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麗
[提要]從“機村傳說”始,阿來開始講述20世紀后半期藏地鄉(xiāng)村的歷史,在思考小歷史與大歷史、村莊與國家、個人與時代、創(chuàng)傷經驗與歷史記憶的關聯(lián)時,也標示出他之于藏地鄉(xiāng)村歷史變遷的復雜的情感地圖與情感結構。阿來試圖超越“在地”的、“實在”意義上的鄉(xiāng)土歷史書寫,走進鄉(xiāng)村的內部去探尋個體和鄉(xiāng)村的精神圖景與文化記憶,通過對藏地鄉(xiāng)村的人物圖譜的深描、對藏地村莊精神圖景的重構、對族群傳統(tǒng)和文化記憶的打撈,顯示出他的鄉(xiāng)村書寫所可能達到的廣度與深度。
在中國當代文壇上,阿來以對他的故土家園嘉絨藏地的書寫而著稱,以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為原鄉(xiāng),阿來建構了中國文學史上獨特的文學地圖和小說世界。從《空山》、“山珍三部曲”到晚近的《云中記》等,阿來執(zhí)著于對個人的生命經驗、村莊的精神圖景、族群的文化記憶的書寫,在個人精神史、鄉(xiāng)村史和國族史的復雜糾葛中探尋個體、村莊、族群精神重建的可能。阿來成長所經歷的歷史變遷和他小說念茲在茲、不斷書寫的藏地鄉(xiāng)村有著時間上的同構和情感上的復雜關聯(lián),這使阿來的鄉(xiāng)村寫作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特質,那就是,他試圖超越“在地”的、“實在”意義上的鄉(xiāng)土歷史書寫,走進鄉(xiāng)村的內部去探尋個體和鄉(xiāng)村的精神圖景與文化記憶,通過對藏地鄉(xiāng)村的人物圖譜的深描、對藏地村莊精神圖景的重構、對族群傳統(tǒng)和文化記憶的打撈,顯示出他的鄉(xiāng)村書寫所可能達到的廣度和深度。
在阿來的藏地鄉(xiāng)村書寫中,有一系列的人物在他不同時期的小說中是有延續(xù)性的,從阿來始終關注的某一類人或者某一種生活方式、生活經驗的演變,可以看到他小說中復雜的張力結構和深層動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或者說有自己在大歷史中規(guī)定性的來處和去處,但在每一個個體和他者,和他們成長、生活于其中的鄉(xiāng)村共同體、族群共同體及國家共同體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阿來寫作視野的逐漸打開和拓展,他慢慢地從與大歷史的緊張關系中走出,開始從人的精神和心靈的意義上嘗試打開和歷史對話的多重空間,從抗議、爭辯到對話,嘗試超越日常生活和個人生活的倫理性要求,進入一個更開闊的歷史場景,重構個人與歷史之間的復雜關系。
在阿來的鄉(xiāng)土系列小說中,個體和歷史的關系更具體的是在個體與自己生活的村莊構成的關系中得以呈現(xiàn)的,換言之,個體和國族歷史的關系是通過“村莊”這一“在地”的生存空間進行轉譯的。對于阿來小說中那些生活在藏地鄉(xiāng)村的平凡、普通的個體而言,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里并沒有機緣和外部的大歷史產生直接的身體關聯(lián),比如通過革命、社會主義建設進入到國族敘事的現(xiàn)場,但正是在連接和凝聚了具體的個人經驗的鄉(xiāng)村空間中,他們和村莊的關系具體而微地呈現(xiàn)了大時代對個體生活的規(guī)訓以及個體的疏離與僭越。
少年是阿來小說中經常出現(xiàn)的一類人物,比如“機村傳說”中的少年格拉、少年兔子、少年達瑟,《三只蟲草》中的少年桑吉……少年敘事常常讓我們想到成長,但阿來小說中的鄉(xiāng)村少年并不是成長小說中歷史轉換中的個體成長,而是以相對內在的、具有自我完滿性的少年敘事拷問著歷史轉換的傷痛,而且,他們以更具象征性、隱喻性的精神性存在和村莊構成對話。在《隨風飄散》中,生于潔凈的雪天的兔子,是一個幾乎和雪一樣純潔、脆弱的孩子,而少年格拉是不知從哪里淪落到機村的私生子,他們的存在映照的是機村傳統(tǒng)倫理的日漸衰微。在機村少年中,只有兔子愿意和沒有父親的孩子格拉做朋友。在隱喻的意義上,兔子可以視為那個過去的、傳統(tǒng)的機村的縮影,阿來通過兔子這一個純凈的孩子的形象向過去的機村告別。在阿來回望的視野里,屬于過去的時光記錄的是藏地鄉(xiāng)村的淳樸與善良,人們收留了不知來自何方的桑丹和格拉母子,并供給他們基本的衣食。但新時代來臨,人心逐漸變得堅硬,“在機村,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猜忌構成了生活的主調”[1](P.127)。少年格拉生活在被驅逐與被侮辱當中,在鞭炮把兔子炸傷后,根本沒有在場的格拉被所有的村人指認為兇手,格拉不僅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兔子,而且在機村人的冷眼中死去。兔子和格拉的生命都永遠停留在了他們的少年時代,停留在有關孩子的所有純潔和美好的隱喻和日益污濁的世事對比之中。雖然,這種有關藏地過往的記憶也許并不可靠,但這種有關過去的情感結構和對“美好往昔”的詩意建構不過是為了講述今天的“變”,而今天的“變化”不是自為的而是被迫對外部歷史的敞開,在某種意義上,“機村傳說”以兩個純凈的孩子的死亡打開敘事空間,是一種傷悼也是一種質疑!
在“機村傳說”的開始,兔子、格拉離開人世,屬于過去的藏地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也日漸“隨風飄散”。而在《達瑟與達戈》中,延續(xù)著機村的這一敘事脈絡的是書呆子達瑟。達瑟和他的村莊在精神上依然是游離的,他離開村莊到城里去上學,而最后帶回來的只有幾箱書,《百科全書》上的知識使他重新認識了機村的自然、地理,也使他知道了機村之外的“世界”。但這個常駐于樹屋上的少年的知識無法和機村的現(xiàn)實對話,在機村人眼里,他是一個多余的怪人,而機村人在特殊歲月中的瘋狂也讓他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他所看到的機村現(xiàn)實“和書上說得不一樣”,他困惑于“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該殺死那些猴子,卻偏偏要對它們痛下殺手?”“為什么聰明的人盡干愚蠢的事情,愚蠢的人卻問出了聰明的問題?”[2](P.127-128)達瑟的問題質疑和拷問的是他生活其中的機村人,更是指向荒謬與瘋狂的人心和歷史??梢哉f,從少年兔子、格拉到達瑟,阿來建構的藏地鄉(xiāng)村的這一人物譜系,并不具有“在地”或者說現(xiàn)實意義上的生長性,他們更多是在超越“在地”和“實在”的精神、倫理的意義上質疑著藏地鄉(xiāng)村某種美好的東西的日漸流失。
這種具有某種超驗意義的、無法落地的精神性書寫在阿來后來的寫作中開始落地生根,日趨開闊、明亮。在《三只蟲草》中,同樣癡迷于《百科全書》的孩子桑吉,健康、聰慧、活潑、善良,他熱愛讀書,并在蟲草季節(jié)用自己從學校學來的“概率”幫助爸爸選到了執(zhí)勤的好日子。一部同樣的《百科全書》連接起兩個不同時代的孩子,達瑟這個懵懂的智者,無法用他的“知識”和機村對話,但同樣渴望知識的桑吉,則隱喻了藏地鄉(xiāng)村一種開放性的未來。兔子、格拉和達瑟都是內在于機村的,在機村的內部,他們的人生得以展開和終結。但是桑吉通過《百科全書》,不僅在知識和精神的意義上打開了自己的生命空間,而且在實踐的意義上為了尋找《百科全書》走出了自己原本封閉的鄉(xiāng)村世界,看到了外部世界的善與惡。而且,在他終于可以走出鄉(xiāng)村來到更廣闊的世界時,回望過往的生活,他以寬容與愛向過去告別。校長曾經不肯借《百科全書》給桑吉,桑吉還目睹了《百科全書》被校長的孫子當成玩具,但到了城里讀書的桑吉終于有機會得到了《百科全書》。在《三只蟲草》的結尾,桑吉在給多布杰老師的信中說:“我想念你。還有,我原諒校長了”[3](P.115)。這是一個攜帶著藏地鄉(xiāng)土的豐厚與善良走向外部世界的故事,求知若渴、美好明亮的桑吉,作為阿來小說中新時代的鄉(xiāng)村少年,越來越茁壯成長,并逐漸在藏地鄉(xiāng)村與外部世界之間搭建了一座有可能通向更為開闊的未來的橋梁。
如果說,阿來小說中的少年人物圖譜逐漸打開了一種更為開闊的藏地鄉(xiāng)村敘事,那么,阿來小說中那些更具有主體性的成年人的選擇,則顯示了他構建的藏地鄉(xiāng)村人物圖譜和村莊歷史、族群精神之間更為豐厚的聯(lián)系?!遁p雷》中的拉加澤里人生中的兩次重要選擇都是具有主體性的選擇,高中快畢業(yè)時,因為家里貧窮,成績優(yōu)異的他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到兩江口尋找發(fā)財?shù)臋C會,在人們靠亂采亂伐倒賣木材一夜暴富的神話下,拉加澤里也鋌而走險,最后入獄。在“機村傳說”的最后一部《空山》中,多年后,帶著巨額的財富和贖罪之心回到機村的拉加澤里,開始用自己的錢義務植樹,希望家鄉(xiāng)變回青山綠水。更重要的,他的小酒吧成為了機村在逐利時代最后的精神匯聚之地,這種對故土的回歸和持守,使他和機村之間構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再生關系?!赌⒐饺Α分械乃咕?,曾經因為在工作隊幫忙有機會到城里去上學,又因為哥哥從寺廟逃跑被送回機村,而且生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在機村受人輕視,但斯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并且在饑荒的年代里,靠自己養(yǎng)護的蘑菇圈幫助村人度過了饑荒之年。她堅韌、安寧、心地善良,而這樣的善正是一個族群生生不息的源泉。如果說《天火》中的央金和《達瑟與達戈》中的色嫫對機村的逃離是對更廣闊的外部世界的向往,是封閉的藏地鄉(xiāng)村被迫打開后被激發(fā)的欲望的迸發(fā),那么,斯炯這個“藏地鄉(xiāng)村的女兒”在阿來的小說就具有了那種堅韌、生長性的力量。威廉斯在論及哈代的小說時說:“‘受人輕視,堅韌頑強’:這并不是哈代這種人的故事,不是那種遙遠的、有局限的、美麗如畫的故事;而是人物在他們成長的掙扎中受到輕視——他們掙扎著去愛,去做有意義的工作,去學習,去教導;他們在這種共同的沖動中堅韌頑強地生活著,這種沖動會沖破并超越特定的分割和失敗。這不僅僅是一個作家的延續(xù),而且是一段歷史和一個民族的延續(xù)?!盵4](P.292)在《蘑菇圈》中,斯炯的“受人輕視、堅韌頑強”顯示的正是在艱難世事中一個民族得以延續(xù)的力量。阿來在談到他的“山珍三部曲”時曾經說過:“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護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盵5]“生生不息”的人性的溫暖和良善,在阿來看來,不僅可以使人們度過物質上的饑荒,而且借此可反觀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無盡的貪欲與剝奪,在《蘑菇圈》的結尾,斯炯阿瑪?shù)哪⒐饺€是被無人機發(fā)現(xiàn)了,人心還會變好嗎?這是阿來新的憂患,是藏地鄉(xiāng)村的,也是整個中國的。
在晚近的關于地震的小說《云中記》中,祭師阿巴和村莊的關系更是一個典型的精神與心靈重構的故事。地震后,云中村因為坐落在滑坡體上無法重建而整體搬遷,但在離開五年之后,阿巴歸來,履行一個祭師的職責:祭祀祖先和撫慰鬼魂。阿巴為什么要執(zhí)意回到云中村并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一方面,原始苯教信仰和祭師身份使這一選擇具有了邏輯上的合理性,但小說更為重要的是,它講述了一個人在精神掛空之后所經歷的艱難的重歸和重建過程。如果說在阿來以往的小說中,個體和村莊的復雜關系背后是他的歷史關懷和歷史疑問,那么,《云中記》中個人身體和精神的劫難都不是外部的歷史帶來的,而是自然,是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是突然降臨的無妄之災。面對無妄之災,個體如何重建與過往自我的關系?如何重建自我與村莊的關系?《云中記》是一個向死而生的敘事,地震是一場失去了反抗對象的集體災難性記憶,是一個在實在的層面上無法修復的創(chuàng)痛,在地震五年之后回到已成廢墟的云中村,是“記憶”拯救了阿巴心靈的荒蕪和無所適從的惶惑,通過在回憶中重建個人的過往和村莊記憶的過往,阿巴在過去的生活中尋找到“歸來”的意義?!拔覀儽4嬷鴮ψ约荷畹母鱾€時期的記憶,這些記憶不停地再現(xiàn);通過它們,就像通過一種連續(xù)的關系,我們的認同感得以終生長存?!盵6](P.82)對自我和村莊過往生活的回憶,是重新找回精神與心靈歸屬的重要媒介,在時間的河流中,阿巴把一個因災難而分裂的自我重新聚合,借助于回憶中的自我和村莊里那些曾經鮮活的眾生,阿巴再次確認了自己歸來的意義,并最終在罌粟花開、鹿群歸來、天地萬物一片清明中重新理解天地萬物的關系,與災難和解,與命運和解,與世界和解。
從阿來小說繪制的藏地鄉(xiāng)村的人物圖譜,可以看到他持續(xù)探尋的那種具有某種內在的、穩(wěn)定性的個體與鄉(xiāng)村整體性生活之間的不同的情感結構。每一個個體都被困于不同的時代和命運之網中,他們幾乎都不是具有抵抗性力量或者與時俱進的力量的強者,甚至,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阿來藏地鄉(xiāng)村中的個體往往是歷史中的弱者、卑微者或者邊緣者,但阿來小說的意義也可能恰恰在這里,那就是他在講述藏地鄉(xiāng)村變遷時更為關注那種精神性的因子以及這種精神性存在和鄉(xiāng)村歷史的復雜關系,那些民間智慧的、良善的微光既拷問著歷史的冷硬,也保留了那個族群得以生生不息的力量。
從“機村傳說”始,阿來不斷回到他的嘉絨故土,通過重構鄉(xiāng)村記憶和鄉(xiāng)村圖景,追問藏地鄉(xiāng)村的來去與出處。他的鄉(xiāng)土寫作一方面從帶有自己生命經驗的鄉(xiāng)村出發(fā),追問20世紀后半期以來藏地鄉(xiāng)村的歷史命運及其現(xiàn)實境遇,叩問大歷史敘述對民間沉默無言者的遮蔽,讓底層發(fā)出聲音。另一方面,他的寫作始終在“實在”與超越“實在”、在“此在”與超越“此在”的意義上,在精神上的回望與想象中的“尋根”中,構建藏地鄉(xiāng)村的精神圖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賈平凹對他的陜南故土的書寫、莫言建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紙上故鄉(xiāng),蘇童回到楓楊樹鄉(xiāng)的精神還鄉(xiāng)等,都有不同的寫作旨趣與精神訴求。而阿來的藏地鄉(xiāng)村敘事,不只是豐富了當代文壇上這種地方性書寫和拓展了它的地域邊界,而更應看到,他對邊地中國鄉(xiāng)村的精神探尋所顯示的鄉(xiāng)土寫作可能達到的深度。
當威廉斯反思田園詩對風景的文學幻想時說:“只有牧羊人生活的寧靜展現(xiàn)在觀者的眼前,還要掩飾或者隱藏起這種生活的卑賤,同樣也只展示它的純真,而藏起它的痛苦?!盵4](P.26)他進而追問,這一承載了視角危機的敘述者是誰?他們又在對誰說話?從“機村傳說”開始,阿來想要逃離的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外在”于藏地的視角,遠離那個關于藏地神秘和神圣之所的書寫,他不僅要展示“生活的寧靜和純真”,同時也要展示“生活的卑賤和痛苦”。這種文學傳統(tǒng)既是趙樹理式的,也是孫犁式的,當然,在寬泛的意義上可以說,在當代文學史上,趙樹理和孫犁構建的是兩種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政治性的鄉(xiāng)土書寫和抒情式的鄉(xiāng)土書寫。當我說阿來的鄉(xiāng)土書寫既是趙樹理式的又是孫犁式的時,我想說的是,阿來進入了鄉(xiāng)村的內部,以他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那片土地的深情,書寫著鄉(xiāng)村的歷史苦難和個體的情感創(chuàng)傷;同時,他又試圖超越這種“在地”的苦難,在精神和心靈的意義上,在抒情和浪漫的脈絡上,重建藏地普通人的精神圖景和心靈詩學。
相對于阿來的成名作《塵埃落定》那種浪漫傳奇式的歷史書寫,他關于藏地鄉(xiāng)村的書寫回到了寫實的民間敘事立場。在“機村傳說”中,外邊的世界以不容置疑的方式進入了機村的歷史,帶來了機村人不能理解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毀壞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在《隨風飄散》中,新時代來臨,寺廟里的神像被摧毀,僧人還俗,但恰恰是還俗僧人恩波最先欺凌了無依無靠的外來者格拉。額習江奶奶這樣描繪了她看到的機村:“可是,你們知道我們機村是什么嗎?一個爛泥沼,你們見過爛泥沼里長出筆直的大樹嗎?沒有,還是小樹就在你泥沼里腐爛了。知道嗎?這就是眼下的機村?!盵1](P.19)在《達瑟和達戈》中,達戈對色嫫的愛情幻滅,映照了那個“一切都變得粗糲”和“美好愛情被毀損”的時代。機村人甚至撕毀了和猴子的千年契約,向在秋收后到田野里覓食的猴子射擊,人心變得瘋狂而堅硬。在《天火》中,無邊的天火燃起,色嫫措湖被炸毀,傳說中護佑機村的野金鴨飛走了?!皺C村傳說”是一個藏地鄉(xiāng)村漸次破碎的歷史,阿來不只講述了機村現(xiàn)實層面上的森林被砍伐、神湖被毀、土地流失的悲愴,他更是講述了藏地鄉(xiāng)村所遭遇的精神和心靈意義上的毀滅和創(chuàng)傷。機村的過去和“美好往昔”聯(lián)系在一起,而機村的現(xiàn)在被時代的風潮卷入了瘋狂和毀滅當中。有關過去的是某種確定性的生活方式和鄉(xiāng)村倫理,但這種有關過去的記憶已經無法凝聚現(xiàn)在,甚至于在被迫改變或者無法抗拒的時代轉換中,也已無法傳遞一種溫暖的社群和族群情感。
阿來講述一個鄉(xiāng)村在物質和精神上的頹敗,但他并不止于民間史對大歷史的無聲的抵抗,他更想探尋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在被損害、被剝奪之后的精神重建的可能,并進入鄉(xiāng)村和族群歷史的內部尋找這種精神重建的歷史資源。這就使阿來的小說不是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而是在精神和心靈的層面上獲得了不一樣的視野。他首先追問的是,這種變化的緣起在哪里?在《天火》中,“機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們祖祖輩輩依傍著的山野與森林,怎么一夜之間就有了一個叫做國家的主人。當他們提出這個疑問時,上面回答,你們也是國家的主人,所以你們還是森林與山野的主人。但他們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為了牛羊們可以吃得膘肥體壯,國家卻要把領頭的人帶走。”[1](P.142)可見,在歷史的層面上,阿來首先追溯的是“國家”話語與“民間”話語的爭辯,是民間倫理在應對國家倫理時的惶惑、不安與不解。但如果我們只是在國家話語對民間話語的壓抑與傷害的脈絡上解讀阿來的鄉(xiāng)村寫作的話,那么,他并沒有逃離1990年代以來新歷史主義寫作的民間敘事倫理,阿來的不同不僅在于他書寫的是邊地中國,更重要的可能是,他始終追問人的精神困境與鄉(xiāng)村的倫理傳統(tǒng)遭遇創(chuàng)痛之后重建的可能。于是,從《荒蕪》開始,當機村因為樹林被砍伐、火災和接踵而來的泥石流淹沒賴以謀生的土地之后,人們向古歌吟唱中的祖先之地尋找土地,覺爾郎古溝里肥沃的土地,使機村人度過了饑荒之年。《空山》中,覺爾郎古溝已經被開發(fā)為旅游勝地,規(guī)劃中的水庫將淹沒機村,在面臨“空山已空”,機村即將不在的時刻,人們發(fā)現(xiàn)了達瑟當年藏在夾墻中的書籍和他寫下的詩歌,發(fā)現(xiàn)了色嫫措湖底幾千年前的祖先遺址?!耙呀浿袛嗟摹H留下痕跡供人觸摸的前歷史對于一個后來的時代來說可能具有重要的意義,那就是當這個后來的時代把那個過去當作它自己時代的規(guī)定性的基礎加以認可的時候?!盵7](P.357)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的覺爾郎古溝、達瑟書籍和色嫫措湖底的古代村莊的遺址就發(fā)揮了這樣的作用,這些遠古歷史的遺跡重新激活了機村人關于祖先與家園的記憶,圍繞著這些沉默的廢墟,新的機村故事將被講述,族群共同的文化記憶將被召回。
如果說“機村傳說”中的機村依然是一個社群意義上的村莊,它歷經天火、泥石流后,青山不在,人心不古,但它依然還在,依然還有重生的可能。但在《云中記》中,地震來臨,云中村罹難,時間斷裂,空間荒蕪,云中村在現(xiàn)實的意義上已經無法獲得重生。機村的災難是天災人禍,歷史和其中的人們都是歷史的人質,但云中村面臨的是無妄之災,人們無法抗議與控訴,這是人與世界之間的一種絕望的存在方式。那么,面對廢墟,如何反抗這種絕望的生命體驗?如何修復這種深淵般的創(chuàng)傷記憶?阿萊達·阿斯曼認為古老的廢墟往往兼具了雙重的符號意義:“它們既編碼了遺忘,也編碼了回憶。它們標志了一個過去的生活,這個生活已經被消除、被遺忘了,已經變得陌生了,消失在歷史的維度里,它們同時也標志了一個回憶的可能性,回憶將在記憶的維度里重新喚醒被時間撕裂和消滅的東西,并且把它們組合在一起,使之獲得生命?!盵7](P.36)阿巴回到已成廢墟的云中村,借助回憶和宗教的精神性力量,重新喚醒了廢墟中的村莊,那些可見的遺留物使得關于一個村莊的過去的記憶重新變得可觸可感,血肉豐滿。阿巴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村莊里那么多各有性格的人家,如沉埋于地下的火花重新照亮了云中村的歷史。在深埋了鮮活的個人記憶和村莊記憶的空間里,村莊歷史的地形學變成了有溫度的日常生活編年史。在眾志成城與多難興邦的地震敘事中,阿來留下了一份關于一個人、關于一個村莊的精神影像,這一精神影像,映照著人類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修復與超越的可能。
所有的文學傳統(tǒng)都具有選擇性,在對藏地鄉(xiāng)村的書寫中,阿來選擇的不是牧歌式的田園詩傳統(tǒng),也不是把藏地神圣化的烏托邦書寫,而是忠實于自我與族群的生命經驗。他不是一個鄉(xiāng)土的懷舊者,而是敏銳地觀察到鄉(xiāng)村在新的歷史中不曾預料的生存和價值危機以及和新的生活的可能性之間的矛盾、沖撞。他既根植于那片土地,同時又因為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從藏地到漢人聚居區(qū)的離散經驗,使他的視點具有了某種流動性,這種“流動性”打開了更為開闊的敘事空間,使他的藏地鄉(xiāng)村敘事呈現(xiàn)出復調的敘事特征:其中既包含了對被視為“進步“的歷史變革的不解與游移,對脫離舊有的生活方式后的迷茫與傷感,同時又體認到藏地”變革“和向新的歷史敞開的必然性;既有對“實在”意義上的鄉(xiāng)土變遷的講述,又有超越“實在”、重構新的鄉(xiāng)村精神圖景的努力。
一個村莊也是一個地方和文化的共同體,對于阿來小說中的藏地鄉(xiāng)村而言,同時也是族群和文化的共同體。楊·阿斯曼認為,每一個族群和文化都會形成一種“凝聚性結構”,“‘凝聚性結構’可以把人和他身邊的人連接到一起,其方式便是讓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象征意義體系’——一個共同的經驗、期待和行為空間,這個空間起到了連接和約束的作用,從而創(chuàng)造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并且為他們指明了方向?!盵8](P.6)這個“象征意義系統(tǒng)”把一個族群的昨天和今天聯(lián)系在一起,在歷史和社會的層面上凝聚一個族群的文化記憶和現(xiàn)實認同。那么,在阿來的藏地鄉(xiāng)村敘事中,這個“象征意義系統(tǒng)”是什么?它又是怎樣讓“我”認同“我們”的“鄉(xiāng)村”和“族群”呢?這就涉及對村莊的歷史記憶與文化記憶的不斷重寫與重構,使這個村莊成為“我們”的村莊,銘記“我們”的歷史記憶。
“機村傳說”在族群和文化的意義上講述的是一個族群傳統(tǒng)和文化記憶逐漸“隨風飄散”又重新打撈與復活的故事。在“機村傳說”中,始終存在著兩條并列的紀年與紀事方式,一是公元紀年的方式,記錄的是“國家”進入機村的大歷史敘事,一種是屬于機村自己的民間生活的紀事方式。在古老的循環(huán)的時間觀念中,機村人祖祖輩輩過著沒有什么變化的生活,但在以現(xiàn)代的時間紀年的歲月中,一切都變得飛快,機村慢慢失去了自己的記憶。楊念群在論及近代以來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鄉(xiāng)村社會的逐步滲透時,指出:“政治的強力乃至暴力的支配也許能從‘地方性邏輯’的角度加以別樣地理解?,F(xiàn)代政治對地方社會的塑造從規(guī)模和力度上都是空前的,‘政治’不僅在形式上摧毀了地方傳統(tǒng)賴以生存的核心組織,也大量毀滅了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系統(tǒng)。”[9]在“機村傳說”中,現(xiàn)代政治運動以無堅不摧的方式打破了鄉(xiāng)村原來封閉的社會結構和靜態(tài)的生活方式,在機村的現(xiàn)代歷史進程中,最先被摧毀的是對于族群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廟里的佛像倒塌,僧侶被迫還俗。而隨著宗教信仰的被摧毀,是人心的逐漸堅硬,兔子生病,人們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在無辜的外來少年格拉的身上,直接導致了格拉和母親再一次的顛沛流離。當然,“從表面看,‘上層政治’已無可爭辯地取代了地方傳統(tǒng)的位置”,但根植于民間傳統(tǒng)的“地方性邏輯”依然如潛流涌動。在《隨風飄散》中,格拉母子歸來的那個午后,愧疚的機村人在門口擺滿了他們送來的食物。在《天火》中,巫師多吉從監(jiān)獄中逃跑,村長格桑旺堆隱藏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并派人給多吉療傷。在《荒蕪》中,“機村人因為貢獻出森林而失去了土地,因為泥石流毀掉了土地,種不出果腹的糧食而感到屈辱與憤怒?!盵2](P.294)這種“屈辱與憤怒”來自古老的民間傳統(tǒng)中對土地、糧食的謙卑。那么,這種根植于民間的地方性邏輯如何展開?被喧囂的時代淹沒的族群記憶又如何被喚醒?村莊和族群的創(chuàng)傷記憶如何被修復并成為一種結構性的力量進入新的重建中?
阿來選擇的是回到祖先的記憶和族群的文化傳統(tǒng)中重新尋找這個民族得以度過劫難的歷史資源。在《荒蕪》里協(xié)拉頓珠的古歌中,祖先的豐腴肥美之地開始顯影,作為一個族群的集體記憶以夢境的方式再次召喚著機村人。在古歌的傳說中,數(shù)百年前,那里曾經是一個神秘的王國,一年四季鮮花飄香,五彩的鳥群永遠飛翔,河里流著金子和玉石……楊·阿斯曼認為,“神話是(主要以敘事形式出現(xiàn)的)對過去的指涉,來自那里的光輝可以將當下和未來照亮。”[8](P.75)古老的神話傳說以世代吟唱的古歌的形式保存了一個族群的集體記憶,機村人在近乎荒蕪后的絕望中向祖先的家園尋覓,遙遠的過去的英雄時代成為了族群的新的烏托邦?!吧裨捠桥c認同聯(lián)系在一起,神話對‘我們’是誰以及‘我們’從哪里來和‘我們’所處何處這些問題給出了答案。神話中保存和傳承的神圣的內容,是一個集體用來建筑其統(tǒng)一性和獨特性的基石?!盵8](P.148)對祖先的傳說之地的尋找,重新凝聚了機村瘋狂的人心。如果說《荒蕪》中覺爾郎古歌的族群神話和歷史記憶指向現(xiàn)實的巨大匱乏和族群再生的歷史資源,那么,在《空山》中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達瑟的詩集則以文字記載的方式再現(xiàn)了這個民族的精神和心靈力量。在機村人都瘋狂地擴建房屋以求得到更多的補償時,是達瑟家夾墻里發(fā)現(xiàn)的藏書和他寫的詩,拯救了瘋狂的人們,讓很多人逃脫了一場因貪欲而可能帶來的劫難,從此,“機村人正處于某種難以理喻的境況下時,就會想到那個剛剛發(fā)現(xiàn)的達瑟的本子。就要想想,那個本子里是否有什么話可以援引?!盵10](P.285)曾經被淹沒的、失蹤的、在隱喻的意義上代表族群精神的記憶終于穿越遺忘的帷幕再度歸來,參與了新的機村倫理的重構。
在《云中記》中,祭師阿巴之所以能夠在記憶中重構云中村作為一個村莊的地理意義與精神意義,也是依靠這個族群集體記憶中兩種重要的傳統(tǒng):宗教與儀式。宗教信仰常常給人們一種看待生活的方式,那些信仰也深深地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生命經驗中。面對已成廢墟的云中村,祭師阿巴內心的孤獨與絕望一度讓他倍感虛弱,對于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天崩地裂,生靈涂炭,語言是如此的蒼白,無力穿透甚至無法觸碰,“因為語言屬于所有的人,因此那些無與倫比的、特殊的、絕無僅有的東西都無法進入其中,更不用說一種絕無僅有的持續(xù)的恐怖的經歷了,但是恰恰是創(chuàng)傷需要言語”,但“這些語言不再是回憶和講述的語言,而是招魂和巫術的言語:‘回憶是招魂,有效的招魂是巫術’”。[7](P.295)祭師阿巴回到云中村,就是要履行自己作為一個祭師的職責:“我是云中村的祭師,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任他們在田野里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11](P.46)回到云中村的阿巴擊鼓搖鈴,召喚和安慰那些漂泊不能安息的靈魂,他要把云中村的亡魂集聚起來,和村莊一起消失。阿巴最終和世界和解,以眾生平等、萬物歸一的方式彌合了創(chuàng)傷記憶:“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薄斑@個世界不欠我們什么。我們也不會去禍害這個世界,我們只是自己消失?!盵11](P.344-345)
一方面通過招魂安撫那些飄蕩在云中村的亡靈,一方面通過祭山的儀式匯聚集體記憶并再次確認族群的身份認同,云中村在象征的意義上重生。地震前,在每年祭祀山神阿吾塔毗的日子里,離開云中村的人們都會千里迢迢趕回來,盛裝出行、縱情歌舞?!肮?jié)日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晦暗的存在重新照亮,神親自將因忽略和遺忘而變得自然平淡的秩序重新擦亮。”[8](P.5)云中村人對神山的祭祀,既是對神勇的祖先阿吾塔毗后代的身份確認,也是凝聚族群記憶和文化傳統(tǒng)的有效方式。保羅·康納頓認為社會記憶的重要方式之一即是不斷重復與創(chuàng)新的儀式感,“儀式之所以被認為有意義,是因為它們對于一系列其他非儀式性行動以及整個社群的生活,都是有意義的。儀式能夠把價值和意義賦予那些操演者的全部生活”[12](P.50)。一個社會、社群或者族群共同體的認同背后是他們共同的集體記憶,當然,因為對于過去的記憶在不同的個體那里有分歧,因此并不能完全共享經驗和記憶,尤其是在不同代際之間,族群記憶會受到阻隔,那么,儀式就成為凝聚認同感的重要形式?!凹w記憶具有雙重性質——既是一種物質載體、物質現(xiàn)實,比如一尊塑像、一座紀念碑、空間中的一個地點,又是一種象征符號,或某種具有精神涵義的東西、某種附著于并被強加在這種物質現(xiàn)實之上的為群體共享的東西。”[6](P.335)雖然回憶以前的熱烈與喧鬧,一個人的祭山讓祭師阿巴倍感凄涼與哀傷。但阿巴終于了悟:“其實,只要有一個人在,世界就沒有消失。只要有一個云中村的人在,只要這個人還會想起云中村,那云中村就沒有消失?!盵11](P.358)阿巴的招魂和祭山儀式因此而具有了雙重的意義,它標示了一個過去的、已經消失、永遠不可能再次歸來的生活,同時也標示了一種通過宗教儀式對族群記憶和族群認同再次確認的可能。
捷克作家克里瑪曾經說:“我寫作是為了保留對于一種現(xiàn)實的記憶,它似乎無可挽回地跌入一種欺騙性和強迫的遺忘當中。”[13](P.40)對阿來而言,藏地村莊攜帶著他個人的生命經驗和族群的生命經驗,從記憶中打撈和重構村莊記憶和族群文化,對他來說,是為了紀念,也是為了延續(xù)。當很多當代作家對古老、淳樸的傳統(tǒng)文化日趨消失而深感無力時(典型的如賈平凹的《秦腔》),阿來深入到藏文化的內部試圖打撈族群歷史和文化記憶,尋找族群文化重鑄的可能,這種努力在今天的文學寫作中顯得彌足珍貴。因此,阿來的寫作之于藏地鄉(xiāng)村書寫,具有了某種特別的意義,他是嘉絨藏地正在經歷著變化的鄉(xiāng)村歷史記錄者和編年者,同時也是一個持續(xù)地對藏地鄉(xiāng)村精神重建的探尋者和實踐者。
從“機村傳說”始,阿來開始講述20世紀后半期藏地鄉(xiāng)村的歷史以及不同的個體在時代變化中懷舊、傷感、游離等不同的情感譜系,在思考小歷史與大歷史、村莊與國家、個人與時代、鄉(xiāng)村歷史與創(chuàng)傷記憶的關聯(lián)時,也標示出作家阿來對藏地鄉(xiāng)村歷史變遷的復雜的情感地圖與情感結構。對阿來來說,藏地鄉(xiāng)村埋藏著他所有的童年和少年記憶,同時,藏地鄉(xiāng)村在阿來那里也已超越了私人的意義,成為一個蘊藏了一代人、幾代人、一個村莊、一個族群的歷史命運和精神圖景的地理空間。但在這種個體與歷史、個體與村莊的同構關系中,我們也需要思考那個講述者的位置,正如雷蒙·威廉斯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中指出的:“在鄉(xiāng)村寫作中,我們需要看到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村社群的現(xiàn)實;還要看到觀察者在其中的位置及其態(tài)度;這也是那個被探索的社群的一部分?!盵4](P.232)那么,在對藏地鄉(xiāng)村的書寫中,阿來這個講述者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
吉爾茲在論及人類學的研究方法時,認為應該使用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持有者內部的眼界”,人類學家應該使用原材料來創(chuàng)設一種與文化持有者的文化、習俗等相吻合的詮釋?!八炔粦耆聊缬谖幕钟姓叩男木澈屠斫猓阉奈幕鑼懼局械奈仔g部分寫得像是一個真正的巫師寫得那樣;又不能像請一個對于音色沒有任何真切概念的聾子去鑒別音色似的,把一部文化描寫志中的巫術部分寫得像一個幾何學家寫的那樣?!盵14](P.73-74)阿來從故鄉(xiāng)到城市,從藏地到漢地,回望自己的故土家園,講述自己的族群故事時,努力秉持的正是這樣一種“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他既是本族人,也是一個獲得了現(xiàn)代視野的外來者,既是一個藏地鄉(xiāng)村的體悟者也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他在成為一個個人記憶和族群記憶的記錄者的同時,又盡力跳出這一位置給予“超在地性”的解釋。他帶著一種流動的身份和視角進入藏地鄉(xiāng)村,努力跳出“自己編織的含義之網”,以“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講述個體和族群的生命體驗與命運遭際,重構個人和族群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記憶,在這個意義上,阿來的寫作對當代文學史中的鄉(xiāng)村書寫是具有某種啟示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