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豆腐是我們中國食品中的瑰寶。豆腐之法,是否始于漢淮南王劉安,仍有待考證,但一直以來以豆腐為原材料烹飪的美味佳肴卻不勝枚舉。
涼拌豆腐,最簡單不過。買塊嫩豆腐,沖洗干凈,加上一些蔥花,撒些鹽,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紅醬豆腐的汁澆上去,更好吃。至不濟澆上一些醬油膏和麻油,也不錯。我最喜歡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莊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樹,春發(fā)嫩芽,綠中微帶紅色,摘下來用沸水一燙,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并論的是黃瓜拌豆腐,這黃瓜若是冬天溫室里長出來的,在沒有黃瓜的季節(jié)吃黃瓜拌豆腐,其樂也如何?比松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雞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風(fēng)味。一塊老豆腐用鏟子在炒鍋熱油里戳碎,戳得亂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個打碎了的雞蛋,再炒,加大量蔥花,味道更加鮮香。
“鍋塌豆腐”又是一種味道。切豆腐成許多長方塊,厚薄隨意,裹以雞蛋汁,再裹上一層芡粉,入油鍋炸,炸到兩面焦,取出。再下鍋,澆上預(yù)先備好的調(diào)味汁,如醬油料酒等,如有蝦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雖然仍是豆腐,然已別有滋味。
沿街擔(dān)販有賣“老豆腐”者。擔(dān)子一邊是鍋灶,煮著一鍋豆腐,久煮成蜂窩狀,另一邊是碗匙佐料如醬油、醋、韭菜末、芝麻醬、辣椒油之類。這樣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臺北天廚的老豆腐,加上了鮑魚火腿等,身份就不一樣了。
擔(dān)販亦有吆喝“鹵煮啊,炸豆腐!”者,他賣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間或還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爛,加上些佐料如花椒之類,也別有風(fēng)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零年之際,李璜先生宴客于上海四馬路美麗川菜館,當時在座的有徐悲鴻、蔣碧微等人,席中有一道讓人難忘的“蠔油豆腐”。蠔油豆腐用頭號大盤,上面平鋪著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壟然,整齊端正,黃澄澄的稀溜溜的蠔油汁灑在上面,亮晶晶的。那時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頭角,我首次品嘗,詫為異味,此后數(shù)十年間吃過無數(shù)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杰作。我揣想那一盤豆腐是擺好之后去蒸的,然后澆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嘗過的人不多,因為非特殊關(guān)系或情形他們不肯做,做起來太麻煩,這就是“羅漢豆腐”。豆腐搗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后捏豆腐泥成小餅狀,實以肉餡,和捏湯團一般,下鍋過油,再下鍋紅燒,輔以佐料。羅漢是斷盡三界一切“見思惑”的圣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內(nèi)含肉餡的丸子,故稱之為“羅漢豆腐”亦有揶揄之意。
凍豆腐是廣受歡迎的,可下火鍋,可做凍豆腐粉絲熬白菜。有人說,玉泉山的凍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實也未必。凡是凍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吹奖狈睫r(nóng)間勞作者,辛勞一天,然后拿著一大塊鍋盔,捧著一黑皮大碗的凍豆腐、粉絲熬白菜,稀里呼嚕地吃,他們自食其力,吃得暢快亦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