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瑾
內(nèi)容摘要:馮至詩歌藝術在表現(xiàn)方式上體現(xiàn)出藝術的節(jié)制;詩情的抒發(fā)講究蘊藉含蓄,詩形的錘煉偏好一定規(guī)則的束縛。馮至是處理中國新詩史上兩對經(jīng)典性矛盾——情感與哲理、格律體與自由體的高手。他的成就在新詩史上具有典范意義。
關鍵詞:哲理 含蓄 格律體 自由體 十四行集
錢理群等人稱:“馮至抒情詩的最大特色正是處處表現(xiàn)出藝術的節(jié)制?!盵1]李廣田借用馮至引用過的歌德的詩句來贊譽《十四行集》高超的詩藝:“誰要偉大,必須聚精會神,在限制中才能顯出來身手,只有法則能給我們自由。”[2]在限制中求自由是貫穿馮至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美學原則。
馮至的詩在情感的抒發(fā)上常常是含蓄蘊藉的。他不像有的詩人那樣在情感上有一種火山爆發(fā)樣的氣勢和飛流直下的速度。他的愛情詩大都哀而不傷,《什么能夠使你歡喜》《聽——》《橋》都是愛而不能的遺憾和失落,但那種悲哀卻顯得很有節(jié)制。被節(jié)制的感情變得更加濃烈深沉,所以更能感動人。《十四行集》中幾首懷人詩的情感也隱藏得非常深,無一字表明詩人對他們的崇敬和對他們命運的悲憤,但卻又無一字不浸透了詩人對他們的上述情感。在傳達詩人強烈的情感態(tài)度時如果把握得不好,就很容易破壞詩歌整體莊嚴崇高的美。詩人卻在這幾首詩里把這個矛盾解決得非常好。他的詩往往不是直接將事理說出或論述,而是較多地借助形象暗示,引導讀者思索回味。黃修己在評論馮至的早期詩作時說:“馮至的這些詩,都染著濃重的感傷情緒,充滿凄清哀婉之情,百折千回,蕩人心腸,在寫作‘坦率的告白愛情的情詩成風中,別具一格?!盵3]早期的《綠衣人》、《晚報》把他對于時代、人生的體驗通過對日常生活中極度平凡的人和事的描述蘊蓄于其中?!赌戏降囊埂分性娙税褠矍殡p方心態(tài)的差異,通過南北一冷一熱兩組意象的對比,并沒有直接說出卻非常細膩地傳達出來了。這幾首敘事詩要表達的對愛情的體驗思考潛藏于哀婉浪漫的情節(jié)之下?!妒男屑吩谌粘I罾矬w味出了哲理,追求智性與感性的融合,注意運用象征與聯(lián)想,把思想感情寄托于活潑的想象和新穎的意象之中。袁可嘉分析九葉詩派時說:“充分發(fā)揮形象的力量,并把官能感覺的形象和抽象的觀念、熾烈的情緒密切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孿生體。使‘思想知覺化是他們努力從西方現(xiàn)代詩里學來的藝術手法。這適合形象思維的特點,使詩人說理時不陷于枯燥,抒情時不陷于顯露,寫景時不陷于靜態(tài)。如果詩人只會用豐富的感官形象來渲染,重彩濃抹,就會叫人感到發(fā)膩而不化;如果只是干巴巴地說里,又會叫人覺得枯燥無味。詩人應該努力把肉和骨恰當?shù)慕Y合起來,使讀者透過意象聯(lián)翩,而感到思想深刻,情味雋永?!盵4]無論是宇宙的和諧統(tǒng)一或是人類死生,他都選用了恰當?shù)囊庀笤⒂谄渲?。馮至初期的詩作追求語調(diào)的自然,注意適當?shù)男问?,他說:“那時我年輕,對于詩說不上有什么主張,卻愿意在一定形式的約束下詩句能生動活潑,舒卷自如;我最不喜歡有一種詩為了湊字數(shù)、湊行數(shù)、湊押韻,把詩寫行呆板沒有生氣,或是堆砌華麗的詞藻,讓人讀了喘不過氣來。”[5]他最初的詩不太重視音樂美,《綠衣人》《問》《滿天星光》基本上是散文化的自由詩,追求平淡中的詩意?!毒G衣人》每行的字數(shù)是不規(guī)則的,有點韻腳又帶隨意性。《問》四節(jié)文字大體相當,不押韻。后期詩人更加重視詩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队暌埂贰段沂且粭l小河》《蛇》《晚報》、無花果》等都用韻,詩的節(jié)奏在整齊中略顯參差,于和諧中見出變化。十四行體象我國的舊體詩詞一樣格律謹嚴?!妒男屑冯m然采用十四行體的變體,但依然十分講究詩的形式。在十四行的分段上,馮至較嚴格地遵守法國和意大利商籟體的分段形式:每首詩分四段,前兩段每段四行,后兩段每段三行。在十四行的音數(shù)方面,馮至多運用每行十音,如《魯迅》《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應用六音的《深夜又是深山》《這里幾千年前》;每行九音的《尤加利樹》;十二音的《歌德》。在韻式方面于均齊中見出變化,運用交韻、疊云、抱韻等。聞一多在論及十四行的形式時說:“大略地講,有一個基本原則非遵守不可,那便是在第八行的末尾,定規(guī)要一個停頓。最嚴格的商籟體,應以每八行為一段,后六行為一段;八行中又以每四行為一小段,六行中或以每三行為一小段,或以前四行為一小段,末兩行為一小段??傆嬋乃男《?,第一段起,第二承,第三轉,第四合?!傊?,一首理想的商籟體,應是個三百六十度的圓形,最忌的詩一條直線?!盵6]大多數(shù)人包括馮至自己早年也認為十四行體用漢語不容易寫好。但馮至卻說:“如對某事某物有一點感想,用十四行寫,我覺得比較合適。開端八行上升,后六行下降,有韻的穿插。穿插押韻,用得很好的話就是美。像中國的律詩。我寫十四行時感到得心應手,并不受拘束。”[7]足見他駕馭十四行詩體的自信。
馮至的詩歌創(chuàng)作很好地體現(xiàn)了蘇軾的文學觀點“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婉約之外?!彼偸窃谠姼鑴?chuàng)作的規(guī)范中追求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運用詩歌意象闡發(fā)哲理抒發(fā)情感,達到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高度融合與統(tǒng)一。五四時期重新評估一切的時代風氣啟發(fā)培養(yǎng)了馮至文學上的獨立精神。談起《昨日之歌》,他說:“我的第一部詩集命名為《昨日之歌》,多少也有與過去的詩告別的涵義,認為這都是屬于昨日的東西了,從此無論內(nèi)容和形式都不要這樣寫了”。[8]馮至藝術上獨立和超越的意識是非常自覺和強烈的。他曾為藝術而感嘆:“為藝術!生活的藝術化太難了!只好把靈魂溶于藝術之中吧!”[9]也曾為不能忠于藝術而懺悔:“我在這半年內(nèi)想的都是些什么?所想的是沒有一點兒是忠于自己,或是忠于藝術的?!盵10]馮至早年對詩歌的看法很有見地:“所謂文學者,思想感情不過是最初的動因,‘文字是最重要的。”[11]他認為詩歌既不能不注意形式,又不能太注意了!他對新詩的看法是新詩應當反映時代的精神、時代的色彩,因此應當從現(xiàn)實生活中攝取養(yǎng)分。同時也應當照作者的不同條件向古今中外的詩歌學習。馮至早年的個性氣質及對文學的初步看法,決定了他對中外文學的選擇和吸收。他說:“我不迷信,我卻相信人世上,尤其在文藝方面常常存在著一種因緣。這因緣并不神秘,它可能是必然與偶然的巧妙遇合。”[12]對這種“因緣”,他解釋道:“我們與文學作品的接觸,無論是本國的還是外國的,類似人際間的交往,有的很快就建立了友情,有的縱使經(jīng)常見面,仍然陌生。友情也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兩個朋友性格相近,志趣相投,所謂‘有共同的語言,一種是性格相反,卻能從對方看到自己的缺陷,取人之長補己之短。這兩層比喻可以作為我和外國文學關系的說明?!盵13]他早年沉浸在晚唐詩和宋詞之中,在國外,其它的中國書他都不想讀,而只想《唐宋傳奇集》及《莊子》,由此可以窺見一斑。[14]外國文學方面,年輕時他喜歡讀有浪漫色彩的作品,像但丁的《神曲》,列芒托夫的《現(xiàn)代英雄》,美爾美的《嘉爾蠻》等等。他說:“于斯我感到近代東西的可貴:他牽動了你心,深的悲哀,同時示你以新的方向,新的夢境?!寺傻臇|西,太愛人了?!盵15]馮至青年時期的個性氣質與對人生文學的看法,為他三十年代后接受里爾克及存在主義哲學作了鋪墊。“人需要什么,就會感到什么是親切的。里爾克的世界使我感到親切,正因為苦難的中國需要那種精神:‘經(jīng)過10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繆佐他顯了全部的魄力,一舉而叫什么都有了交代?!盵16]
馮至早年、中年的生活經(jīng)歷、個性氣質及對中外文學營養(yǎng)的吸收,塑造了他不趨時附俗的人生觀和文學觀。詩歌創(chuàng)作上,形式方面,他既強調(diào)形式對于詩歌的重要作用,又不拘泥于某種形式的法則??芍^是“大法則有,定法則無”。表現(xiàn)對象方面,早期是對情感、生死的沉重體驗,中年則是拋開文化帶給人類的有色鏡后觀察世界的新鮮體驗。前者是一種偏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生體驗,后者則是自覺體驗的結果。但二者都是獨特的。
參考文獻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127
[2]李廣田《沉思的詩》《李廣田文學評論選》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P287
[3]黃修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簡史》中國青年出版社1984,P130
[4]袁可嘉《九葉集·序》作家出版社2000,P13
[5][6]馮至《詩文自選瑣記》,《新文學史料》,1983.2,P28,P25
[7]聞一多《聞一多全集(三)·談商籟體》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P447
[8]陳耀東《心中的豐碑》《新文學史料》1993.2
[10]馮至《沉鐘社通信選(二)》《新文學史料》1987.4
[11]馮至《沉鐘社通信選(三)》《新文學史料》1988.1
[12]馮至《沉鐘社通信選(五)》《新文學史料》1988.3
[13]馮至《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世界文學》1989.1
[14]馮至《外來的養(yǎng)分》《立斜陽集》工人出版社1989, P183,
[15]馮至《沉鐘社通信選(四)》《新文學史料》1988.2
[16]馮至《沉鐘社通信選(一)》《新文學史料》1987.3
[17]馮至《工作而等待》《馮至學術論文自選集》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2,P487-488
(作者單位: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