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意
“從前,有一個男孩,他是木頭做出來的。
“他的胳膊是木頭的,腦袋是木頭的。
“他的關(guān)節(jié)是樹枝開叉出來的,他的兩條腿像是木樁子。
“他說自己不是木頭人,因為他有一顆心。
“他說自己叫木偶心。
“木頭有了心,還是木頭嗎?
“身體變成了木頭,還和我們一樣嗎?
“這個男孩有一半是木頭,另一半是人類的心。
“他說自己是木偶心?!?/p>
木偶心好像聽見了很多野孩子在叫他的名字,那些木偶村的野孩子,對木偶和人類都會惡作劇。在木偶村居住的那段短暫的時間,他和這些野孩子是快樂的玩伴。他們不在乎他是不是木偶,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和他們一樣,他們甚至編了首童謠,圍繞著他唱個不停。他局促不安地被他們圍在中心,直到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喂,你睡醒了嗎?”
木偶心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長脖子綿羊正好在俯視自己,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好像就快要對他吐口水了。他記起來這是羊駝,趕緊坐起身,羊駝悻悻地縮回了脖子,無聊地嚼著干草。
醫(yī)師少女藥棉坐在另一張床上,手里拿著聽診器。
“它正要叫醒你。不要擔(dān)心,它的口水可以消毒?!彼f,“你好像在做夢?!?/p>
“我睡了多久?”
“可能有一晚上了吧。從我們住進這個驛站開始?!彼幟拚f,“我不知道木偶會和人一樣睡覺,我還以為它們是永動機,就跟你的木頭小狗一樣?!?/p>
來福蹲在門口,好像正在看門。
“一般的木偶確實不會睡覺,因為他們是機械裝置,只要有能源以及動力系統(tǒng)正常,就能一直待機。不過它們需要定期維護和檢修。”
“就像人類檢查身體那樣?說起來,又到了體檢時間,我來看看之前你受的傷徹底愈合了沒有。”
說著,醫(yī)師少女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聽診器。
“我再幫你復(fù)診一下。請你配合,坐著別動。”
木偶心只好一動不動地坐著。和這名自稱是醫(yī)師的少女同行以來,他已經(jīng)忘了這是第幾次被體檢了。自從旅途開始,他們組成了一個奇怪的旅團。旅團里有他、藥棉、吐口水的羊駝,還有一條有故障的木制犬。
不久前有怪物襲擊了他,但他身上的傷口在受傷當(dāng)天就已經(jīng)痊愈,現(xiàn)在連一點傷疤都沒有留下。
“果然沒有留下傷疤??赡芨愕纳眢w有關(guān)……植物的自愈能力要超出我的估計,現(xiàn)在看起來預(yù)后良好?!?/p>
“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他說,“不需要每天復(fù)診了?!?/p>
“我是實習(xí)助理醫(yī)師藥棉,治療過的病人估計比你見的女人還多?!贬t(yī)師少女藥棉說,“你不相信醫(yī)生,還能相信誰?”
“那你能修好小五嗎?”
小五是來福的編號名。小五自從上次事故發(fā)生以來,時不時咳嗽,嗓子里冒黑煙,可能還有別的故障。
“你的狗是木偶狗,用古代文明的說法,是機械生命的一種。什么是機器,你知道的吧?”
“聽起來像是工具?!蹦九夹恼f。
“也像是奴仆,人類的奴仆。實際上,古人制造機械生命,就是制造工作用的機器,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稱呼這些工具為:木偶。你的小五看起來就是給盲人用的導(dǎo)盲犬?!?/p>
“木偶做成的人呢?”木偶心問,“比方說我這樣的?!?/p>
“我不清楚,沙漠里很少見到木偶?!彼幟拚f,“但你真的算是木偶嗎?一般的木偶沒有人類的心。當(dāng)然,一般人類的心也不會長在木偶的身體里。”
她用聽診器敲了敲他的胸口。
“說起來,觸感和人體一樣柔軟,如果不是還有點模糊的木紋,簡直和人的身體一模一樣。你說過,這是什么木頭?”
“溫血木?!?/p>
“我聽我老師說過,古代的醫(yī)生們把溫血木當(dāng)成人體組織的替代品,說這種植物是古神親手種下的,但是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滅絕了。”藥棉說,“也許你這是最后一棵。你怎么找到的?”
“不是我找到的……是另一個人……”
木偶心突然覺得心里空了一大片,就像一只腳突然踩空,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掉到什么地方去了。瓷器告訴過他,是另外一個人找到了溫血木,但是他忘記了那個人的名字,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是誰呢?
“你對那個人來說一定很重要,所以他才找到了最后一棵溫血木。”藥棉說,“你能問問他還有沒有溫血木嗎,我有病人需要這種木材做移植手術(shù)?!?/p>
“我忘記他的名字了,我忘記他是誰了?!蹦九夹恼f,
“這很正常。”藥棉說,“本質(zhì)上來說,你做的是心臟移植手術(shù)。”
“心臟移植手術(shù)?”
“把心臟移植到了另一個全新的身體里。原來的那個你,只剩下一顆心了。現(xiàn)在看來,手術(shù)簡直太成功了,不過心畢竟只是心。人的記憶,人的過去,人的思想,都在大腦里。沒有了原來的大腦,你就失去了所有過去的記憶,所有認識的人都不認識了,所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都失去了?!?/p>
“我還能找到過去的記憶嗎?”
“如果你能找到過去的大腦,應(yīng)該就能找回來?!?/p>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木偶心問,“那心的作用是什么?”
“心臟從本質(zhì)上來說,只是供血用的動力中樞,這是所有醫(yī)學(xué)典籍都說明過的。但是……作為實習(xí)醫(yī)師,我總覺得它很寶貴?!彼幟拚f,“沙漠里的風(fēng)告訴過我,我的心在哪里,我的人就在哪里。一個人是用心在愛另一個人,而不是用頭腦來計算??上乙矝]驗證過,畢竟我是個拿手術(shù)刀的實習(xí)醫(yī)師,在這種事上也沒什么經(jīng)驗?!?/p>
“沙漠里的風(fēng)?”
“你也可以感受一下?!?/p>
木偶心愣了愣,閉上眼,房間里雖然開著窗戶,但是既感受不到沙子,也感受不到風(fēng),只能聽見羊駝在吧唧嘴。
“這里不是沙漠,等你以后到了沙漠就能感受到?!彼幟薨参空f,“好在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移植了心,以后我們就可以驗證一下了。”
“驗證什么?”
“心為何物?!彼f,“我覺得,遲早有一天,你的心會告訴你一切。”
木偶心發(fā)了會兒呆。在他發(fā)呆的時候,體檢已經(jīng)完成。藥棉收好了聽診器。
“接下來,你要去哪里?”
“我想找找看有沒有人能修好小五。小五本來可以自動導(dǎo)航,但是好像也壞了。它知道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p>
“看起來你是個路癡啊,所以要靠導(dǎo)盲犬?!?/p>
“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旅行?!蹦九夹恼f,“比起路癡,我覺得我更可能是個宅男。我覺得這個世界像一本書那樣在我眼前慢慢打開來。”
一本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書,而且之前還空了很多頁。他想。
小五歪歪扭扭地蹭到羊駝腳邊。羊駝低頭,可能是在思考要不要吐口水。
“早上我收到了一封求醫(yī)信,那個村子里有人得了重病。從地圖上看,是驛站往西的地方。今天我會去那里出診,我想你可以和我一起去?!?/p>
“為什么?是那邊發(fā)生了瘟疫嗎?”
“不知道是不是瘟疫。”藥棉說,“我現(xiàn)在唯一知道的是,求救信,是一個木偶發(fā)出的。”
他們離開驛站,按著地圖的指引,沿著道路往西走。往西的路上并沒有災(zāi)亂的蹤影,好像在他們遇襲那天以后,瘟疫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路上醫(yī)師少女藥棉騎著羊駝,羊駝走得很慢,他和導(dǎo)盲犬都能跟上。
“你可以坐上來和我一起?!彼幟拚f,“要是覺得不方便,我可以下去走一會?!?/p>
“我沒覺得很累。我應(yīng)該多走多跑,這個身體才能更好地適應(yīng)?!?/p>
何況,我覺得它并不歡迎我坐上去。
木偶心看了看羊駝。羊駝斜眼瞥了瞥木偶心,嘴角叼著一根草,翻來覆去地嚼個不停。
驛站離求救信上的村莊不算太遠,僅僅走了半天,他們就到了村口。村子在一個山谷里,問了問村子里的野孩子們,才知道這個村子名字是日落村。木偶心抬頭看了看,日頭正要沉入山谷。
“你們不是要去怪研所吧?”野孩子說。
“怪研所?”藥棉說,“在哪里呀?”
野孩子們指了指山腰上的一座房子,房頂上戴著一架風(fēng)車,葉片緩慢地轉(zhuǎn)動著。
“當(dāng)心,那里住著一個怪物?!?/p>
野孩子們集體做了個可怕的鬼臉。鬼臉沒有嚇到木偶心和藥棉,倒是驚嚇到了羊駝。羊駝對著野孩子吐口水。孩子們驚慌地跑開了,直到藥棉給他們發(fā)治肚子疼的寶塔糖,孩子們才像猴子一樣又圍過來。
木偶心望著山腰上的風(fēng)車,遠遠地看見有個人從山腰走下來。他走得很慢,動作有點僵硬,既像個老人,又好像導(dǎo)盲犬小五那樣有故障。
“請問,兩位是遠道而來的醫(yī)師嗎?”
“我是實習(xí)醫(yī)師藥棉?!彼幟拚f,“我收到了求救信。”
“藥棉醫(yī)師,很高興你能來到日落村。求救信是我寫的。”那個人說,“我是木研所的管事?!?/p>
“木研所?”
“木制品研究所,簡稱木研所?!蹦莻€人說,“不過現(xiàn)在孩子們都叫它怪研所了??赡芩麄冇悬c害怕木制品?!?/p>
“木制品?”
那個人除下手套,露出木制的雙手。
“如你們所見,我是個木偶。我的四肢都是木頭?!蹦竟苁抡f,“如果你們不害怕木制品,請跟我到木研所來?!?/p>
“是你出故障了嗎?這里沒有木匠嗎?”
“需要請藥棉醫(yī)師看一看的,不是我,是木研所的所主?!蹦竟苁抡f,“所主生了很重的病,我很擔(dān)心他?!?/p>
他們隨著木管事走上山腰,一路上都能聽見他身上的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就像是一臺即將報廢的臺鐘。
“木研所很久前就有了,是整個日落村造好的第一幢房子。后來漸漸有了別的村民,山下有了別的房屋。所主一直在所里做研究。后來有一天,他制作了我。我就留在了木研所,成為了管事?!?/p>
“還有其他人嗎?”
“現(xiàn)在只有我和所主?!?/p>
小五伸鼻子在管事腳邊嗅了好一會兒,困惑地撓了撓腦袋。管事低頭看了看小狗。
“是你們的寵物嗎?”
“小五是我的伙伴?!蹦九夹恼f,“它的身體有地方壞了,請問你們這里可以修好它嗎?”
“可憐的小木狗,是故障了嗎?”管事說,“也許所主可以,但是他已經(jīng)一病不起。我雖然是管事,但是沒有經(jīng)手研究工作,只是負責(zé)日常打雜,很遺憾幫不上忙?!?/p>
“我是醫(yī)師,我來看看有沒有辦法?!彼幟拚f,“你的所主就在木研所里嗎?”
管事看起來開心了些。
“是的,他就在頂樓休息。那也是他工作的地方?!?/p>
管事打開了木研所的木門。大廳的桌子上堆滿了木頭零件和設(shè)計圖紙。靠墻的書架曾經(jīng)有很多書,但是現(xiàn)在空了很多。東西雖然擺放雜亂,偏偏又顯得很干凈,好像一直有人打掃,但是又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原來的樣子。一條旋轉(zhuǎn)樓梯一直通向木研所的房頂。
“所主在頂層的閣樓。請兩位跟我來?!?/p>
羊駝不能上樓,就留在外面吃草。木偶心抱著小五,和藥棉一起跟管事上樓。
管事輕輕地叩了叩房門,開門讓他們進去。閣樓是個三角形的房間,風(fēng)車沙沙地慢慢轉(zhuǎn)動著,從天窗可以看見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葉片。有個病人躺在一張小床上,望著天窗外的葉片。
“所主,這是遠方來的藥棉醫(yī)師?!惫苁抡f,“我請她治療所主的病?!?/p>
所主把頭轉(zhuǎn)向他們。他的表情既柔和又僵硬,五官看起來甚至比管事還要年輕,但是皮膚都干枯了,像一棵已經(jīng)枯萎的樹。
“歡迎幾位客人光臨木研所?!彼f,“我一直讓他不用再找醫(yī)師了,如果一定要找,也許現(xiàn)在應(yīng)該找一位黑巫女?!?/p>
“我是實習(xí)醫(yī)師藥棉,剪刀手醫(yī)師的學(xué)生?!彼幟拚f,“我正在出外游醫(yī),這是老師給我的功課。”
“作為醫(yī)師,你確實很年輕?!彼髡f,“你的眼睛是受傷了嗎?”
“是的,我的右眼從小就有畏光癥,所以要戴護眼罩?!?/p>
所主看了看她,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木偶心。
“你也是醫(yī)師嗎?”他看見了木偶心抱著的小五,“這條木頭小狗怎么了?”
木偶心剛想說話,管事先開口幫他說了。
“他是藥棉醫(yī)師的助手?!惫苁抡f,“木頭小狗是他的伙伴,他們想請所主幫忙看一看它?!?/p>
“我可以免費出診,為所主治療。希望所主能幫忙修好小五?!彼幟拚f。
“請把小狗放在我的毛毯上。如果藥棉醫(yī)師一定要為我看病,我希望其他人可以回避一下。實在是抱歉,我不希望我的病癥嚇到更多的人。”
他對管事說:“木管,請打掃一間研究室,給客人們鋪床?!?/p>
“好的,所主?!?/p>
“你們放心,木研所很安全,除了防不住村子里的野孩子之外,不會有野獸進來。”
木偶心遲疑了一下,把小五放到了床上,然后和管事走下了閣樓。
藥棉拿出了醫(yī)療包,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她先把手指搭在所主的手腕上,搭了一會兒脈后,皺起了眉,然后又取出聽診器,聽診頭放在所主的胸口,用心聽了一會兒聽筒里的聲音。她的眉頭越皺越緊。
所主抱起小五,好像在檢視它的外殼工藝。
“他是木偶,是嗎?”他問。
“你說小五?”藥棉說,“它當(dāng)然是木偶……”
“我說的是你的朋友?!彼髡f,“我差點以為他是普通的人類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也是木制品,能夠感覺到同類。”
藥棉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是的,他的身體是木制品,就和你一樣?!彼幟拚f,“我確實沒有想到所主你是機械生命體。”
“也許可以瞞過普通的醫(yī)師或者巫女,但是絕對瞞不過剪刀手的學(xué)生?!彼髡f,“你是什么時候診斷出來的?”
“可能是聽診的時候。你的體內(nèi)雖然模擬了心跳,但是比普通的心跳要規(guī)律太多,人類的心跳通常都會有波動。最主要的是……質(zhì)感不太一樣?!?/p>
“我的造者,用的是很久前的手藝。他很為自己的手藝而驕傲,這幾十年以來,幾乎沒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我的身份。”
“你的造者是哪一位大師?”
所主沒有馬上回答他。
“你的朋友,他的身體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溫血木?!彼f,“幾乎是和人類身體一樣的構(gòu)成。”
“難怪他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彼髡f,“我的造者研究過很多材料,但是他沒有能找到溫血木?!?/p>
他抬起左手,手背處的皮膚打開了,露出了里面的線管和仿生骨架。
“這才是我的身體?!彼髡f,“但它不是真正的我?!?/p>
“你是說,你還有個身體?”
“我只有這個身體。我從被造出來后就在這個身體里?,F(xiàn)在它快要壞掉了。和這只小狗不一樣,不是某個零件出了故障?!?/p>
所主慢慢揭開蓋在身上的毛毯,讓藥棉看見他的軀體。
“雖然你是治療人類的醫(yī)師,但也應(yīng)該看得出,這個人造的身體已經(jīng)無藥可救?!?/p>
藥棉掃視所主的病體,然后取出棉簽,刮了刮病變的表面,把棉簽和一小塊發(fā)黑掉落的組織放入瓶子里密封起來。
“我在醫(yī)學(xué)書上看到過,這是枯萎癥,類似于人類的老年惡腫癥?!彼f,“有的惡腫塊,如果發(fā)現(xiàn)得早,可以通過手術(shù)割除。我?guī)屠蠋熃o病人做過這樣的手術(shù)?!?/p>
“如果是晚期,惡腫已經(jīng)遍布全身,從身體表面,一直到內(nèi)部的核心,我想就算是木之神,也對此束手無策?!?/p>
“……除非換掉整個身體?!?/p>
“是的,除非換掉整個身體。”所主微笑,“但那還是我嗎?還是造者造出的那個我嗎?我的意識會在哪個身體里?我還是我嗎?”
藥棉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清楚。我沒有幫病人做過換體手術(shù)。但是凡事總有例外,身為醫(yī)師,不會放棄任何希望。”
“我不是人類。就算人類,也無法避免衰老這樣的絕癥……我曾經(jīng)親眼看見過。所以沒有關(guān)系,這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已經(jīng)走到了這里,我覺得可以了?!?/p>
“你想要我做點什么嗎?”
所主望著窗外的風(fēng)車葉片,走了一會兒神。
“能夠見到你們,我感到很高興。木管應(yīng)該準(zhǔn)備好了你們的床鋪。今天你們先住在這里吧,晚上我給小木狗做個檢修,不過不一定能修好?!?/p>
“我替我的朋友,多謝所主。”藥棉說。
和管事下到樓下的研究室,管事去打掃床鋪,木偶心不方便打攪,就走到屋外去照看羊駝,結(jié)果看見一個野孩子正在和羊駝對噴口水。他耐心地看了一會兒,覺得野孩子和羊駝旗鼓相當(dāng),口水的存量不見減少。
“這個……它吐口水,有時候是代表喜歡你?!?/p>
木偶心好心地對野孩子說。
“哦,那我也挺喜歡它,呸……呸!”
羊駝看見木偶心來了,放棄了和野孩子的游戲,用腦袋蹭了蹭木偶心的臉,轉(zhuǎn)過身體去啃樹葉了。木偶心一直有點擔(dān)心羊駝會啃自己的耳朵或者手腳,畢竟從原理上來說,他的身體也算是植物。
“喂,你是住在怪研所嗎?”野孩子問。“你當(dāng)心點?!?/p>
“當(dāng)心什么?”
“你不知道嗎?怪所長會用人做木偶?!?/p>
“他把你們這些孩子做成木偶了?”
“呸,不是我們,是那個管事?!币昂⒆诱f,“而且聽說以前發(fā)生了兇殺案……哎呀!”
野孩子轉(zhuǎn)頭逃竄,木偶心回過頭,看見管事走出了屋子。他走到山腰邊上,正對著山谷,在臺階上坐下來。日頭漸漸沉入山谷,他就坐在那里看著。
“每天日落的時候,我都會和所主坐在這里,看著日頭漸漸落到山谷里。今天所主在看病,就只有我和你在看日落了。”
他背對著木偶心說。
“是的,日落時很好看。”木偶心說,“我明白為什么人們會來這個村子里定居了。”
“一開始,這里只有木研所,我是后來才來的?!惫苁抡f,“那些野孩子已經(jīng)告訴你了?!?/p>
“告訴我什么?”
“我曾經(jīng)是個人類?!?/p>
管事的右手在雙腿膝蓋處按動了幾下,然后拆下了自己的小腿。他的腿是木頭和鐵箍打造的,關(guān)節(jié)處都已經(jīng)生銹。他的右手又按了按自己的右肩,拆下了整條右臂。
“大概是第一次國戰(zhàn)時的事。不知道是我這邊的軍隊,還是對方的軍隊使用了炸藥魔法,都說是對方用的。我的四肢都被炸碎了,肚子上開了個洞。巫女們也認為我必死無疑,但是所主救了我?!?/p>
管事安回了自己的手臂。
“他不止造了新的雙腿和雙手給我。我受的傷很重,內(nèi)臟漸漸都壞死了,他用木偶的動力系統(tǒng),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地改造了我?,F(xiàn)在我的身體,幾乎都已經(jīng)人造的了——除了頭部還保留原樣?!?/p>
“你并不是木偶?!蹦九夹南肫鹚幟拚f過的話,對管事說,“大腦是人類最寶貴的器官,它保留著記憶和情感?!?/p>
“根據(jù)木偶裁判所的《木偶基礎(chǔ)法》,第十七章第九條補充規(guī)定,身體超過百分之七十五為木偶者,即為木偶身份,剝奪人身基本權(quán)利。”管事說,“所以,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人類,而是木偶。”
木偶心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他甚至不知道《木偶基礎(chǔ)法》的存在。
“這項法規(guī)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p>
“哪里呢?”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人的定義不應(yīng)該讓一項法規(guī)來決定。”木偶心搖頭,“一個人是不是人類,你的內(nèi)心最清楚?!?/p>
“也許我的內(nèi)心早在法規(guī)之前,就放棄了自己的身份?!惫苁抡f,“那是很多個可怕的夜晚,幾乎無窮無盡的噩夢,我的身體殘缺不全,像個怪物一樣匍匐在血污和泥土當(dāng)中。我是什么?我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那是個痛苦的折磨。我屬于人類的身體漸漸破碎,壞死,嫁接上了木頭和機械的義肢,體內(nèi)也用機油和發(fā)條取代了循環(huán)系統(tǒng)和內(nèi)臟。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和木偶相差無幾時,突然獲得了久違的寧靜。我終于找到了自己。我不再是人,而是人造木偶?!?/p>
管事平靜地安裝自己的膝蓋。
“或者應(yīng)該這么說,身為人類的我,早已在戰(zhàn)爭中死去,現(xiàn)在的我,是木研所的管事?!?/p>
“所主……他好像生了很重的病?!?/p>
“是所主讓我獲得了內(nèi)心的安寧,我會追隨他,陪伴他,守護他,直到最后的時刻。”管事說,“我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人類還是木偶,這都無所謂。如果他不在了,我這副人造軀體,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p>
日頭沉入山谷。管事輕輕敲打大腿,站起來。關(guān)節(jié)像是上了年紀(jì)一樣發(fā)出脆響。
“日頭沉落了,野孩子也都回家吃晚飯了。對了,你們想吃點什么?鳥蛋炒古紅果是我的拿手菜,還有野菜大雜燴。我很久沒有做飯了,希望廚藝沒有退步?!?/p>
木偶心又夢見了野孩子。木偶村的野孩子,還有日落村的野孩子。他夢見管事推著輪椅來到了半山腰的臺階盡頭,輪椅上是病入膏肓的所主,他們望著落日,野孩子們圍著他們歌唱。他想聽清楚他們在唱什么,什么都聽不清。
“你應(yīng)該去那個地方?!彼犚娪腥藢λf。
“那個地方是哪里?”他問,“沉睡谷?木偶村?鋼鐵城堡?還是木偶裁判所?”
他低頭,看見說話的是一個野孩子,這個野孩子的身體在發(fā)光,白色的光。野孩子的臉也在一團白光里,完全認不出來。
“更遠的地方。”聲音說,“你知道那是哪里?!?/p>
“我不知道?!彼f,“我失去了過去的記憶,我連我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誰,你認識我嗎?”
白光沒有說話,向他伸出手,他也向白光伸出手。就在他們的手要觸碰的時候,白光飛散開來,野孩子們和夢境也都消失不見了。
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藥棉已經(jīng)去村里給村民看病。村里沒有瘟疫,只有兩個野孩子著涼,另一個吃壞了肚子,還有一個在打鬧時扭了腳。羊駝沒有對生病的野孩子吐口水,只是站在一邊,不屑地嚼著嘴里的干草。
在日落前他們決定離開日落村,前往下一個驛站。所主坐上輪椅,送他們離開木研所。就跟夢里所見相似,管事推著輪椅,輪椅上的所主抱著小木犬。
所主把小五還給了木偶心。
“抱歉沒有完全修好它??雌饋硭呀?jīng)大修過,身上很多零件都已經(jīng)不是原裝?!彼髡f,“我手上缺乏發(fā)聲裝置的零件,只能盡力做了修補。好在它的核心還很穩(wěn)定,只需要補充能源,相信它能繼續(xù)陪伴你去要去的地方?!?/p>
“它要去哪里?”木偶心問。
“它是一條導(dǎo)向犬,體內(nèi)存在導(dǎo)航圖,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被鎖住了??赡苄枰厥獾闹噶畈拍艽蜷_?!彼髡f,“你的名字是叫木偶心嗎?”
“是的,我的名字是叫木偶心?!蹦九夹恼f。
小五待在木偶心的腳邊,搖著尾巴。
“我從小五的記憶存儲器里知道了一些事情。”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木偶心。很高興認識你,藥棉醫(yī)師?!?/p>
“我們也是?!彼幟拚f。
“感謝你對我和日落村村民的悉心治療,不管什么時候,你們想來日落村都可以過來,木管都會準(zhǔn)備好住處和食物?!彼髡f,“愿木之神護佑你們?!?/p>
告別所主和管事,走下山腰,木偶心回頭看了看,管事和所主面對著山谷的方向,一直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日落的時刻。
木偶心和藥棉沿著山間小路行走,要走很遠才能到達中心道路。下一個驛站是在中心道路上。
“你治好所主了嗎?”木偶心問。
“他得的是絕癥,木偶的絕癥?!彼幟拚f,“我的醫(yī)術(shù)是治療人的,沒有辦法治療一個木偶?!?/p>
“我沒有想到所主是木偶?!蹦九夹恼f,“我也沒有想到木管事是人類……過去是,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人造的木偶?!?/p>
“我也沒有想到。他看起來全身都改造過了?!彼幟拚f,“我還以為他是普通的木偶。應(yīng)該是所主用人造技術(shù)救了他?!?/p>
“所主……還能活多久?”
“時間不多,可能還有幾周,或者幾個月的時間。由于使用期太長,他的身體機能已經(jīng)垮了,就跟人到了老年一樣??菸Y是最后一根稻草。”
“所主是個好人……或者是好木偶。他還幫忙檢修了小五……”木偶心低頭想了想,“我現(xiàn)在有點不太能區(qū)別人和木偶的界限了?!?/p>
他抱小五起來,仔細看小木犬被修補好的外殼。
“奇怪!”
“怎么了?”
“不知道為什么,小五好像有點不一樣了?!?/p>
他摸了摸小五的后背,小五身體的一切動作都停滯了下來,睜大了雙眼,仿佛正在回憶很久遠的事情。
木偶心把小五放在地上。它的眼睛射出一束光,光束落在他們面前,形成一道光幕。光幕里漸漸出現(xiàn)了活動的影子,是一段沒有聲音的黑白影像。
木研所。風(fēng)車。研究室。
一個男人。工作臺有木偶的素體。男人戴著研究眼鏡,裝配素體的內(nèi)部。
男人和素體坐在兩個相同的工作椅上,頭部互相鏈接著很多導(dǎo)線。
素體站了起來。
素體和男人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男人貌似滿意地笑了,素體像是鏡像一樣,也露出了同樣的笑容。
影像中斷了。
“這是什么?”藥棉問。
“我想這是所主的記憶?!蹦九夹恼f,“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被存入了小五的存儲器,也許是修理時放錯了……”
小五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接下來第二段畫面出現(xiàn)了。
男人伏案工作,素體端來茶水。男人喝了茶,指了指案頭。素體坐下來,接替男人的工作。男人在它身后,仿佛老師在指導(dǎo)學(xué)生。
“看起來像是所主和它的造者?!彼幟拚f。
“我想這個男人,才是木研所最初的所主?!?/p>
畫面閃爍了下,有了下一段畫面。
男人看起來衰老了很多。他躺在閣樓的小床上,望著天窗的位置。風(fēng)車葉片的陰影從他的臉上掠過。素體坐在一旁。
他對素體說了什么。素體搖頭。男人露出痛苦的神情,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素體抬起手,捧住男人的臉,看著他。
畫面靜止了很久。
素體雙手掐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的四肢劇烈抽搐了起來,然后雙手垂到了床邊,再也不動了。
素體抱著男人躺在床上。他的臉挨在男人的胸口。風(fēng)車葉片的陰影從他們的臉上掠過。
第三段影像漸漸消失了。
木偶心和藥棉誰都沒有說話。直到第四段影像出現(xiàn)。第四段影像里只有素體,他穿著男人的衣服,呆呆地坐在閣樓里,望著天窗。他的臉越來越清晰,那張臉已經(jīng)擺脫了素體的呆板,幾乎和人類沒有區(qū)別,也就是他們見到的木研所的所主。
以后的影像記錄都只有所主一個人了。第五段和第六段都是他獨自工作、發(fā)呆的影像。他一個人走到山腰那里,看著日頭落入山谷。
“那兩段影片說明了什么?”木偶心問:“是素體謀殺了它的造者嗎?”
“我不覺得素體殺了他?!彼幟拚f,“作為醫(yī)師,我判斷影像里的男人生了重病。惡腫癥,晚期。惡腫已經(jīng)從胸口蔓延到了咽喉,我想他那個時候一定很痛苦?!?/p>
“所以?”
“我認為是素體幫助了他?!彼幟拚f,“即便素體沒有這樣做,惡腫很快也會吞噬他。那個過程比死亡更痛苦。不知道是他自己要求素體幫忙,還是素體自己做的。”
“我有點不明白,這是真實的記錄,還是僅僅是所主的記憶?”
“影片和記憶一樣,都是靠不住的東西?!彼幟拚f,“我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p>
空白了一會兒,第七段影像出現(xiàn)了。畫面里有了第二個人。
一個滿臉血污的重傷兵躺在工作臺上,四肢都已經(jīng)殘缺不全。所主用紗布清洗了傷兵的身體,久久地注視傷兵的臉。他給傷兵做了移植手術(shù),給他的斷肢接上了木制的義肢。一次又一次的手術(shù)后,傷兵擁有了木制的身體。
當(dāng)他最終能再次站起來時,他成為了木管事。
所有的畫面都消失了,光束收回到小五的眼睛里。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段影像了。小五好像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重新對著木偶心和藥棉搖尾巴,嘴里吐出一團白煙。木偶心抱起小五查看了它的內(nèi)存。
“影像記錄已經(jīng)全部被擦洗掉了,應(yīng)該是一次性的,閱后即焚?!?/p>
“還有沒有其他的信息?”
“好像還加入了地圖信息,但是還沒有解鎖?!蹦九夹恼f,“所主是有意告訴我們,他記得的這些事嗎?”
“也許因為他的生命也快到終點了,”藥棉說,“所以想把一些重要的事留下來。他不想讓這些事被埋沒掉?!?/p>
也許他想得到的是,他人的理解。木偶心想。理解他是擁有情感、會感到孤獨的生命。
“我覺得,他們更想成為的是對方。”他說,“木研所的所主是個人造木偶,但是他的內(nèi)心,一直渴望成為真正的人,而管事卻正好相反?!?/p>
“管事是一個普通人,但是重傷的痛苦讓他不愿意再為人。他希望自己是不再擁有感覺的,純粹的木偶?!彼幟拚f,“你覺得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過了片刻,木偶心說,“我既是木偶,又有人心。但我不知道人或者木偶的內(nèi)心?!?/p>
“你接下來去哪里?”藥棉問,“你有家人或者朋友嗎?”
“我身為人類時的記憶已經(jīng)沒有了,就像你說的,心臟不是記憶的存儲器?!彼f,“現(xiàn)在的我是在木偶村出生的,由木偶師締造了身體。木偶裁判所抓走了他,所以我才離開了木偶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不是獨生的?”
“你有兄弟姐妹?”
木偶心點了點頭。
“在締造我之前,木偶師,也就是我的造父,他曾經(jīng)造出了另外兩個孩子。我見過我的姐姐,和我不一樣,她的身體是某種特殊的陶瓷締造的,她叫瓷器,是個非常溫柔的少女。但我還有個兄長,比我們都年長,他是木偶師的第一個孩子。”
“他是木頭,還是石頭?”藥棉好奇地問。
“他既不是木頭,也不是石頭。他是鐵,最堅硬的鐵。村里的野孩子說,他很久前因為觸犯了木偶三原則,被迫出逃流亡,直到現(xiàn)在,人們?nèi)栽谕ň兯??!?/p>
藥棉不易察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叫什么名字?”
“他以前的名字叫鐵男孩,我不清楚現(xiàn)在他叫什么。他一直騎著一匹瘋狂的鐵馬?!蹦九夹恼f,“我打算先去找到他?!?/p>
自問自答
小說里所有人都是機器人嗎?
小說里一共有四個角色。醫(yī)師藥棉明顯是人類少女。木偶心擁有人類心臟和人造木體。木管事除了頭部(或者只有大腦)是人類的,身體其他部分都是義體。木研所的現(xiàn)任所主是完全的人造機器人,由上一任的人類所主制造。
他們有區(qū)別嗎?
他們代表著人類生命衍生的四種形式,也是很多科幻作家探討的主題:何為人類。
這是科幻小說還是童話故事?
文學(xué)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所有類型都在打破自身的局限和邊界?!稓埲逼贰愤@個短篇是《淚國》系列新創(chuàng)作的一個故事。希望它做到了足夠的包容性,讓喜歡閱讀小說的人,都能找到喜歡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