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軼峰
[提要]有清一代,貴州成為南來北往的客民優(yōu)先選擇居住的地方。客民在土著化的進程中,逐漸形成同鄉(xiāng)聚居到同姓聚居的客民社會,并由此土客之間因土地、慣習或生活瑣事等而相互仇視,相互對峙,構成一種以彼此籍貫為劃分標準的族群關系。作為游離于化外的一個群體,客民都希望自己能從化外走向化內,成為有身份的人,他們都會用不同的辦法把自己的身份與國家認同聯(lián)系起來。在客民心里,國家認同就是“戶籍”和儒家思想的社會政治價值觀,如“忠、孝、義”等符號,這些成為客民得以世代延續(xù)下去,成為鞏固其地位,控制地方社會的文化資源。客民“反客為主”身份轉換過程揭示了客民在地方社會整合到國家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移民史研究是史學界研究的重要領域。學者們很早就開始對歷史時期的移民問題進行了探討,迄今為止,無論在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方面都已積累了相當成果,并逐漸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移民史理論體系。[1]當我們眼光轉向民族地區(qū)的移民史研究時,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學者研究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的時候,過多地聚焦于各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發(fā)展,恰恰忽視了在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中占多數(shù)的漢族群體。自清初以來,除了西藏、新疆等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占多數(shù)外,其他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真正成了名符其實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貴州即是典型代表省份之一,貴州的漢族群體中客民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群體。貴州巡撫李用清曾將客民列為貴州四大治理問題之一。清代貴州“客民”包含兩層涵意:一方面,客民一詞多用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具有籍貫的含義,它是一個相對概念,即相對于土著人或者是晚于先來者而言,是在清代從外地遷往本地,取得合法身份,并納入官方管轄的群體;另一方面,“客民”成為在雍正以來實行西南少數(shù)民族“內地化”背景下,土地不斷地被客民所占有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由于在改土歸流之后,客民急劇增加,對苗地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故“客民”是有別于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的新范疇,是改土歸流以來漢族移居貴州的一種象征性用語。有學者對貴州客民的法律調控進行了探討,還有學者對客民的概念、分布,以及客民帶來的問題進行了初步研究。[2]這些研究還沒有涉及議題深處。在考察貴州 “客民”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客民”在地方社會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探討客民與土著、客民與地方社會、客民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等問題,不僅對研究中國地方社會結構和社會變遷,而且對探索國家與地方社會演變關系具有重要的意義??傊?,本文旨在思考客民身份的演變是怎樣受地方社會整合到國家的過程影響。
清初朝廷頒布了墾荒政策,積極鼓勵人們往荒蕪之地移居以進行開墾。從清軍入關定都京師,一直到十八世紀中期,此項政策一直得到朝廷的支持,持續(xù)了百余年。順治十八年(1661)二月,朝廷批準了貴州巡撫趙廷臣奏請:“滇黔田土荒蕪,當亟開墾,將有主荒田,令本主開墾,無主荒田,招民墾種,俱三年起科。”[3](P.2653)朝廷為了加大對墾殖的力度,鼓勵招民復業(yè),耕種其田;招民墾種,開發(fā)無主荒地,而且免三年糧稅??滴跛哪?1665),進一步放寬條件,貴州巡撫羅繪錦疏言:“黔省以新造之地,哀鴻初集,田多荒廢,糧無由辦,請不立年限,盡民力次第開墾,酌量起科?!盵4](P.2828-2829)對那些無主之地,允許開墾,并明令規(guī)定:“凡土地有數(shù)年無人耕種完糧者,就算作拋荒地,任何人墾種,土地歸墾種者所有,并不許原主復問。”[5](P.100)
至康熙中后期,貴州的荒地還比較多,康熙三十九年(1700),巡撫王燕疏曰:“黔省荒田尚多,約有十分之四,遍諭開墾,舉報寥寥,黔省田畝俱在萬山之中。”[6](P.60)比如貴陽的長寨(今長順縣)“開辟以來,曠地尚多,境內無銅鉛礦廠,亦無稅課”。[7](P.22)清初的優(yōu)惠政策并不能吸引太多的外地人口,效果也并不理想。為吸引更多的人來到貴州,朝廷開出了相對優(yōu)厚的待遇,“兵丁子弟內,人材壯健能耕種者,招令承領,再于從前招募、現(xiàn)在酌減歸農各兵內,招其人材壯健能種田畝,并情愿前赴苗疆承領者,給與耕種。”①一些地方大員提出加大衛(wèi)所的屯田力度,乾隆年間著名的貴州學者陳法著《黔苗策》,提出通過屯田的辦法,達到既開墾又能穩(wěn)固苗疆的目的,其《屯田議》曰:
求善后之策,無過于招來(徠)漢人,使屯田其中。漢人之土著者多,則反客為主,屯田廣則兵餉可省。又仿明軍衛(wèi)之制,籍及壯丁為屯軍,授之甲兵,農隙射獵,講武目前,則可以自衛(wèi)。行之既久,民皆安居樂業(yè),則屯軍更番入城,環(huán)布四境,可以民為兵,而官兵可去。[8](P.95)
通過一系列的優(yōu)惠政策,且這些優(yōu)厚條件確實有很大的吸引力。只要達到條件的“每戶給與上田六畝,或中田八畝,或下田十畝。”[9](P.5)一般貴州的上田每畝可產出500斤左右稻谷,中田可產出400斤左右稻谷,下田可產出300斤左右稻谷,因此,這些優(yōu)厚待遇還是相當可觀。
清代貴州平定數(shù)次起義之后,為客民提供了大量土地。以苗民起義最為著名,該起義是指清朝時期,貴州、湖南等省苗族人民發(fā)動的反抗清統(tǒng)治的起義,包括三次大規(guī)模起義以及二三十余次小暴動,斗爭遍及貴州省??滴跄觊g,對待苗夷是以剿為主的策略,“爾殺內地一人者,我定要兩苗抵命;爾搶內地一人者,我定拿你全家償還”[10](P.14),康熙年間苗民被殺者眾多。大多苗民并不認可雍正五年實施的改土歸流,為此,各地爆發(fā)諸多暴動,以抵制“改土歸流”,在雍正時,政府下令大肆屠殺苗民,致使苗民數(shù)量銳減,從而出現(xiàn)了大量“絕田”,即無主田土。關于如何處置“絕田”,張廣泗力主既不能還給苗民耕種,也不能拋荒,而是應招募外省客民耕種,他上奏折曰:“內地新疆逆苗絕戶田產,應請酌量安插漢民領種?!雹谠偃缙皆街彪`州(今福泉市),“州屬除楊義、高坪、中坪三司外,并無苗寨,所住之漢戶半系前明洪武間安插之戶,及至削平播難,苗戶凋零,十存一二?!盵11](P.149)大量土著人口的消亡,土地也隨之大量荒蕪,這為客民提供了廣闊的生存空間。
咸同年間,苗民再一次發(fā)生大規(guī)模起義運動,咸同苗民起義嚴重破壞地方社會經濟,使得人口急劇下降?!断掏F州軍事史》在序言中提到此次事件影響深遠:“估計人民死亡之數(shù)至三四百萬人,公私財產損失至二萬萬五千萬兩,被兵城鎮(zhèn)三千余處,于役職官三千余人,戡亂動員至七八萬眾,影響十余行省。”[12](P.1-2)咸同苗民起義成為改變全省人口分布的重大事件,對貴州人口史和族群關系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通常戰(zhàn)亂之后與疾疫相伴隨,同治六年(1867)七月,張亮基奏稱:“貴州向來山多人少,自遭寇亂后,加以疾疫,死喪殆盡,其流徙川、楚者,不過十分之二,往往千里荒蕪,蓬蒿滿目。”[13](P.379)戰(zhàn)亂加上疾疫,貴州人口喪亡較多。岳昭在奏陳貴州情形時也講道:“黔亂十余年,民不聊生,道殣相望。昔患賊多民少,今則有土無民矣?!盵13](P.382)咸同苗民起義之后,所造成的整個貴州社會的荒蕪,卻為客民入黔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生存條件?!扒∩舷聝捎伪樵怩遘k,居民流散,田土荒蕪”。[12](P.1202)清廷鑒于田地大量荒蕪的情形又積極鼓勵外省人民入黔墾荒。在此背景之下,貴州又一次掀起了客民遷徙大潮。
及至清代中后期,貴州境內到處是客民,有些地方客民數(shù)已遠超土著數(shù)。如興義縣“漢苗戶口統(tǒng)計二百八十六寨、三十屯、一萬五百七十五戶。內僅五十四寨系苗戶,其余二百三十二寨及三十屯則均屬客民。緣自嘉慶二年苗變,土著之苗民日耗,流寓之客民日增?,F(xiàn)在統(tǒng)計男婦大小四萬五百六十二名口,客民十居七八,苗民不過十之二三”。[14](P.12-13)在政府的招徠和客民自發(fā)遷徙的情況下,客民數(shù)量急劇增加,18世紀以來,客民成為貴州最重要的群體之一。
貴州在清前期以前本是寬鄉(xiāng),三藩之亂之后,貴州在長達百余年間未再發(fā)生大的社會動亂。自雍正改土歸流開發(fā)貴州以來,貴州成為鄰近各省輸出人口和勞動力的重要基地。客民與苗民都在同一片有限的土地上討生活。當客民初來而荒地有余的時候,土著居民多半是接納和認可的,很少有人相爭,客民與苗民相處融洽,形成較為和諧的共生關系。
清中期以來,客民的大量涌入,尤其是黔東南、黔西北變成了狹鄉(xiāng)。土著與客民的共生關系開始解體,“佃眾田稀”和搶耕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土地遂成為土客爭斗的焦點,并由此爭斗而相互仇視,相互對峙,形成一種以籍貫為劃分標準的社會沖突。這種沖突因土客雙方的勢均力敵而得以強化和延續(xù);又因土客雙方的貧富轉化而變得錯綜復雜。
客民所帶來的問題已經蔓延至全省。松桃廳“苗地多瘠,苗民嗜利而無遠慮,好飲酒宴會,罄所入以供之,不知積儲。漢奸因以重財盤剝,算其宅園田土以償債,苗日以貧,則或偷竊度日,或窩賊分贓。自道光七年清查苗寨后,漢人不敢當買苗民田宅,苗寨頗稱安靜。惟黠苗亦或自盤剝其同類,則在隨時查禁。苗民得免于凍餒,庶可久安長治云”[15](P.14)。清政府能禁止放高利貸的客民,但很難禁止高利貸業(yè)的發(fā)展,由于苗民的需求,高利貸業(yè)仍然會在苗民社會中存在,只是現(xiàn)在換成了有一定資本的苗民。古州廳“分屯各堡星羅棋布,與各苗寨牙交繡錯,原其設屯之始,所以詰奸禁暴,稽察漢奸播煽愚苗及熟苗,潛入私相勾引,迄今日久,其流弊幾于前明之五則、銅鼓二衛(wèi)相等。見在外來客民未易窺測,而兩衛(wèi)屯軍實逼處此,侵削刻剝,其病既深,況住居苗寨有千例禁,而住居屯堡則未有明文。邇年以來,客民之依傍屯軍,潛身汛堡而耽耽苗寨者,亦復不少矣”[16](P.162-163)。屯軍駐苗地,以達到治苗的目的,但由于對屯軍的約束不夠,客民盤踞于屯軍與苗地周圍,逐步蠶食苗民的田土,引起土客的沖突。鎮(zhèn)遠府苗漢雜居之處,“恃其強悍,硬開挖成群結黨,每啟苗民爭競之端”[16](P.170)。與銅仁、麻陽接壤地方,“密箐崇山,民苗雜處,黃道所轄土民極馴,附近鹿隆山,明時間有跳梁,施溪土民亦馴,而川楚奸匪往往流徙其中,土民愚而客民詐,將欲寧人息事,當以詰奸禁暴為亟亟”[17](P.15)。上述各地客民盤剝的情形,其共性就是,客民利用放高利貸手段,盤剝苗民,客民最終瞄準的是苗民手中的土地。
上述土客矛盾與沖突往往發(fā)生在苗漢雜居之處,雜居之處以黔東南地區(qū)比較普遍,而這一帶又是屯軍較多的地方,屯戶為非作歹行為也不少。清江、臺拱兩廳“設屯之制相待不可謂不厚,不料各屯戶即因其籠畔相連,窺伺愚苗,得其虛實,日肆朘削,以致苗民有虎狼之畏,其盤剝勾引更甚于客民遠矣”[16](P.174-175)。因此,地方官員向朝廷呼吁,“此屯軍之不可不嚴為約束者也”[16](P.175)。屯戶的為非作歹又進一步加劇了土著與客民之間的矛盾。
有些土客沖突非常激烈,甚至導致命案。如上江之要隘在來牛,下江之咽喉在溶硐,“初十日,又據報殺死挑麻客民一人,十四日,又報殺死種菜客民二人”③。銅仁知府劉應題在其《石峴平苗紀略》中記載了這些土客沖突造成命案的原因:“嘉慶六年三月初五日,平頭司苗匪白老寅等勾結楚苗,肆行焚搶殺傷人命,虜掠婦女并燒及巡檢外委衙署,延及鎮(zhèn)遠府屬之四十八溪?!撜哂种^禍之發(fā)也,由漢奸盤剝所致,其事則誠有之。而要其敢于不靖,實則貪財肆掠之故,智(致)積久而成,彼漢民者于附近或可施盤剝之技,若夫巖巒阻絕,老死不相往來,漢民即黠能入,其望衡對宇,窮山密箐中以肆其奸乎。吾又有以知其不盡出此矣。”[18](P.18-24)這次小規(guī)模的動亂也是因為客民的盤剝所致。
清政府對客民采取嚴禁政策,禁止客民隨意進入苗地,通過嚴格隔絕土客之間的接觸與交往的方法應對土客之爭,于是,客民瞄準自然環(huán)境比較惡劣且“三不管”的地方。在黔仕宦多年的愛必達評論道:
府屬與諸郡縣交錯之區(qū),非苗蠻之窟穴,即防御之要沖也。故其幅員狹宿重兵焉。地架、亞寨二處又為諸隘中之要隘,《方輿紀要》言之詳矣。嘉慶初,逆苗石柳鄧及白老寅等先后煽動大兵深入,旋即掃除。雖蜂屯蟻聚,何足勞我熊羆,究其取戾之由,實亦受愚于漢奸,非盡其性好仇殺也。鷹以饑而思獲,鹿以死而走險,豈豈者類,然況苗乎。[19](P.6-7)
愛必達認為以上種種土客矛盾與沖突,多發(fā)生在府與縣,縣與縣等邊界之處以及土客雜居之地,愛必達回顧了從乾隆末年至道光年間的苗民叛亂之源在于客民,提出了對客民進行嚴格編審,阻止客民進入苗地,這樣土客之間的矛盾才能化解。
嚴禁土客之間的交往是很難實現(xiàn)的,土著的生產生活或多或少都要與客民接觸。地方政府官員又受“華夷之辨”思維的影響,往往會偏袒客民,在土客之爭的過程中,土著苗民經常處于劣勢,為了避免客民的欺凌與官府的壓榨,在安順的雞場、新場一帶,苗民采取“投莊”,即依附于地方豪強,做依附民,頗有魏晉時期“佃客”的屬性。為何土著要“投莊”,《續(xù)修安順府志》解釋道:
安順地區(qū)古稱巖疆,苗夷雜處。自漢族南移以后,播遷來此者日眾,土著則日趨減少。舉凡日常之生活以及田地、戶、婚、完糧納稅等事在在俱與漢人相接觸,而漢人中良莠不齊,官吏則循污互見,對于土著不免有愚弄甚至欺騙訛詐之情事。土著思得一保障之法,其惟擇社會中之有權勢者認之為主,遇事仗其聲威以杜他人之欺凌,甚至可免胥吏之舞弄與差役之苛擾。是之謂投莊。[20](P.395)
苗民通過依靠地方大族或有權勢之人,以規(guī)避來自客民的各種盤剝。對于客民盤剝行為,地方官員紛紛上奏朝廷。乾隆六十年(1795),“楚黔等省苗疆地方,前曾聞有客民等平日任意欺凌,或將鹽包布給與苗民,暗行盤剝,令將地畝準折,肆行侵占耕種。又聞湖南地方官又改在苗寨采買,未免吏胥擾累,以致苗民不堪侵占,激成事端。”土客矛盾直至導致土著奮起抗爭,如“今據石老唐所供,是此等事皆所不免”④。隨著改土歸流的深入,客民也趁國家權力滲入苗地的契機,紛紛進入苗地。道光十八年(1838)十二月,朝廷得到奏報:
川、楚、粵各省窮苦之民,前赴滇黔租種苗人田地,與之貿易,誘以酒食衣錦。俾入不敷出,乃重利借與銀兩,將田典質,繼而加價作抵,而苗人所與佃種之地,悉歸客民、流民。至土司遇有互爭案件,客民為之包攬詞訟,借貸銀兩,皆以田土抵債。種種情弊,不可不嚴行查禁。[21](P.934-935)
朝廷著伊里布、顏伯濤、賀長齡等地方大員進行調查,貴州巡撫賀長齡的調查證實了上述說法。為此,賀長齡專門撰寫了近三千字的《覆奏漢奸盤剝苗民疏》,給朝廷提供治黔的參考。[22](P.15-21)可以說,土客之爭基本上是圍繞“土地爭奪”為核心的經濟斗爭。
盡管大多數(shù)客民都是“披荊斬棘,辟地墾荒”,在當?shù)孬@得了土地并入籍于當?shù)?,但對客民來說還遠遠不夠,因為他們還需要解決身份認可的問題,一是希望自己通過各種手段而獲得的土地合法化,二是希望能享受到國家的一些基本政治權利,比如能參加科舉考試。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在許多后來編撰的家譜、族譜里,他們大多會刻意炫耀祖先的身世,如李氏家譜記載:
新屯李氏原籍江南,明初隨李文忠征服云南。事靖,移居南籠,繼遷于新屯,聚族而居,即李他山之后裔也。其后有賢贊、賢舉、賢玉者均服官于外,賢舉移居新屯倅寨喳哪,賢贊回南籠,賢玉仍舊居,子孫繁衍,到李洪署廣西戶部清吏使司主政。嘉慶二年苗變,事急,族人無所抵抗,各自遠竄,惟李士翹、士盛昆弟闔家盡節(jié),悲慘萬狀。事平,其他由外歸來,追溯士翹昆弟。既殉難,所有遺產經族眾議決,另立支祠,以旌其義焉。[23](P.32-33)
這個故事大意是,在明初,李氏先祖便隨征南大軍來到云貴地區(qū),平定叛亂之后,在南籠定居下來,之后,李氏家族逐漸興旺發(fā)達。嘉慶二年的苗變,使得李氏家族發(fā)生變故,李士翹、李士盛全家來不及逃離,最后全部殉難。后來,李氏宗族為表其義,專門建立祠堂以紀念。對于先祖的身世,有些甚至在墓志中都要特意記載,如興義的劉氏先祖劉九洲墓志云:
余家世系始祖自江西,遷楚南豐州、慈利。越數(shù)世,曾祖乃遷永順桑植,復遷楚北宣恩。祖生先考及伯考五人,先考秉性明敏、賦氣嚴正,自廢學而負荷家政、擔當事物,家世遂由此起焉。厥后于龍山,先考尤大有造就。嘉慶元年,時勢倉皇,七年,乃奉先祖及合族遷斯邑。置田宅,費盡辛勤,始得安居。時值斯邑差役煩重,至十四年,又撥亦資孔站務屬興義縣辦理,鄉(xiāng)之人不勝苛擾。而先考不避斧鉞,不憚險阻,站務競賴以刪除,而士民乃安慰。先考者不獨有功于宗族,亦且有功于鄉(xiāng)邑,殆亦祖宗之孝子慈孫也。故今歲棄養(yǎng)卜葬于茲,鄉(xiāng)欲謚以惠義,先生而辭,不敢受,乃自行建碑刻石略述其生平。[23](P.31)
劉九洲墓志告訴我們,劉氏家族經歷了多次遷徙,歷經坎坷,于嘉慶七年(1802),最終在興義縣定居。定居之后,劉九洲樂心于地方事務,憑一己之力,說服地方政府減輕了民眾對亦資孔驛站的賦役雜稅,贏得了當?shù)氐淖鹁础蓜t先祖的不同故事,其背后都有一個共性,即他們的先祖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且大多是在明初“調北征南”或清初“平定三藩之亂”而來??兔窦易宓倪@些故事比比皆是,故民國《興義縣志》特意記述道:“其(客民)祖籍多自江西、湖廣來者,遷來時期均在明末清初”[24](P.11)??h城八大客民姓氏之一的黃姓,其《黃氏族譜序》就特別提及:“黃氏系出黃帝第六孫,自明初調北征南,始祖昱公以參戎,自楚隨穎國公傅友德,授先鋒征平來苗。論功行賞,永鎮(zhèn)斯土,故黃氏為興義人?!盵25](P.29)
上述幾則客民家族故事是眾多客民遷徙貴州的代表??兔裼行┦亲园l(fā)而來,有些是政府組織而來,但無論哪一種,客民都會盡力把王朝的正統(tǒng)性與自己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在客民眼中,王朝的正統(tǒng)被具化為“戶籍”,以及“忠、孝、義”等正統(tǒng)性符號的儒家思想的社會政治價值觀,這些成為客民得以世世代代在地方延續(xù)下去,并成為客民鞏固其社會地位,控制地方社會資源的有力工具(見表1)。
表1 清代貴州人物事跡表
那些掌握編纂地方志的地方精英記載這些“忠、孝、義”的各姓代表人物,其目的是想向人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所有的人需要接受“忠、孝、義”等正統(tǒng)性價值符號的教誨。統(tǒng)治階級運用思想文化手段調整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王朝一方面利用手中掌握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資源,去吸收、改造、協(xié)調各社會勢力服務于朝廷;另一方面對危害國家統(tǒng)治的各社會勢力實施控制和打擊。在這種價值導向下,客民會刻意炫耀自己姓氏的身世,通常會與國家社會價值觀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以此達到在地方立足,掌握和控制地方資源的目的。王朝的統(tǒng)治力不僅僅只體現(xiàn)在實際的軍事占領,更多的是通過輸出社會政治價值觀教化民眾。
土客在長期的聚居與交往中,由于客民帶有先天的文化優(yōu)越感,土著紛紛模仿學習客民的習俗風尚,以漢族為中心的文化價值觀逐漸盛行于地方。少數(shù)民族紛紛以能成為漢族或能仿效漢人而驕傲。如“僰人俗呼為民家子,自滇遷來,其族多趙、何等姓,又仡佬俗呼為老巴子,自楚流入,其族多鄧、楊等姓,二種服色土,俗多與漢同”[26](P.6-7)。“民家子”、“老巴子”其實早期是由云南、湖北一帶遷徙至貴州,時間久了就成了土著,但又不愿意與土生土長的土著為伍,故意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自認為是漢族。但土著又不認同這些遷徙的土著,故將這些人稱之為“民家子”、“老巴子”。稱呼的背后反映出以漢文化為中心的價值觀來區(qū)分種群的優(yōu)劣。清代陳鼎向我們敘述了這種價值觀下的社會風氣。陳鼎,江蘇江陰人,少年即隨其叔父至云貴生活,對貴州一帶的民族風情、歷史地理很有研究。在其著作《黔游記》中寫到他們一行路過貴州苗地時的情景:“山峒中諸苗男女見吾輩鮮衣怒馬,仆從呼擁而至,舉家皆出而膜拜,有不知者輒大聲呼之而出,曰:‘睨漢郎睨者視也’,漢郎者漢官也?;蛳埋R過其家乞水火,必舉家男女跪而奉之,其愛慕中國如此惜乎?!盵27](P.218)再如仲家,“通漢語知漢書到處皆有,其種蓋其商賈于諸苗之中,如徽人紹人之于中原也”[27](P.215)。同治年間,發(fā)生了安順城西將軍山的“六合團”變亂,其事件的起因是:
將軍山附近龍家寨與茅口莊居民均系夷族。龍家寨田土肥沃,民生殷富,常與漢人往來,自視為漢人,對夷人心存輕視,因與茅莊夷人相仇,時相斗毆。夷人不敵,遂與烏速龍、蜜蜂寨、養(yǎng)馬寨、四旗寨等處夷人陰相聯(lián)絡,企圖報復。初尚懼怕官府,不敢肆行無忌。會老譚堡余祥二在馬堡一帶鬧事,鎮(zhèn)寧十三旗夷人聞風附會,祥二乘機占據其地,聲勢日大。茅莊夷人得此后盾,勢焰益張,竟在龍家寨、白旗屯附近各寨,日則盜牛搶馬,夜則打村劫寨。鄉(xiāng)民稟報,官府雖經出示曉諭,搶劫如故,以致道路梗塞,商旅裹足。官府派兵緝拿,兵來則避,兵去則出,無可如何。[28](P.642)
由于漢化的問題,龍家寨與茅口莊積怨由來已久。在將軍山一帶,龍家寨的土著是較早接觸漢民的族群,年長月久,他們逐漸被漢化,甚至自恥為夷族,竟以漢族自居,不屑于與周邊的夷人交往。龍家寨夷人的種種漢化行徑引起了其他夷人的強烈不滿,他們通過作謠歌歷數(shù)他們滅宗忘祖,于是,雙方仇恨遂起。龍家寨夷人由于得到官府的庇護,總是處于優(yōu)勢,茅莊夷人只有加入六合團以對抗龍家寨,最后走上反叛朝廷的道路。這起事件的背后在于身份認同的問題。“國家認同是公民理性地建構與社會結構性制約的結果。但是,在國家認同形成的過程中,主體與客體之間通常體現(xiàn)為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其中某一方可能更居于主導地位。”[29]郭忠華論述公民身份與國家認同的關系對于本文也具有同樣的借鑒意義。地方精英通過地方志的書寫塑造地方社會的正統(tǒng)價值觀,而這些編纂地方志的精英們基本上是客民身份,客民階層愿意參與到國家秩序的重整過程中,而苗夷雖處于被動從屬地位,但經常會采取各種應對舉動,以期獲得朝廷的關注,中央也相應的采取政策,使地方進一步納入王朝一統(tǒng)的秩序中。
客民作為流徙他鄉(xiāng)的一個群體,始終徘徊于王朝政府的化外與化內之間。在社會結構中,這是游離于社會結構之外的社會群體;在政治結構中,這是政治權力的真空地帶;在思想結構中,這是正統(tǒng)之外的“異端”[30](P.32)。在化外與化內之間徘徊的客民在地方社會中經常受到制約,客民迫切希望取得政治權利,使自己經過多年奮斗之后能安全地著落于地方社會,因此“入籍”,成為國家的人是客民追求的目標。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戶籍”是一個社會成員取得合法身份地位的通行證,以此獲得身份認可,解決了身份認可就可以使其獲得的土地合法化。有了“戶籍”還可以享受到國家的一些基本的政治權利,比如在當?shù)貐⒓涌婆e考試,而不需要回到原籍去參加考試。而“無籍”之徒,則一般被視為失去合法身份地位的人,其社會地位亦比較低下。所以購置或占有土地是入籍的基本條件,國家無論如何嚴加控制客民侵占或購買土著人的土地都是無濟于事的,客民會盡可能地利用國家的典章制度去實現(xiàn)自己立足地方社會的夢想。
對客民的態(tài)度,清政府由開始的鼓勵政策,到后來采取限制客民的政策,這也是由于客民的身份轉變而改變??兔癖尘x鄉(xiāng),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們非??释蔀橛猩矸莸娜耍源双@得國家的認可。他們往往會把國家的正統(tǒng)觀念與自己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皯艏焙汀爸?、孝、義”等正統(tǒng)性符號的儒家思想的社會政治價值觀,成為客民得以世世代代在地方延續(xù)下去,并成為客民鞏固其社會地位,控制地方社會資源的有力工具。
總之,貴州客民由“客”到“土著化”的身份轉換過程,也是客民由流動性到定居,最后成為具有一定話語權的社會群體的演變過程??兔裆矸莸霓D換過程必然帶來社會秩序的變動,中央王朝也非常清楚地知道客民是貴州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關鍵,因而采取了不同的制度機制,如行政區(qū)劃、疆域調整、保甲法、教化等,去重建地方社會秩序,形成“大一統(tǒng)”的國家秩序。客民在土著化進程中實現(xiàn)了地域認同,而王朝權力在地方社會得以不斷深入,兩者相向而行。
注釋:
①乾隆二年三月十一日,莊親王允祿等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朱批奏折》,北京:檔案出版社,1985年。
②乾隆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張廣泗奏苗疆善后事宜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貴州省檔案館編:《清代前期苗民起義檔案史料》(上冊),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7年,第225頁。
③雍正八年七月二十四日,鄂爾泰奏剿撫黔苗備細情事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貴州省檔案館編:《清前期苗民起義檔案史料》(上冊),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7年,第54頁。
④乾隆六十年閏二月十八日,諭??蛋驳扔谑露ê髧啦榭兔駭_累苗民諸情,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貴州省檔案館編:《清代前期苗民起義檔案史料》(中冊),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7年,第322-3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