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

和平公園，我四十多年前就在逛了，還有照片的：黑白的，我穿著呢子衣服，劉海遮住額頭，背后有只梅花鹿。我很喜歡這張照片，覺得美，而且對我來說很珍貴。

小嘉在的八年里我們只來過一次。小嘉不太喜歡這里，他沒多說什么，我知道他覺得這里的人顯得太急切了，但他不想批評別人。我還是替他們辯解說：年紀(jì)大的人不會去網(wǎng)上尋朋友，只有來公園。小嘉想了想說：“如果我沒有碰到你，或者別人，我大概也不會在公園或者浴室里認(rèn)識人，可能會一直一個人吧?！蔽蚁耄赡軙陌?。他不適應(yīng)那個動物世界般的世界，極樂鳥張開雙翼和胸盾，變成面目全非的形狀，只有一張炫藍(lán)色的癡笑，跳起奇怪的舞蹈，蜥蜴高挺起胸腹，邁著短小的腿爬上一塊高出地面沒多少的石頭，在空中揚起喉間絢麗閃耀的旗幟，張望著，急切而滑稽，令他目眩，難以應(yīng)對。雖然認(rèn)真說的話電視里那些動物們是在追求異性和繁殖，但高潮總是在兩只雄性華麗扇喉蜥什么的扭打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嗎。他又說：“你大概會在公園里尋朋友的?！比绻徽J(rèn)識他的話。我說：“可能會的吧。”我二十多歲的時候，生活里也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越洋電話也要等父母從美國打過來，只有來公園。但我不希望小嘉覺得他可以被我用在公園里找到的人代替，或是想象我一個人在公園里尋找目標(biāo)的樣子，就又說，我小時候就喜歡和平公園，因為這里有動物園，我和小學(xué)同學(xué)在西南角那個下面有個防空洞鐵門和梯形磚墻的小山上玩“電報一二三”的游戲，山頂上是我們的“老家”，沒有什么引頸期盼的男人。當(dāng)“鬼”的時候，在山頂?shù)募偕绞吓恐鴶?shù)數(shù)，突然意識到周圍一片寂靜，只有自己一個人背對著世界，于是心里一慌，生怕別人都不告而別。那時候總是從正門進(jìn)公園，覺得這座帶梯形防空洞入口的小山在公園深處，后來可能因為人長大了，公園的格局也改了，發(fā)覺它其實沒有那么深。我和小嘉來到山上，山下有個比我們年紀(jì)還大一點的男人一直往上面張望，最后終于決定走上來，小嘉看他往上走來，就說：“下去吧?！辈幌虢o他上來向我們開口的機會。在小山徑上碰到的時候小嘉沒有看他，我和他對看到一眼，他大概覺得我和小嘉是剛在山上認(rèn)識的。我走下去以后再回頭看，他站在小山頂引頸期盼著。

我有時會想起他們，在山上，在假山上的亭子里，韶華已逝，皮肉衰敗，身上已經(jīng)完全沒有雄性動物的艷麗，灰黑一團，在假山步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尋覓覓，饑腸轆轆，轉(zhuǎn)過芍藥欄前，緊靠在湖山石邊，做著夢。白天的光全沉沒了他們還在那里。然后我就會想到小嘉。“小嘉救我?！蔽蚁?。這次我很快想起小嘉不在了。以后會怎么樣，我也不知道。

現(xiàn)在我還好，還挺得住——從各個方面來說。

昨天晚上自己在家吃晚飯的時候就想，今天要去逛一下和平公園。吃早飯的時候看到天不太好，臺風(fēng)要來了，到公園的時候已經(jīng)在下小雨。

桂花很香，但天氣很慘，風(fēng)大，看不見人。路邊花壇里并肩挽手站著一對白色的石雕古裝男女，真人大小，像連環(huán)畫里的仙女和農(nóng)夫，雕塑的名字叫《愛情頌》，再走幾步又是一個嬰幼兒窩在一個像桃子的花苞里的雕塑，叫《人之初》，銘文寫著：“……賦予生命的神奇，孕育生命的義務(wù)，珍惜生命的可貴……”再往前一點兒還趴著一個纖腰豐臀的石雕裸女，叫《生命回歸》，這些頌揚異性婚戀和生育的小擺設(shè)把我看笑了，就像一個鬼進(jìn)門，看見到處擺了一堆沒什么用的桃木劍、拂塵、符箓之類鎮(zhèn)邪的東西，不禁覺得好笑。接著又看到一個也很好笑：一男一女對坐在棋盤兩側(cè)，兩個人的姿態(tài)都很不放松，坐得直直的，女人腿上還坐著一個小孩，也正對著男人，這真的不是個比喻嗎？

眼看著雨好像要下大了，我走到公園里的小動物園入口處，猶豫著要不要買張門票進(jìn)去看看動物。這時我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女人站著痛哭，哭聲傳了過來。她身材有點笨重，穿著一件很樸素的深藍(lán)布衣服。售票亭里有兩個女人，她們談?wù)?，順便也分享給我兩句說：“兔子死掉了，她就窮哭啦！”另一個說：“兔子沒死！”“那她說兔子死掉啦？”“沒死沒死，是她聽到兔子有可能會死掉，就窮哭了，實際上兔子沒死?！?/p>

藍(lán)衣服女人對面有個穿黑衣服的高個男青年在跟她說話，我走過去聽聽怎么回事。男青年看樣子是公園的工作人員，大概生怕別人誤會他在欺負(fù)中年婦女，就對我解釋說：“昨天她媽媽把兔子拿過來，要丟在我們這里，大概因為曉得我們這里有志愿者，平時會救助一些小動物，我們就收下來了。結(jié)果是她的兔子，她么去住院了，聽到她媽媽把兔子丟到我們這里來了就跑來了。那么我們就跟她說，我們這里沒有寄養(yǎng)服務(wù)的，她媽媽把兔子送過來，我們就當(dāng)她遺棄它了，我們這里接收它，養(yǎng)它，但是我們這里的條件肯定不可能像它原來住在家里時一樣。以前它可能自己單獨住一個籠子，到了我們這里就要和別的兔子待在一起，它不一定能適應(yīng)，別的兔子還可能會咬它，它有可能會被咬死掉，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要看它自己本事，我們沒辦法向你保證什么，你跟這只兔子也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我們只好這樣跟她說。她要給我們兔子平時吃的東西，還有錢，我們不收她的。就是這樣一樁事情?！彼{(lán)衣服女人只是一個勁嗚嗚地哭，可能聽到兔子會被別的兔子咬死，可能是聽到兔子跟自己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她一下子崩潰了，嚎啕大哭，情緒激動，一時間無法交流，只反復(fù)說一句話：“他們叫我去看毛病呀，我要去醫(yī)院了呀?！闭媸巧x死別，我想。男青年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看著她，又朝我看。他說話時，我也“嗯嗯嗯”地點頭，表示理解。

她媽媽為什么不能幫她照顧兔子，我不知道，也許討厭兔子。養(yǎng)兔子也很麻煩吧?？赡芩昙o(jì)也很大了，照顧自己都不容易。藍(lán)衣服女人看上去好像也有五十幾歲了，那她媽媽也七十多歲了。七十多歲的人是很辛苦的吧，有的人四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累了。不過她媽媽還能把兔子拿到公園來，也不是徹底精疲力盡了的老年人。我媽媽好像前不久還去爬山了，她在電子郵件里提到一句，應(yīng)該身體還不錯吧。也有很多活得十分硬朗的老年人的，比他們年輕的人都倒下了，他們還頑強地活著，靠的是什么呢？命好，有特別充沛的精力，或是把不多的精力全都集中用在自己身上，一心一意、不顧一切地活下去？眼前這個女人，老了，生病了，沒有能托付寵物的親戚或朋友，跟寵物分別，媽媽還把她的兔子扔了，寵物可能會死，她自己說不定也會死，太慘了。人怎么會這么慘，我心想，一不留神就會這樣的吧。我有點想幫她養(yǎng)這個兔子算了，但是聽人家說過兔子很臭。

“兔子是不是只能養(yǎng)在籠子里的？”我問男青年。“一般好像是這樣，”男青年說，“也有人放出來玩的?！蔽艺f：“哦?！?/p>

男青年又去勸她：“你還是先快點去看毛病，自己身體要緊?！?/p>

女人又要把一包東西塞給男青年。男青年說：“真的不能收，吃的東西我們這里有的，也不需要你的錢，現(xiàn)在我們來負(fù)責(zé)養(yǎng)它。”

女人想伸手拉男青年。男青年擺手后退。兩個人都挺無助。

我問女人：“你要在醫(yī)院里住多久呀？”你生了什么??？要緊嗎？會死嗎？

結(jié)果女人一下子又受了刺激，又哭了，說：“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呀！”我想，想到自己生病了，說不定要死了，是蠻傷心的，林黛玉就常常傷心。被人問，又于事無補，還要自己再說出來，也很痛苦。

“要不我?guī)湍沭B(yǎng)吧?！蔽衣犚娮约赫f。

他們兩個人一起看向我。女人馬上要把那包東西給我。我說：“這是什么？”男青年說：“兔子吃的，還有一千塊?！蔽艺f錢我不要，兔子吃的給我吧，我也不知道兔子吃什么，讓它先有的吃。男青年很高興，從塑料袋里拿出一疊也沒用什么東西包一包的錢交給女人，把塑料袋給我。女人拿著錢還想給我，我說你看病很花錢的，兔子我應(yīng)該養(yǎng)得起的，沒關(guān)系的。男青年說：“那我們?nèi)ツ猛米?。”邊走還邊說本來他們這里已經(jīng)救助的動物也沒有再讓人領(lǐng)養(yǎng)的程序，不過也不用那么死板。

我們?nèi)齻€人一起走到動物園門口，男青年對售票亭里的女工作人員說：“快點幫她把兔子拿出來，剛剛碰到這位先生說他來幫她養(yǎng)?！?/p>

售票廳里兩個女人都朝我看了兩眼，可能會想：一個逞英雄的老男人，抓住機會，一個箭步欺近一個孤寂的老女人，像跳交誼舞里的動作那樣，這種動作她們在公園里應(yīng)該看得多了。其中一個女工作人員從售票亭里出來進(jìn)了動物園，剩下一個在售票亭里繼續(xù)觀察我們，等下可以和她的同伴分享。男青年說：“那你們要不要加個微信，可以交流一下兔子?！蔽覀兙图恿宋⑿?，藍(lán)衣服女人的微信名字叫馮美佳。

我問馮美佳：“兔子幾歲了？”

“六歲，”她說，“六歲半了大概?！?/p>

“哇，那年紀(jì)也蠻大了?！蹦星嗄暾f。

我和小嘉在一起的時候，馮美佳和兔子在一起，我想。

女人又要哭了?！八芄缘摹！彼f。

“它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問。

“男的。絕育了。”她說。

“它有名字嗎？”我問。

“沒什么名字?！彼f?！熬徒型米??！彼终f。

這時她還接了個醫(yī)院打來的電話，她說：“我馬上就回去?！?/p>

“醫(yī)院遠(yuǎn)嗎？”男青年問。

她好像沒聽到。

過了一會兒女工作人員跑出來問售票亭里的另一個女的：“伊只兔子啥顏色的？我忘記了?！?/p>

里面的人說：“就是白的。”

馮美佳著急了：“咖啡顏色的?！?/p>

頭一個說：“有好幾只咖啡色的——讓她自己進(jìn)去尋吧。”

馮美佳就跟她進(jìn)去了。男青年找話閑聊，夸我人好，說今天這個天氣真是不大好。雨也有一點點大，他沒傘，就站在售票亭屋檐下面。我撐著傘。男青年又問售票亭里的女人兔子昨天是怎么拿過來的，是不是有個籠子。里面的人說好像是有個籠子。

然后馮美佳抱著兔子哭著出來了，兔子很臟，腳上身上都是泥水，淺棕色混著一點白色，跟我想的不一樣，毛還是長的，頭縮在馮美佳懷里，看不見臉，不知道還好不好。馮美佳一邊哭一邊用衣服擦兔子，我過去給他們撐了一點傘。

售票亭里的女人問一起出來的女工作人員：“這兔子是不是還有個籠子的？”

女工作人員說：“啊？好像沒有的。”

男青年說：“那她媽媽是怎么帶過來的？”

“塑料袋拎過來的?！迸ぷ魅藛T說，“我記得就一只塑料袋。要么我去幫你尋只塑料袋?！?/p>

馮美佳等她們找出了一只塑料袋，看我把塑料袋里的兔子拎好，男青年說：“那你快點去醫(yī)院吧?！彼龥]說什么，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把兔子放在自行車籃子里，把塑料袋稍微攏一攏，擋掉一點雨，把另外一包它的吃的掛在自行車龍頭上，一只手撐傘，也給前面籃子里的兔子撐一點，騎自行車回家。沿途都沒看到寵物店。我提著兔子走樓梯，它還挺重的，一動不動，像個西瓜。我可能什么時候要考慮搬回老房子去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爬不動六樓，那時弄堂里可能沒什么認(rèn)識我的人了，不會再有人問我“爸爸媽媽回來過嗎”“你怎么不去美國”。到那時我就搬回去，我還可以假裝結(jié)過婚，有一個叫馮美佳的前妻。進(jìn)到家里，我想了想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放進(jìn)浴缸，打開那包吃的東西看，里面是干草和好幾種兔糧，我拿了幾根干草、一點兔糧放進(jìn)塑料袋，心想它要吃就吃，不吃聞聞?wù)f不定也能放松一點，然后用手機搜了一下寵物店，再出門給它買籠子。結(jié)果我去的店里沒有專門的兔籠，我買了一個普通的籠子，還有滾珠水壺、食盆、尿墊什么的?；氐郊遥米舆€在塑料袋里，我想可能還是待在籠子里透氣一點比較好，但我不太敢直接抓它，不知道要抓哪里，也不敢抱它，怕它害怕。我給籠子鋪上墊子、裝上水壺，拿到浴室里，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從籠子上方放進(jìn)去，再想辦法把塑料袋脫出來，脫到一半我覺得算了，塑料袋的聲音太響，不要連續(xù)不斷地動它，讓它緩一緩。

然后我要開始做午飯了。

從冰箱里拿出昨天下班買的牛肉、卷心菜、土豆、番茄和洋蔥。洗土豆，洗番茄，掰掉卷心菜外面的幾片葉子，隨便洗洗里面那顆球，削土豆皮，啊對了，把平板電腦拿過來，找個綜藝節(jié)目點開，擺在旁邊，一片喧嘩一下子從小屏幕里涌出來——像有點冷的天里小電飯煲煮好飯頂上冒出來的熱氣，散漫在一小塊空間里，讓人松弛下來。我接著削土豆皮，把土豆切成塊，切番茄，切牛肉，掰卷心菜，不記得小嘉確切的做法了，就這樣一股腦放進(jìn)鍋里，放水，放煸過一下的洋蔥，倒上一整罐梅林牌番茄醬，“要聽裝的，不要瓶裝的”，他叫我買的時候說，過一會兒就會冒出讓人動感情的香味，最后加鹽，變成第一次做也會成功的、溫暖人心的美味的湯。

蓋上湯鍋蓋，我用手機搜索起關(guān)于兔子的事?！巴米拥膲勖薄巴米邮艿襟@嚇”“兔子換新家”“兔子多久認(rèn)識主人”“養(yǎng)兔新手指南”，有個兔子年齡計算表說兔子的六歲相當(dāng)于人類的五十六歲，跟我差不多，比我還老一點。看了一個講解兔籠布置的視頻，心想我要去買個好一點的兔籠，不知道它能不能挺過來。兔子膽子很小，敏感，脆弱，很容易被嚇?biāo)?，他們說。我想，其實人也有很多在遭受變故后、在被放逐和流亡中，因為不堪驚惶、憂愁、顛簸和勞累而死去的啊。

我輕輕走到浴室門口看了看兔子。不要死啊。我心里對它說。如果你不死，我就給你買個厲害的籠子。眼前是老年，一起生活很多年的人住進(jìn)醫(yī)院，后來死了，剩下你一個，這種事我也剛經(jīng)歷過哦，還是要活下去的。又說不定馮女士只是被一場小手術(shù)嚇壞了，過兩個禮拜就好了，還要來把你要回去的。不禁以養(yǎng)父的心情想起了那種生母棄兒、回頭又想認(rèn)親的事件。

最后我覺得衛(wèi)生間里可能有點冷，還是盡可能輕手輕腳地把它搬到了連著廚房的小小的廳里。也讓你聞聞羅宋湯的香味，我想，里面有卷心菜哦，《彼得兔》里的兔子都吃卷心菜，等你身體好一點，也給你吃一點。這個用番茄醬和卷心菜代替了甜紅菜的羅宋湯，或許給流亡的白俄帶去了慰籍和哀思，如今也慰籍了我，使我懷念，但愿也能對你有點幫助。至少現(xiàn)在房間里暖烘烘的，隔著玻璃窗看外面，天很陰沉，雨要下大了，樹搖得很厲害。

羅宋湯，色拉，炸豬排。

小嘉離開以后的某一天，我想要開始試著做一些他做過的食物，我想列個單子，然后就寫下了這三樣?xùn)|西。它們以絕對優(yōu)勢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仿佛世間最好吃的三樣?xùn)|西，令小嘉做過的其他食物、世上的一切食物都敗下陣來。爆炒豬肝也很好吃啊，炒鱔絲也好吃，小嘉還做過煙熏車片魚、奶油蹄筋這種好像比較厲害的菜呢，我努力回想，不過沒有用，沒有什么比得上羅宋湯、色拉和炸豬排，我應(yīng)該把它們?nèi)齻€畫成圣像供起來，羅宋湯在中間。這是小嘉第一次做給我吃的東西，好吃得令人感激。“這是我家里經(jīng)常喝的非常普通的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會做了?！毙〖涡χf。

我上小學(xué)時家里沒人會做湯，或炸豬排，或別的什么。曾經(jīng)有個保姆做飯，后來走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吃冷面、冷餛飩、小籠饅頭和生煎饅頭，從家里拿著空的鋼宗鑊子到馬路對面去買一份，等他們幫我把東西裝進(jìn)鑊子，再端回家。要回想母親的樣子，萬壽齋里一臉怨怒的營業(yè)員阿姨的面孔就會浮現(xiàn)出來。如果爺爺奶奶想讓我補充營養(yǎng)，就讓我去買一盤白斬雞，如果想讓我開心，就給我吃一顆三角形的桉葉糖，再來一杯麥乳精。而他們自己很喜歡抱著方的餅干聽，從上面圓形的開口伸手進(jìn)去，摸出一塊蘇打餅干，或者萬年青餅干，或者華夫餅干，湊在餅干聽上吃，以免餅干屑掉在地上，像兔子一樣，十分可愛。后來我看到別人的手伸進(jìn)方盒子上的圓洞里摸獎，就會想起我的爺爺奶奶。我覺得他們在拿出來之前就已經(jīng)摸出來那是什么了，如果不是他們當(dāng)時想要的，就會再去摸別的。

前段時間，我路過一家招牌看起來像傳統(tǒng)老字號的小吃店，門口貼的海報上寫：“老上海炸豬排”，我就推門進(jìn)去了，點了一份“老上海炸豬排”，一碗百葉結(jié)粉絲湯，心怦怦跳，以為能吃到小嘉做的那種炸豬排：裹著很細(xì)的面包糠，顏色有一點深，不是日式餐廳或便利店盒飯里那種金黃色、面包糠像鱗片一樣搶豬排的戲的炸豬排。沒想到豬排端上來，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它看起來像一張油炸過以后膨起來的面餅，里面夾著肉。怎么會這樣！誰要吃面皮??！我失望極了，想找人評理，對人哭訴，難道你們小時候家里吃的不是小嘉做的那種裹細(xì)面包糠的炸豬排嗎？他用刀背代替小錘子，橫著豎著、正面反面，敲打生豬排，打碎雞蛋，放一點鹽，把豬排浸進(jìn)去，按壓，再拿出來放進(jìn)盛面包糠的盤子，我也跟著他一起做，按壓蛋液里的生豬排這件事真是讓人開心，還很性感，最后炸成的豬排顏色是深的，外面的面包糠細(xì)而緊實，好吃無比，是真正融合了的炸豬排的一部分，而不是肉外面的油炸面屑，或面皮外殼，你懂嗎？我簡直想哭了。我土生土長五十年，連老上海炸豬排是什么樣的都搞不清。

當(dāng)我難過的時候，或是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就到廚房，打一個雞蛋，把蛋黃倒進(jìn)一個大玻璃碗里，想起小嘉說“兩個蛋更好”，就再打一個，用牙簽挑掉蛋黃外面的一層膜，用四根筷子開始打蛋，一直順著一個方向，打啊打，直到蛋黃完全散開，加入半勺色拉油，再繼續(xù)打，把油打不見，再加油，大概要加很多次，加到終于不想加了為止?？曜釉谕肜铩翱淇淇淇洹钡穆曇舨皇呛芎寐爢?？為什么有人要買電動打蛋器那種東西呢？最后我把打好的色拉醬包上保鮮膜放進(jìn)冰箱里。有時候第二天再去買土豆、紅腸、里脊肉和罐頭青豆回來做色拉。有時候我把色拉醬放進(jìn)冰箱里，發(fā)現(xiàn)冰箱里面還有兩碗。然后我就整天吃土豆色拉，也吃不膩。上班的中午，同事看見我又拿出了玻璃飯盒裝的土豆色拉，大概會覺得我和前段時間分開了的那個女朋友又復(fù)合了，就為我高興起來。

當(dāng)小嘉教我浸排骨的時候，還有叫我?guī)退虻暗臅r候，剝蠶豆的時候，包蛋餃的時候，我都會想到小嘉媽媽和小小嘉曾經(jīng)也是這樣，關(guān)系親密。他媽媽肯定也很懷念那段時光。我嘗到的都是小嘉媽媽的味道?！叭绻阈r候認(rèn)識我，可以來我家里吃飯。”小嘉說?！艾F(xiàn)在呢？”“現(xiàn)在伊要氣煞?！毙〖握f她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知道了他喜歡男的?！叭缓竽?？”“哭呀，一直哭，還去普陀山求菩薩?！钡兴_本來是男的，我想，他不大在乎是男的還是女的這種事。后來他們和好了，他媽媽就當(dāng)沒那回事一樣。

還有很多時候，我開門回家，就聽見從廚房傳出來歡聲笑語，伴隨著音效，做著飯的小嘉就像是他們場地邊上的一員，一個替補樂手，一名燈光師，或等著上下一場節(jié)目順便觀看本場錄影的嘉賓什么的。他好像認(rèn)識那些綜藝節(jié)目里的每個人，知道他們結(jié)婚、離婚、被騙錢、被媽媽討厭、自殺未遂、以前是男孩現(xiàn)在是女孩、最近這些年又開始陸續(xù)死去的事，聽上去很苦，卻有說有笑著。那時我雖然沒能感受到綜藝節(jié)目有什么好看，但覺得愛看綜藝節(jié)目的小嘉非?？蓯?。我繼承了他的這個習(xí)慣。仿佛有個律師來告訴我，他給我留下了這個，我說好的。

晚上，我發(fā)現(xiàn)兔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塑料袋外面來了。但還是蹲著不動，像一大團毛，頭上高聳著長毛的耳朵，像戴著歌舞秀里的羽毛冠，眼睛黑咕隆咚，睜著，也不動，看不出來在看什么、有沒有在看什么，又平靜又空洞，像臺風(fēng)眼一樣。我記得之前吃的東西里有兩朵像蒲公英的黃色干花，現(xiàn)在沒有了，別的看不出來還少了什么。墊子上有尿和大便，大便有點不成型，但也不是很稀。我打開籠子，把塑料袋拿走，加了點干草和零食葉子，又找了四朵黃花給它，然后上網(wǎng)買了一個兔子廁所、幾包帶蒲公英的兔子零食。

半夜里我被一種“嗒嗒嗒”的響聲吵醒了一會兒，不知道兔子在干什么，沒有起來，半夢半醒中為它活著而感到高興。第二天發(fā)現(xiàn)那是它從飲水器里喝水的聲音。小黃花又沒了，邊緣鋸齒狀的葉子好像少了一點點。

馮美佳沒來問兔子情況，不知道是治療得很忙很苦，還是心里想好不管兔子了。

我在家里看看書看看電視劇，繼續(xù)喝羅宋湯，外面還是刮風(fēng)下雨，兔子還是蹲著不動，悄靜無聲地排出尿液，或是滾落下糞球，仿佛兔子就是這樣為世界干點什么的。我覺得兔子干得不錯，不比人類差勁。

又到了晚上十點多快十一點的時候，我看見兔子在吃東西，嘴和鼻子一起快速細(xì)碎地動，“嚓嚓嚓嚓”，一片干葉子消失在那個匍匐著的大毛團的邊緣，接著又一片，哇——我的心一雀躍——然后它又停下了，一動不動，仿佛想在一陣靜止之后消失一樣。厲害的籠子但買無妨，我想，如果馮美佳把它要回去，我可以再養(yǎng)一只小兔子，一只符合我喜歡的樣子的、稱心如意的小兔子，短毛的，橘棕色或淺褐色，或者白色帶黑眼圈的，毛茸茸的，年幼、健康、活潑、快樂的，我想。

我給馮美佳發(fā)了一條消息，說兔子挺好的，吃了東西，喝了水。

過了兩秒鐘我的手機就響了，馮美佳要跟我視頻通話，這鈴聲怎么設(shè)計的，感覺一響起來特別嚇人，比手機鈴聲還嚇人，我有點措手不及：向別人發(fā)起視頻通話的邀請這種行為是合法的嗎？馮美佳你這種習(xí)慣是跟誰學(xué)的？曾經(jīng)有人跟你視頻通話嗎？現(xiàn)在他在哪？應(yīng)該叫他幫你養(yǎng)兔子。還是說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朋友的？但我馬上想到她是要看兔子，不是要看我，就接通了，馮美佳的臉占滿了整個屏幕，在醫(yī)院的燈光下慘不忍睹——在公園里我其實沒怎么看她的臉，憔悴、松垮、浮腫，慘白色的，灰白條紋病號服的領(lǐng)口比較松，露出許多脖子，真是太難看了，難看得讓人同情和措手不及。我也看到了屏幕右上角的我自己的臉，當(dāng)鏡子照了一下，改用手機背面的攝像頭，對著兔子。我又點了點兔子的小屏幕，于是兔子變大了，馮美佳的臉變小了，我也看著屏幕里的兔子。

馮美佳看到兔子就帶著哭腔呼喚起來：“乖囡！乖囡！”

我心想，兔子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不要一聽見你的聲音又激動起來哦。兔子轉(zhuǎn)過頭來，開始尋找她。她更激動了：“哎呀我在這里呀，媽媽想你呀?！?/p>

我感到有點尷尬。兔子找不到人，有點困惑和失望，可憐。讓領(lǐng)養(yǎng)兒童和親生父母通話應(yīng)該更加謹(jǐn)慎，我想。而且這么晚了，病房里其他的人聽到她這樣喊“乖囡”，不要恨她的嗎？他們應(yīng)該連我說話都聽得到的。我想起在地鐵上見到過的跟一個女的大聲視頻通話還說了很久的男的，“戇卵”，我當(dāng)時想，不是戇卵的人都不應(yīng)該在公共場所開視頻通話，除非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難，有人快要死了，比如在失控的正沖向地面的飛機上。不過馮美佳如果也快死了呢？

我說：“你房間里其他人是不是都休息了？”

她說：“伊吃了什么？出來玩過嗎？”

我說吃了黃顏色的花，還有幾根葉子，還沒出來玩過。好了，這下他們發(fā)現(xiàn)這邊不是一個小孩了。

她說：“你要讓它出來的，不要一直關(guān)在籠子里。它會上廁所的。你這個籠子也太小了?！?/p>

我說：“好的。我已經(jīng)買大籠子了。你要不早點休息吧，明天再講?！蔽蚁胱尣》坷锏娜寺牫鑫沂莻€好人，我不想吵到他們休息。

但是她又開始對兔子說話：“乖囡你要多吃點東西呀，要吃草的呀?！?/p>

我說：“太晚啦，大家都要休息啦?！?/p>

她說：“只有我要死掉啦?！?/p>

我停頓了一下，還好她病房里沒有心情很差的人說“要死就安靜點死死掉”之類的話。我只好說：“不要瞎想?！?/p>

她說：“沒瞎想，醫(yī)生說的?！?/p>

我說：“你現(xiàn)在快點休息，要么我過兩天去看看你?！?/p>

她說：“哦。啥辰光?。俊?/p>

……一般人不是會說“不用了”嗎？

“嗯……下個禮拜一？我禮拜一禮拜二休息?！蔽乙贿呎f，一邊替那邊病房里隔著簾子豎著耳朵的人心想：好的，今天是禮拜二，這個人休息在家里兩天也沒有來看她，大概是因為天氣不好不高興出門，他在家里看看書、看看電視劇、喝喝湯，也沒想去看看那個要死了的女人，沒良心的。他們一定想。

“下個禮拜我就不在了。”她說。

“你要出院了嗎？”我說。

“我要死了?！彼f。

他們一定想：好煩！一個作女人，一個壞男人！快結(jié)束通話！就看你的了！

我只好說：“那后天好嗎？明天我真的有點事情不方便請假?！毕裨谟憙r還價。

“哦。你不要騙我哦?！瘪T美佳說。

我說不會，你早點睡，明天把醫(yī)院幾號樓病房號床號什么的發(fā)給我。

她說嗯，晚安。

我說晚安。

她又說晚安。

我心想，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被卷進(jìn)這樁事里的還是自己跳進(jìn)去的啊。

她過了兩分鐘就發(fā)來了醫(yī)院樓號病房號床號。

我覺得醫(yī)生不會對一個人說“你要死了”這句話，小嘉說當(dāng)他們覺得事情真的很糟，會問：“有家屬陪你來嗎？”而你可能已經(jīng)在影像報告上看出來一點了，你想問醫(yī)生怎么辦，而他卻問你有家屬陪你來嗎。“沒有。”我仿佛聽到小嘉、馮美佳和我都這樣回答。家屬總是在你自己知道壞消息以后才被驚動，這就是成年人。

馮美佳有家屬陪著嗎？我覺得八成沒有。沒人幫她養(yǎng)兔子，從醫(yī)院跑出來沒人跟著，晚上還在病房里跟算不上認(rèn)識的人視頻通話。她一個人在醫(yī)院里，孤獨得要死。病房里的其他空間中，擠滿了別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他們摩肩接踵，彼此說著“不好意思讓一讓”側(cè)身穿插而過，插進(jìn)彼此的聊天，在床和床之間找空當(dāng)坐著，夜里在床腳和墻壁之間搭起租來的折疊床。隨著更多親友臨時涌進(jìn)來，坐到床上、貼著墻壁站著，為多占用了大家本該平分的空間而對親友少的病人感到抱歉，都滿到了馮美佳這邊來了，全都看到了馮美佳是那么孤獨，“好可憐呀”，不約而同地想著，趁她離開病房去做檢查的時候一起感嘆出來。然后他們更親密了一點，顯得馮美佳更孤獨了。他們可能也想跟馮美佳說話的，但是馮美佳沉默地坐在床上，基本無隙可入。她坐在床上玩開心消消樂，命都用光了，想叫好友幫她加精力也沒什么人幫她加，她下狠心花了不少錢買道具。

我決定對馮美佳好一點，如果她發(fā)來消消樂加精力求助我就幫她加，如果她發(fā)來拼多多鏈接要我?guī)涂硟r我也幫她點，幫人點一點，舉手之勞，手有余香，對不對。

我說要去看馮美佳是隨口說的，但我并沒有不情愿去看她。最近我正打算多出去走走，也沒多少地方可去，去醫(yī)院探望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算得上是個好行程。

星期四上午我煮了個牛肉蛋花粥，自己吃好，給馮美佳裝了一飯盒，坐一輛公交車，下來還要走二十分鐘，路上看到一個花店挺美的，進(jìn)去買了一束小小的花。這束小花可愛極了，我自己也想收到這樣的花，沒有一大堆包裝紙，沒有會弄出很響聲音的玻璃紙，有一團淡藍(lán)色的繡球花，還有幾朵紫菀、雛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白花和草葉，我看著這束花想：繡球花送給馮美佳，繡球花不能吃吧，其他的可以送給兔子。繡球花是我挑的，看見它我就想起了那天雨里的馮美佳。不要笑，你大概覺得繡球花是很華麗的花。但是我覺得那種淡藍(lán)色往白里去的繡球花，很像洗曬太多發(fā)白了的顏色，非常樸素乃至貧寒，花形也很簡單，花瓣薄薄的，淋在雨里很可憐，隨隨便便散一地。要說身材么，也是一大團，又不像單朵的大花那樣有重量感。很像馮美佳的。我喜歡手里拿著花的戲劇感，好像我和什么重要和珍稀的事情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一樣，等我拿一會兒，就送給馮美佳。真的，大家都應(yīng)該相互送送花?，F(xiàn)在我覺得帶的那盒粥有點多余了，因為我還要撐傘，手里有三樣?xùn)|西。

雖然在下雨，醫(yī)院附近路上的人還是很多，大家都很苦。我看見一個人撐著傘，穿著病號服，身旁掛著一個透明塑料盒子，用紗布帶像背單肩包一樣背在肩膀上，盒子上連著管子，通到他衣服里，應(yīng)該也通到他身體里，上邊還有個兩頭都通盒子的彎彎的管子，正像個包把手，盒子里豎分成幾格，里面是淡黃色半透明的液體和一點血水，他從行人中穿出來，彎進(jìn)一家小餐館，在門口的柜臺前點東西吃。后來我又看見幾個拎著自己的盒子和體液在外面走來走去的人，像是從一場警世時裝秀里出來的，有的很當(dāng)心，護(hù)著自己的盒子，有的好像根本不怕別人撞到他的盒子。

當(dāng)我拿著花出現(xiàn)在馮美佳的病房門口，病房里的人就全都看向了我。對的，那個討價還價的人來了。他們剛吃好飯，洗好的飯盒還虛掩著蓋子放在小桌子上，彼此之間也打聽得差不多了，正好來了我。他們會想，我跟馮美佳是什么關(guān)系，還有馮美佳花頭還蠻濃的，看不出來。馮美佳在最里面靠窗的床上坐著，倒沒有我想的那么孤獨，旁邊還坐著一個女的，看上去是她的朋友，因為跟她完全不像，個子小小的，長著一張畏畏縮縮的、憂愁的臉，臉色暗沉，看見我像驚恐的小動物一樣跳起來，要把座位讓給我。我看到她的灰湖藍(lán)色人造革的包，脫皮脫得很嚴(yán)重，到處都脫皮了，她還在用。我說你坐你坐，把花遞給她馮美佳，她露出了笑容，有點難為情，說：“謝謝，怎么這么好看的啦。”她的女伴也附和說：“是的呀，太好看了。”我說我還帶了粥，有微波爐的話可以熱一熱吃。馮美佳說吃過飯了。她的女伴說：“剛才沒吃多少，牛肉粥好的，補充蛋白質(zhì)，我去幫你轉(zhuǎn)一轉(zhuǎn)。”從我手里拿過飯盒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好像我跟馮美佳有什么悄悄話要說一樣。但房間里還有六七雙耳朵呢。

我說：“你好點了嗎？”

她說：“沒。”

我覺得病情是別人的隱私，而且旁人問一句，病人就要自己再說一遍，徒增心煩，我就不想問，她想講就講。

我說：“你要聽醫(yī)生的話，自己不要多想?！?/p>

她說：“我沒想到你會來看我，還帶了這么好看的花，還帶了粥?！?/p>

我說：“這都沒什么的。粥我自己也要吃的?！?/p>

她不說話。

我說：“兔子還可以，頭兩天不吃草，只吃零食。昨天我看見它吃草了，還讓它出來玩了一會兒。”

她說：“你當(dāng)心不要讓它咬東西?！?/p>

我說：“嗯，我在旁邊看著的。在網(wǎng)上給它買了個大籠子，還沒送來。大概明天會到的?！?/p>

她說：“嗯?！?/p>

我說：“你這個位置蠻好的，能看看外面。”

她說：“一直落雨，暗黜黜的。”

這時女伴端著熱好的粥來了：“吃一點吧，人家吳先生的心意?！?/p>

我想，好的，她都知道我姓什么了。

馮美佳說：“這是我朋友小朱?！?/p>

我說：“你好。”

小朱說：“吳先生，你真是個好人，美佳碰到你，總算碰到了一樁好事體。”

我說：“哎，沒什么的。”

小朱很抱歉地說：“我家里房子也很小的，家里人也多，事體也多，實在是幫不上她什么忙。虧得碰到你，否則她在這里心不定，心情也很影響康復(fù)的呀?！蔽铱粗哪槪X子里響起一句歌：“你說你嘗盡了生活的苦……”

我說：“是的是的，好好休息?！?/p>

小朱說：“美佳也老可憐的，你知道嗎，她待在醫(yī)院里，字都是自己簽的，她媽媽沒來過?！?/p>

我說：“是不是身體不大好？”

小朱說：“蠻好的。你說年紀(jì)大了么總歸有點不舒服，但是大毛病沒什么的，每天走進(jìn)走出，我們鄰居都看到的。你說怪嗎？”

我說：“嗯?？梢宰约汉炞值膯?？”

小朱說：“那沒家屬也沒辦法的。”

馮美佳說：“我吃不下了?！?/p>

我說：“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小朱說：“所以我想人還是要有自己的家庭。吳先生你說對嗎？”

我說：“我也沒家庭?！?/p>

小朱說：“哎喲?！彼Ａ艘幌拢赡馨选澳敲凑谩毖柿讼氯?，說：“哎，有的事體也講不清，要看緣分的。”

馮美佳對我說：“要么你早點回去吧。下雨?！?/p>

我說：“沒關(guān)系的，再待一會好了?！?/p>

馮美佳坐在窗邊的光線里，雖然不好看，但是沒有那天晚上視頻通話里那么難看。仔細(xì)看看也不是完全沒有好看的地方。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沒話說。

我說：“你還想吃點什么嗎？我去幫你買。”

她說：“不想吃?！?/p>

我說我剛才看見好幾個拎著插管子的盒子的人在外面走，有一個還跑到小飯店里去吃東西，就想是不是醫(yī)院里東西不好吃，要自己拎著盒子走出去太辛苦了。

這時旁邊床病人的家屬忍不住插嘴說：“那個是要走的，開好刀第二天就會叫你起來走，躺著要被護(hù)士罵的，要不讓里面粘起來，還有積液要排出來，排的量不夠不讓你出院。我們也走過的，之前住在六樓的時候就在走廊里走，走廊里全是拎著盒子走過來走過去的人。”

我說：“哦……”問馮美佳：“你要起來走走嗎？”

馮美佳說：“我不用走。我又沒開刀。”

她停了停又說：“我已經(jīng)不好開刀了。”

我心想：“啊……”這下真的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小朱嘆了一口氣，握住了馮美佳的手。

我說：“那你有什么不舒服嗎？”

馮美佳說：“沒什么不舒服，我就是腳痛?！?/p>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現(xiàn)在渾身不舒服了?！?/p>

這時從外面進(jìn)來幾個醫(yī)生，直奔馮美佳這邊，不料帶頭的醫(yī)生長得有點好看，配著白大褂更加顯得聰明可靠。他看到我說：“朋友來啦。”我第一反應(yīng)是從馮美佳身邊退開半步——我不一定真的退了——我就是不想讓他覺得我是馮美佳的誰，隨即為此暗自羞愧起來。

馮美佳咕噥了一聲。

醫(yī)生問了兩句很快就走了。

接著又進(jìn)來了護(hù)士，推著輸液的架子，說：“打下午的藥水了哦。”

護(hù)士來的時候，我退讓到床腳，看見床尾插的卡片上寫著馮美佳，四十八歲。

等護(hù)士走了，馮美佳輸著液，我說：“那么我也走了?！?/p>

馮美佳說：“哦。”

小朱又要把她的座位讓給我：“再坐一會嗎？”

我說：“不坐了。你自己保重哦?！?/p>

馮美佳說：“哦?！?/p>

我說：“聽醫(yī)生話，醫(yī)生會幫你想辦法的。你自己盡量多吃點，晚上早點睡覺，不要玩手機?！?/p>

馮美佳說：“等你跟兔子熟悉了幫它梳梳毛?！?/p>

我說：“好的?！?/p>

小朱又很抱歉地說：“實際上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下午要去幫女兒送被子。她學(xué)校里宿舍漏雨，漏得床都濕了?！?/p>

我說：“還有這種事？”

小朱說：“是的呀?！?/p>

我不想跟小朱一起走出去，路上還要講話，就搶先走了。然后去衛(wèi)生間把馮美佳吃剩的粥倒掉，洗了一下飯盒，到了外面，正好看見小個子的小朱急匆匆地走了，撐的黑傘傘骨折了幾根，半邊塌下來?！澳阏f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雖然我腦子里一直響起陳年的流行歌曲，但我心里其實有很多感受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

就像當(dāng)時有一天我來到小嘉的病房，看見小嘉被他的家屬們圍繞著，他們就像是把他保護(hù)起來了一樣，他的媽媽——我猜她是，而且看得出有一點像——帶著一些怨恨、恐慌和無助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那一刻我想：我吃了很多你家傳的手藝，我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多少比現(xiàn)在這樣要親近一點，不過我也從來沒幻想過跟你親近，因為小嘉說過你會氣煞。我甚至想：如果我是個女的，我會跟你有婆媳問題嗎？沒有婆媳關(guān)系，不用非得帶上一大家子人，沒有誰和誰要捆綁在一起，沒有那么多附帶的要求，我一直覺得沒有結(jié)婚這檔事的世界也有它好的地方，擁有一種很棒的關(guān)系，又不用頂住別人來質(zhì)疑你們?yōu)槭裁床唤Y(jié)婚、敦促你們結(jié)婚來維護(hù)這種關(guān)系?？墒钱?dāng)我們中的一個人生病的時候，他的家人們還是一下子涌現(xiàn)了，除了他媽媽，還有他的表姐、表姐夫和他們的兒子——他本來靠在旁邊墻上玩手機，這時也抬起了頭，仿佛小嘉媽媽需要他們?yōu)樗龘窝鼔涯?，她一個人不知道怎么面對我，又仿佛是帶給我們看看：看，這才是正常的家庭。除了那個男孩，他們都那樣看著我，好像一切都怪我，小嘉不結(jié)婚怪我，沒有小孩怪我，生腫瘤也怪我。我在心里問小嘉的表外甥：嘿，你喜歡男孩嗎？如果他們將來發(fā)現(xiàn)你喜歡男孩，你猜他們會不會也怪到我頭上？不過憑良心講，小嘉認(rèn)識我的時候也快四十歲了，他不結(jié)婚要怪我嗎？小嘉的表姐馬上迎上來，堵住我不讓我再往前走，“吳先生你好，我是小嘉的表姐，我們到外面講好嗎？病房里太擠了?！比绻銈儾粊砭蜎]這么擠，我想，原來知道我姓什么。在他們家里，他們應(yīng)該不會叫我吳先生，他們會連名帶姓地稱呼我，如果他們知道的話，或者說“那個姓吳的”。

其實明明是怕在病房里鬧起來，被別人看到難看。

“你待在這里沒意思的，我們都在。你看你也是從外頭過來，也沒有陪夜。”

昨天下午剛剛陪他來辦住院，今天只是檢查，又沒開刀，我陪夜干什么。小嘉也說不用。

“是的呀，小嘉也說不用。你陪在這里，別人看了怪嗎？也不方便?！?/p>

你們才不方便。你看過他脫褲子嗎？要么四十幾年前看過。最熟悉他身體的人是我。我沒說出口。別人看了怪也要管嗎？

“別人我們也不去管伊，但是小嘉媽媽年紀(jì)大了……”

“……最后還是要回歸家庭……”

“你看，你又不能幫他簽字?！?/p>

“媽媽和兒子是世界上最最緊密的關(guān)系?！?/p>

那倒不一定的，我想。

“實際上多接觸也沒什么意思的，他現(xiàn)在也沒有精力了。大家傷心來兮。你也傷心?！?/p>

他不傷心嗎？傷心不影響治療嗎？

“實際上這也是他的意思，他希望你記得他是好看的，就留在心里算了?！?/p>

哦。

我為什么要像個中學(xué)生一樣縮頭縮腦地站在走廊上聽她說話??？因為她是小嘉的親戚嗎？

不然呢？

我表姐，嫁給了一個很英俊的美籍韓裔孤兒，你說棒不棒。

我進(jìn)去看看他可以嗎？我也不干嗎。

我進(jìn)去了，小嘉表姐迅速補位到原先的位置上，封住了空檔，幾個人盯著我就像當(dāng)心不要被我出其不意起腳射門。高看我了，我沒那個本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伴侶不是第一順位嗎？算了。但就像普通朋友一樣探望也要被攔到門外嗎？同性戀臨死前改邪歸正，轉(zhuǎn)世投胎不會當(dāng)同性戀了是嗎？如果是平時，我會想和小嘉講講道理，可是講道理大家應(yīng)該面對面站著，心平氣和地講?？墒乾F(xiàn)在小嘉躺下了，他們坐著，只有我一個人站著。哦不對，還有小嘉的表外甥。這個時候我只能順從躺著的人，躺著的人順從他媽媽。一旦由家人出面幫他說話，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好像突然就自愿退縮回去變小了，變成一個做不了主、不能負(fù)責(zé)的小孩，這太荒謬了，而且可能他正希望如此。小嘉說要起來跟我出去一會兒，被以會著涼為理由阻止了，他就沒堅持。他表姐說：“要么你坐下來講好了。我出去看看還有什么需要買的東西。”把她的位置讓給了我。表姐夫放下在看的手機說：“要買啥我去好了。要買什么啦？”他大概在這種氣氛里有點坐不住了。要買什么呢？小嘉表姐也講不出來，兩人說著“我出去看看，你待著這里”“我跟你一起去”“不要，你待著”。我懂，要留個人陪媽媽看著我的。我和小嘉在他們眼皮底下說了幾句話，說了什么我都忘了，大概就是“睡得好嗎”“我又幫你拿了只充電寶”之類的廢話。我還問：“你要我待在這里嗎？”他說：“要么你先回去吧。”

我也是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的。

坐上公共汽車，悲傷慢慢恢復(fù)了在我身體里的循環(huán)，一開始，就像被久壓的肢體松動之后感到的一陣“唉呀呀”，不太能動，也不能碰。

說起來，那首歌是哪一年的？那時我喜歡一個像少年黃秋生那樣的人，還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幻想跟她結(jié)婚。和小嘉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會告訴他：“有點像那個”“她長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可能會是那個樣子吧”。她們都和馮美佳相去甚遠(yuǎn)，是那種長相溫柔、性格爽朗、充滿好奇心的女性。

我又想，晚飯吃什么呢？

下車以后，我就去逛家樂福。

在家樂福里逛來逛去，看到什么我都覺得不想吃，什么也不想買，食材并不能激起我的熱情和想象。我終歸不是一個愛做飯的人。不像小嘉，他逛超市的時候，感覺像黛安娜王妃一樣，精神奕奕、面帶笑容，那些蔬菜、肉和香料什么的都夾道歡迎他，朝他歡呼尖叫。我逛了半天，只拿了一點點東西，又不想為這點東西排隊結(jié)賬，就又放了回去。出去吃了一碗面。

馮美佳經(jīng)歷著怎樣的痛苦，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來。小嘉的痛苦也是。連痔瘡、雞眼、牙疼、失眠這樣似乎尋常的人類的病痛，我也無從得知究竟。這時我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臉頰里面的口腔潰瘍，是不是除了我也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點點潰瘍就挺痛的，吃飯喝水都很痛。在足浴店里，發(fā)現(xiàn)連長著一雙干凈的、沒病沒災(zāi)沒的腳，都是我的幸運，在見到別人各式各樣的腳和問題之前，我從來沒留意過這一點。就是自己的疼痛，也無法在它突然出現(xiàn)的前一刻想到。那種說不清楚的疼痛，主要在胸前，有時側(cè)邊也有，去做檢查也沒查出什么問題，只能說是這具軀體老舊了，要將就著用下去。然而比起突然損壞了什么、胡亂長出了什么的人，也已經(jīng)是幸運兒。有些事情你以為會先有個預(yù)告，但是并沒有，輕的比如腰疼，重的比如腫瘤。當(dāng)有些感受來臨時，才會恍然想到，譬如：啊，這就是老花眼嗎？而在年輕時，你怎么能理解老人在冬天都那么喜歡戴帽子呢？馮美佳和小嘉，他們在聽到壞消息時，也都行走如常，自己走進(jìn)醫(yī)院，走出醫(yī)院，上樓下樓，讓人對他們身體里發(fā)生了什么感到難以置信，連自己都茫然：啊，是真的嗎？后來當(dāng)他們感到痛苦時，是不是就像身體里面全都長滿了潰瘍那樣？

人活到一定年紀(jì)以后，好像就很容易生病、死掉了。有人生病會讓你最終失去他。有人一生病你就失去了他。但還有人是因為生病而突然冒出來的，比如馮美佳。

在慢慢反應(yīng)過來以后的日子里，我會想，如果由我陪在小嘉身邊，我能給他足夠的支持嗎？我自己能承受嗎？我沒有任何信心，我能強過他的母親。他是知道我會這么想的嗎？因為了解我是個怕麻煩的、會厭煩日常瑣事和事情一直拖著的人嗎？覺得我沒什么用嗎？在平時的生活里，也更多的是他關(guān)照著我。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很累，他才生病的？我竟渾然不知。他大概是不想理我了吧。據(jù)說很多熟年的丈夫，也無從發(fā)現(xiàn)妻子早就有想要離婚的念頭。我給他發(fā)消息，他都沒有回我。我也不想糾纏不清，就等他找我，一直在等。

有時我會想，他會不會沒有死掉？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比如蘇門答臘，燦爛的陽光和一道道棕櫚樹葉的陰影像老虎的斑紋一樣落在他臉上，和那些老虎、犀牛、大象，人們認(rèn)為已經(jīng)消失了或是即將消失的動物，還有黑皮膚美少年，一起快樂地生活著。

這天我回到家里，把籠子門開著讓兔子出來，它也不出來。我打掃了籠子，添了草和水，又發(fā)了一會兒呆。到了晚上，我下載了那個一直都知道的交友軟件，填上電話號碼，勾選了交友目的：“聊天”“朋友”，關(guān)于自己體形的描述，選了“勻稱”，勻稱在這里指的就是既不壯碩也不削瘦、普普通通、乏善可陳。我想，個性“成熟穩(wěn)重”“慢熱”，想認(rèn)識的人也是“勻稱”，個性“慢熱”“輕熟”。說實話，在那些選項里挑選的時候，我已經(jīng)覺得我應(yīng)該把這個軟件刪了，因為明擺著我在這上面什么也不會找到。我看了一下上面的人，大多數(shù)年紀(jì)都很小。

更晚一點的時候，那個軟件上有個人對我說“你好”，我有點緊張，他說：“能看看你嗎？”我說：“我很老了。”他說：“我也不年輕，互相看一眼?！本o接著，我就看見了他的一個正臉——不好看也不難看，非常真實普通的人——然后馬上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已銷毀”三個字。我有點感激他，同時發(fā)現(xiàn)我一點兒也不想認(rèn)識別人，至少眼下是，我覺得他很真誠，是我不太真誠，我感到很抱歉。我說謝謝，但他因為我不發(fā)照片而生氣了。我把軟件刪掉了。

后來我跟其他朋友說了這件事，他們說我收到照片以后不回照片有違默認(rèn)禮儀，只要他讓你看了一眼，你就也應(yīng)該讓他看一眼。他們還說有空出來吃飯，我說好啊。

怎么這兩天老有別人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人那么喜歡讓別人看到自己嗎？

不過這讓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我可以裝一個攝像頭讓馮美佳隨時看兔子。這樣我就不用規(guī)定她什么時候才可以跟我視頻通話，她用不著跟我視頻通話，在我上班不在家的白天，我已經(jīng)睡覺了而她睡不著的晚上，她都可以用她的手機看兔子，甚至呼喚“乖囡兔子寶寶”。反正攝像頭只對著兔子，兔子后面是墻壁。我覺得這個想法真的很不錯，讓我有點高興。

第二天上午上班的時候我花了點時間找了一個可以自己去取貨的網(wǎng)店買了個攝像頭，午休時間跑去拿了一下，下班回家裝好，把攝像頭遠(yuǎn)程分享給馮美佳，她不會弄，我干脆打車到醫(yī)院，幫馮美佳在手機上安裝好那個智能家居軟件，把我手機上已經(jīng)關(guān)聯(lián)好的攝像頭分享給她，教她怎么開，于是她又看到兔子了。她感動壞了，我看得出來。我也很高興，但我說你不要太激動，我是想你以后不要打我視頻通話，視頻通話那個聲音突然響起來真是心驚肉跳，當(dāng)然有事也可以找我。然后我很快就走了。我還想，你不要愛上我哦，我只是一個好心人而已！而且我的好心也只有這么多，不能給你什么別的支持，不想一直看著你每天掙扎受苦，不知道你會受多久的苦，你就自己看看兔子頂一頂，堅持住。加油吧馮美佳，如果你好過來了，我就去買只短毛兔子，我喜歡短毛的，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公主的夢幻才喜歡長得這么浮夸的兔子。

后來馮美佳沒再找我視頻通話，有時會發(fā)來消息：“零食吃得太多了！要多吃主食。”“今天水喝得太少。”“一直在睡覺啊?！薄八蚜藛?？”她看著兔子，把我當(dāng)作傳聲筒，對兔子說著，順便也說給作為兔子保姆的我聽。但有時我一看到還以為是對我本人說的，有點嚇一跳，又不禁莞爾。不知道當(dāng)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有沒有用攝像頭上的麥克風(fēng)喊過兔子、對兔子說過些什么，比如叫它乖巧一點，寄人籬下，今非昔比什么的。看到兔子的新籠子，她說：“你對它真好，兔子比我福氣好。”我聽到別人說這種幽怨的話都會有點尷尬，只當(dāng)作沒聽到。我也覺得新籠子蠻好的，很大，比一個五斗櫥還寬還深，跟桌子差不多高，占掉房間一大塊面積，里面有個斜坡通往二層，像個復(fù)式小公寓那樣。如果是貓狗的話，可以跟我共用面積的吧，但兔子是割掉了我的使用面積，雖然不清楚現(xiàn)在一平米房子具體多少錢，這樣看的話，養(yǎng)兔子還挺貴的。如果馮美佳的媽媽把她的房間租出去，每個月還能得到一些補貼，有的老年人會想要這筆收入，當(dāng)然我是說以后。

馮美佳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宛若游絲，有時很久很久無聲無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默默地看兔子，看我打掃兔籠，看兔子或我過來過去。有時我想對著攝像頭說：馮美佳，你在看嗎？就像人往太空發(fā)信號，宇宙沉默不語。也許宇宙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只留下了一只兔子。

有天兔子先是舔了我的手，然后跳出了籠子，蹦跳著，往四下探索起來，就像阿姆斯特朗走出登月艙后干的那樣，同時也就離開了馮美佳的視野，我則很受到鼓舞。馮美佳因為沒看見兔子找過我一次，問我兔子呢，我說兔子在跟我看電視。之后我換了一下攝像頭的擺放位置，讓馮美佳可以看到的范圍稍微大一點，可以看到一部分客廳和廚房?！皵z像頭還可以轉(zhuǎn)，你可以調(diào)它?！蔽腋嬖V她，我想反正我最近也不可能跟人在客廳或廚房大干一場了。那么以后呢？我又想了想，我不太想覺得以后也不會了。然而總的來說還是這樣：兔子跟我越好，馮美佳能看見它的時間就越少。后來，當(dāng)兔子和我在看電視、陪在做飯的我的腳邊、跳上浴缸又跳到馬桶上的我的腿上的時候，我會想，馮美佳這會兒又看不見兔子了。但她沒再問我“兔子呢”，不知道是沒在看，還是不問了。

有幾次，當(dāng)我在想馮美佳怎么了，是不是昏迷了的時候，她的消息又突然冒出來。還是“最近大便好嗎？”“多出去玩玩啊?！边@種話，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覺得就當(dāng)是對我說的也可以。有時只有一個“唉”。另外還講過兩次讓人有點心里一驚的話，一次說：“講出來你大概不相信，我以前談過一個朋友，相貌也很好的，跟你差不多。”

我想了想回復(fù)她說：“相信的呀。說不定跟我之前的男朋友差不多好看?！?/p>

過了一會兒她說：“原來如此。你們這種事我懂的。比如說后來我只喜歡兔子，兔子也喜歡我，也不要人家來管?！?/p>

接著又補一句：“我看現(xiàn)在兔子也蠻喜歡你的。”

還有一次突然說：“你要么跟我結(jié)婚算了。我沒想要你怎么樣，主要是我還有點遺產(chǎn)，沒有很多，但多少有一點，給我媽媽還不如給你，她也老了，也用不光?！?/p>

看到這條消息我有點受震動。不知道她媽媽對她有多不好。我不過幫她養(yǎng)了兔子。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就僅此而已了嗎？還是說她還是對我動了感情……人到快要死的時候還會愛人嗎？馮美佳有這樣的能力，也很令我欽佩。一邊，我馬上想說“你媽媽年紀(jì)也大了，媽媽畢竟是媽媽”之類的話，隨即意識到說出這些人云亦云的話是多么容易。講這種話不用動腦子，又好像能顯得人好，但其實人并不好，連眼前的馮美佳都沒去憐恤，卻要憐恤她媽媽。何況我想講這種話首先只是為了推掉她，為了我自己。我不要當(dāng)滿嘴都是這種話隨意往外掉的人。但是我要說什么呢，我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么好的，只好說：“你要么捐給什么動物，你還有別的什么喜歡的動物嗎？”我心里想，要么捐給和平公園的小動物園，那個男青年感覺還蠻好的，和平公園幫她做個抱著兔子的雕像擺在公園里，換掉一個夫唱婦隨或者父慈子孝的雕像。我知道不可能，只是幻想一下。她說：“我只喜歡我那個兔子?！蔽艺f：“不過謝謝你哦，我心領(lǐng)了。我剛剛叫你捐給動物，有點草率，你一定不要急著捐，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研究進(jìn)展很快的，有可能過兩天馬上有什么新藥出來了，錢就很要緊了。”

有天她還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從高樓俯瞰下去，下面有個小人工湖，有亭子、曲橋什么的。我說你在哪啊，她說三甲醫(yī)院不會讓人久住，住在家里不舒服，就住在醫(yī)生介紹的私立醫(yī)院里。醫(yī)院名字非常氣派，我忍不住馬上搜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正經(jīng)醫(yī)院，馮美佳別被騙了，結(jié)果應(yīng)該是正經(jīng)醫(yī)院，就是好像很貴。順便還看了一下從我這里怎么過去——好遠(yuǎn)，乘車倒不算麻煩，如果她叫我去看她我就去，如果她不叫我去就算了，我想?！熬彤?dāng)在旅游，”馮美佳說，“這幾年一直看人家去旅游，我養(yǎng)了兔子，都沒出去過?！?/p>

我說：“看上去有點像揚州?！?/p>

她說：“外面像揚州，里面像迪拜一樣?！?/p>

我說：“人間天堂?！?/p>

她說：“對的，護(hù)士態(tài)度都很好，真像人家說的白衣天使。”

她沒叫我去看她。大概只是想讓我看看她住在一個外面像揚州里面像迪拜一樣的地方，身邊有天使環(huán)繞，使我忽然想到她的一生中也并不見得只有悲慘?；蛘咦屛铱纯此_實還有些錢。我想，按照她的性格，如果想叫我去，她會說的吧。

我有時候會想，這也蠻像馮美佳已經(jīng)死了托夢告訴我的。

這些人忽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像一團蘑菇，一棵樹，一陣風(fēng)，一個星球，和宇宙間所有的事一樣。

一種動物不再出現(xiàn)之后過多久可以宣布滅絕？五十年？

我打算把攝像頭一直開著，開到下次我?guī)б粋€人回家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再關(guān)。

也許馮美佳還會跳出來問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見啦！”

我理解兔子為什么沒有名字，因為它在馮美佳那里不需要名字，在我這里也不需要，名字是給外面的人用的。不過有時候我覺得，假如告訴我它曾經(jīng)有個藝名，我也不會吃驚，因為它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個頭上戴著羽毛、身穿裘皮大衣的人，一個發(fā)胖了的老變裝皇后。我還記得剛見到它的時候它看起來很落魄，像燈光昏沉沉的歌廳里響起的一曲歌：“人間風(fēng)浪多，誰又能躲過。”現(xiàn)在又尋回了一些些往昔的風(fēng)采，幫它梳毛時，從它無比蓬松柔軟的身上散發(fā)出舊夢的味道，它的鼻子里發(fā)出輕輕的“噗噗”聲，仿佛追憶起看過的風(fēng)光——諸如，當(dāng)年在東南亞演出大受歡迎，還被一個橡膠業(yè)富商癡癡地愛上，但最后還是拒絕了他。它往地上一趴，兩只腳往旁邊撇著，世界都變得松軟了些。我仿佛聽見老兔子幽幽地說：“就是一些浮世情緣?！?/p>

自問自答

為什么會想到這個故事？

因為我真的在一個臺風(fēng)天在和平公園遇到了一個女人在哭被她媽媽送到公園里來的兔子，她要去醫(yī)院了，一個公園里的男青年在勸她，和馮美佳一樣。我也去勸了她，還摸了她的背，那個背明明很厚，卻感覺單薄伶仃。我沒有幫她養(yǎng)兔子，因為我家里有兩只貓。她走了以后，我買了小動物園的門票進(jìn)去，看到好幾只兔子，但不知道哪只是她的。

“自深深處”是什么？

大概是即使像王爾德那樣聰明也會愛恨交加吧。我周圍的朋友里，有喜歡同性的，喜歡異性的，不斷在愛的，從來沒有感覺到過愛上誰的，和別人一起生活的，獨自生活的，不管在怎樣生活著，可能還是難免會孤獨。如果說我覺得人的心里的深處是什么，我會想到的就是愛和孤獨?！白陨钌钐帯本褪菒酆凸陋殢男牡着艹鰜?，像梅雨天一縷濕漉漉的潮氣，像地下室冒出來的浸壞儲藏在那里的東西的水。

寫完以后？

就聽到了和平公園閉園改建的消息，而且那個動物園要永久關(guān)閉了。不知道那些動物會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