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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云處處生

2021-04-19 00:08沈書枝
小說界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同學老師

沈書枝

小學四年級那天清早,陳春云和弟弟在外婆家吃過早飯,一起跟著外公去那里的一所小學報名。時間是九月初,學校已開學了,一個老師問他們什么事,外公客客氣氣地跟他求告:“這兩個小伢,是我外孫子,爸爸媽媽都在外面做事,沒得人帶。前兩年都是自己在自己家那邊念書的,今年他們爸媽想把他們送到我們這邊的小學來念兩年,在我家我們能稍微照應(yīng)下子噢!麻煩老師可能給他們報個名?”本村人都大差不差認識的,老師便點點頭,指著他們問:“兩個念幾年級啦?”外公說:“哥哥馬上念四年級了,小的這個馬上念三年級?!甭牭竭@話,陳春云的心立刻砰砰跳起來,只把頭垂著,生怕老師問他成績怎么樣,他是連一張成績單都沒有的。好在老師并沒有想起成績單,也沒有太為難他,只簡單又問了幾句,便帶著他們報名去了。就這樣,陳春云念上了期盼已久的、原以為一輩子也升不上的四年級。

這是陳春云念的第四個學校。雖是年紀小小,他在這方面已經(jīng)可以算作“身經(jīng)百戰(zhàn)”;弟弟比他小點兒,也跟著換了兩個學校了。這當然不能全怪他們。陳春云的家在離外婆家六七里路的另一個村,村名叫作“塘下”。村里確實有一口塘,就在村外不遠的水田邊,地勢略微高處,有一個大水塘,塘埂上長著幾棵高高的楓楊樹,樹上纏著些金銀花藤,爬得老高,每年初夏時候,就開出滿樹噴香的花來,小孩子每天大清早醒來,跑到樹下扯一些新開的花,回來養(yǎng)到大人喝剩下的空酒瓶里。水塘一角,一塊長水泥預(yù)制板搭成的跳板伸到水面上,村里人都在這跳板上洗衣服洗菜,吃水起先也是拿水桶從塘里挑了回去,澄在水缸里,后來漸漸許多人家都挖了井,就在自家的井里打水吃。陳春云的爸爸媽媽不常在家,他們很早就到隔壁市做事去了,兩個做點小生意,販點小東小西。種田掙不到幾個錢!管不到小孩也是沒辦法,一家人總要活下去——販小東小西也掙不到幾個錢,但總比種田要好一些。

從陳春云念一年級起,家里就常常只有兄弟兩個人。一二年級他讀一個私塾,在附近山邊一個女老師家,七八頭十個小孩,兩個年級都在她家堂屋里同時上課。她先給一年級的小孩講會兒課,讓二年級的念會兒課文、寫會兒作業(yè);再讓一年級的小孩念會兒課文、寫會兒作業(yè),給二年級的講會兒課。這樣的課堂是很有意思的,總是可以在念書寫作業(yè)時聽到別的年級在講些什么,嚶嚶嗡嗡的,可以輕易開小差。但小孩子更感興趣的并不在此,他們惦記的是下課。一下課,就有機會出去瘋玩,滿山跑,或繞著老師家“打仗”(從抗日電視劇里學來的),或躲貓貓、打斗機(把一條腿扳起來架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單腿跳躍,用架起的腿去把別的小孩架起的腿打下來,就算贏了。通常是兩個或幾個小孩一起打)。老師也不管,七八歲的小孩,多的是怎么也用不完的精力,要瘋瘋?cè)グ?!老師家和陳春云家連帶著沾一點親戚關(guān)系,所以也不怎么為難他,每回考試,語文、數(shù)學都給六十來分,有時增減一兩分,以示有些變化,從而顯得更真實些。從私塾回來,晚上他們常常自己做飯,菜園里的菜是爸爸媽媽春天種下的,他們隔段時間回來蒔弄一下,兩個小孩做飯之前就自己去菜園里拔點菜,或是偶爾去村口小店里買一點。這個地方的灶是那種大鍋灶,底下燒柴,上面砌鍋,灶臺很高,陳春云的個子不夠,燒飯的時候,就站在一只小板凳上,站在上面炒菜,弟弟就在下面燒火,往鍋洞里遞柴。時間久了,兄弟兩個配合得很默契。燒完飯,兩個在小臺子上把飯吃了,然后自己洗鍋洗碗,洗臉洗腳,睡覺。

因為親戚家只有兩個年級,到三年級時,陳春云便去附近一所小學接著往下念。這個學校叫大山小學,只有三、四、五三個年級,所以附近的小孩來這里上學之前,家里都要想辦法找個地方先把一、二兩個年級給小孩念了。大山小學在去往縣城的半路上,說是附近,實際從家走到學校也要四五里路,小孩子要走很久。陳春云在私塾里待慣了,乍進了正式的小學,一下子班上多出這么多人,像一只小企鵝遇見一群小企鵝,歡喜之下,很快有了新的發(fā)展。他結(jié)識了班上同樣喜歡玩的小孩(這是自然的),放學之后,一起在路上拍畫子。小店里賣的粗紙印刷的彩色畫片,上面印著分格的《西游記》或“葫蘆娃”之類的故事,幾毛錢一大張,小孩子買回來,沿格子剪成一片一片,在一起比著玩,用自己手里的畫片去打別人放在地上的,倘若能把對方的打翻,這張畫片就歸他了?;蚴菍蓮埢驇讖埉嬈B好,正面朝上放在地上,用手掌虛空著去拍,在手掌掀開時利用一點空氣的流動,把畫片帶翻過來,誰翻得多就贏得多。還有打彈子。他打彈子很有些經(jīng)驗,可以瞄得很準,聽彈子擊中時那令人愉悅的“嗒”的一聲。又或是數(shù)九寒天,沿著途路的田埂燒火,把干枯的野草全都燒掉,看著火光畢畢剝剝?nèi)计?,沿著田埂蔓延,心里說不出的歡意。又或是躲在學校前面的墳塋山上,幾個人圍在一起賭博。學校前面有一片過去留下的墳塋山,累累墳包起伏,那是大人避諱的東西,走路都繞著,因而在那里玩通常不會被發(fā)現(xiàn)。墳山青青的,他們坐在豎著某某先考先妣大人字樣墓碑的墳邊上,心里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稍微有點緊張,怕萬一什么時候運氣不好,被哪個老師抓到了。用來做賭注的,則都是些小孩子珍愛的東西,紙疊的四角、畫片、彈子,各自兜里僅有的珍寶——至于錢,那是萬萬沒有的。

他在私塾玩了兩年,本來就沒有基礎(chǔ),到了這里繼續(xù)玩,課業(yè)愈發(fā)差起來,家里沒有大人,連作業(yè)都幾乎不做。于是,經(jīng)常是在早上,作業(yè)收上去之后,陳春云就被老師單獨叫起來,到辦公室去挨板子。老師氣得咬牙切齒:“你還不寫作業(yè)啊——打不怕是嗎?皮怎么這么厚?”一柄厚實的黃竹尺,抽在手心很痛,他咬著牙不出聲,挨過就像沒事一樣,放了學繼續(xù)玩。像是負著一點氣,又像是完全不在乎,又或者只是年齡太小,不能領(lǐng)會學習的意義,他仍舊很少做作業(yè),絕不為挨了老師的板子就投降一步。因為表現(xiàn)太差,又不像從前那樣和老師有連帶的親戚關(guān)系,所以等到這一年第二學期期末考試的時候,很自然地領(lǐng)了兩個“紅燈籠”。

領(lǐng)成績單那天,陳春云好怕。薄薄對折的成績單上,外面寫著他的名字,翻開來,里面是成績。印著的格子里老師龍飛鳳舞地寫著他的語文和數(shù)學成績,紅色的——只有不及格的才是紅色,及格了的,都是用藍墨水或黑墨水寫的(老師們都很講究)。更不要說對頁上老師的評語啦,他看也不敢看,瞄了一眼,“該生上課不認真聽講……”趕緊把成績單合上。和他一起的還有同村的鄭世平,他也和陳春云一樣,拿了兩個“紅燈籠”。已經(jīng)半上午了,拿了好成績的同學高高興興地回家給爸媽看去了,他們兩個磨磨騰騰在后面走,心里愁得要死。家去怕不是一頓死打!鄭世平一路用腳去踢路上一顆黑色的小石子,踢著踢著,忽然有了個絕妙的主意:“我們用藍筆把老師的分數(shù)改下子怎么樣?”“家去不會被看出來吧?”“描下子不就看不出來了?”“好辦法!”他們激動不已,當下就從書包里翻出文具盒,找出一支藍色的水筆,蹲在地上,把成績單墊在暑假作業(yè)本上,就這樣放在腿上改了起來。他們的心也不大,也不敢多改,只敢把五十幾改成六十幾而已——想著家去能不討打就行——改好了,又用藍筆仔細描了兩遍。這下他們得意起來,爸爸媽媽想必看不出來了!

等陳春云回到家,把成績單一交上去,立馬遭到雷霆之怒。他爸爸跑到大門口,從門外靠著的大掃把上折下一條長長的竹絲子,拿過來就往陳春云的小腿上刷:“我叫你不好好念書!考兩個大燈籠家來還學會蒙你老子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一竹絲子下去小腿上就是一條血印。陳春云被打得直跳,又不敢逃,只好一邊躲一邊向他爸爸求饒:“我明朝二回好好學!明朝二回好好學!”

打歸打,打過以后,陳春云的爸爸媽媽對小孩還是留著一線希望,于是同意讓他留級,再念一年三年級。那時候這個地方的小學都還作興留級,每年班上總有一兩個成績墊底的,期末拿了兩個“紅燈籠”回去,到下一學年,就被老師劃到留級分子里去了,乖乖跟小一年的小孩一起重學。小學生平常下課,常玩的一個游戲是“升級留級”,一個同學用食指和拇指圈成圈,箍住另一個同學的一條胳膊,就這樣兩手輪流往上捉,口里一面跟著念“升級、留級、升級、留級”,一直捉到最上面,看看最后念到的是“升級”還是“留級”。要是不小心卜到了“留級”,被卜的那個必要嚷著重來一遍,最后不得一個“升級”絕不罷休,可見升級留級在那時的小孩心里的威力。有的小孩被老師判了留級,家里打過罵過,還是給他念書;有的從此就不再上學了,鄭世平就是如此,從那以后,他的同學就再也沒在學??吹竭^他了。他在家里給他爸爸放牛,幫家里做事。但陳春云不能從這事情中感出真正的危機,腿上的傷疤早好了,他玩慣了,還是照樣玩。

沒等到陳春云這個三年級讀完,他爸媽一看,小伢身邊沒人管,就是一天玩到晚,這樣還是不行!于是把他和弟弟一起接到隔壁市,放在自己身邊帶著。他們租的房子附近有一所小學,兩人就想辦法把兄弟倆送到那里念書去。和從前不同,在這里,他們是外來的陌生小孩,在一個已然全熟的班級里,是唯一特殊的,連講的話都不一樣。他們只會自己地方的方言,不會講普通話——那時學校也沒有講普通話的風氣,一個人講普通話,是很奇怪、很使人羞赧的——也不會講這里的方言,雖然同在一個省份,相差不是很遠,還不到聽不懂的程度,但方言的差異也很明顯,一聽就使人知道他是外來的。他本來成績就差,又是個鄉(xiāng)下小孩(即便這只是個很普通的城郊的小學校,對陳春云來說,也是城里的),忽然被插到這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一時全然不知該如何融入到這集體中去,只是看上去木木的。放學以后,沒有地方玩,他們住的地方不遠有個垃圾場,經(jīng)常有人倒些破東爛西在那里,陳春云和弟弟就跑到那里去撿破爛玩。偶爾撿到廢棄的電線,兩人很高興,想法子點一點火,想把電線外面的塑料皮燒了,取下里面的鐵絲,回去給爸爸媽媽賣錢。哪里好取得下來!倒是把兩個手燙得嗷嗷叫。就這樣,等這學期結(jié)束,他們的爸爸媽媽就還是把他們送回去。因為考不上本村另一所稍好的小學,第二次又沒考,即便考了大概也還是免不了留級的命運,于是這一次,他們被寄托到了外婆家。

外婆家這里叫“茶豐”,學校就叫茶豐小學。叫茶豐,自然是因為山多,種的茶葉多。山都不高,皖南丘陵地帶的小山,一座接一座。陳春云家離這里雖然只有幾里路,但就多是平地。山間緩緩的平地與坡地上,散落著不多的水田和三三兩兩的人家。山上多茶樹,多杉木,多毛竹。隔壁涇縣的茶葉有名,這里的茶葉沒有什么名氣,都是本地人做了,本地人喝喝,或是炕好了,由倒賣的運到別的地方,冒充有名地方的茶葉賣出去。杉木和毛竹長大了,伐了賣給人做家具或是生活用品,打大臺子,做涼床子,諸如此類。還有各種各樣的本地樹,松樹、櫟樹、苦櫧之類,此外是雜七雜八的灌木。這地方的人一年四季不缺柴燒。在這些東西之外,種得多的還有山芋(紅薯)。一種淀粉很多的大紅山芋,秋天收了,回來洗了粉,等到霜凍時節(jié),就在大鍋里漏成山芋粉絲,在外面凍一夜,晾好了,挑到各處去賣。這地方山上的土是紅土,營養(yǎng)貧瘠,種山芋倒是長得好,于是各家各戶都種,做山芋粉絲也成了一種產(chǎn)業(yè)。

外婆家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下的平地上,這地方最常見的幾間青瓦屋,門前一片水田,門口場基上,一棵柿子樹,秋天結(jié)累累柿子。后面還一個小院子,院子里種了八棵梔子花樹,還有一棵很大的金銀花樹,已經(jīng)長出很粗的樹干,攀爬到屋檐上去。初夏和梅雨時候,這個院子里很香,先是金銀花的香氣,再是梔子花的香氣。梔子花開的時候,滿樹滿頭的花,香得隔著水田老遠都聞得到。外婆常常在清早掐一籃子馬上就要開的花枝子,拎到縣城街上去賣。陳春云有時候也跟著外婆一起去,蹲在籃子邊雙目炯炯地看著來往買菜的人,有沒有偶然停下腳步來問一聲買花的?;ǘ假u得便宜,一毛錢一大把。這地方的人都喜歡在梔子花季掐一把梔子花,插在大藍邊碗或是罐頭瓶子里,用清水養(yǎng)著,放在房間里聞兩天香。年紀大的還喜歡在頭上或褂子扣眼上用黑色的頭毛夾子別一兩朵盛開的梔子花,馥郁的香氣跟著人,到哪都聞得見。因此梔子花在街上,總還是受歡迎的。賣一早上賣完了,外婆在賣早點的攤子上給他買兩個糍粑,或是吃一碗餛飩,是陳春云尤其喜歡的。

像一條滑泥鰍回到它習慣的水塘里,陳春云很快在新環(huán)境里又認識了許多同學。特別是那些家離他外婆家近的,放學路上可以一起走。下課玩是少不了的。這里的小孩子,下了課都要在教室門前階沿上或是中間操場上玩,抓石子(有時也在課桌上抓,熟練的人手指如鐵爪,一把可以抓住六顆石子,再把往空中拋出的第七顆接住),打彈子,跨步子,跳螞蟥筋(橡皮筋)。放學了也還是要賭,這就都是些男孩子,在路邊找些隱蔽的地方(他們總是很擅長發(fā)現(xiàn)這樣的地方),一直賭到回家。有一回陳春云躲在學校附近一個廁所里和幾個人玩,贏了一大堆彈子。那真是他大獲全勝的一次!他一個人幾乎把他們所有的彈子都贏了過來,捧在手上一大捧,滴溜溜的彈子,中間的“風車”花花綠綠,在外面玻璃球的籠罩下發(fā)出美麗而朦朧的光。他喜不自禁,分了許多給弟弟和要好的同學。倘若能夠隱身,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陳春云將知道那會是他最后一次賭博,不知是否會懷著不舍的心情;但在當時,他絲毫未曾覺察自己的生活是否正在起著什么微弱的變化。他只是不敢再不寫作業(yè),每天放學玩回來以后,就和弟弟各把一條大板凳和一條矮點的二號板凳搬到門口場基上,趁著天光,趕在吃晚飯前趴在板凳上把作業(yè)寫完。

學校離外婆家很遠,路上要翻許多山頭,走大路要少一些,但陳春云漸漸特別喜歡翻山頭走路,拉著弟弟與外婆家門口另一個同學陪他一起,每天放學從山路上走回去。春天茶林里一壟一壟修剪過的老茶棵上,鵝黃嫩綠的新茶芽齊展展冒出來,夕陽下照得無數(shù)透亮金黃。清明谷雨前后,無論晴雨,總有人挎著竹籃在茶山上忙著摘茶葉,下雨的時候身上罩一件大雨衣??偸怯续B叫,在杉木林子與松樹林子陰暗的樹影間,時不時一棵紅的映山紅花、白的野桂花(山礬)跳出來。他們摘一點映山紅的花來吃,或是折一枝野桂花回家去,野桂花香得人鼻子疼。竹林里到處都是竹筍,才冒出來時像小牛剛剛長出的角,披著有棕褐色斑點的竹衣,一兩天就長高長大好多。夏天茶葉長得老高,還是齊刷刷的,這時候已沒有人管它,就任由它長著。偶爾有人要喝茶,就去揪一籃子回來自家鍋里炕一下。春天的竹筍長出枝葉,是一棵真正的竹子那樣了,灰綠竹竿上敷一層輕輕的白粉。有時爬到山頂,看到遠處一重一重青山,近一點的山毛茸茸的,是長滿的毛竹,遠處的山則從淡藍到近于墨的黑藍,在蔚藍的天空下留下一片片輪廓的剪影??傆性圃谏缴巷h著,有時候,不遠處對面山上的云低得就像伸出手就能碰到似的,在竹林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陰影。有時云在遙遠的天邊,巨大的白色山峰聳立,又很快塌下去,變成模糊一片。遠處漂浮的云層底下,有時一片藍色的陰影掛著,他們知道那是雨腳,那片云底下正在下雨。秋天山芋成熟,坡田上人們初夏時點下的山芋苗,這時候藤子爬得密密麻麻,遮得人疑心走進去要遇到蛇。有人來挖山芋,藤子一把扯去,帶出下面一堆一堆的小山芋,還有許多的大山芋埋在土里,再用鋤頭去挖。挖出來的紅山芋,一稻籮一稻籮地挑回去。從高高的地方往下看,山腳的稻田們,一塊一塊像棋格子,有的黃有的綠。很快人們就要下田打稻,稻收完后,田里干干凈凈的,一把一把鎖好的稻草把子,整整齊齊叉在田里等待太陽曬干,像小小的士兵。一些樹葉紅了黃了,漸漸落盡,竹林與杉木仍是綠,經(jīng)過又一年時間的沉淀,變作一種綠得發(fā)黯舊得發(fā)黑的陳綠。冬天偶爾下了雪,天地都變成藍白,山上連一個腳印也沒有,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到處是干干凈凈的雪,踩下去,松各各松各各的。陳春云喜歡這些時候,山上的風景他看不厭,因此不能再在放學路上和其他同學一起玩,于是也便不再賭博。這轉(zhuǎn)變是如此意外,卻又如此自然,因此在一開始時,連陳春云自己也沒意識到。

他初來的時候,成績很差,這一點瞞不住,沒兩天就被班主任鐘老師發(fā)現(xiàn)了。鐘老師教他們語文,陳春云的作業(yè)交上來,一堆糊里糊涂的錯,他從數(shù)學老師的臺子上把陳春云的數(shù)學作業(yè)抽出來一看,也是許多紅叉,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很快又曉得他們放學后還在外面偷偷賭博玩,心里恨得要死,班上平白無故又多出這么個討厭鬼!鐘老師上課的時候,但凡目光掃過陳春云所在的最后排的座位,都要含威帶怒地看他一下。這些不用說陳春云也感覺得到。他叫陳春云起來回答問題,要是陳春云答得不好,他就從鼻孔里噴出一點氣,帶著點冷笑說:“這么簡單的問題都答不好,你豬頭腦子?。刻焯旒胰ゾ图钡猛姘??”惹得旁邊大膽的男生在那里偷偷地捂著嘴笑。他的成見這樣深,以致當陳春云的作業(yè)慢慢做得好一點了的時候,也不能發(fā)現(xiàn)。

四年級下學期過了一陣子之后,他們有一場語文小測試。過兩天,鐘老師的卷子改好了,他把卷子拿到教室,站在講臺上,不先發(fā)卷子,而是喊:“陳春云!你到講臺高頭來?!?/p>

陳春云聽了這話,莫名膽戰(zhàn),卻又不敢違抗,只好遲疑著走上去。只見講臺上一疊卷子,最上面那張就是自己的,名字旁邊紅筆打著大大的“92”,下面劃兩道長長的紅杠。他心里一喜,這次做卷子時覺得自己好像都會寫,竟然真的考得很好!

只聽鐘老師問:“你這次考九十二——是你自己寫的嗎?”

他的心一沉,說:“是我自己寫的。”

“你考的時候沒偷偷在下面抄嗎?”

“沒抄。”

“沒抄?沒抄你能考這么多分?”

“我沒抄!”

“扯謊!平常就能考六七十分,今朝忽然一下考九十幾分,還講不是抄的!不是抄的是你豬頭腦子開竅啦?”

“我就是沒抄!我就是曉得做!”

“還死嘴硬!你給我到外面罰站去!”

說完,鐘老師就把他拉到教室門外,“你給我站好!兩腿并攏!頭低下來!低些!再低些!低到小腿!就這樣,不許把頭抬起來!給我站一節(jié)課不許動!看你還嘴不嘴硬!”

全班肅然,沒有一個敢再說話,乖乖聽老師念著名字,一個個上臺領(lǐng)卷子。陳春云低低折著腰在門外站著,垂下的頭面無表情。他聽見教室里窸窸窣窣翻卷子的聲音,老師罵考得差的學生的聲音,講卷子的聲音,心中一時充滿憤恨。他的腦子嗡嗡的,腿繃得生疼,沒過多久,腰也要斷掉了,他把兩只手撐在兩條小腿前面,借以舒緩一點點差不多達到極點的酸痛。但他絕不會認輸,在中間偷偷抬起頭來,或是把頭低得淺一點,好讓那人看到,借以認定他果然是那種會偷奸耍滑的人。但有時他太累了,又想著不該這么老實,白吃那人的虧……一節(jié)課的時間太長了,好在它終有結(jié)束的時候。

那天放晚學的時候,陳春云一個人回家去,連弟弟也不要他跟。他背著書包,走得飛快,很快就把同學都甩在后面。山路上陰陰的,他走了一段,就斜刺到一片林子里,在坡下一塊開闊的地方坐下來。在那里,他可以看到兩座山圍繞的一小片狹長的水灣。正是春末,樹林里到處是新葉,一棵大楓樹,靠在水岸邊生長著,綠葉倒鋪進水面。一樹泡桐花開落了,一叢紫藤沿著它粗高的樹干爬上來,這時候花也早已經(jīng)落了,長滿尖尖的新葉。水是山的綠,像一面鏡子那樣誠實,在水灣另一邊,一大叢斑茅抽出高高的穗子,像一根根舉起的短短的拂塵那樣散開來。附近一只鶯,不知藏在哪里叫著,“yu——qujiu”,漫長的一聲后跟著急促的兩聲,像一根絲線在空中輕輕揚起然后倏然抖落。它叫得很慢,隔一會才叫一下,他等著它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屁股感受著泥地的潮濕,直到天要黑了,才起身回家。

從那以后,陳春云就把鐘老師視為一個“仇人”。雖不敢見了他就把眼睛烏著,有時碰到了躲不過去,還要假裝尊敬地喊一聲,但是不會有更多了,在陳春云心里,這已經(jīng)完完全全是一個他極度厭惡的人。他還不至于故意要去把語文學壞,但在努力把語文學好這件事上,卻是就此止步。拯救他的自尊不陷于崩塌的是數(shù)學課——意外的是,數(shù)學老師對他很好。數(shù)學老師姓李,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剛到學校沒幾年,絕大多數(shù)時候,對所有學生都很有耐心。對于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小學的老師來說,想要贏得學生的敬愛并不是件難事,尤其是一個后進的學生。他只消在上課叫人回答問題時看得見那成績差的學生眼里偶爾也會閃現(xiàn)的微光,并在他們回答完之后稍稍表揚幾句;在批改作業(yè)時,哪怕寫得邋遢,只要全對,也都打上漂亮的紅勾,并在最后給上三顆五角星,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然而在這一切小事的背后,重要的首先也許是一顆能看得見小孩的心,而李老師恰是有這樣一顆心的。于是現(xiàn)在,陳春云把所有興趣都放到了數(shù)學課上。

他們從學?;刈约杭液突赝馄偶业木嚯x差不多,因此在外婆家住過大半年以后,陳春云和弟弟就還是回自己家住。從這邊回家的路上,放學時能與李老師同一小段路,但陳春云從不靠近,總是離得遠遠的,在背后看著李老師挾著一本課本或是一小摞回家要改的作業(yè),很快地在前面走著,最后消失于山邊的分岔。懷著這份對李老師的隱秘的敬重,陳春云的數(shù)學成績竟不自覺地突飛猛進。他從未感到數(shù)學原來有這樣大的吸引力,回家把過去的課本找出來,放學后自己在家看,將從前不懂的地方一一重新學過,又把所有的課后習題都做一遍。班上數(shù)學成績最好的徐溪路成了他的榜樣,她坐在第一排,上課的時候,看著她坐在那里認真聽課,他的心里就充滿了追趕的豪情。

轉(zhuǎn)折點是這學期的期末考試??紨?shù)學時,離考試結(jié)束還有半個小時,陳春云已經(jīng)把卷子做完了。他又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就把筆放下來,坐在底下充滿渴望地對著坐在講臺上的李老師看。他覺得自己這回考得不錯,有點想提前交卷。李老師看到了,目光探詢地對他笑了下,那意思是,卷子做完了?檢查了嗎?他點點頭,忽然鼓起勇氣,就“嘩”一下站起來,把卷子交上去。還沒做完的同學聽見了,慌慌忙忙地抬起頭看一眼,又趕緊把頭低下去接著寫。李老師接過卷子,立刻拿筆改了起來,陳春云就站在他旁邊看著。他打了一個又一個對號,直到最后,在一道應(yīng)用題那里,才停了下來,打了一個叉,減去四分,然后對陳春云說:“做卷子還是一定要細心,你看這道題你把意思理解錯了,式子寫得不對,就做錯了,下次做的時候要更仔細些才行。”陳春云連忙點點頭,他感覺有些羞愧。這時候鐘老師從窗外經(jīng)過,想看看班上情況怎么樣,見李老師正在改卷子,就也走進來,站到他后面,背著手看著。李老師改完最后一題,翻過卷子,在正面寫上一個“96”,一面轉(zhuǎn)過頭對鐘老師說:“陳春云這學期真不錯,進步真大,數(shù)學成績現(xiàn)在都很穩(wěn)定了。”鐘老師聽了有些愣,他對陳春云看了一眼,然后哈哈笑著說:“這樣啊,那是值得表揚!”

頭一次,他的數(shù)學成績超過了徐溪路,成為班上的第一名。此后,連鐘老師對他也“一視同仁”起來,甚至,在后來他的成績更好一些之后,對他比對別的同學還要好一點,但這也沒能讓陳春云覺得感激,他只是愿意重新好好學習語文了。這之后他的語文成績也確實有些提高,只是始終不盡如他的意。成績單拿回去,陳春云的爸爸媽媽也高興得不敢相信,小伢終于曉得好好念書了!原來頭腦子還行!晚上村子里有人吃過飯打著扇子來乘涼,也忍不住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把陳春云進步的事說出來給人聽。兩個回到屋里,又同聲共氣地督促他:“二回還要繼續(xù)努力誒,不能一下子考好就驕傲起來了,要一直好好學才行!明朝二回要能考大學!”陳春云有了一點信心,便諾道:“嗯。”他的座位由最后一排往前移了些,變成在教室中間的位置,這原本不是他在意的事,因此當座位調(diào)到前面時,也并沒有感到欣喜。倒是從前下課經(jīng)常一起說話的同學,現(xiàn)在隔得遠了,說的話也漸漸少了起來。好在總是有新的伙伴,下課他還是和同學一起玩,只是早已不再在放學路上玩了。

一些新的事情進入他的心里。那時班上成績最好的同學是徐溪路,不獨數(shù)學,語文也是如此。他們到五年級后,經(jīng)常要寫作文,徐溪路的作文幾乎是每一篇都要被鐘老師拿到講臺上讀的。陳春云后來居上,在數(shù)學上超過了徐溪路,語文卻無論如何也趕不過她。每次考試過后,大家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較,這次是誰考的分數(shù)多?當這種比較在心里的時間夠長,便引起一種奇怪的感受,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多注意她,上課時總是會忍不住去看斜前方她的座位。她剪短短的男生頭,有時上課不好好坐著,而是把腿抬起來,膝蓋抵在課桌肚上,兩手抱住小腿,這樣仿佛很享受地坐著。早讀時她有時背課文,先念一會,然后把課本翻過來,倒扣在桌上,兩手抵住耳朵,輕輕閉著眼睛背。老師念她的作文時,她總是微微側(cè)過頭不對著老師看。下課她們經(jīng)常在操場上跳螞蟥筋,女生們都跳得很高,很輕。有時是“跨步子”,這偶爾是男女混玩的,但總歸是坐在一起或者村子里住得近的在一起玩得多,陳春云從不敢走近去問她們要不要帶他一起玩這個。徐溪路因為個子小,身體輕,一開始總是被拉在前面伸手去抓別人,身子橫著,很努力地伸出手去,去夠前面跨出去的另一方的人。手卻不夠長,有時候夠得太用力,后面幾個站著一齊抓住她的人一下沒拉住,整個人掉在地上,一群人爆發(fā)出不可抑制的笑聲。

徐溪路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兩個姐姐——她家里想要個兒子,但生到這第三個還是女兒,計劃生育也越來越緊,便就此息心。好在她爸媽還愿意給女兒們好好念書,三個女兒也都努力,兩個姐姐念初中,徐溪路念小學,在學校里,個個成績都很不錯。她們家也有一點茶山和山芋田,爸爸媽媽除了種家里薄薄幾畝田外,春天摘茶葉,冬天做粉絲。臘月里粉絲做好了,她爸爸就挑著粉絲擔子到遠近村子里去賣。這地方的人冬天都喜歡吃燉爐子,紅泥小火爐,里面加滿炭火,上面架一只小白鐵鍋,燉蘿卜燒肉,或是腌菜油渣燉豆腐之類,燉得熱熱的,吃到一半時候,加一點菜園里應(yīng)時的蔬菜進去燙,此外還有一點燙粉絲是少不了的。有燙粉絲的晚上,小孩子連飯也不要吃,光吃粉絲就飽了。因此到了冬天,走村穿鄉(xiāng)賣粉絲的總是很受歡迎。她爸媽這樣勤快地做生活,家里總算可以糊口——三個小孩同時要念書,家里負擔不用講是重的。

這一年黃梅天時,有一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天陰得像墨水潑了似的,忽然狂風大作,地面上飛沙走石,玻璃窗戶被打得“叭叭”響。坐在窗戶邊的同學連忙起身去關(guān)窗戶,沒帶傘的則提起了心,這下放學家去恐怕免不了要墮雨了!這地方的人不作興下雨的時候給家里沒帶傘的小孩送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下雨的日子倒恐怕有一百多天,要是下個雨就跑到學校去送傘,那大人在家也不要做事了!只有那些家里最慣最慣的“慣寶寶”,下雨天沒帶傘,家里才可能會有人撐著一把傘,再帶一把傘,送到學校來給他。其實,一般的家里不怎么送傘,還有一個不用說的理由,那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里,很少有超過一把的好傘。家里有兩把好傘的,那肯定是日子過得不錯的了。家里又沒有鐘表,不曉得時間,打著一把傘估摸著來接人,兩個擠在一把傘底下走回家,差不多半邊也都濕了,不但浪費工夫,也實在沒有必要,倒不如叫小孩子一口氣跑回家,身上濕了,洗個澡換個衣裳就行!

這一天輪到陳春云和他同桌做值日生。同桌沒帶傘,急著放學和家附近的人一起走,上課的時候就跟陳春云商量好,今天就留他一個人掃地,他帶了傘,是不著急的。等陳春云一個人把所有板凳架上桌子,把地掃完,再把所有板凳都放下來,擦完黑板,拍拍手上的粉筆灰準備走的時候,整個校園里已經(jīng)幾乎一個人都沒有了,弟弟也先跟同學走了。今天雨大,他把掃出來的垃圾裝在畚箕里,靠在門后邊,準備明天早上來了再倒。等他走到門口,剛要撐開傘,就發(fā)現(xiàn)徐溪路還在教室門前的階沿上,正蹲在那里看水泡呢。

他停住問:“徐溪路,你怎么還不走?”

他們平常很少說話,座位離得遠是最大原因,此外仿佛是那雖從未說出口卻隱隱存在的比較,使得他們彼此都不覺回避起來。但這時候避不過去,徐溪路站起來,她不好意思跟他說她中午從家里吃過飯出來,看到天那么陰,曉得下午肯定要下雨,在家里找了半天傘,結(jié)果唯一的一把好傘早上被姐姐帶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找了兩三把,不是豁一個大口子,就是傘骨子折了,只好沒帶傘就走了,于是說:“我中午沒想到會落雨,沒帶傘來,我家旁邊的又一放學就沖跑走了,我看雨太大了,就想等一下,等雨小些再走。”

“這雨看起來不會小,肯定要下到晚上了,你打我的傘走吧,我跑家去?!彼f著便把傘朝她遞過去。

徐溪路不肯接,“我不要我不要,你把傘給我你不也沒得傘打了嗎?雨這么大,你跑家去身上肯定墮透濕!”

“不要緊的,我跑得快!”他忽然很調(diào)皮地笑了下,把傘往她身邊的柱子上一靠,書包往褂子下面一塞,一只手在外面緊緊摟著,就彎著腰沖進雨里,一轉(zhuǎn)眼跑走了。

“哎——陳春云!”徐溪路在后面嘆息著喊。

難以說清此刻陳春云心里的得意,感覺到自己聰明地做了一件自己非常愿意做的事,可以保證她回去路上的從容與安適,他感到快樂極了。唯一擔心的只是書會墮濕,隔著衣裳,他又把書包摟得更緊一點,一口氣往家跑。跑到半路上,雨漸漸小了起來,等跑到家,他把書包拿出來看,還好,只是課本邊緣微微受了些潮氣而已。

他在洗澡時還感覺到這種快樂。在接下來的整個晚上,它們雖然逐漸變得微弱,但卻仍然存在,像是燒過香的屋子,還殘留著溫柔的氣息,一種淡淡的柔和始終輕輕籠罩在他心上,使他感到安定。

而徐溪路呢,她站在階沿上,看著陳春云跑出學校大門,就撐開那把傘,開始往家走。這是一柄大的舊傘,傘面是一種黯乎乎的黑布,吃了水以后會變得很重,是過去幾年里大人們經(jīng)常打的傘?,F(xiàn)在則連大人也少打這種傘了,因為傘骨也重,舉起來累,而新的輕便的腈綸傘面的傘已經(jīng)流行開來,班上同學有的有這樣的新傘,雨天里透著光,撐起來非常清朗。她把傘架在肩上,一面快步走著,一面仰頭看傘里面,雨點打在傘上,發(fā)出微微沉悶的聲響。過了一會,雨小了些,她不再那么急迫,走得慢了些,一邊走,一邊握著傘軸,一手扭住傘柄,這樣旋轉(zhuǎn)著玩了起來。雨水從傘的邊緣四散開來,濺出亮晶晶成線的水珠,像是轉(zhuǎn)瞬的水晶簾幕。她這樣轉(zhuǎn)了一會,害怕把傘旋壞了,又停下來,開始玩另一個游戲:手掌和小臂平行于地面伸直,將傘把的彎鉤立在掌心,看能走幾步而不讓它掉下來。傘大而重,走一兩步就往下歪,人要追著往前跑,才能盡量不讓它掉下來。這樣踉踉蹌蹌追著玩了一截路,等她快到家的時候,雨已經(jīng)幾乎要停了。

到家前她先經(jīng)過陳春云的外婆家后面。隔著幾塊高高低低的水田,她抬起頭遙遙朝那邊看了一眼,院墻里那么多梔子樹正開著花,在剛剛雨洗后綠得發(fā)亮的樹頭上,像一群白蝴蝶撲歇其間??諝獬睗?,一些水霧從山間升起,白茫茫的。等到了家,媽媽正在灶屋做飯,見了她便說:“毛毛,你家來著?身上墮濕了吧?咦,你在哪搞的傘?我那會看下那么大的雨,還講你家來肯定要把身上墮透濕的!”

“是陳春云的,他把傘給我了,自己跑家去了?!?/p>

“那不害人家身上墮濕了嗎?”

“他講他跑得快,不要緊?!?/p>

“那你明朝要多謝人家才行!哪曉得家里就那么一把好傘了,等天晴看可有修傘的來,家里那幾把舊傘要拿出來修一下,看可能修得好,要修不好我過兩天上街買把新傘家來?!?/p>

寫作業(yè)的時候,她把傘撐開來,放在階沿上晾著。這種布的傘干得慢,等到吃過晚飯,傘還是半干不干的,她把傘拿進堂屋里,繼續(xù)晾著。早晨這把傘已全干了,她把傘收起來,很仔細地一片一片疊好,抹平,不留一絲皺痕,最后把傘扣扣上。她到得很早,把傘輕輕掛在陳春云的課桌邊緣。過不久陳春云來了,見傘掛在那里,知道是徐溪路掛上去的,就很高興地坐下來。這一天是個大晴天,天氣十分燠熱,白天同學看見他的傘,都笑他:“今朝這大晴天,你還帶傘到學校來,以為還像昨個那樣會下雨嗎?你是孬子(癡子)?。俊?/p>

陳春云不以為意,只是愉快地回擊:“我高興帶就帶,要你管!”

等到傍晚,他就很得意地、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甩著那把收得很好的傘回家去。

那以后他們的話也并沒有多起來。極偶爾地,徐溪路會在下課后走到教室中間,在他們的課桌邊稍作停留,和他說一兩句話。那要她鼓起極大的勇氣,畢竟同學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而又并沒有什么需要她特意去和他說的事情。他們之后唯一距離較近的接觸,便是六年級的廣播體操比賽。他們五年級這一年,上頭忽然傳來消息,整個地方的小學都要改行六年制,于是在五年級結(jié)束之后,又加念一個六年級。那年“六一”,臨近城關(guān)的上港小學聯(lián)合本地其他幾所小學一起舉行一場文藝匯演,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廣播體操比賽。那時這樣的廣播體操比賽在鄉(xiāng)下小學間很流行,通常都是一個鄉(xiāng)或相鄰區(qū)域的小學在一起比賽,像是為了娛樂,又像是為了競爭,顯得哪個學校更好一些。打的當然都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口號,但從比賽前一兩個月開始,放晚學后,學校就要組織參加比賽的學生留下來跟著老師一起練習廣播體操了。先選二十幾個人,等到學過十天半個月之后,再剔除跳得不熟練或是動作不好看的,只留下十幾個人加緊訓(xùn)練。被剔下的學生便很惘惘的,但這卻是老師顧不到的了。

這一次陳春云和徐溪路都在最終的行列中,校長兼體育老師兼自然老師——在鄉(xiāng)下,老師們常是這樣身兼數(shù)職,反正除了語文、數(shù)學之外,其他課都是隨便糊弄——則負責教他們跳操。小學生平常做早操,做的是“第八套廣播體操”,到了參加廣播操比賽的時候,沒有哪一個學校還會跳這種東西,都是自己選音樂、自己編動作來跳,而且都跳得很花哨,有時簡直跟跳舞差不多,這樣才有出風頭的機會!學生從頭到尾學一套現(xiàn)編的體操,也都不容易,一開始跟在老師后面,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學,還算簡單;到后來要編排穿插,就要反復(fù)去練。陳春云和徐溪路照舊隔得遠,既沒有時間說話,也不好意思去說,即使在每晚的訓(xùn)練結(jié)束以后,大家紛紛涌到旗臺下拿自己放在那里的書包時,他也沒有辦法開口,似乎總有什么阻攔住他們,使他們不能像其他熟悉的同學那樣,毫無障礙地在一起笑鬧談天。陳春云只是留心著自己的動作,偶爾在比較熟練的部分,用眼角余光去瞥一眼徐溪路所在的位置:因為男生的個頭,除了隊伍偶爾的穿插變形以外,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后面。

到比賽前十幾天,氣氛緊張起來,每天放學過后,都是先跟在老師后面跳幾遍,然后再學生跳,老師在一邊看。中間有一個“八步”,腳要像跳舞那樣,扭著向前走四步,同時雙手伸出食指和拇指,第一步時比在腰間,第二步時伸到胸前,第三步手重新收回腰間,第四步時伸向兩邊,然后如此再往回退四步。陳春云總是跳不好這部分,因為步子實在是太難走了,他顧得上步子,就顧不上雙手,或是顧著了雙手,腳下就開始亂踩。偏偏這體操中“八步”和它的變形還有很多,正是校長得意的所在。平常跳到這里,他總是很警惕,緊緊盯著前面同學的步子照做,也都差不多應(yīng)付過去,今天卻一時發(fā)起呆來,想到馬上小學畢業(yè)升初中,和徐溪路未必能在一個班,在一個班話尚且這么少了,不在一個班的話,恐怕連面都不容易碰到……這樣一分神,步子跟不上,轉(zhuǎn)眼便亂起來。校長在旁邊看著,眼見他跳得手忙腳亂,不由得急起來:“陳春云,你怎么到今朝‘八步還是跳不好!看我腳,一、二、三、四,不是簡單得很嗎?看你前面的同學怎么跳的!跟著跳!”

陳春云不出聲,他感覺真是丑得要死,被老師點出名來批評!好在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下一遍再跳的時候,他就跳得非常小心,一直看著前面同學的腳,一板一眼照葫蘆畫瓢。

散場后他背著書包走到校門口,往和茶豐相反的自己家的方向走。沒走幾步,剛走到旁邊的竹林邊,聽見后面仿佛很熟悉的聲音:“陳春云!”

他充滿訝異地回頭,心里頭歡喜一掠而過。是徐溪路,她背著書包,沒像平常那樣和另一個女生一起走,而是單單一個。

“怎么了?”

她有點猶豫地問:“那個‘八步,你不會跳嗎?”

這下輪到他不好意思了,只好說:“慢慢跳的時候會,一急起來就不行,就會忘。”

“那你跳一下給我看看?”

他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幾步。

“是對的哩?!?/p>

“往回退的時候覺得更難。”

“我跳下給你看?!彼f著,一手扶著書包帶子,然后輕輕往后踩了幾步,“這樣,左邊的腳往右邊踩,右邊的腳往左邊踩,跳的時候,腰要再扭一點,像模特在舞臺上走路那樣,腳輕輕踮起來——”

他體會到她的意思,那樣跳起來確乎更輕盈一些。

“嗯,我家去多練練?!?/p>

“跳的時候不要急,跳熟了腳自動會曉得怎么走的?!?/p>

他們就在這竹林邊告別,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風吹得竹葉窣窣響。

等到比賽那天早上,陳春云第一次穿上校長專門為他們買的藍白運動服到了學校。雖是自己交錢買的,問家里要錢時還很是愧疚,但畢竟是第一次穿,心里很覺得新鮮,看到班上其他跳操的同學也都穿好了新運動服,在一起嘻嘻哈哈笑著,看看這個穿得怎么樣,那個穿得怎么樣,也覺得很好玩。還有其他要表演節(jié)目的同學,也都穿了特別的衣服,興高采烈地在一起等著。這一天陳春云被選作“領(lǐng)隊”,就是在去的路上扛校旗。這是個體力活,扛著平常很少出現(xiàn)的校旗,走在隊伍最前面,想到此刻自己身上所負的“重任”,想到徐溪路就走在他后面,于是目不轉(zhuǎn)睛,雄糾糾氣昂昂地走著,從茶豐至上港,七八里路扛下來,竟一點也沒感覺到累。這真是他小學生涯的高光時刻!然而等到廣播體操比賽開始,看到臺下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就緊張起來,糊里糊涂跟著音樂做完了操。好在校長精心的編排并未作廢,其結(jié)果是他們最終獲得了第三名。

早上走了那么久,又興奮了半天,回去的時候,他們都感覺有些累了。校旗不再需要高高舉起,陳春云只是把它松松地扛在肩上。此刻沒有風,它垂在旗桿上,乖順地落上他的肩膀,旗角隨著他的走動一拂一拂。那些家里給了零錢的同學在街上趁機買了零食,雞蛋馓子啦,麻餅啦,多味瓜子啦,這時候都拿出來,一邊走一邊吃。也分給要好的同學一點,嘰嘰喳喳地講話。兒童節(jié)真是當之無愧的他們最快樂的一天!等一會回到學校,還要發(fā)這一年的獎狀、獎品,每個人都有幾顆糖,然后就高高興興地回家。最后一個兒童節(jié)就這樣過去了,緊接著的,就是小學畢業(yè)考試。他們這里的學生,都會升到城關(guān)的初中去念書。那里自然比這只有六七間瓦屋的小學要大得多,一個年級就有好幾個班。他又想起那天跳操時心里所浮上的事情,到時候不曉得還在不在一個班……他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在消逝,就在這兩邊稻田青青的路上,在快樂地行進著的伙伴中間,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正在看不見地消逝著。以后會怎么樣呢?他忽然就鼓起勇氣,走到徐溪路的身邊,和她并排走著。她吃了一驚,身邊原來的女同學立刻笑嘻嘻地和別人走到一起去了,這樣默不作聲走了一會,她忽然伸出手問:“你可吃話梅干?”

那是一包吃到一半的話梅干,被她攥在手心,封口地方的塑料袋已經(jīng)捏得皺巴巴的了。陳春云點點頭,徐溪路便拿出一顆,遞到他手上。他把那顆話梅干放進嘴里,一股酸味涌進他的鼻子,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好酸啊——”

自問自答

這篇小說看起來是個很清淺的故事,和“自深深處”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小說的框架來自很久遠的過去存下的幾條短信,我將它們抄在了當時的日記本里。彼此不再有任何音訊已超過十年,但我還記得過去曾答應(yīng)對方要以之寫個故事。

似乎是會讓人想起廢名或汪曾祺那種風格的小說,是有意的學習嗎?

與其說是有意的學習,倒不如說是自己還不能完全拋卻平常的寫作習慣。廢名和汪曾祺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無論散文或小說,他們寫的故事許多都發(fā)生在鄉(xiāng)下,運用的大多是一種如今通常被稱為“散文化小說”的手法。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最使我感覺親近的寫作。

小說里你喜歡哪一點?好像你也沒有建構(gòu)出很多東西???

我喜歡小孩子身上勃勃的生氣,還有鄉(xiāng)下四季的風景。寫的時候沉浸在這些東西里面,有大半個月時間,想到自己今天還能繼續(xù)在里面待著,就感覺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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