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麗
茶煙起處看云山
雪白宣紙,篆痕清晰,幾款“茶煙起處看云山”的篆印被拓下來,鳥蟲篆、大篆、小篆、漢篆,極盡參差錯落之美,也傳達了都元白先生內(nèi)心濃郁的感受。
庚子仲秋,一室舒雅,展現(xiàn)靜謐時光。品得上好的普洱,淡淡茶氣氤氳的室香氣和。這是七十年代產(chǎn)的普洱,老茶的分量輕,已達到清醇氣化的境地。
篆刻人生,風雅相伴,一雙持印之手,白開水燙瓷杯,手掰普洱,動作輕柔,泡起茶來毫不遜色。對于品茶,篆刻家都元白先生自有一套理論:普洱茶量的多少,發(fā)酵的多少,倒水的速度,于是看他燒水、沏茶,動作嫻熟地一一演繹。一泡濃二泡淡,一般的茶也就十幾泡,而這枚普洱計可泡二三十次。果然,幾巡茶下來,四五人的茶碗里,依然湯色渾厚,韻味悠長,不改舊時色。
濃重的普洱泡開后,也開啟了他的篆印人生的百寶箱,歷史、故事、時光的韻味也一一展現(xiàn)。
與都元白交往,若要求得心靈的相契,尤為重要的是茶。而他的人生軌跡也處處充滿了茶。他曾在深圳鳳凰茶館喝七十多年的武夷奇種、宋聘紅標;在昆山玉山頂?shù)囊恢暌磺Ф倌赉y杏樹下品佳茗。他曾經(jīng)營有都仕匯,與三五友朋一壺茶,品茗論道說短長,酣時不僅杯中物,茶煙起處看云山。天臺黃茶、紫筍茶、安吉珍品白茶、天目湖白茶、梵凈山翠峰茶、大佛龍井茶……一一品喝過去,禪茶滋味,茶道精神盡沉浮于其中。
戊戌(2018)年6月,都元白開始閉關(guān)刻印,歷時兩個月。八月二十六日,都元白完成第五枚“茶煙起處看云山”鳥蟲篆的印,只覺內(nèi)心有著淡淡的喜悅,他在朋友圈,一連發(fā)了五枚“茶煙起處看云山”的印,并說“此內(nèi)容接下來還會再刻”。
都元白常會閉關(guān)刻印,禪修自悟,自贏得身心輕安。閉關(guān)刻印是為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處于物我兩忘的最佳狀態(tài),為他一生追求的篆刻藝術(shù)完成上佳之華彩。據(jù)都元白先生說,他的老師陳巨來七十八歲封刀,而他將自己的封刀時限定為七十五歲。原因在于安持老人生活的時代,沒有手機微信,而現(xiàn)在微信時代,眼睛的負荷越來越重,目力自然會受影響。他通過閉關(guān)刻章,也是修養(yǎng)心性的最佳方式,對健康極有好處。有一次寒夜深宵,他突然靈感忽至,想刻一枚胸有成竹之印,于是選石、打稿、刻印,只花了兩個小時,一氣呵成,鈐蓋后,效果完美,基本無需再作修改。一方印,講究三分刻七分改,這種一稿而成的印,在都元白的創(chuàng)作中是不多見的,這種心手合一的感覺,若非閉關(guān)刻印是很難出現(xiàn)的。
2019年1月12日,都元白封刀前的收官之作,仍是一枚“茶煙起處看云山”。原本他打算七十五歲封刀,后因身體緣故而提前封刀了。這枚印,刻的是一方亭,兩棵樹,一叢山:小亭精致,遠山淡遠,純粹地將都元白的淡泊心境刻畫清晰。
在都元白看來:茶道以“和靜”為稟性,治印追求整體的“和諧”之美。印與茗,不僅是藝術(shù)共性上的“同而通之”,更是一種互補中的相得益彰。這是對美的認同與回歸,連帶的是對人心境的蕩滁與洗禮。
亦篆亦書寫春秋
我有一款都元白先生贈送的書法小品,用篆籀文淡墨寫就。銘文的釋文為:
唯廿又六年十月初吉己卯番匊生鑄媵壺用媵厥元子孟妃乖子子孫孫永寶用。西周番匊生壺銘,己亥春日元白臨。
后來了解到,番菊生壺是中國西周時期的青銅陪嫁酒壺,是一尊圓形,高束頸,寬垂腹,通體布滿了水波一樣的花紋,壺的頸部還特別鑄有兩只口銜細環(huán)的夔龍作為壺耳。半米多高的銅壺,沒有過多繁復(fù)的紋飾,在眾多青銅器中并不惹眼。這尊番菊生壺,深藏在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的中國青銅器展廳中。
一幀書法小品透出傳統(tǒng)內(nèi)涵的厚度與元白先生臨寫的安靜,一筆一畫透著靜氣。都元白時而篆刻,時而書法,密不可分,在虛靜中煉氣化神,縱橫交錯地書寫著他的人生。
他的書寫內(nèi)容也頗為豐富,有壺銘與鼎銘文等。丙申(2016)年冬季,他臨戰(zhàn)國中山王厝方壺銘。此方壺為1977年,河北平山縣中山王墓出土,全銘四百四十七字,為典型的訓誥文,辭中有“嚴敬不敢怠荒,因載所美,邵跋皇功”,“務(wù)在得賢,其即得民,故辭禮敬,則賢人至,陟愛深……明跋之于壺而時觀焉”等句。都元白先生擅長此道,所書文字極秀美,與一般中原青銅銘文所用之大篆相異,明顯受南方楚文字之影響。他還書有三篇鼎銘文,后來用小手卷裝成,又復(fù)題寫了簽條。銘文雅句,書法意境,確能文氣而通心,讓人讀閱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也窺見都元白深厚的學識和涵養(yǎng)。
近代篆刻名家如鄧散木、齊白石、錢君匋、韓登安均有多字巨印問世,刻巨型石鈕也是都元白的拿手活。乙未(2015)年9月3日,歷時兩個多月,他完成有《蘭亭集序》的甲骨印章;11月30日,又完成“大江東去……還酹江月”一巨印,尺寸皆逾十五厘米之巨,真力彌漫,金石氣足,為都元白平生力作。為此,他還撰詩一首:“兩印既成一夏冬,巨制了卻半年功,何從百花爭殘春,留待后世或稱雄。”古拙大氣的印風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挑戰(zhàn)有難度的印,是都元白晚年的藝術(shù)追求。2017年6月,他曾三刻蘇軾百字令《赤壁懷古》。第一刻、第二刻歷時十多日,第三刻竟耗時百余日,因與石巨、頂有圓雕之鈕,刻時增加很大難度有關(guān),另也因求其精,改稿多(四稿而成)而多耗時日,并且隨著年歲日增,每日刻印時間大大減少,故而??毯?,都元白還自我評價了一番:“第二刻略勝第一刻,原來刻為自留,后為朋友索去;而三刻則更勝二刻?!币话銜?、畫、印,印是最早達到晚年的,像高式熊九十高齡以上,書法、刻印的水準基本不退,歷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精益求精的結(jié)果,使他的晚年刻印藝術(shù)越臻完美。
印已深入都元白先生的生命之中。中秋佳節(jié),元日春節(jié),他均會有新印問世:2016年中秋,用金絲楠陰沉木完成“幽蘭”,近十二厘米見方。立秋,刻成一方繆篆印“竟陵翁”,都元白刻繆篆相對比較注重易讀性,繆篆從圓者多,方刻較少。丙申夏,仍用金絲楠木臨刻北魏侍奉女像,足踏蓮,腰佩璜,眉如月,容姣好。刻完后拍照,其木尚溫。
時而竹根印紐,時而佛像小印,數(shù)量蔚為可觀,刻印的節(jié)奏讓年輕人也不及。為求新求變,他一直認真對待刻的每一枚印。為刻一“茶”字,幾條線略做弧形處理,打破原來完全對稱而可能出現(xiàn)的呆板,雖然曲線比直線在技法上要難很多。又如2016年12月23日,為“陳大樹”音樂工作室治印。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印章亦然,都元白即用音樂的技法來表現(xiàn),他所刻之印用線條來表現(xiàn)一唱三嘆、反復(fù)吟詠、回環(huán)呼應(yīng),有節(jié)奏,有段落,有變調(diào),有和聲,還運用對位處理的方法,在空間穿插中保持其嚴謹。作為一方元朱印,此印可為別格。觀印識人,讓人感受到傳統(tǒng)的篆刻文化在都元白手下所展現(xiàn)的無窮魅力和生機。
他曾為先師陳巨來八十壽辰所刻有一印紐,結(jié)果紐尚未成,先師已逝,只能作為永久的紀念了。
以出世之心,刻入世之印,其中透露出的隱隱消息,勝讀南華秋水之篇章。以至唐云弟子謝力文先生,推崇他“高雅不凡,仙風道骨”。
如沐春風之友人交
庚子中秋,隔著手機屏幕,元白先生發(fā)來一幅書畫學者黃君實的條幅,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草書寫就,行文賦景,詩意高遠,中秋的高潔之氣彌散開來。
“靜齋”的客廳上,懸掛著溥儀堂弟愛新覺羅·傅儼寫的“香茗”二字,學殖深厚的文人書法,墨跡濃重。傅儼,著名歷史學家、書法家。1922年出生,滿族,姓愛新覺羅,四歲開始在宮中學習書畫,老人家已經(jīng)90多歲高年。丁亥年冬月,他為都元白寫的這幅字,透著時間的滄桑,讓人懷想起兩人曾有難忘的友誼。
寬大的案桌上,有一冊都元白與臺灣鑒藏家張壽平合作的詩詞集。張壽平,1925年出生,號縵庵,生于江蘇省無錫市,父母皆是留日歸國后移居上海,自十余歲時與父母居住于上海時期即已開始填詞作詩,并與當代文人大家時有詩詞書信往來,1942至1944年間,初受呂思勉啟蒙,嗣即就讀南京中央大學習國文,從龍榆生、錢仲聯(lián)、呂貞白治詞章之學。這冊題名為《印與詩》的冊子,又名“印蛻詩魂”,是由縵庵張壽平詩詞,靜齋都元白治印。起首,都元白即為安縵室詩詞總目題句刻印三方:“少年去國,老尚浮家”“不怪天花著我”“忍見芳草天涯”,定下兩人天涯知己的友情基調(diào)。后文均由詩題、印、詩(以上為印刷體)、詩話、印話(以上為手寫體)等組成。元白先生根據(jù)縵庵所寫詩題治一印。如張壽平將輟學赴上海,寫詩三章呈龍瑜生師,其中末句“怨曲飄零早入羝,更與湖山語珍重”之句,元白即治“怨曲飄零早入羝”之印。并在印話中說明:以刀寫意,深得“怨曲飄零”意。
再如,張壽平所住的市鎮(zhèn),靠近山區(qū),山中多蘭草,故人家大多以種蘭草為樂,他也種了十盆?;ㄩ_時,他常移一二盆置案頭,對花吟詩,竟成詩懺,后來有了纏綿無盡的因緣,以至詩人有“蘭因絮果,現(xiàn)葉維深”之慨。后以此一連寫蘭詩四首。黑體小序?qū)懙溃骸胺N蘭十盆,移其一二置案頭,從此燈光倩影,羈懷可舒矣?!倍荚椎摹懊坊ù饶皋ヌm妻”,在1995年(乙亥)用漢人刻玉法所刻印。詩話與印話寫在疏朗的格子紙上,繁體豎排,古樸精雅。詩冊后亦鈐有“春愁當酒,竊學操縵,紙窗草屋,平生心跡,不夢紅樓不斷腸,臥游……”十幾方印,或篆或隸,方形長形,朱文白文……這些多作于20世紀90年代的印,刻寫著他與縵庵的如切如磋的詩印年華。
靜齋掛有一瓦當硯拓片,為與大風堂門人、張大千女弟厲國香作品。都元白與女畫家曾為鄰好。此拓片,上書篆體“佐弋”二字,書法簡拙渾樸,氣韻生動。為了顯示王朝的威嚴以及佐弋令的威風,一般的“佐弋”瓦當二字由右而左書寫,結(jié)體斜勢,線條圓和蒼潤,呈現(xiàn)出怒張威發(fā)、骨硬氣猛、穎達勁利的勢態(tài),令人望而生畏,畏而止步。厲國香收藏的這款,顯得圓潤流暢而氣和字舒,有疏朗穩(wěn)重之感,富于漢瓦當?shù)墓馊A內(nèi)韻。拓片紋飾清晰,層次分明,與瓦當一樣具有文化價值。上有都元白先生的題跋:“大千女弟厲國香先生藏漢佐弋瓦當硯,并囑拓數(shù)份,今展撫,已十余年前事矣,為之記? 己亥秋月元白?!蓖仄c題跋互相映襯,更具韻味,從中亦可見都元白的心境與墨緣。
往事歷歷在目,那些如沐春風的交情與篆刻一樣鐫刻在他的人生里。
靜齋觀人生
“靜齋”坐落在浦東的東園雅集別墅,齋名恰到好處地書寫了都元白先生的性情,也深深藏著一段古樸與靜謐的人生——去留均無意,且看庭前花開花落。
書內(nèi)室懸“靜齋”,為黃君實所書,儒雅大字,筆法遒勁,與室內(nèi)的靜謐風雅恰相吻合,也與都元白先生的心境相貼切,想來他是極為歡喜的。
墻上有《墨竹圖》,上題“數(shù)竹清韻,庭無俗氣”,是他閑時涂抹,三叢墨竹于石間,挺拔清氣,彌漫著清簡勁樸的文人氣,書卷氣。兩只玻璃移門的什品柜內(nèi),書籍、印譜、藝術(shù)典籍、印章琳瑯滿目,引人入勝。室內(nèi)還有一些古樸家什、漢代陶俑、五十年的舊藏老壺……靜齋的布置,也是都元白性情、學養(yǎng)、文化的映照。
靜謐寬綽的書房,擺有古琴一具。攤開的曲譜為《陽關(guān)三疊》,上面還有標注音譜的手跡。人在園中,琴在房中——似聽到都元白閑時吟揉操曲“清和節(jié)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古琴與篆刻一樣,是他功力、個性、天賦、藝術(shù)修養(yǎng)的綜合體現(xiàn)……
靜能養(yǎng)性靈。作為篆印名家,都元白先生的“印外功夫”也是相當了得。他會剪紙、古琴、繪畫、拓片——藝術(shù)本來就不是孤立存在而是博采互通的。從中人們或可窺見一個篆刻家的修養(yǎng)、主張和個性。
那天有微雨,益顯庭院幽邃,古木郁蓊,仿佛蒙上一層歷史的煙塵。園內(nèi)綠水、假山、園池,雕塑、菖蒲、蘭草。園內(nèi)游魚幾十尾,自在來去,更顯其靜。都元白刻完一枚小印,又刻完一枚戰(zhàn)國中山王墓壺銘式入印。篆刻累了之余,他會觀家植菖蒲,看那隱隱十數(shù)尾的菖蒲,秀吐清芬,含蕊欲放,更襯得白色的昆石清潤可賞;或細賞在菖蒲葉上居停的小甲蟲;又看細潤可賞的金錢草,漢代的觴中順風搖曳——感慨“二千多年的飲酒器孕育的小生命是那么的鮮嫩”。幾枝老枝鱗皴的樹木;兩三枝修竹,幾葉新篁,庭院里的花木魚蟲在不知不覺中滋養(yǎng)了他的情趣。
對生命的達觀與坦然,決定了藝術(shù)的高度與厚度。都元白先生年逾古稀,有著明顯的豁達。都元白身患重疾,卻能笑談人生,坎坷記趣——往年帶著年幼的兒子去看陳巨來,巨來師逗弄孩童的情形還歷歷在目。而過去這么多年,當年巨來師對他的教誨讓他受益終身。在他晚年運刀時,那奏刀的過程感覺越來越像陳巨來,尤其在刻元朱文印時最后要切一下,如同先師奏刀一般無二。他的靜觀自得的態(tài)度決定了腕下之刀的爽利與毫不猶豫。而今,他將篆刻的理念貫注到人生之中:松間明月長如此,身外浮云何足論?
傲骨無心隨世俗,枉教董米四家稱。都元白其人心靜淡泊,不入西泠印社,不涉俗務(wù)活動,茶印閑適,至情至性,因謝力文老師對都元白先生的一再引薦與不遺余力地推介,讓我識得他古穆靜雅的印緣人生,也讓人體味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幽深與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