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壹
武康路395號。
這是一棟帶有西方新古典主義風格特征的小洋樓。奶白色的外墻,高大的塔什干式立柱,外挑的弧形陽臺,多層線條裝飾的拱券式窗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讓人印象深刻。這里曾是我國歷史最悠久的藥物研究所的所在地,在科學史上留下過重要印記。而它的藝脈也與文脈一樣不容忽視:1982年至2003年,上海電影演員劇團也曾落座于此,以平均每年20余部作品的成績展現(xiàn)出上海電影的創(chuàng)作力度,更是很多年輕演員立志“走進”的所在。2018年,闊別武康路15年的上影演員劇團,又重新回到了這個“見證了上影創(chuàng)作最多輝煌的時代”的地方。
“這里有上影演員劇團的根?!闭f這話的佟瑞欣,正坐在武康路395號小洋樓三樓的團長辦公室里。冬日的暖陽穿過武康路兩旁法國梧桐粗壯的枝杈灑在房間的陽臺上,陽臺底下是武康路的人來車往,并不喧鬧也并不寂寞。
毫無疑問,今天的話題是關(guān)于上影演員劇團的。生長在新千年的這一代青年人對于“電影演員劇團”這樣的名詞已經(jīng)失去了概念。在計劃時代,各大電影廠都曾擁有過自己的演員劇團。劇團為各個廠的電影生產(chǎn)提供“彈藥”,演員們各司其職,組成一個緊密的創(chuàng)作共同體。但是隨著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電影演員劇團也像當年一度勃興的許多事物一樣,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被“經(jīng)紀公司”等市場化屬性更強的商業(yè)運營機構(gòu)所取代?;剡^神來的時候,上影演員劇團似乎已是中國電影界僅存的那個“唯一”。
“所以我總在想,你得做點什么,你能做點什么?——既然做了這個團長,既然劇團還在,那就總歸要做點什么。哪怕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結(jié)果究竟怎樣,但你一定去做?!辟∪鹦勒f。
貳
2021年是佟瑞欣接棒上影演員劇團團長一職的第六年。他把自己現(xiàn)今的職業(yè)生活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半是做演員,一半是當團長,而后面這一半占去了他相當?shù)木?。有朋友跟他開玩笑,說他這個“官”當?shù)锰J真,“不劃算”,但佟瑞欣不這么想。職任意味著責任,上影的老同志們對劇團的感情很深,對他的期待也很深,“我不能辜負他們”。
接受采訪前不久,他剛和牛犇、馬冠英、嚴永瑄等上影演員劇團老藝術(shù)家一起,完成了青春勵志電影《大城大樓》中一場戲的拍攝。這部電影是上影集團2021年為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100周年傾力打造的作品,老藝術(shù)家們屬于“友情”助陣,但他們在攝影機前的亮相本身就足夠構(gòu)成“意義”。
能與上影演員劇團的這些“老寶貝們”一起工作,讓身為團長的佟瑞欣感覺到幸福和榮耀?!八麄兪橇瞬黄鸬囊淮?,是上海電影,乃至中國電影的見證者?!?/p>
上影演員劇團成立于1953年9月4日。第一任團長是張望,金焰、湯化達、劉瓊是副團長。最初的團址在南京西路銅仁路,后來遷到了武定路1498號。隨后又經(jīng)歷過幾次搬遷,瑞金一路、大木橋路、永福路、漕溪北路,1982年劇團遷入了武康路395號的這棟小樓。
張望、金焰、白楊、鐵牛、張瑞芳、向梅、吳魯生、何麟、崔杰,佟瑞欣細數(shù)著在他之前歷任上影演員劇團團長的名字,還有那些在中國電影史上閃閃發(fā)光的上影老前輩,趙丹、孫道臨、周璇、白楊、上官云珠、秦怡、黃宗英……以及在如今的日常工作中與他交流頗深的老影人,牛犇、達式常、楊在葆、梁波羅、趙靜……就像劇團一樓小客廳里書法家丁申陽題寫的那幅字,上影演員劇團的存在令上海電影“星光熠熠,藝脈綿延”。老團長張瑞芳生前曾專門囑托過,“即使中國電影的發(fā)展遇到再大的困難,演員劇團也不能散”——劇團就像是一個家,一份精神的歸屬,一條凝聚的紐帶,一個人怎么能沒有家呢?上海電影也是一樣的。
小白樓前挨著武康路圍墻的一條石板小路上,鑲嵌著上影演員劇團這些年收集到的上影藝術(shù)家們的手印和簽名。這是一種沉靜的記錄。如同好萊塢有星光大道,作為中國電影發(fā)祥地的上海理應也有自己的電影地標。佟瑞欣希望武康路395號大院能成為這樣的所在。
整個劇團大院陽光最好的位置,小白樓西側(cè)的玻璃房也被專辟出來,留給了老藝術(shù)家。“我跟他們說,一定隨時回來,喝喝咖啡,聊聊電影。中國電影百年,上海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筆都留不開他們。他們回家了,武康路395號才算真正回到從前的樣子?!?/p>
不過,佟瑞欣也坦率地承認,在當下的時代,想要復刻上影演員劇團當年的輝煌,幾乎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你要記住你的前輩是誰”,這樣才能更清楚地知曉未來的方向何在——如果說,在當下的電影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演員劇團仍有別人無法取代的意義,那答案很可能就在這里。
“我總在說,我們上影演員劇團應該做一個引領(lǐng),一個行業(yè)的標桿。我們不能跟社會上各式各樣的演員經(jīng)紀公司一樣,那就沒意義了。我們現(xiàn)在不靠劇團的任務(wù)生活,經(jīng)濟的問題我們自己就能解決,那么為什么我們依然需要劇團?劇團又能為大家提供什么?我希望這是一片干干凈凈、純純潔潔的精神凈土,是一個用愛凝聚,用信念團結(jié)的集體。它是可以投射理想的,讓人一看就能對上號的:哦,這就是上影?!?/p>
叁
當團長一定要會“煽動”人,佟瑞欣半開玩笑地講。而作為演員劇團的團長,要想把團里演員們的熱情真正“煽”起來,最行之有效的手段或許就是做一部戲,一部大家可以共同參與,為之付出、為之奮斗的作品。
電影《鄒碧華》就是這樣一部作品。這是佟瑞欣在接任上影演員劇團團長一職后,為上影演員劇團“爭取”到的第一份“任務(wù)”。在佟瑞欣眼中,它幾乎是“里程碑式”的——因為這是闊別十幾年之后,上影演員劇團的老老小小又一次為了一部戲聚在一起。佟瑞欣、劉小鋒、陳虹池、何琳等擔任主要角色,牛犇、王詩槐、崔杰、徐才根、于慧、肖榮生、張曉林等劇團老中青三代藝術(shù)家也都熱情參加了影片的拍攝。像當年一樣,以集體的名義,彼此搭戲,攜手創(chuàng)作——這樣的場面“在全國范圍內(nèi)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了”。
影片《鄒碧華》講述的是被譽為“時代楷?!钡娜嗣穹ü汆u碧華的感人事跡。拍攝過程中,在為鄒碧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燃燈者”精神深深感動的同時,佟瑞欣也被上影演員劇團藝術(shù)家們虔誠而投入的創(chuàng)作精神深深感染。
就是在《鄒碧華》劇組,當時81歲的牛犇向劇組設(shè)立的臨時黨支部提交了入黨申請書,同時堅決退還了劇團給他的片酬。接下去的故事,大家都已知曉。遞交入黨申請之后,牛犇被吸收為預備黨員,兩年后,83歲的他在鮮紅的黨旗前和上影其他青年黨員一起莊嚴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其實不只是牛犇老師,我們劇團的好多老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滿懷赤忱,投入地付出。拍攝電影《鄒碧華》,我們劇團里沒有一個人跟我談錢——演戲談錢很正?!麄兣耐陸蚋艺f,不能要這個錢,這是演員應該要做的事。”
如果說電影《鄒碧華》的出現(xiàn)是“機緣巧合”,那話劇《日出東方》就是“謀劃日久”。
上任第一年,佟瑞欣就宣布,劇團從此不做小型商業(yè)演出,要演就要在上海最大最好的舞臺,那時候,他就萌生了要為演員劇團量身定制一部劇的念頭。這個想法,在三年后終于成為現(xiàn)實。2019年,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上影演員劇團傾力創(chuàng)作了原創(chuàng)獻禮話劇《日出東方》,并搬上上海大劇院的舞臺,反響巨大。
“我希望通過這部戲提振上影演員劇團的士氣?!辟∪鹦勒f。
擔任該劇藝術(shù)顧問的是中國著名話劇導演陳薪伊,著名電影導演鄭大圣出任藝術(shù)總監(jiān),首演執(zhí)行導演是劇團的優(yōu)秀青年演員楊晨——這個事實上的三人導演團隊本身就是故事。劇團缺乏創(chuàng)作資金,在老藝術(shù)家的建議下,佟瑞欣大膽啟用劇團的年輕演員擔任導演,“沒做過不怕,學就是了”,他又拉來了自己的老友導演鄭大圣為年輕人撐腰。但說到底,他們這回要做的是一個話劇,而大家都不是搞話劇的內(nèi)行,怎么辦?剛巧之前上影演員劇團和陳薪伊在交響詩劇《長征:不朽的豐碑》有過合作,佟瑞欣二話不說,又把她請過來,在電影演員劇團做起了話劇顧問。
“在我看來,舞臺排練工作本身就是對劇團的一個磨練。演出當然非常重要,但對我來說,在演出成功之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培育建設(shè)我們的團隊?!?/p>
在上海大劇院的成功,讓《日出東方》收獲了許許多多的演出邀約。每一次復排演出,佟瑞欣都會換一個新的執(zhí)行導演,然后花上很長時間去排練。有人說他不經(jīng)濟,畢竟排練什么都要花錢,但他不以為然。
“坦率地說,我看中的其實就是這個排練的過程。我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F(xiàn)在沒有電影讓大家一起拍,通過話劇排練大家可以重新聚在一起,時常見面,磨練本領(lǐng),這是我作為團長所看重的東西?!?/p>
肆
話說到這里,又回到了先前的那個問題,作為中國電影界幾乎是唯一的,如今還在活躍的“電影演員劇團”,上影演員劇團的未來方向究竟是什么。
“我做的都是傳統(tǒng)的事情。創(chuàng)新的、商業(yè)的東西,我不在行,那就留給后來的人。但至少我懂得我們的傳統(tǒng),我可以把它繼承下來。用好上影的演員,做好我們擅長的事情。當你把最好的東西展現(xiàn)出來的時候,人們當然都會關(guān)注到你。”佟瑞欣說。
2017年的世界戲劇日,上影演員劇團在上海戲劇學院小劇場制作了一臺名為“聲影——大師名篇經(jīng)典誦讀沙龍”的演出,喬榛、奚美娟、達式常、王詩槐、趙靜、張芝華、劉磊,當然也包括佟瑞欣自己,現(xiàn)場傾情演繹了《哈姆雷特》《葉甫蓋尼·奧涅金》《雷雨》《家》《杜十娘》等國內(nèi)外經(jīng)典戲劇片段。
演出是純公益的,沒有賣票,也沒有做太多的宣傳。但是演出當天,依然有很多觀眾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劇場門口排成長隊。很多電影圈內(nèi)的朋友也紛紛表示要來,小劇場位置不夠,臨時把二樓也打掃出來,很多觀眾甚至是站在劇場邊上或者席地而坐看完的整場演出。
當藝術(shù)的力量把那么多人團聚到一起,安靜的,虔誠的,沉浸的,對佟瑞欣來說,這樣的演出是終生難忘的。
“上影演員劇團的演員都是從戲劇舞臺走向大銀幕的。我們的前輩,王丹鳳、牛犇就常常囑咐,要多演戲,鍛煉自己,多演話劇不要丟掉舞臺?!弊鳛檫@項活動的發(fā)起人,“一面是社會的責任,一面是藝術(shù)的表達,這是我希望上影演員劇團能夠和前輩建立對接的東西?!?/p>
2020年疫情期間,上影演員劇團又與新民晚報社合作,推出了一個名為“申聲傳情”的項目,選取了《新民晚報》和《新民周刊》上的20篇報道文章,以“來自前線的信”為主題,由20位上影演員劇團的藝術(shù)家進行朗讀,牛犇、梁波羅、達式常、王詩槐、馬冠英、崔杰、龔雪、奚美娟、寧靜、何賽飛、田海蓉、陳龍……每日一期,用聲音的力量傳遞上海電影人的那份心意。節(jié)目播出后,劇團收到很多聽眾的留言,都說特別感動。不少信箋的主人公也都聽到了來自上影演員劇團的這份“聲情”,希望能向藝術(shù)家們表示自己的感動與感謝——這大概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最能感受到工作價值的時刻。
“創(chuàng)作是幸福的,我老是這么認為。當團長也是幸福的,因為我做成了事兒。中間的坎坷總要有,但我覺得人只要明確方向,事情還是能做出來的?!?/p>
佟瑞欣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講,這五六年來,他感覺自己勉強也算是成功塑造了一個名為“演員劇團團長”的角色,雖然過程很累,但是很值得。
“現(xiàn)實的困難波折,跟我們演的電影里的故事差遠了,對不對?現(xiàn)在的我也只是在出演真實歷史當中的一個真實故事而已。經(jīng)歷過了電影里的千軍萬馬,揮斥方遒,我覺得眼前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每一樁事都是具體的小事,用心用情用力把它做好就是了?!闭f著,他手虛虛一揮,動作中仿佛可以看到一絲他在作品中塑造過的偉人的影子?!澳阍诮巧畜w驗不同人生的時候,角色也在改變影響著你。我演毛主席,受到的最大的影響,就是他的敢打敢戰(zhàn),毫不顧忌。知道目標在哪里,然后全力去做?!?/p>
戲中的角色是這樣,生活中的角色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