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蕾拉·斯利瑪尼憑借她的第二部小說《溫柔之歌》獲得2016年法國龔古爾文學獎。她也是此文學獎項開設一百一十三年來第十二位獲此殊榮的女性。作者用冷靜克制的筆觸,講述了保姆殺害雇主家中兩個孩子的悲劇故事。以《溫柔之歌》作為研究文本,從“交叉性”理論中的女性內(nèi)部分化、不同社會范疇間重疊交叉的角度出發(fā),在個體敘事層面,分析《溫柔之歌》中女性困境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與形成原因。
關鍵詞:“交叉性”理論 女性困境 多重壓迫
蕾拉·斯利瑪尼的《溫柔之歌》獲得了2016年的法國龔古爾文學獎,作者用冷靜的筆觸描寫了一個以真實殺嬰案件為依照的故事。小說雖然以“溫柔之歌”為名,但將“嬰兒已經(jīng)死了”作為開篇的故事,卻并不如書名那般溫柔,這種反差的背后是一曲女性難以逃離困境的悲歌。這部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小說,在簡潔的敘事之下,潛藏著的是股股暗流。女性無疑是作者書寫的主題,一個殺嬰的故事,將一個個女性連接起來,她們的人生境遇、階級、民族、年齡等都各不相同。嬰兒死了是全書的開篇,也是最高潮之處,作者直接將結局擺在讀者眼前,引導讀者去思考背后的原因;另一方面,死去的嬰兒暗示著書中女性囿于各自的困境之中,無法徹底擺脫的悲劇結尾。本文將通過困境分析,來探究《溫柔之歌》中的悲劇書寫,在細讀文本后,發(fā)現(xiàn)兩位女性的困境是在多重壓迫下形成的,而并不是單一的、某一方的壓迫,通過引入“交叉性”理論,來進一步分析這種困境所呈現(xiàn)出的復雜性。
美國女權主義者、法律學家克倫肖將“交叉性”理論進行了生動客觀的比喻,“做一個類比,在一個十字交叉路口,有各個不同方向的來往車輛。對事故的復原并不總是那么容易的:有時車輛摩擦打滑的痕跡和人員的受傷只是表明所有事情都是同時發(fā)生的,并不能確定具體是哪個駕駛員造成了傷害 ”a。通過十字路口的比喻,來揭示黑人女性處于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的雙重壓迫之下。這一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黑人女權主義運動中孕育,在實踐過程中,女權主義者發(fā)現(xiàn),施加在黑人女性身上的不單單有來自父權的性別壓迫,同時還有來自白人社會的種族歧視,但在初期,女權主義者只是簡單地將種族歧視疊加在黑人女性的性別歧視中,未考慮到這兩種壓迫之間的關系。克倫肖明確了這兩種壓迫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優(yōu)先級的問題,而是同時作用在黑人女性身上,形成系統(tǒng)性的壓迫??藗愋?989年在著作《Demarginalizing the Intersection of Race and Sex : A Black Feminist Critique of Antidscrimination Doctrine, Feminist Theory and Antiracist Politics》中,深思在法律案件中,黑人女性在判決中失去話語權的深層次原因以及背后所反映出來的問題。她在這篇文章中批評了美國的反歧視法律,它們僅涵蓋性別歧視或種族歧視,因此當黑人女性在就業(yè)中受到不公平待遇時,由于公司雇用了白人女性,這種歧視便不會與性別掛鉤,而由于已經(jīng)雇用了黑人男性,那么判決中,也不會被認定為是種族歧視。她呼吁考慮那些處于多種壓迫的交叉點上的人,并認為如果只講種族和性別,就會忽視其他社會范疇壓迫的影響。
本文將從“交叉性”理論概念中的女性內(nèi)部分化以及社會范疇間的交叉重疊這兩大點出發(fā),在個體敘事的層面,通過文本分析,來研究《溫柔之歌》中主要女性角色困境的表現(xiàn)形式,并進一步分析施加于女性身上的多重壓迫的形成過程以及其是如何將故事駛向無法避免的悲劇的。
一、女性內(nèi)部分化
女性群體內(nèi)部的差異性是“交叉性”理論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基礎,正因為在女權主義運動的具體實踐過程中,女權主義者發(fā)現(xiàn)在以白人女性為主導的女權理論中,遭受性別與種族雙重壓迫的黑人女性往往處于更為弱勢的地位,許多研究者將目光轉向女性內(nèi)部差異與多重壓迫上來。性別內(nèi)部的一致化與同類化是不可取的,同一群體內(nèi)部因為種族、階級,甚至婚姻狀態(tài)、年齡等因素而產(chǎn)生的差異同樣應該被重視。女權主義思想若只是一味地關注女性這一社會性別本身所受到的父權壓迫,未免會有所遺漏,而意識到女性內(nèi)部并非是完全一致的,避免了同質(zhì)化分析下被不斷邊緣化、被忽視的女性。另外,柯林斯在這一基礎上也不斷發(fā)展“交叉性”理論,她在《黑人女權主義思想》中提出,因為個體的差異性,以及在多重壓迫體系下形成的個人獨特的視角,在微觀層面對于個體情境的研究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所以,從理論的這一概念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在《溫柔之歌》中,作者筆下的女性角色多樣,形象不一,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來自父權的壓迫,但她們各自面臨的困難各不相同,女性內(nèi)部差異性的概念對于具體分析米里亞姆和路易斯兩位主要女性角色各自的困境表現(xiàn)形式具有指導意義。
(一)米里亞姆
米里亞姆的困境是連續(xù)的、嵌套式的,每一次她試圖逃離原有的困境,都會跌入新一重困境之中。米里亞姆無疑是中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的代表,她在法律學院完成了學業(yè),并考取了律師資格證書,她的同學們都認為在事業(yè)上,她會有一番成就。但是在畢業(yè)結婚生育兩個孩子成為一名家庭主婦后她陷入一種混亂的狀態(tài),除此之外,一種與社會脫節(jié)的孤獨感讓她快要發(fā)瘋。曾經(jīng)將生孩子作為一種逃避,安心于養(yǎng)育孩子和小家的生活逐漸走向失控,她心中無法接受自己成為一名真正的家庭主婦。與每日外出工作的丈夫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越來越單調(diào)平乏的生活,將米里亞姆困在房子里。她甚至一度放棄了社交,她恐懼被問起自己的職業(yè)是什么,家庭主婦的生活讓她陷入第一重困境。離開家庭找一份工作成為唯一脫離困境的方法,但離開家庭的努力又是陷入另一重困境的過程,米里亞姆和她的家庭不得不面臨三個困難。
第一個困難是來自家人的阻止。她決定出去工作的想法直接遭到丈夫保羅的反對?!拔乙埠茉敢饽愠鋈スぷ鳎墒呛⒆觽冊趺崔k”b。她的婆婆對她的決定也持反對的態(tài)度,認為她的工作太忙,無法得到母親的愛,孩子們的成長也會受到影響。而第二個困難,則是現(xiàn)實的因素使得找到一個合適的保姆并不容易,而在經(jīng)濟上,米里亞姆的工資甚至無法承擔請保姆的費用。而第三個困難是米里亞姆自身在職業(yè)女性與母親雙重身份之間的掙扎。雖然米里亞姆得以重新工作,內(nèi)心卻因為無法陪伴孩子而不斷產(chǎn)生自責的心理,成為“理想母親”的夢想破滅,她在工作和家庭之間很難找到一個平衡點。保姆路易斯的出現(xiàn),在米里亞姆看來有如“救世主”一般,將她從逃離家庭的困境中解救了出來,但與此同時,路易斯的到來,也同時是米里亞姆跌入第三重困境的開端。路易斯和米里亞姆夫婦之間愈發(fā)明顯的隔閡使得兩者之間關系日漸緊張,矛盾不斷激化,路易斯對于家庭的過分控制、與保羅夫妻完全相反的生活習慣,以及因暫代母親職位,米里亞姆隱隱產(chǎn)生的嫉妒與愧疚心理,使得夫妻二人漸漸無法忍受路易斯,表面上看起來完美愜意的中產(chǎn)雙職工生活也一步步走向崩塌。嬰兒之死終結了保姆與雇主一家的畸形關系,努力逃離一重重困境的米里亞姆,最終也未能真正逃離。
(二) 路易斯
與米里亞姆相比,路易斯的困境更為直接明顯,且困境是并行排列且相互聯(lián)系緊密的。她的困境大致可以總結分為經(jīng)濟、精神與家庭這三大方面。與米里亞姆一樣,路易斯也在努力地逃離自身的困境,但同樣,這種逃離以失敗告終。經(jīng)濟上,路易斯處于社會的底層,因為丈夫生前留下的貸款無法還清,她抵押了自己的房子,不得不租住在巴黎郊區(qū)一間小房子里,而催賬單如影隨形,路易斯不得不在空余時間再找一份工作來填上缺口。而在家庭中,畸形的母女關系與夫妻關系讓她無法安然自處,路易斯夫婦對女兒管教甚少,缺乏約束的女兒在高中沒有畢業(yè)時便離家出走,杳無音訊;而丈夫雅克,則是對路易斯甚至是自己的女兒不聞不問,以精神打壓路易斯為樂趣。在經(jīng)濟中步履維艱、在家庭中孤獨無依的路易斯在精神上陷入第三重困境,路易斯平靜優(yōu)雅的外表下,潛藏著的是吃人的野獸。最初,在米里亞姆家的工作僅僅只是她掙錢的依托,但輕松自在的家庭氛圍與友善的米里亞姆夫婦讓路易斯越來越無法離開雇主一家,經(jīng)濟的壓力以及家庭破碎所進一步導致的精神困境,讓她把雇主家的工作當作自我解救的唯一稻草,但是她忽視了她和米里亞姆一家之間雇傭關系的本質(zhì),期待與現(xiàn)實的落差徹底放出了她內(nèi)心的野獸,嬰兒死了,路易斯最終被困在了三重困境之中。
二、社會范疇間的交叉重疊
“交叉性”理論研究發(fā)現(xiàn),女性承受的壓迫往往并不只來自于某一個方面,而是在多重社會范疇交叉重疊并同時作用下,形成系統(tǒng)性的壓迫體系。而不同方面的壓迫之間,并不存在所謂優(yōu)先級的問題,在交叉重疊的交點之上形成的現(xiàn)存地位的分析才是研究的重點。對社會范疇的認定也隨著理論與實踐的進一步結合,從最初的種族、性別、階級這三大基本范疇,逐漸擴大至婚姻狀況、性別取向、年齡,以及身體狀況,等等,而海爾姆·盧茨則將這一范圍補充增加到十四種之多,包括性別、性取向、種族、國籍、宗教信仰、年齡,等等。c之前,針對女性的歧視研究,往往只專注于某一個或某幾個方面,如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理論已經(jīng)關注到了殖民地女性身上所承受的來自性別、種族乃至階級的多重壓迫,但卻忽視了多重壓迫的普遍性,忽視了西方發(fā)達國家女性同樣深受其害,另外,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理論并未在壓迫體系上深入研究。在《溫柔之歌》中,兩位女性角色的困境,便就是建構在不同范疇的交點之上的,她們身處的困境,并不是由父權社會壓迫、階級矛盾或者移民融入等等中的一個方面造成的,困境是在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通過具體分析每個社會范疇以及它們之間的交叉重疊,來整體地研究困境的形成過程,分析其又是如何將一切推向悲劇結局的。
(一)米里亞姆
米里亞姆,一個擁有幸福家庭的中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卻仍然難以逃脫自身的困境,妻子、母親、職業(yè)女性、移民者的多重身份背后所代表著的正是不同社會范疇之間的重疊。作為一名移民,為了更好地融入法國社會,米里亞姆盡力忽視原文化對自己的影響,她拒絕和兩個孩子說阿拉伯語,也并不想雇傭帶著面紗的保姆,因為使用阿拉伯語在她和保姆之間可能會形成的更為私密的小環(huán)境是為她所厭棄的,米里亞姆對“移民團結,一向持懷疑態(tài)度”d。盡管米里亞姆認為自己已經(jīng)完美地融入了法國社會中,當她去事務所咨詢保姆雇傭時,仍因為膚色外表,被事務所的工作人員歧視?!稖厝嶂琛返膭?chuàng)作靈感,來自于一起真實案件:在美國,一個少數(shù)族裔的保姆,殺害了白人雇主家的孩子。但在小說中,雇主與保姆的種族身份轉變,保姆路易斯是一個法國白人,而雇主米里亞姆卻擁有了移民身份。蕾拉的這種設計或許是與本人摩洛哥裔身份相關,米里亞姆其實也是作者自身的投射,但這一設計的背后,也反映出了法國移民社會下的種族問題,對于移民身份保姆的排斥,也是米里亞姆最終選擇路易斯的原因之一。
在家庭中,米里亞姆和保羅在第二個孩子出生后都經(jīng)歷了一個成熟期。兩人在孩子出生前,認為婚姻與自由并不相悖,孩子對自己的職業(yè)追求毫無影響。在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家庭尚能保持完美的運轉,米里亞姆仍然處于“少女”期。米里亞姆從學校畢業(yè)后,直接進入到了婚姻中,在初期,米里亞姆通過生育延續(xù)了相對封閉且舒適的類校園環(huán)境,繼續(xù)著同她母親一樣生兒育女的生活,但第二個孩子出生后撕裂了這種傳統(tǒng)的婚姻模式?;貧w家庭對于女性來說是一種退路,但時間一長,發(fā)現(xiàn)這條退路其實反而是一條行不通的死路。作者通過米里亞姆,進行了寫作的實驗,并驗證了這條路的不可行性。對于保羅而言,他處于事業(yè)上升期,婚姻給了他家庭所帶來的安定,但沒有過多的影響到他地自由意志,如波伏娃在《第二性Ⅱ》中提到的男性對于婚姻的期待是“他要一個家,但能自由逃離它”e。但隨著米里亞姆漸漸無法勝任家庭主婦的工作,生活開始變得一團糟的時候,保羅對婚姻產(chǎn)生了質(zhì)疑與逃避的情緒,父親與丈夫的義務毫無疑問阻礙了他對自由的追求,他選擇了逃避,把自己的那份責任一起壓在妻子的身上,“父親的這件衣裳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也太過悲傷”f。但對于米里亞姆而言,因為家務勞動難以得到承認,家庭主婦在婚姻中被迫從屬于丈夫與孩子,她自己的這份辛苦在丈夫眼中是一種可以陪伴孩子的幸福事業(yè)。隨著結婚初期激情的消失,家庭這份重擔漸漸讓充滿幻想與希望的“少女”失望,米里亞姆迫切地想要結束這種附屬關系,回到職場中去來證實自身的價值。
兩個人都從“少年”時期走進婚姻,面對家庭的責任,保羅可以行使丈夫的權力,將重擔全部壓在妻子身上,但米里亞姆想要將這份責任卸下時,這份責任已經(jīng)被默認必須由她承擔,已經(jīng)成為她的天然責任,她想要追求職業(yè)的夢想在丈夫眼中被視為不必要。而這份天然責任的認定,不光來自丈夫本身,還有身邊的朋友以及整個社會。即使是同樣身為女性的婆婆也會認為米拉的生病全是因為米里亞姆工作太忙,米拉在學校出了問題,最先聯(lián)系的家長不是保羅而是米里亞姆,在街心小花園里帶孩子的都是女性,從家庭小單位到整個大社會,照顧家庭的責任都是自然而然地負擔在母親身上的,父親保羅尚可逃避,但母親米里亞姆卻退無可退,一步步走入困境之中。米里亞姆需要在工作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母親、妻子,以及職業(yè)女性的多重身份之間的平衡則是通過路易斯暫代母親與妻子的職能達到的,即使是米里亞姆與路易斯之間的矛盾越發(fā)難以調(diào)和,可對米里亞姆而言,這是逃離困境的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對已出現(xiàn)問題的選擇性忽視加速了悲劇的發(fā)生。另外,米里亞姆與路易斯之間因為階級差距產(chǎn)生的隔閡,具有雙重影響,一方面是冷漠的雇主對于處于不同階級雇員的冷漠與在無形中被刻意劃分開的階級,給路易斯帶來的壓迫;而另一方面,在路易斯精神瀕臨崩潰時,保羅夫婦已經(jīng)察覺到了她的異常,卻冷漠對待,階級隔閡給米里亞姆一家?guī)淼耐瑯邮遣豢赏旎氐膫础?/p>
(二)路易斯
作者筆下的路易斯盡管是白人,但卻處于社會的底層,家庭破碎,沒有相熟的朋友,她是一個在法國社會中邊緣化的女性形象。她的困境形成來自于三個方面,即階級、性別以及精神狀態(tài)。路易斯保姆的職業(yè)讓她在家庭的小環(huán)境內(nèi)更加直面階級之間的差距,路易斯是個敬職敬業(yè)的好保姆,這是所有雇主都認可的,她對待工作態(tài)度認真,但這并沒有讓她的生活更好,相反,她的工作并沒有得到雇主完全的尊重。當路易斯懷孕后,曾經(jīng)的雇主因為擔心她無法再好好照顧自己的母親,提出要把她孩子打掉。路易斯在雇主的潛意識里,成為附屬于雇主家庭的私有物品,就此失去其人的獨立性,甚至連生育都成為一件不允許發(fā)生的事情。被雇傭者被物品化,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的界限不清楚,雇主利用自己的階級、資源對雇傭者實施控制與壓迫以獲取最大的利益。馬克思在《資本論》指出,勞資關系在交換領域的形式上是平等的,但實質(zhì)卻是不平等的。資本所有者處于強勢地位,而勞動力所有者處于弱勢地位。“實際上,工人在把自己出賣給資本家以前,就已經(jīng)屬于資本了”g。當路易斯因為生病沒有能夠準時去米里亞姆家時,保羅夫婦首先想到的路易斯的背叛,并沒有想到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最可能出現(xiàn)的生病的情況,路易斯個人的身體情感被雇主人為地忽視了。
故事的開始,路易斯非常強的工作能力,讓她慢慢成為這個家里最不可或缺的陌生人。米里亞姆會給路易斯帶小禮物,還會把自己家“神仙般的保姆”毫不吝嗇地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甚至還會帶路易斯去一起度假教她游泳。路易斯與米里亞姆夫婦之間似乎已經(jīng)超出了普通的雇傭關系,路易斯既像是夫婦倆的朋友,陪伴照顧孩子的好“家長”,她更像是深深駐扎在家庭中處理一切家庭事務的影子,甚至慢慢變成控制這個家庭運轉的大家長。米里亞姆的小家庭構成了一個閾限空間,原先固有的階級、差異在這個小環(huán)境內(nèi)消失不見,保姆和雇主因為妻子和母親職能的暫時轉移,離開了各自原有的位置,而與之相關的情感、思考方式、價值觀與規(guī)范都呈現(xiàn)出與過去不同的模糊狀態(tài)。h當這一短暫的過渡階段結束后,社會身份歸位,甚至得到了強化。米里亞姆夫婦越來越難以忍受路易斯的一些行為,保羅的父母,曾告誡他要尊重比他低微的人,但這種告誡本身便將自己置身于高位,階級觀念在相處過程中無形地產(chǎn)生。與雇主不同的是,路易斯已經(jīng)越過了雇傭關系,她在閾限階段獲得了尊重,這一階段結束,她仍然無法回到之前的軌跡中,她將自己視為這個家庭的一部分,將米里亞姆一家視為自己的精神寄托,暫代的家庭主婦的職責讓她有支配這個家庭的錯覺,家庭破碎以及以往被刻意區(qū)分的階級差距讓她脆弱的精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在家庭中,路易斯的丈夫即使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卻仍然在家庭中支配著她。就如波伏娃在《第二性Ⅱ》中所言,“法律保證她不受男人任性的支配,但她變成他的仆從。在經(jīng)濟上,這個共同體的首腦是他”i,“天然男權”在壓迫著路易斯。對女兒不聞不問的丈夫,將育兒的壓力完全放在米里亞姆的身上、如影隨形的催賬單是來自家庭與父權壓迫的暗示,作者的描述并未嚴格地按照敘事順序進行,通過敘述視角的變化,米里亞姆和路易斯雙線的敘事平行發(fā)展,作者時而以其他敘事視角來補充解釋。當故事在米里亞姆的家庭中行進時,路易斯丈夫和女兒的獨立章節(jié)的出現(xiàn),就像是暗影,在故事的主色調(diào)中并不明顯,但在讀者快要忘記的時候,卻又再次出現(xiàn)。而路易斯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則是,在階級和性別上的又一重疊。路易斯的內(nèi)心有一片黑暗的湖,她經(jīng)常會給孩子們講一些黑暗童話,表面上優(yōu)雅溫柔的路易斯,內(nèi)心存在極為偏激悲觀的一面,長久壓抑狀態(tài)下形成的過分偏執(zhí)的心理,獨處時難以忍受的孤獨感,使她隨時處于精神崩潰的邊緣,與米里亞姆之間越來越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暗指著階級之間難以跨越的隔閡,暗示父權的催債單,當兩者共同作用在路易斯身上時,她的情緒真正走向崩潰,路易斯精神的黑暗面出現(xiàn)并占據(jù)上風,具有雙面性格的路易斯,其偏執(zhí)瘋狂的一面徹底暴露。
通過對兩位女性角色各自困境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以及困境的形成進行分析研究后發(fā)現(xiàn),米里亞姆在因為膚色而受到的種族歧視、不得不承擔女性的天然責任而受到的父權壓迫,以及階級差距帶來的反面影響這三重的交叉上,形成了自身的困境,而路易斯則在被物化的雇傭關系中承受的階級壓迫、丈夫天然男權的打壓與時刻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tài)這三方面重疊上,形成了自身困境,但兩位女主人公,都在各自掙扎,試圖逃困境,但逃離的過程不過是跌入新一重困境的開始,在多社會范疇交叉重疊而形成的壓迫體系下,個人的掙扎似乎是徒勞的??铝炙乖趯Α敖徊嫘浴崩碚撨M一步發(fā)展中,將微觀層面的個體情境與宏觀層面的制度交叉連接了起來,并將這一理論進一步概念化為 “種族、階級和性別等其他權力相互作用形成社會制度,而這些制度反過來建構出被這些特征所定義的群體”j。便就是在個人的具體困境與社會制度相互作用下,路易斯和米里亞姆才深陷個人的困境中,最終也無法逃離。嬰兒死了的悲劇可以避免嗎?在作者看來,答案是否定的,摩洛哥裔的女性作家蕾拉,作為母親、妻子、作家,也會受到多重壓迫體系的影響,書寫又何嘗不是對于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和對于自身困境的逃離?正如她所言:“書寫本身也是一種反抗?!?/p>
a〔美〕 Kimberle Crenshaw,《Demarginalizing the Intersection of Race and Sex : A Black Feminist Critique of Antidscrimination Doctrine, Feminist Theory and Antiracist Politics”》,University of Chicago Legal Forum, Issue 1, 1989, pp.149.
bdf〔法〕蕾拉·斯利瑪尼:《溫柔之歌》,袁筱一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第21頁,第120頁。
c 張也:《女性主義交叉性理論及其在中國的適用性》,《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8年第7期。
ei〔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II》,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254頁。
g 〔德〕卡爾·馬克思:《資本論》,姜晶花、張梅譯,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頁。
h 〔英〕維克多·特納:《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黃劍波、柳博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頁。
j 蘇熠慧:《“交叉性”流派的觀點、方法及其對中國性別社會學的啟發(fā)》,《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4期。
基金項目:第三屆上海外國語大學導師學術引領計劃
作 者: 李江波,上海外國語大學在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語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