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明
1.梯與猴
長梯懸垂,無分頭腳,上不著天,下不沾地。梯中那只猴子,由上而下,滾動如豆,至底偃伏,只要再將長梯倒轉(zhuǎn),猴子骨碌翻越如舊。
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這款游戲,不僅將猴子成功地困在一架長梯內(nèi),還讓它如苦役犯一般陷于周而復(fù)始的懲罰中。梯子的形狀是極其規(guī)則的,而猴子的面目則顯得非常模糊。自始至終,猴子都是沉默的,只有踏級而下的橐橐聲如急迫的鼓點,隨著鼓點聲戛然而止,意味著猴子已經(jīng)被阻在最下面一級,進退維谷。如果此時玩具猴子獲得了視力,它當(dāng)會看到下面的無盡虛空,或者說是深淵。
最近我總是想起年幼時沉迷其中的那個梯猴組合玩具,一度要難過得落下淚來?,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很難理解,這樣殘忍的玩具為什么能帶給彼時的我那種程度的歡樂。我為什么要熱衷于不停地倒轉(zhuǎn)長梯,讓猴子不知疲倦地墮落,墮落,再墮落。是的,墮落。雖然猴子看起來是拾級而下,但那種閃電般的速度,那種呼嘯而下的氣勢,就像伽利略在鐵塔上松開的一顆鐵球。鐵球毫無疑問會將地面砸出一個坑,猴子會不會也將梯子最底下的橫桿踩斷,然后摔出梯子之外?懷著這樣的擔(dān)心抑或是期待,我上癮一般讓猴子一歇不停地墮落。卻從來沒有想過,一旦逃脫梯子空間束縛的猴子,是獲得了自由,還是徹底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價值?
不僅如此,我還和同班同學(xué),一個或者三個,或者竟然有十幾個,具體人數(shù)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們?nèi)耸忠患芴莺?,讓猴子同時往下跳,看誰的猴子會最先掉到最下面。一排梯子被我們懸在空中,一群猴子在各自的梯子上往下翻滾,我們專注地俯視著,簡直是樂不可支。我們甚至在課間給其他沒有梯猴玩具的同學(xué)賣力地表演這樣的節(jié)目??窗?,水中撈月的猴子,丟了西瓜采芝麻的猴子,便從語文課本中倏地跳到了眼面前,它們快手快腳異常靈活地墮落著,周而復(fù)始地墮落著。如果不讓它們墮落,它們就顯得無精打采,好像生命被一點一滴毫無遺漏地收回去了。處于靜止?fàn)顟B(tài)的梯猴的魔力消失了。只有把梯子豎起來,讓猴子動起來,我們才會感到無比興奮,受此情緒的感染,猴子翻滾得更歡快了。
有時我會夢見這樣的場景,一架天梯,其上沒于云端,其下深不可測,一只猴子,不是被我看見,而是被我聽見,因為一種急如鼓點的橐橐聲即將穿透云層,預(yù)示有一只猴子將從天而降。奇怪的是,我在夢里從來沒有看見過那只猴子,無法揣測它是快樂的抑或是哀戚的,它是迫不及待的抑或是身不由己的,它是想不斷加速的抑或是一步一挨的。只有橐橐聲,顯示猴子與梯子是密不可分的,顯示猴子失去了輕盈,幾乎是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在下著梯子,甚至狼狽不堪,不是手握腳踩,而是腦袋和屁股輪流磕碰在梯子的每一檔橫桿上。清晰無比節(jié)奏分明的橐橐聲,就像是“痛啊痛啊”的回音。因為回音的繚繞效果,有時我又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比如說,猴子并不在云端,而是沒入了杳不可察的深淵。我終究還是沒能看到那只不幸的猴子。
為什么我會在三十六歲的年齡,夢到自己七八歲的光景,而且夢到的不是自己學(xué)騎自行車,不是學(xué)游泳,不是學(xué)爬樹,而是夢到自己舉著一架梯子看一只猴子一格一格摔落的慘相呢?難道是因為三十而立的立字,讓人生無形中多出了兩根支撐架,看似一步步往上艱辛攀登,其實不過是悄然墜落的折射和假象?又或者是因為城市里修建了地鐵的緣故,車輛在平鋪的兩根軌道上來回逡巡,一旦將之豎立起來,便如同把一群人裝在一個集裝箱里,忽地呼嘯著掉落下來,再說了,列車在鐵軌上運行的聲音,不也是很接近“橐橐”聲嗎?
每次我乘坐地鐵,早晨去公司上班,傍晚下班回家,我都會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深深的挫敗感,不由自主地想起梯猴,對那只猴子多了些感同身受,覺得在地鐵車廂里的自己就很像那只猴子,身不由已地被束縛,難以擺脫困境,顯得無比狼狽。
這是因為南京剛剛開通了地鐵,以前坐公交車,我可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類似的念頭。畢竟公交車是在路面行駛,路線又拐來拐去的,哪怕是有軌電車,和梯子的形象也很難重合起來。不像地鐵,因為在地下,即使有些拐彎,里面的乘客也很難感受到,仍以為是直來直去的。就算看到線路圖上標(biāo)注明顯的拐彎甚至折行,也會心生懷疑,列車真的是在這樣的線路上運行嗎?
抱著這樣的懷疑,我對地鐵檢修工一度產(chǎn)生過羨慕,因為在深夜到凌晨這段地鐵停運的時間里,他們會沿著地鐵線路檢查軌道,邊走邊敲擊兩側(cè)的鐵軌,從聲音和震動里辨認(rèn)鐵軌的狀況是否良好;因為他們負(fù)責(zé)的路段明確,有始有終,可以一探線路彎直的究竟。在漫長而深邃的地下甬道內(nèi),他們依循兩根鐵軌前行,當(dāng)有清新的空氣涌動過來,或者出現(xiàn)微弱的亮光時,就預(yù)示著馬上就要到下一個站口了。有時是紅山動物園,似乎能感受到動物們夢里夢外的警覺。有時是玄武門,似乎能觸摸到玄武湖水面的微瀾。有時是天隆寺,似乎能聽到玉乳泉的淙淙瓊音。有時是花神廟,似乎能嗅聞到百花綻放的幽香……
說起來,自從一號線投入使用之后,我還從沒有坐到過邁皋橋,也從沒有坐到過中國藥科大學(xué)。最北只到南京站,最南只到南京南站,因為去外地出差或游玩,不是在南京站就是在南京南站坐火車,確實快捷便利。從市區(qū)往南坐過去,南京南站的前一站便是花神廟。我沒想到,通了地鐵之后,我趕到花神廟居然只要花半個小時。
2.荷爾蒙
三路車的始發(fā)站和終點站都在隨家倉。但是有兩條線路,一條開往新街口、鼓樓、湖南路方向,一條開往湖南路、鼓樓、新街口方向。三路車在駛出停車場后,在廣州路和寧海路路口,開往新街口的往南拐,開往湖南路的往北拐。第一次乘坐三路車的乘客,往往會搭錯車,明明要去湖南路卻上了開往新街口的車,或者要去湖南路卻上了開往新街口的車。雖然也能坐到站,卻要多花一倍的時間不止。因此,駕駛員在發(fā)車時每次都要扯破喉嚨地大喊:這是開往新街口的,要去湖南路的乘客請坐下一趟車。
新生軍訓(xùn)結(jié)束后,大概是十月末,我們返回學(xué)校,開始正常上課,也有了周末時光。第一個星期的周六我們宿舍集體去新街口逛街,在隨家倉坐三路車的時候就坐反了。第二個星期的周日再去湖南路,就沒有犯錯。但是在新街口和湖南路的過街天橋上,因為行人眾多,擔(dān)心沖散走失,不知道是誰提議,總之八個人最終是手牽著手的。那是舍友關(guān)系最為融洽的時刻。置身于陌生的城市繁華的街頭,我們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充滿了緊張和拘束,對他人則滿懷依賴。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一直對新街口與湖南路心生親近,覺得這兩條商業(yè)街就像兩條溫柔的手臂,拍著古城南京入睡。
八個男生住在一個宿舍,朝夕相伴,既映照出彼此的怯懦,也滋生出群體的膽壯。適應(yīng)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之后,每個人都開始變得蠢蠢欲動,欲念之火騰騰地往上躥,宿舍文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抹情色。小說里的某個段落被瘋狂傳閱,電影里的某一幀畫面被反復(fù)倒放暫停,電臺午夜情感類節(jié)目收獲了忠實的擁躉,討論班級女生成為臥談會的保留節(jié)目。尤其是裝上磁卡電話之后,歇燈后隨機向女生宿舍打電話致問候成了興奮劑,連平時最老實巴交的男生也會搶在女生掛電話之前把準(zhǔn)備好的笑話一口氣說完。每個人都有心儀或暗戀的女生,有的是高中同學(xué),有的是高中同學(xué)的大學(xué)同學(xué),有的是大學(xué)同學(xué)的高中同學(xué)。那些不幸沒有騎士守護的女生可就慘了,很快淪為游戲中由獲勝者折磨和懲罰落敗者的利器,失敗者在去食堂的路上必須要對迎面走過來的人大聲說:我愛某某某。
雖然少男善于鐘情,少女善于懷春,但同班男女彼此暗生情愫的少之又少,也許是太過了解而互相看不上,也許是太熟悉了反而不好下手,紛紛轉(zhuǎn)戰(zhàn)于外。誰有了女朋友,誰有了男朋友,這樣的事件總是會成為熱點。如果誰告別了處男,那簡直要引起一連串的羨慕嫉妒。其中種種細(xì)節(jié),一個星期的臥談會都說不完。平時動輒爭吵的人都安靜下來,變成了認(rèn)真聽講且不恥下問的好學(xué)生。
欲望都寫在臉上。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
3.段小麗
大二放暑假前,我在大學(xué)同學(xué)的幫助下注冊了QQ號,這個號碼一直用到現(xiàn)在。里面的好友總計是三百一十六位,我將他們分為六組:同學(xué)一組,同學(xué)二組;同事一組,同事二組,同事三組;朋友組。同學(xué)組和同事組比較清晰,里面的人和現(xiàn)實里都能對上號,即使某個人更換頭像和昵稱,短暫的混亂之后,我也能很快整理清楚。朋友組里面很多人只是一個符號,有的壓根沒見過面,加上好友之后也沒說過話,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怎么加上的,怎一個糊涂了得。除了段小麗,她應(yīng)該算是我的第一個網(wǎng)友。
當(dāng)時我雖然擁有了QQ號,卻不知道怎么添加好友。每次去網(wǎng)吧打游戲,只是機械地登錄上我的QQ,然后一直掛在那里。三個月過去了,終于有一個人主動加了我。這個人就是段小麗。后來我去網(wǎng)吧,除了打游戲,就是和段小麗說話,基本只說一句話:你好,在嗎?有時候沒有回復(fù),我就專心打游戲。偶爾段小麗回復(fù)了,我變得心不在焉,一邊打游戲,一邊和她繼續(xù)說話。段小麗肯定覺得很奇怪,后來聊得熟了,她還專門問過我:你怎么總是和我說話,沒有別的朋友嗎?我告訴她我的QQ里只有她一個好友。她沒有嘲笑我,反而耐心地告訴我怎么添加好友。我這才加了一些,先搜索名字,比如“寂寞沙洲冷”“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我愛一枝禪”“輕舞飛揚”等,再看頭像,頭像是男的不加,看不出男女的不加,頂著一顆小丸子頭的我也不加,只加長發(fā)披肩的那種。加了別人也不一定通過,通過的也不一定能聊得來,有時聊上幾句就聊不下去了,等到下一次再登錄,完全沒有聊的興趣。我還是只和段小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段小麗問:你沒用我教你的方法加好友嗎?我回:加了。她說:既然加上了就該和人家好好聊天。我說:聊不下去,不知道怎么聊。她說:聊天有什么難的,你和我怎樣聊,就和別人怎樣聊唄。我說:那不一樣。她反駁:有什么不一樣?QQ里的好友不都是一行字頂著一個頭像嗎?我說:還是不一樣。她問:有什么不一樣?我說:我也說不上來,感覺就是不一樣。
因為段小麗,以前我只在周末的時候去網(wǎng)吧玩幾個小時游戲,慢慢地就想每天都上網(wǎng)和她聊天,為此我問家人要錢買了一臺奔騰486。宿舍到了十點半便停電,無法上網(wǎng),我便跑到網(wǎng)吧去包夜,也沒有心思玩游戲,只想和段小麗聊天。如果段小麗一直沒上線,我就邊看電影邊等著。等到段小麗上線了,我就趕緊把早就想好的話敲出來發(fā)給她。段小麗說:很晚了,我要睡覺了。我說:晚安??粗念^像變暗了,知道她已下線,便忍住和她說話的沖動。有時沒忍住,還會再打一兩句話過去,隔天她才回:那么晚你還沒睡,宿舍不停電嗎?我說:我在網(wǎng)吧包夜。她問:包夜是玩游戲,還是看電影?我說:玩一會兒游戲,看一會兒電影,困了就趴在電腦桌上睡一會兒,等到了早上再回宿舍繼續(xù)睡覺。她說:好端端的一個大學(xué)生,這樣下去荒廢了學(xué)業(yè)可不好。我說:不會荒廢學(xué)業(yè)的。隔了一會兒,她又說:這樣對身體也不好。段小麗終究還是察覺到了我的心思,說:我每天下班后會在單位待一會兒再回家,不如我們在那個時候聊天,等回到家我就不上網(wǎng)了,上網(wǎng)也不方便聊天,我媽煩著呢。我說:好。
就這樣,我和段小麗有了我們的固定聊天時間段。因為是下班后,她偶爾會說一些她的工作內(nèi)容。她畢業(yè)于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在一家花卉公司上班,主要和四時鮮花打交道。這讓我覺得她也是暗香襲人的。我們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寬泛,音樂、電影、美食、星座、旅游,還有高中、大學(xué)時的經(jīng)歷,以及父母和家庭。我們會在QQ音樂上聽同一首歌,也會在電腦上看同一部電影。下班的路上,她偶爾會給我打電話。宿舍歇燈后,我也會給她打電話。我們有說不完的話,QQ里說,電話里說,陳升的跨年演唱會,小飛機場的新專輯,朱文的小說和電影,索德格朗的詩歌,重口味的外國電影。
我不止一次地幻想過段小麗。她的長發(fā)、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她的背影、胸部、長腿,她的笑靨,她的幽香,她坐在辦公桌前,她走在大街上。在QQ聊天的時候,我發(fā)送過視頻聊天的請求,她拒絕了。因為在單位,因為沒有攝像頭。她說:你還是不要看我了,免得讓你失望。我益發(fā)堅定了要一睹她真容的決心。
我不是色情狂,但段小麗讓我越來越欲火焚身。入睡前我滿腦子是她,睡著后夢見的也是她,醒來后不翼而飛的還是她。我想見到她,對她說這個世界上最甜蜜的話,最不要臉的話。我想擁抱她,和她手足相對,心意相通。我想和她泥水交融,徹徹底底地融為一體。我想好好地感受她,也想讓她好好地感受我。
4.花神廟
段小麗終于點頭同意讓我去見她了。就像北美那種十七年蟬一樣,為了這一刻,我忍受了多么漫長的暗無天日的歲月。為了這一刻,我要雀躍歡喜,大聲地拼命地鼓噪。段小麗終于讓我去花神廟她所在的公司見她了。從虛擬的網(wǎng)絡(luò)空間到真實世界,從我所在的校園到她所在的公司,我仿佛從段小麗的電腦屏幕里一步跨下,無比真實地站到了同樣無比真實的她的面前。段小麗說:是時間我們該見見面了。我總感覺我們以前就曾見過,而你忘了。或者未來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為了提醒你,我們最好在現(xiàn)在見上一面。
段小麗啊段小麗,素未謀面的我們是該好好見上一面了。我要見到你,就像不遠(yuǎn)前世來到今生。我要把你的面容牢牢記住,為的是把這份記憶帶到遙遠(yuǎn)的來世去。為了讓這一切都順順利利,我首先要順順利利地來到花神廟。不管是打出租車,乘公交車,還是坐摩的,步行,我要拖著我這疲憊卻昂揚、青春卻衰老的身軀,穿過大半個南京城去看你。我要像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在你的面前盡情揮舞,像插上電的電吉他一樣,你的手指一觸碰便嗡嗡作響,像堆滿了黑色火藥一樣被你的目光引燃瞬間灰飛煙滅。
唉,叮當(dāng)作響的公交車行駛得太慢了。但即使這么慢的公交車,我依然愿意乘坐它前往花神廟。我不愿意坐在它的前面,生怕我的渴望會把車頭壓垮,我只坐在最末的位置上,盡量不引人注目,像船的尾舵一樣,將船頭抬得高高的,讓船乘風(fēng)破浪,也絲毫不偏離方向。從坐上公交車起,我的心便是一口時鐘了,時針分針秒針全都被幸福擊中,變得顫巍巍,簡直就要軟塌塌,這至福的經(jīng)歷,這永恒的記憶,讓我渾身燥熱,又渾身冰冷,不知冷熱為何物了。我熱切地注視著車窗外的景色,事實上我什么也沒有看見?;秀钡谋尘罢谧兊迷絹碓绞挆l,越來越偏僻。公交車正在往郊區(qū)行駛。我仔細(xì)聆聽每一次報站名,但我什么也沒有聽到。我好像乘坐火箭在地圖上旅行。多么漫長的幾乎靜止不會展開的“嗖”的一聲啊?;ㄉ駨R近在咫尺,段小麗的呼吸清晰可聞,但為了紀(jì)念這次旅程,我把空間切割了又切割,我把時間碾長了又碾長,這時空便飄飄蕩蕩悠悠忽忽如段小麗的目光一樣了。我的心跳如打鼓,這時空便又如堅硬而又軟塌的鼓面一樣了。我騎著時間,又傍著空間,如倏似忽地向著花神廟前行。段小麗就像磁鐵,我就像鐵屑,只要她不排斥我,只要她允許我受著她的吸引,我便端坐在公交車上,一動不動地附著于她了,就像月亮附著于地球,就像地球附著于太陽了。
公交車的所有八個輪子都像著了火,我就知道花神廟到了,要不然空氣中為什么洶涌著炸裂般的馥郁花香呢?搖曳流動的香氣襯托出了花神廟的輪廓,我像飲酒過量一般,走在起伏跌宕的路面上,深一腳淺一腳,留下清醒一道迷糊一道的腳跡?;ㄉ駨R像一顆圓匾一樣顛得我頭暈眼花,渾身的骨架都要散開了似的,就這樣左篩一下右篩一下,不偏不倚把我抖落到段小麗的近旁。
我眼覷得分明,這就是段小麗,夢里幾回見,纏綿哪肯休,這眉眼面目傳情真切,這身段體態(tài)掩懷依舊。段小麗看著我嫣然一笑:你來啦。我說:我早就應(yīng)該來啦。我也早就來過了。
段小麗的工位上,她的電腦開著,她的QQ登錄著,頭像不停閃爍。那都是我出發(fā)后給她留的言?!拔页霭l(fā)啦”“我到夫子廟啦”“我到卡子門啦”“我到中華城啦”“我到明發(fā)廣場啦”。段小麗點開留言,一一讀出聲來。她的聲音歡快,這些文字信息好像印度飛毯一樣接力把我運輸過來。她倒水給我喝。她帶我去參觀苗圃。我努力克制著,穩(wěn)住自己的心神,不至于或哭或笑,或唱歌,或手舞足蹈。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懸空的蘭花,第一次知道蘭花是氣根。如果我有氣根,我的氣根肯定也打開了。我尾隨著段小麗,聽她介紹各種蘭花的品種,覺得她說的那些蘭花,都能在她身上找到對應(yīng)物。有的蘭花像她的耳朵,有的蘭花像她的眼睛,有的蘭花像她的鼻子,有的蘭花像她的嘴巴。還有的蘭花更美,更神秘,我徜徉在蘭花的海洋里,靈機一動,想出了一朵花的名字:段小麗花。
在花神廟,我如愿以償?shù)匾姷搅硕涡←?,我無以復(fù)加地歌頌著段小麗花。在段小麗面前,語言是那么蒼白,那么無力。語言遠(yuǎn)不及花叢散發(fā)的芬芳來得迅猛直接。我像一只蜜蜂,落在美麗妖嬈的段小麗花上。段小麗和我預(yù)想的一樣。段小麗比我預(yù)想的還要好。
5.告白
南京入選世界文學(xué)之都后,有位記者在一號線列車上隨機采訪乘客。他問我讀過哪些南京作家的作品,我說了范小青葉兆言蘇童畢飛宇胡弦魯敏。又問我最喜歡南京的哪一位作家,我說我最喜歡南鳥。當(dāng)時列車正行經(jīng)三山街。不知道什么原因,這里的手機信號非常差。如果有人這個時候在車廂里打電話,通話雙方會完全聽不到對方說的內(nèi)容,因此有經(jīng)驗和默契的兩個人都會不說話,等兩分鐘左右的靜默過去,然后再重拾話題,完全不受影響。
當(dāng)我說出南鳥的名字時,記者適時地沉默了兩分鐘,估計他在想南鳥究竟是誰。在列車駛往張府園時,我開始介紹南鳥。南鳥是一位地下詩人,曾經(jīng)非常有名,其名聲一度與北島不相上下。據(jù)說,南鳥剛出道時,取的筆名就是“南島”,自比為“南方的北島”“南京的北島”。北有北島,南有南島,南北二島雙峰并峙。在大家都以為他即將寫出傳世佳作時,詩人南島突然封筆,并且將自己的筆名“南島”改為了“南鳥”。大家都不解其意,又因為他太不愛惜進而虛擲自己的寫詩才華而感到憤怒。指責(zé)咒罵最多的便是:這個鳥人,估計腦子壞掉了,遲早要住進隨家倉。
在大學(xué)時,我因為性苦悶,把精力都發(fā)泄在足球場上,因而認(rèn)識了同樣酷愛踢球的南鳥。當(dāng)然,他堅決否認(rèn)他是因為要發(fā)泄精力而踢球,他之所以癡迷于踢足球不過是覺得只有在踢足球時人才能體會飛翔的感覺。無論球踢得好壞,人在球場上都能化身為飛鳥,不過由于天賦不同時間長短不一,有的人只有在射門時才能感覺到飛翔的快感,有的人卻能整場都像一只鳥,老鷹、海東青、鵜鶘、百靈鳥等等。
踢過幾場球喝過幾次酒后,特別是還踢贏了比賽喝醉了酒,我和南鳥變得熟悉起來,知道他居然是南京赫赫有名的詩人,也蠻吃驚的,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他。他急忙制止,解釋說:寫詩的是南島,現(xiàn)在坐在大家面前一起踢球喝酒吹牛的是南鳥。文似看山不喜平,山變成了一,也就沒有文了。南島已經(jīng)是過去式,而南鳥顧名思義,就是南京的一個鳥人,是一個老桿子而已。
仗著踢球結(jié)下的交情,趁著酒意醉意上頭,我鼓起勇氣問他:南鳥老師,你詩寫得那么好,為什么突然就不寫詩了?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說,如果我和她交換一下,由她來寫詩,而我正經(jīng)找一份工作去上班,她就和我談戀愛,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南鳥說完,喝了一大口啤酒,說:這應(yīng)該是我做過的最?!恋膬蓚€決定之一。一個決定是寫詩,再一個決定是放棄寫詩。
我沒想到寫詩還能用作交換,愛情還能通過這種方式獲得,忍不住問:那個姑娘為什么會提出這么奇怪的要求?南鳥有點生氣地說:生活中哪有這么多為什么!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拋出一個新問題:那后來呢?你們談戀愛了嗎?南鳥說:當(dāng)然談啦。她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姑娘。我遵守諾言,不再寫詩,而她則開始嘗試寫詩。說實話,她寫的詩很差,全無章法,少數(shù)勉強可以稱之為詩,大多數(shù)完全是狗屎。但是,她為寫詩投注的熱情和因為寫詩而獲得的樂趣大大超過我寫詩的時候,這讓我很吃驚,進而很疑惑。我原本肯定也想過,等到分手之后,我還是可以寫詩的,不算違背諾言??墒俏液芸旄淖兞酥饕?。我不是放棄了寫詩,而是奉獻了詩歌。詩歌和愛情是等價的。愛情可以換取詩歌,詩歌也可以換取愛情。但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愛情和愛過,詩歌和寫過。既然流逝了,就要坦蕩面對。一個詩人不能老抱著詩人的稱號不放,一個詩人擁有其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所有榮譽,但未必意味著他接下來的作品也都是佳作,他很有可能成為了前詩人。戀人也如此,愛過之后,愛情退潮之后,很難保有當(dāng)初的激情,戀人也就變成了前戀人,不再是戀人。一別兩寬,再無羈絆。這樣不是很好嗎?在熱戀的時候充分享受相愛的默契、甜蜜和愉悅,難以為繼時便安靜平和地分手。
我說:既然如此,那要說謝謝光臨和承蒙款待嗎?
南鳥說:相愛的雙方,原本就不存在厚薄之分。光臨和款待都是相互的。我更愿意稱之為“抵達”和“離開”,“互相抵達”和“互相離開”。這是緣分,也是福分。
6.抵達和離開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南鳥為他期待的愛情奉獻了寫詩的才華,那我為我期待的愛情獻出了什么?我獻出的大概就是愛和愛過,僅此而已。愛時要傾情投入,愛過之后需灑脫。再如膠似漆的兩個戀人,也很有可能面臨分別,分別之后,就非親非故,只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看他再無差別,更無須以區(qū)別心待之。
我和段小麗,自然是互相抵達了對方,其情也熾,其愛也烈。我們相依相伴,消磨了許多時日。我們的足跡更是遍及南京的大街小巷,也曾在鬼臉城墻下呢喃,或于山光水色中徜徉,在星空中比肩細(xì)數(shù)劃過的流星,在朝露凝結(jié)時共迎旭日東升。
段小麗在加我QQ時,不過是隨手之舉,并沒有念及以后。正如我在QQ上添加陌生人為好友時一樣,標(biāo)準(zhǔn)是簡單而機械的,無非是異性,無非是辨別趣味,再在審美上按條逐項地加以甄別,慢慢以時間之水澆灌。若是機緣湊巧,則水到渠成,一個人便慢慢占據(jù)了另一個人的空間,越占越滿,而另一個也隨之填滿了這一個的空間。
無論是我的有心還是段小麗的無意,抵達都順利達成了。段小麗加我QQ,是一種形式的抵達。我們越來越投機之后,我去花神廟,是另一種形式的抵達。我們的兩情相悅、水乳交融,是又一種形式的抵達。有的抵達有先后之分,有因果之論,有的抵達卻是完全的糾結(jié)態(tài),是共同的纏繞和營造。
然而我還是太沉迷于這段感情了,遲遲不愿抽身離開。我的執(zhí)念在于,我以為只要我停留在原地,停留在感情中,所有的一切就不會成為夢幻泡影,我迷戀的段小麗也就不會從我心中消失,更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消失。我不斷加固記憶,在記憶中堆砌感情的衣冠冢。明知這段感情已經(jīng)壽終正寢,卻假裝它還有回青的可能。好像手里握有兩張陳升的跨年演唱會的門票,我和段小麗就能沖破重重阻礙,如愿雙雙坐在臺下,揮舞熒光棒,一起唱《二十歲的眼淚》和《南風(fēng)》。
何況還有繾綣歡愉時光在記憶里的反芻,欲望就像沼澤一樣吞噬著人的理智和意志。
惠特曼歌頌帶電的肉體,但并不鼓勵高擎白色燭光的饕餮晚宴。摩西帶領(lǐng)以色列人來到迦南,堅定而仁慈地謝絕了豆蔻少女的侍寢,勸說她們離開,回到適合的人的身邊。
難怪我會反復(fù)夢到梯猴。沉溺在欲望和幻想中,我不就是那只被困在梯子中的猴子嗎?一次次抵達,這種在假想中的嘗試,不過是心有不甘,不過是無功而返。想要徹底擺脫這樣的困境,我需要一次徹底的離開。我不能一再對自己暗示多么懷念曾經(jīng)的時光,不能假想段小麗也對這段情感戀戀不舍。事實是,她早就離開了,開始了新的生活。她希望我也能這樣,忘記過去,迎接未來。
自問自答
為什么想到寫南京?
我挺喜歡南京的,經(jīng)常夢回南京。有次我在南京坐一號線地鐵去南京南站,發(fā)現(xiàn)每個站名都激發(fā)了滿滿的回憶,尤其是花神廟。我和幾個好友某次醉酒后,提議步行去一個比較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時我腦子里冒出來的卻是花神廟。
這次的寫作主題是“自深深處”,你為什么構(gòu)思了這樣一篇小說?
在我上大學(xué)期間,是互聯(lián)網(wǎng)和個人電腦普及時期,從網(wǎng)絡(luò)到現(xiàn)實,我覺得是一種新型的空間變化。彼時我喜歡匿名待在“他們聊天室”。看到,比如說,十個化名韓東的人,可能真韓東就在里面,也可能十個都不是韓東。感覺非常新奇。
詩人南鳥有原型嗎?
沒有。南京詩人比較多,性格各異,也都比較有趣。但現(xiàn)實中可能沒有一個人愿意拿寫詩的才華或能力去換取愛情,他們更希望贏得線上線下異性的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