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魯迅《而已集》里的《擬豫言——一九二九年出現(xiàn)的瑣事》,讀了,為無遮攔的調侃發(fā)笑多次。其中有一則:“有中國的法斯德挑同情一擔,訪郭沫若,見郭窮極,失望而去。”這一段所觸及的社交關系、文壇恩怨、郭氏的經濟狀況等,須由史家考證。文成于1928年,內容是對新一年(1929年)的預測,并非已成之事,開玩笑而已。我關注的是“挑同情一擔”。
套流行有年的疑問:“良心(還有良知、真相、善良、誠實等美德)值多少錢一斤?”略作比較,良知里有襟抱、情懷、見識;真相里有實打實的“原來如此”;善良、誠實是品格,這些,無論看形上還是形下,“體量”都比“同情”大。表現(xiàn)或實施的難度,相去不以道理計。事實也證明,它們是稀缺物。我揣測,只因“同情”是廣東人口中的“好食夾大件”,所以魯迅大方地以“擔”為單位。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同情作為人性的天然成分之一,隨處可見。在正常環(huán)境成長的小孩子,對小動物的好奇、愛護,在啟蒙之前。大多數成年人目睹病者、殘障者、艱困者的處境,會被觸動,進而想:如果我是對方,這一關怎么過?接下來,或伸援手,即使無意或無條件提供實質性幫助,心里不好過是肯定的。許多年前看到一個專訪,記者采訪的是香港一個“慈善大王”,后者坦誠地說:捐獻誠然是樂事,可是,此前閱讀請求捐助的信,無一不極盡渲染之能事,內心備受折磨。
那么,魯迅為何作出以上揣測呢?法斯德,后來約定俗成地譯為浮士德,是歌德不朽之作《浮士德》中的主人公。浮士德與魔鬼簽訂賭約,內容是:在有生之年,魔鬼滿足浮士德的所有要求,只要浮士德感到滿足,生命即告結束,而靈魂歸魔鬼所有。換了國籍的浮士德,在中國拜訪炙手可熱的文豪郭沫若,自然是簽約之后。既然變?yōu)橹袊?,“挑”同情用的該是傳統(tǒng)的扁擔,于是有兩桶之多。然而,進了門,為何溜之大吉呢?原文沒交代“同情”如何處置,很可能原封不動地挑回去。
問題來了,郭才子的“窮極”既然一眼可見,布施同情不是正當其時嗎?卻滿懷“失望”。這可能關系到“同情”的底線設在哪里。同情雖可如“河漢之無極”,但“中國的法斯德”到訪,初衷僅是“好言安慰”,頂多加西式擁抱、中式鞠躬。進一步,表演“親民”,如握住對方的天才之手,噓寒問暖。如果對方訴苦,他要搖頭,低眉,嘆息,表達充分的難過之后,以“事務繁忙”為理由打斷,最后,拍拍人家因抽泣而微顫的瘦骨嶙峋的肩膀,說一通“明天會好起來”以勵志。如果浮士德的心腸更軟,轉過身去揩淚也不妨。但“窮極”是物質性問題,給面黃肌瘦的孩子帶來衣服和面包沒有?給漏雨的屋頂帶來鐵皮沒有?敢直視空空如也的米缸嗎?郭氏的大作能保證發(fā)表且稿費加倍嗎?既然來訪者除“一擔同情”外,口袋里無余錢,即使有也未必愿意拿出,總歸有點尷尬。到頭來,浮士德為“文不對題”而“失望”。主人的感覺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使他本人為了自尊,咬定本人的窮是暫時的、表面的。對這一類無法提供實際幫助、價廉而物欠美的同情心,王爾德不買賬,譏諷為:“若世間少些,煩事就不會那么多?!?/p>
退一步說,對提供者來說,屬捎帶行善,送出去不十分勞心費力的“同情”,也逐漸減少了。原因在于“博同情”的多而濫,累積起來,就使人們形成可悲的共識:同情會滋長罪惡。
最后,有一疑問:為什么“同情”之類的美好情愫,和良知等一樣被人稱重、論價,而其反面如邪惡、欺騙、殘忍,卻沒有?我以為,后者不是無法標價,而是沒討價還價的必要。為什么呢?要么它太強大,一律標為“天價”;要么約定俗成,人們視為理所當然。一如天地,無法納入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