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整理/
“我沒有什么好寫的,只是跟對了隊伍跟對了黨!”這是百歲老紅軍肖延見到筆者說的第一句話。
1921 年12 月,肖延出生在四川巴中市巴中縣東興鎮(zhèn)大柏村一戶貧苦農(nóng)民家庭。生下他時,家中尚有兩個姐姐。肖延10 歲那年,父親因租種地主家的田地交不起租而被地主逼死,母親悲憤之下重病不起,不久也含恨而去。
為活命,肖延只好到一戶家境相對富裕的遠房親戚家?guī)椭排?,報酬是“管飯”。但就是這樣,親戚仍對他非打即罵,幼小的他深切體驗到了“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痛苦滋味。
1933 年8 月的一天,12 歲的肖延在放牛時,不想發(fā)生了兩頭公牛因發(fā)情爭與母牛交配而打架的“尷尬”事,最終一頭公牛竟被另一頭公牛的尖角劃破肚皮而死。
“放牛卻把牛放死了,我害怕得要死,一是我賠不起,二是怕打,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參加紅軍隊伍——聽說在那里不打人不罵人,還有飽飯吃,就這樣我跑了三四里路,一路問著找到了紅軍。”說起自己參加紅軍的動機,肖延不好意思地如此介紹說。
新中國成立后,身著軍裝的肖延
“報名參軍時,隊伍上見我年幼體弱,不肯收,動員我回家去。我死活不同意,就纏著負責登記的同志不放,最后,更是耍賴拖著那同志的衣襟傷心地大哭,后來,把紅四方面軍總部黨校的教導(dǎo)主任陳本元哭動心了,也或許是哭煩他了,他出來對我說,要想?yún)⒓蛹t軍也可以,但要同你約法三章:一是不能掉隊;二是餓肚子不準哭;三是加入隊伍后要勤快!”肖延說,他就這樣成了陳本元的勤務(wù)兵。
參加紅軍后,肖延只是個不懂事的娃娃。因此,在部隊,戰(zhàn)友們都喊他“小鬼”。肖延說,參軍后,他既是陳本元的勤務(wù)兵,也是組織上的通信兵。那時通信條件有限,不少重要的機密情報和命令都需要靠通信員進行口頭傳達。并且,因為怕被敵人發(fā)現(xiàn)、獲得書面的證據(jù),泄露機密,所以通信員常常得把需要傳遞的消息記在腦子里。肖延當時年紀小、記性好,傳達信息的準確率高,因而深受上級信任。
講起他那時做通信員的情景,肖延說:“我常常是在晚上接到命令要去送信,剛開始行走在黑夜里,覺得人生地不熟,心里還是有點害怕的,但是一想到消息的重要性和上級對我的信任,我就壯起膽子,勇氣‘騰’地一下子也就來了。送完消息后,我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飛回去報告。有時,送信要翻越山嶺,在黑夜里,伸手不見五指,看不清路,有一回我摔倒了,幾乎是滾下山的……”由于肖延經(jīng)常送信到指定部隊,因而只要他一到,大家就知道一定又有新的戰(zhàn)況或安排了。
肖延說,戰(zhàn)斗歲月中,盡管環(huán)境艱苦,但紅軍部隊戰(zhàn)友、同志之間互相幫助,互相關(guān)愛,大家親如一家人,濃濃的親情,和諧的氣氛,總能讓他心里充滿幸福感。
1935 年1 月,紅四方面軍為策應(yīng)中央紅軍渡江北進,動員了幾乎全部力量,離開發(fā)展至鼎盛時期的川陜革命根據(jù)地。3 月28 日至次日,徐向前、李先念成功指揮部隊強渡嘉陵江。由此,總計不下10 萬之眾的紅四方面軍踏上了艱難曲折的長征路。1935 年6 月,中央紅軍與紅四方面軍在懋功(今四川小金縣)成功會師,計劃協(xié)同作戰(zhàn),共同北上。
北上途中,張國燾搞分裂對抗中央,紅四方面軍與中央紅軍乍合即分,錯誤地南下。1935年9 月,張國燾擅自率部(紅四方面軍和原屬紅一方面軍已編入左路軍的紅五、紅三十二軍)南下。南下百丈關(guān)戰(zhàn)役失利后,剩下的4 萬多紅軍被迫撤離天全、雅安、蘆山、邛崍,第二次翻越終年積雪的大雪山——夾金山,朝川康地區(qū)西進、北上。
“都是張國燾瞎整,把我們原本兵強馬壯的紅四方面軍整得一塌糊涂,前后三過雪山草地后,我們的好多同志就這樣被無謂地犧牲了,真是讓人痛心!”想起往事,肖延心中免不了感慨與嘆惋。
翻越夾金山的一幕,肖延至今仍記憶猶新:那天,又冷又饑又餓的他實在是走不動了,蜷縮在夾金山腳下,望著高入云端的山頂,對自己說“就死在這里算了!”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將睡過去的時候,陳本元雙手拽起了他,“走吧,前面就到家了……”“你們領(lǐng)導(dǎo)盡把我們當小孩子哄——說什么我也不走了!”陳本元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小葫蘆,“小鬼,我這還有半壺燒酒,你喝兩口暖一下身子。抓住我的馬尾巴,就是爬,也要爬過這座山——我跟著你走!”在陳本元的督促和鼓舞下,借著酒精的熱度,肖延終于隨隊伍上了夾金山。
夾金山上全是厚厚的積雪,越往上爬空氣越稀薄,氣溫越低,肖延拽著陳本元騎的馬的尾巴使勁往上爬,爬著爬著,見身邊不少戰(zhàn)友臉色煞白,嘴唇發(fā)紫,張嘴吐白沫就倒在雪地上。高山缺氧,奪去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越往上爬,困難越大,后來,干部們把馬讓給傷病員和體弱的戰(zhàn)士騎,一路上你扶我攙。暴風雪來時,戰(zhàn)士們手挽著手圍成一團,防止被卷走了,嘴里不停地嚼著干辣椒和生姜驅(qū)寒,餓了一把炒面一把雪地吃,真是一步一個艱險,一步一首壯歌。經(jīng)過兩天的行程,雪山終于被英勇的紅軍戰(zhàn)勝了。
“草地上的死人是個什么樣子,我們生活在現(xiàn)在的人很難想得出來?!毙ぱ诱f,他終生都不會忘記印在他腦海深處過草地時的那個場面?!澳銈儾恢?,我們在沒有水的草地上走出來了一條十幾米寬的路,走著走著就出現(xiàn)了臭味,把空氣都污染了。臭氣來自路兩側(cè)一具具的尸體,這些尸體有的隔十幾米遠一具,有的二三十米一具。許多尸體上沒有衣服,只有蠕動著的蛆。這些人,都是前面經(jīng)過的紅一方面軍犧牲的紅軍戰(zhàn)士。”言及于此,肖延眼眶濕潤,滿臉悲戚地說,他看到有的戰(zhàn)士犧牲后嘴里還含著未炒熟的青稞。
“當時最大的困難是與饑餓作斗爭,與惡劣的自然條件作斗爭。途中,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下冰雹,一會兒是雨雪交加,我們渾身濕漉漉的,趟水行軍,糧缺衣單,又累又餓又冷,身體免疫力很快下降,許多人生了病,加上藥品奇缺,不少戰(zhàn)友因病死、餓死或深陷沼澤地而長眠于那里?!?/p>
肖延哽咽著告訴筆者,在剛進入草地時,每到休息、開飯的時間,他們便從衣袋、包袱中掏出帶的炒干面,就著水送到口里,或者將炒干面和一和,調(diào)成糊狀,就成了一頓主食。即便這樣,他們每餐的干糧都得限量吃,不能多吃,否則會出現(xiàn)提早斷糧的情況,餓了就只有喝水。有的餓得實在不行了,就摸出一塊生姜、一個大蒜子或辣椒,蘸上點鹽,放進嘴里嚼……
“不久干糧吃完了,我們只有挖野菜,將它們?nèi)拥剿镏笠恢螅褪遣诲e的一餐。我們曾經(jīng)以大黃葉子充饑,有的同志吃過后,出現(xiàn)全身浮腫。當時也不知道那么多,覺得奇怪,怎么忽然‘發(fā)胖’了?后來,才知道其中的原因?!薄拔覀冞€吃過牛皮,先把牛皮刮掉毛,再放在火上烤,然后大家你一塊、我一塊地分著吃,那真可以說是‘美餐’了;牛骨頭在火上烤一烤,焦黑焦黑的,根本顧不得許多,就往嘴里送,啃起來很美味的喲!”
說到這,肖延還給筆者講起了“遛羊羔”的故事。他說,過草地不像走平地,比如松潘草地(位于四川省西北部),它實際上是沼澤地,根本不像電視劇演的那樣,“噗通”“噗通”地跟下餃子一樣。真正走沼澤草地時,應(yīng)該是“遛羊羔”。因為沼澤地是水草茂密的泥濘地帶,由于水草在泥上長了很多年,一個人走過去沒事,但如果大量的人馬一起過,就會陷進爛泥潭。所以他們過這段草地時,就跟放羊一樣,左邊走走右邊走走,隊伍比較分散。后來,戰(zhàn)士們就給這樣的走法起了個名字,叫“遛羊羔”。
長征勝利到達陜北延安后,肖延因工作積極主動,表現(xiàn)出色,被組織上分到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處任通信員。
因為戰(zhàn)爭年代的特殊性,周恩來經(jīng)常工作到深夜,甚至通宵達旦,徹夜不眠,不是開會研究敵情、下達任務(wù),就是處理軍事要務(wù)和部隊的后勤保障工作等,用日理萬機來形容,一點兒都不為過。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時常關(guān)心肖延的思想和學(xué)習,關(guān)心他的成長。
肖延清楚地記得,他報到的那天,周恩來就親切地問他:“小同志,你是哪一年參加紅軍的?”
“1933 年?!毙ぱ有÷曊f。
肖延(二排左一)與戰(zhàn)友在太行山留影
“你為什么要參加紅軍哪?”周恩來又問。
“我家里很窮,要打土豪、分田地!”肖延看周恩來總是笑瞇瞇的,膽子大起來,說話聲音也大了。
“光是打土豪、分田地,這很不夠哇,我們參加紅軍,扛起槍,是要反帝反封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對,對,解放全中國!”肖延笑著大聲說。他想起來了,陳本元教導(dǎo)員曾給他講過。
周恩來摸著他的肩膀,笑著問:“小同志,你識字不識字呀?”
“沒上過學(xué),不識字?!毙ぱ拥拖铝祟^。
周恩來一拍他肩膀:“這是舊社會剝奪了窮人上學(xué)的權(quán)利?,F(xiàn)在你當了紅軍,就有條件上學(xué)了。你學(xué)了文化,就能讀讀馬列主義的書,也就懂得咱們共產(chǎn)黨為什么鬧革命,懂得咱們的最終目的是要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p>
說著,周恩來帶著肖延來到沙地,在那上面用樹枝寫了兩個字,說:“你看,這兩個字就是‘革命’。咱們當紅軍,干革命,就是這兩個字。記住,革命!”
肖延看著這兩個字,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跟這兩個方塊字聯(lián)系著,就認真地念著:“革命!”從此,肖延開始學(xué)習文化,每天認三個字,念了又寫,寫了又念。
見肖延有進步,一天,周恩來找來一本《紅軍識字課本》,給他念道:“運動場,好熱鬧,有的跑,有的跳,有的旁邊哈哈笑!”念后,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肖延認,并開玩笑地對他說:“小同志,識字是不是比爬雪山過草地容易得多呀?”
“那是!”其時的肖延一臉頑皮。
此后,周恩來反復(fù)地教他,還給他改作業(yè)。一開頭,他寫的字總也不好看,頭和身子分家,歪歪扭扭的,他不好意思給周恩來看。周恩來說:“才學(xué)寫字嘛,寫得不好難免。別不好意思,熟能生巧,慢慢進步嘛!”
“他(周恩來)對我的學(xué)習要求十分嚴格,他常說,什么時候沒有文化都不行,革命勝利了需要很多人才,你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文化。有一次,他突然對我說:‘小肖,前段時間我教你識了點字,不知練習得怎么樣?’我說,我的基礎(chǔ)差,沒有認識多少。周恩來說,那可不行,然后他就給我出了一道題。我說這是一道‘難題’,我答不上來。周恩來說,這怎么能是難題,以后要多看書,還說,這道題在什么書上第幾頁,你去找吧,找到了就把它記下來,以后慢慢地知識就懂得多了?!?/p>
肖延說,有周恩來這樣的好老師教,學(xué)習能不努力嗎?從此以后,他深深地記住了周恩來的教導(dǎo),一有空就學(xué)習,一字一字地學(xué),一天一天地積累,一天天地長進。隨著知識的不斷積累,讀書看報寫信都不成問題,“這主要得益于周恩來的嚴格教誨和要求,我參加工作后更是深感用處之大。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真是太感謝他了!”
1942 年,肖延抓住難得的深造機會,帶著周恩來的囑托,進入抗日軍政大學(xué)學(xué)習。1945 年肖延畢業(yè)時,和另外9 名同志被分配到延安聯(lián)防司令部做機要參謀。當時選人的首長對他們說:“為什么選你們?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同志政治上可靠,而且有文化!”
往事如煙。每當想起這句話,肖老說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周副主席教自己讀書識字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