn)更為直觀。又因明清寫意花鳥畫形式上的簡易性、易為非畫工的文人所掌握,所以雪景題材在明清寫意花鳥畫中大量出現(xiàn)。這也從另一個層面賦予雪景畫另一種審美內(nèi)涵。
冬天萬物凋敝,雪中事物常常給人寒寂之感,而更深一層感受則是孤寂。正如元人陸廣《秋江漁笛圖》上所題:“蘆花飛雪滿天秋,人在思歸兩地愁。長笛一聲江上晚,卻驚鷗鷺散前洲?!碑嬅嬷凶髡呓杈笆闱?,自古鷗鷺與雪的搭配似乎便成了惆悵、悲傷、孤寂的代名詞。古人往往借此來表達內(nèi)心的“愁苦”,而歷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亦是如此。在古代雪景花鳥畫中,古人又常以“寒禽”來喻己,在萬物凋零、白雪皚皚中的寒禽卻在孤寂中喻示著孤傲與高潔,這也正是古人喜愛雪景寒禽的原因。雪中大地沉寂、萬物蕭條,使人對萬物生命的觀照更為深刻,其超越現(xiàn)實的象征意義引人生發(fā)出更多對生命的思考。
對于雪景花鳥畫支撐其審美內(nèi)涵的外在標(biāo)準,古人有過很多論述,正如惲南田說:
今人畫雪必以墨積其外,粉刷其內(nèi)。惟見縑素間著粉墨耳,豈復(fù)有雪哉。偶論畫雪,須得寒凝凌競之意,長林深峭,澗道人煙,攝入渾茫,游于湯穆,其象凜冽,其光黯慘。披拂層曲,循境涉趣,巖氣浮于幾席,勁飆發(fā)于毫未。得其神跡,以式造化,斯可喻于雪矣。
“寒凝凌競”的境界就是惲南田所認為的雪意的審美品評標(biāo)準,支撐這種審美的“標(biāo)準”技法,應(yīng)該是畫家在體悟自然之下生發(fā)出來的技法,而并非簡單的、程序化的“墨積其外,粉刷其內(nèi)”。在花鳥畫的雪景創(chuàng)作中,作品精神的傳達依托于現(xiàn)實的技法,畫面以什么樣的技法做支撐而能成功地將審美的境界表達出來,是需要思考和總結(jié)的,但是最終仍是技法統(tǒng)攝在審美的精神之下,否則徒見其形不傳其神。也正是這樣,畫雪景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技法以及與這些技法相應(yīng)的審美高下的品評與論述。這也是歷代先賢對自然體驗的感悟與智慧。
約稿、責(zé)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