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宋]王觀

一 何謂“水德”？

明末清初的時候，吳梅村這句“世間何物是江南”的詩句很耐讀，他為什么說“世間何物是江南”？到底什么是“江南”？

吳梅村肯定有他自己隱秘的心事，他處于明末清初巨大的社會變化的時代，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危機時代。臺灣的牟宗三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中國文化亡于明亡之時。況且吳梅村屈節(jié)仕清，后來又常懺悔，他對江南，對他當時所處那個時代，有很深的體悟。當時江南很多明遺民，有過強烈的抵抗，有很大的犧牲。中國文化最好的東西，都面臨毀滅，所以吳在那個時代有著這樣的感受。簡單說，他心目中的江南，代表真正的華夏文化精神氣質(zhì)。這句詩，似可以為我們今天把“江南”講得更大、更深，提供一種參照。

無疑，江南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從地域范圍來看，有廣義狹義之分，即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之分。①胡曉明：《江南文化詩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頁。即使狹義上的江南，吳越文化各有不同，同在浙江，浙東與浙西文化也有不同。從發(fā)展歷史來看，江南文化的發(fā)展有四座高峰：一是六朝時代以金陵為中心的高峰；二是宋元時代以杭州為中心的高峰；三是明清時期以蘇州為中心的高峰；四是近現(xiàn)代以上海為龍頭，統(tǒng)領(lǐng)了長三角，是古典中國的江南與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結(jié)晶。然殊相中有一共相，提到“江南”，一定是一個有溫度的地名，一個靈秀的地名，一個高感性的地名。“江南”最能令人想起的特點就是“水”?！八茄鄄M”，江河湖泊、三江五湖，是江南最明亮動人的所在，水鄉(xiāng)幾乎成為江南的另一個代名詞。《管子·水地》 中稱“地”為“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稱“水”為“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明清人更認識到江南水鄉(xiāng)為中國之“血脈”“脂膏”。②錢泳《履園叢話》四《水學》：“天下之利，莫重于三吳。三吳之利，莫重于水田。蓋江南之田，古為下下，今為上上者何也？有太湖之蓄泄，江海之利便也。故大江南北，財賦所出，全資乎水利。三吳地勢，湖高于田，田又高于江海。水少則引湖水以溉田，水多則泄田水繇江以入海。潴水泄水，兩得其宜。故鮮水旱之憂，皆膏腴之地。今以蘇、松、常、鎮(zhèn)、杭、嘉、湖、太倉推之，約其土地無有一省之多，而計其賦稅，實當天下之半，是以七郡一州之賦稅為國家之根本也。凌云翼曰：東南水利，猶人身之血脈也。東南財賦，猶人身之脂膏也?！?（錢泳：《履園叢話》，張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7頁）。作為水網(wǎng)密布之地的江南，長期為水所通流浸潤，勢必從根本上影響到從人物到文化的方方面面。因而，江南作為水鄉(xiāng)，如果說到幾千年來其最核心的特質(zhì)，可以提煉為“水德”一辭。③所謂“水德”有兩個含義，一是五行中的水德；一是水之性，如歐陽修《六月十四夜飛蓋橋玩月》云：“天形積輕清，水德本虛靜，云收風浪止，始見天水性?！北疚摹八隆?，用后一義。那么，所謂“水德”，首先是來自江南先民與環(huán)境相磨合的生存經(jīng)驗的長期積累，是一種來自大地的智慧。試以錢泳《履園叢話》 專章《水學》 為例：

黃河之水，遷徙不常，順逆乍改，其患在決。雖竭人功，而天司其命。江南之水，紆回百折，趨納有準，其患在塞。雖仰天貺，而人職其功……昔人于溧陽之上嘗為堰壩，以遏其沖，于常州則穿港瀆，以分其勢，于蘇州則開江湖以導其流，并疏塘浦以通其脈，又備規(guī)制以善其后。④錢泳：《履園叢話》四《水學》，張偉點校。

案，“決”往往是不可控的自然暴力，而“塞”則更多是可用人工努力加以克服的自然障礙。所謂“為堰壩”“穿港瀆”“疏塘浦”“開江湖”，都是在歷史地理的具體生存情境中，根據(jù)不同的情況，進行長期不懈的人為努力。江南水鄉(xiāng)水域，人地互動，自然與人為的配合協(xié)作，要比黃河流域來得更見成效。相比之下，黃河更多聽天由命，而江南更得天人相合。所謂“遏其沖”“分其勢”“導其流”“通其脈”，跟人的身體一樣，因而錢氏又云：

三吳，澤國也，萬水所歸，東環(huán)滄海，西臨具區(qū)，南抵錢塘，北枕揚子。其中潴蓄者，則有龐山、陽城、沙河、昆城諸水，宣泄者，則有吳淞、劉河、白茅、七浦諸水，縱橫聯(lián)絡，如人之一身，血脈流通，經(jīng)絡貫串。蓋血脈不和則病，經(jīng)絡不舒則困……

宋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吳水利者三十余次。明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吳水利者亦三十余次……夫天下事最誤于因循，而亦忌速成。如治水大事也，豈能限時日而奏功乎！大約一年二年而圍岸可成，三年四年而溝洫可深，五年六年而浦瀆可通，七年八年而三江可入，至于九年十年，則無不告厥成功矣。

元楊維楨有云：

余閑居西湖者七八年，與茅山外史張貞居、苕霅郯九成輩為唱和交。水光山色，浸沉胸次，洗一時尊俎粉黛之習，于是乎有竹枝之聲……（《詞苑萃編》 卷六《品藻》 四“西湖竹枝”）

最末一條，畫論詩話中多有之。因而，所謂“江南水德”，一方面是真實的人與自然協(xié)調(diào)互動因地制宜相諧相生的生活經(jīng)驗，另一方面，也是由此長期經(jīng)驗累積而來的生存智慧與美感經(jīng)驗。

其次，江南水德，又因其特殊的地理空間以及特殊的人地互動經(jīng)驗，因而具有與生俱來的二元性與辯證關(guān)系。這種特殊的地理空間即長江、淮河、太湖，以及無數(shù)的支流、河塘、浦港、湖澤，而所謂二元性與辯證關(guān)系，即如錢泳提到的蓄與泄、灌溉與浸淫、旱與澇、開源與浚流、治水與治田，①或有問于余曰：“太湖之水，為長橋所塞，致三吳有漂沒之憂，何不去之，以復古之舊跡乎？”曰：“不可也。從來治水治田，兩者相兼，舟行陸行，不能偏廢。且病積日久，難以施功。豈去一長橋，而遂能為三吳之利耶？只求斬其茭蘆，浚其淤積，相其地宜，順其水性，修其堰洞，通其湍流而已矣。”（ 錢泳：《履園叢話》四《水學》，張偉點校）舟行與陸行、利與害，因而相其地宜，順其水性，修其堰洞，通其湍流，因生存而保其生態(tài)，順生態(tài)而化其生活，由此而漸成一種中庸、平和、經(jīng)驗主義、平衡協(xié)調(diào)思維的人生智慧。如云：

治水之大要惟二道，曰蓄曰泄而已。蓄以備旱，泄以防潦，旱則資蓄以灌溉，水則資泄以疏通。（三江）其底定也，則灌溉三吳之民田而享其利，其泛濫也，則浸淫三吳之民田而被其害。

三江為干河，諸浦為枝河。干河則用孟子之水利，浚河導海是也。枝河則用孔子之水利，盡力溝洫是也。徐貫曰：“太湖之水，上流不浚，無以開其源，下流不浚，無以導其歸?！变裂砸病?/p>

三吳水利，固在太湖，三吳水患，亦在太湖，所謂有大利必有大害也。②錢泳：《履園叢話》四《水學》，張偉點校。

這些可以代表了數(shù)千年來古人對江南人地關(guān)系的基本認識：以一種恒久的二元性為經(jīng)驗框架。由此，可以引而申論之，“水德江南”，至少有以下七個相反相成的二元辯證關(guān)系。

二 柔 與 剛

水性至柔，故《道德經(jīng)》 曰：“天下莫柔弱于水?！彼坏吧评f物而不爭”，而且“處眾人之所惡”，卑弱以自持，此皆柔德。然至柔中又有至剛者存焉，如滴水可以穿石，諸多形態(tài)各異的地貌即是千萬年來流水沖刷而成。故《道德經(jīng)》 極言水之柔性后又曰：“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老子崇尚陰柔，所謂“專氣致柔”“知雄守雌”“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等等都體現(xiàn)出這樣的思想，而水則是這種觀念的形象比喻。概括起來，就是處于卑微之勢，持守柔順之道。這看似是弱者的表現(xiàn)，但“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至柔之物，但持其恒德，日積月累，亦能產(chǎn)生一種沛然莫能御之的至剛之力。水在卦為坎（?），一陽爻居二陰爻之間，雖“至柔而順”，然“剛中而信”（《子夏易傳》 ），剛本寓柔中，柔不僅能克剛，柔本身即可成其剛。

江南尤其是吳地之山少有崇山峻嶺，江南之水除長江及錢塘江之外，多為湖泊渟渟或溪澗潺潺，少有驚濤駭浪，加之溫潤的亞熱帶季風性氣候，共同化育出江南人偏于溫和柔美的性情。論語言，吳地人的語言被稱為“吳儂軟語”；論文學，所謂吳歌西曲、南朝文藻，總是多幾分浪漫與柔情；論藝術(shù)，無論書法、繪畫、音樂，還是戲劇的評彈、昆曲、越劇等，較北方藝術(shù)均更偏于優(yōu)美與精致的審美趣味。這些使江南整體上呈現(xiàn)出偏柔的特點。

然而，水性亦有其剛。《易·蒙》 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論語·子罕》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贝鞑幌⑴c泉水長涌，正是君子精進不止的象征。蘇軾在西湖邊上有一處泉水的題詞，正是“蒙泉”。正是在溫柔旖旎的江南，曾出現(xiàn)過面折廷爭、剛直不阿的直臣，剛強無畏、舍生取義的志士如鄒容、徐錫麟、秋瑾等；而一生向往金戈鐵馬、殺敵復國的山陰人陸游，更因其“寤寐不忘中原”的錚錚鐵骨而被梁啟超賦予“亙古男兒一放翁”的高度贊美。歷代江南的反抗性是最為強悍的。明代遷豪富往北方，吳中四杰，高啟被腰斬，楊基處徒刑，張羽投江自溺，徐賁下獄死，都沒有好下場。明代專制君主對于江南士人的壓迫，勢必在他們心底里產(chǎn)生一種根深蒂固的反抗精神。①[ 日 ]宮崎市定：《明代蘇松地方的士大夫和民眾》，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六卷，明清），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30——233頁。宋元易代與明清易代之際，反抗異族入侵的態(tài)度最堅決、斗爭最激烈、犧牲最慘烈的交鋒也多發(fā)生在江南。復社黨羽半天下。柔性的江南，原自有剛性的一面。

再舉一例，“七里山塘春水軟，一聲柔櫓一銷魂”。蘇州山塘，中國江南最柔軟的地方，充滿了最委婉氣質(zhì)的美，但是在山塘旁邊就有一個“五人墓碑”。五人墓碑的故事背后，還有一個可以追尋下去的故事。五人之一周順昌的兒子周茂蘭，明末清初的處士。因為他的父親為魏忠賢害死，其余四人也都是因為魏忠賢而死，崇禎的時候，周茂蘭刺血書疏，就是用自己的手上鮮血來寫血書，上書宮廷，最終“訴父冤，得贈官，給誥命，建祠賜額”。一個兒子為他父親冤屈，刺血寫書，何等剛強壯烈。他的伸冤后來獲得了成功?；实蹫樗⒈骸把獣皇?，上達九閽，報父之仇，申父之冤?！雹?015年3月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我偶然見到過周茂蘭為其父周忠介刺血寫的書。我們看到了，江南的血性，江南的剛強，當然還有大量的江南的犧牲。所以江南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風花雪月、水暖風清之地，而是充滿著剛烈的風骨、強烈抵抗的精神，像于謙、海瑞、陳子龍、夏完淳、張蒼水、楊龍友、呂留良、金圣嘆、夏之旭、張名振、祁彪佳、黃淳耀、王陽明、顧炎武等等，完全證明了江南是中國文化當中最有剛健精神的。“山塘滿路皆脂粉，可少秋風俠骨香”，江南是中國最具有自由精神的地方，也是中國最具有骨氣的地方之一。當然，這是剛健精神的其中一個含義。剛健精神在今天，更重要的含義是它的創(chuàng)造性、開拓精神，這是從江南風骨、江南血性當中轉(zhuǎn)化而來的。剛健還有一個方面即是隱忍。所謂“陰剛”，居于邊緣，悄然發(fā)力。如吳泰伯，以退避而成大業(yè)；如沈周等吳中四才，而枝山，就是多余；如蘇州園林，也是退下來有山川自然之美；如寒山寺的鐘聲，盡收人間悲苦。江南的士子多有一種居于邊緣的市隱精神，專心致志地讀書或鉆研藝術(shù)，過著恬靜的生活，這也是一種與當局不合作的反抗精神。

從文體上看，有一種“弱德之美”，這是葉先生論詞美感特質(zhì)時提出的概念，概括為“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而“不得不去采取約束和收斂的屬于隱曲姿態(tài)的一種美”。就文體而言，不是只有詞體當中有“弱德之美”，不過是詞體的形式，因為參差不齊，它的音律、節(jié)奏更適合表現(xiàn)“弱德之美”。詞體非常適合表達“不得已”這樣一種感情。展現(xiàn)一種隱曲的、杳渺的姿態(tài)，這正是詞的一種美感。弱德之美由兩種力量消長而產(chǎn)生，一種是外在的壓力，另外一種是內(nèi)在的隱忍持守之力。③葉嘉瑩：《弱德之美》，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

但是最重要的是，江南水德，剛?cè)峄ズ?。江南的古人，其實早就講過水德之剛?cè)峄ズ?。杭州宋代的老龍井，是鳳凰嶺下一個風景極美的茶村，春天里滿山的野杜鵑花。老龍井曾經(jīng)住過一個非常有名的禪師，叫辨才法師，東坡的好朋友，北宋年間，他們常常在那里聚會。老龍井的那一眼泉水，不僅水質(zhì)極美妙，而且極有文化內(nèi)涵。辨才法師對秦觀說：

此泉之德至矣，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遷；壯如浙江，不能威之使屈。受天地之中，資陰陽之和，以養(yǎng)其源，推其緒余，以澤于萬物。雖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

用我們今天話來說，這個泉水的奧妙，即生在溫柔富貴與權(quán)力誘引的銷金窟名利場權(quán)力場，卻絲毫不為之動，保持中正平和與獨立不倚的品質(zhì)。老龍井，處于錢塘江（威武不能屈）和西湖（富貴不能淫）中間，所以辨才法師把龍井泉水講成了一個故事，就把龍井泉水講成了中國的哲學。辨才《方圓庵記》 后來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米芾還把它寫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經(jīng)典。

江南女子如所周知，從唐傳奇《虬髯客傳》 中紅拂女，到清中葉的《再生緣》 里的孟麗君，從晚明的李香君、葛嫩、王微，到陳寅恪先生所大力表彰的摧破三綱、追求自由、足以驚世駭俗的陳端生，以及集神女、俠女、奇女、才女為一人的柳如是，當代奇女子林昭，都是了不起的中國精神典范。

三 生 與 殺

《子夏易傳》 曰：“潤萬物者莫潤乎水，審利以安之，生貨以聚之?！彼軌蜃躺櫇?、長養(yǎng)萬物，水產(chǎn)養(yǎng)殖可致富一方，密布的水道使水上交通十分便利，故歷來人們喜歡傍水而居。然而，利之所在，弊亦隨之?！兑讉鳌?又曰：“坎，陷也?！薄跋荨奔聪菽缰?。子夏釋曰：“坎為水，上下皆陰，而陽在柔中……履之以宜乘其柔順而有功也，用之失道，則沒溺矣?！卞X泳說：“農(nóng)人之利于湖也，始則張捕魚蝦，決破堤岸，而取魚蝦之利。繼則遍放茭蘆，以引沙土，而享茭蘆之利。既而沙土漸積，乃挑筑成田，而享稼穡之利。既而衣食豐足，造為房屋，而享安居之利。既而筑土為墳，植以松楸，而享風水之利。湖之淤塞，浦之不通，皆由于此?！贝酥^生殺互為循環(huán)。所以，水為利為福的同時亦可成災成患：如洪水來時，便會淹沒毀滅萬物，瞬間使良田成澤國，居民化魚鱉；再如，水鄉(xiāng)的繁華富庶亦滋生驕奢淫逸，小則暗中腐蝕掉一個人的剛健進取之心，大則可斷送一個朝代。故生與殺原是一體二面。

江南山明水媚，物阜民豐，很多江南詩人都曾無比自豪地描繪過自己的故鄉(xiāng)。試舉王國維之《昔游》 為例：

昔游 其二

王國維

我本江南人，能說江南美。家家門系船，往往閣臨水。興來即命棹，歸去輒隱幾。遠浦見縈回，通川流浼彌。春融弄駘蕩，秋爽呈清泚。微風葭菼外，明月荇藻底。波暖散鳧鹥，淵深躍鰋鯉?？蓍遏~網(wǎng)掛，別浦菱歌起。何處無此境，吳會三千里。

江南水鄉(xiāng)這種如詩如畫、溫潤宜居的特點使其成為文化精神復蘇之地，成為避難所、休憩地、復樂園。比如，永嘉南渡后，中原士人偏安江左，在江南山水之靈氣的浸潤滋養(yǎng)下，隨著生活方式的變化，其生命情調(diào)、藝術(shù)風格也生發(fā)出新的特點。于是，東晉士人一改西晉士人“耽于物質(zhì)享樂”的舊習，而逐漸接近于“老莊的泯于自然與佛教的虛心靜照”，創(chuàng)造出一種“高雅脫俗、悠游閑適而又情韻無窮”的“文化模式”。①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34頁。這不僅為東晉、南朝的文學藝術(shù)激發(fā)出新的活力，同時影響后代士人亦至為久遠。再如靖康之亂后，南宋遷都杭州。偏安的格局影響到畫壇，馬遠、夏圭等人筆底所謂的“殘山剩水”場景雖然縮小，卻更具主觀抒情意味與虛實相生、意在畫外的寫意精神，以其“秀麗、工致、優(yōu)美”的特點，與以“雄渾、遼闊、崇高”為勝的北宋山水畫“兩美并峙，各領(lǐng)千秋”。②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182頁。再到近代，清帝遜位后，上海成為清遺民隱居的重要地點之一，他們還曾幾度相約，同游江南山水，暫時避開他們所不認同的民國，在徜徉山水中修復其作為政治遺民與文化遺民的雙重失落。

江南秀麗的山水與富庶的物產(chǎn)固然可以成為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與生命力的契機，但舒適易滋生怠惰，富貴亦流于驕奢，怠惰驕奢會消磨人的意志，甚至亡掉一個朝代。比如“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的南京，曾經(jīng)是東晉到南朝六代之都，然六朝享祚均未能久遠，故張之洞《金陵雜詩》 曰：“兵力無如劉宋強，勵精政事數(shù)蕭梁。何因不享百年祚，酖毒山川是建康?！敝聊厦?，朱由崧在危亡之際被擁立為帝，卻只知在江南征歌選色，沉湎于歌舞繁華，南朝的悲劇于是重演。

再如杭州，唐代即已比較繁華，至宋南渡建都臨安，西湖游人仕女，畫舫笙歌，日糜金錢，靡有紀極，故杭諺有“銷金鍋兒”之號。①[ 宋 ]周密：《武林舊事》卷三，上海：文明書局，1922年。宋代袁說友有感于臨安風俗之侈靡過度，以至于有“銷毀金寶”的情況，曾寫《禁戢銷金札子》 上奏皇帝。②[ 宋 ]袁說友：《東塘集》卷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浙江士人林升寫有著名的《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币嗍怯懈杏谀纤纬⑵埱移?，陶醉于西湖的享樂生活中，麻木懈怠，不思發(fā)憤北伐以雪靖康之恥的現(xiàn)實。

坎卦彖辭曰：“習坎，重險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維心亨，乃以剛中也；行有尚，往有功也?！彼灾寥嵋嘀岭U，身處“重險”之中，“流”則易“盈”，“盈”則“淫泆而踰其所居”③[ 清 ]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卷二下，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唯“流”而不“盈”、剛直內(nèi)充者方可“行”而“有尚”，“往”而“有功”。若所信未篤且所行不決，優(yōu)柔寡斷，但以怯弱無主之心流蕩于重險之中，“行險以僥幸”，鮮有不“失道”且“沒溺”者也。水之道如此，江南之生與殺，或許亦可做如是觀。正如錢泳說：“水之為利甚廣，而害亦甚廣。蓋治之則為利，不治則為害也。范文正公曰：‘三吳水利，修圍、浚河、置閘，三者缺一不可?！惫湃藦纳罱?jīng)驗中，悟出生殺道理，強化憂患意識，化害為利，轉(zhuǎn)危為安，以儒教道教，激活人本身的道德修行的自覺，“修圍”是死守，“浚河”是疏活，“置閘”是調(diào)控生機，不僅是生產(chǎn)經(jīng)驗，也是啟示語言，昭示的正是江南人的生存智慧。從存在哲學的意義上說，生與殺即欲與無欲的關(guān)系，生即有欲，然欲足以殺生。五代時的蜀僧釋德誠，隱居華亭吳江，終于《船子和尚撥棹歌》 悟道，詩云：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千尺絲綸直下垂”，即明言人的欲望，人的潛意識，隱含極深；“一波才動萬波隨”，不知道何時，欲望與欲望就會發(fā)生一種聯(lián)系，這即是無明與煩惱的來源?！耙轨o水寒魚不食”，就是要棄置、放手，丟開，退到邊緣，得到生命真正的意義，即“滿船空載月明歸”。

四 清 與 濁

《道德經(jīng)》 曰：“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彼星鍧?，雖為濁水，若持之以靜，久之，徐而自清。這種清濁互用、正邪相生的特點在江南學術(shù)及江南人物上均有體現(xiàn)。

就江南學術(shù)而言，義利與王霸是中國哲學史中的兩對重要范疇。自先秦以來，關(guān)于義利王霸之爭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孟子嚴格區(qū)分義與利、王道與霸道。至南宋，永康學派的陳亮則主張“義利雙行、王霸并用”（《龍川集·甲辰答朱元晦書》 ），并為此與朱熹展開一場著名的爭論。一般看來，義與王道為清、為正、為公，利與霸道為濁、為邪、為私，陳亮“道兼王霸，論雜義利”④[ 明 ]孫承恩：《文簡集》卷四十一，“古像贊·陳文毅公亮”，四庫全書本。的觀點有別于傳統(tǒng)儒家，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

就江南人物而言，某些才子型士人即有清濁互用、正邪相生的特點，這在某些歷史重大轉(zhuǎn)折時期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比如錢謙益，作為東林黨領(lǐng)袖人物，自應歸入清流之列，其本人亦以清流自居，慷慨以天下為己任；然而他在崇禎朝曾與溫體仁、周延儒明爭暗斗，最終以失敗而被革職，此難免沾染了濁氣；明亡后，馬士英、阮大鋮等人在南京擁立福王，建立南明政權(quán)，錢謙益依附之而成為禮部尚書，與東林黨人心目中濁流之尤的“閹黨余孽”為伍，較昔日權(quán)力斗爭又濁一分；待清軍兵臨南京城下后，錢謙益居然率諸大臣開城迎降，降清失節(jié)的污名較之“諂事閹黨”更有甚之；至晚年，錢謙益暗中與海上反清復明勢力聯(lián)絡，不但以年邁之身多次親赴金華進行策反活動，還對鄭成功等人的北伐“盡囊以資之”，可謂由濁而返清。錢謙益之外，吳偉業(yè)、楊龍友也體現(xiàn)出這種復雜性。楊龍友最初與馬士英、阮大鋮等“濁流”交往，但最后成為抗清英烈。在時代翻天覆地的巨流下，他最終守住了清正。吳梅村也是如此，崇禎帝曾給予他非同尋常的禮遇，他后來在各種壓力下應詔北上，出仕清廷。兩年后他以奉嗣母之喪為由乞假南歸，不復出仕。死前要求墓碑上只需寫“詩人吳梅村之墓”即可，這也是由濁返清，回歸自我之本分。類似這些人物，皆有卓異的才華與高遠的自期，在時代的大變局之中，或由于人性的脆弱，或出于由主流而轉(zhuǎn)化為邊緣人的不甘，或出于委曲求全的權(quán)宜之計，面對艱難的抉擇時皆曾中道迷失，進退失據(jù)。但由于平素修養(yǎng)畢竟極深，良知始終未泯，故皆能于反思沉淀之后重歸清正。江南人物的復雜性可見一斑。

清濁互用的另一個說法，即正邪兩賦?！都t樓夢》 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作者說：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恰洽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漾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奔媲榉N情癡、逸士高人、奇優(yōu)名倡為一體，《紅樓夢》 中的賈寶玉，即是這樣的清濁互用的人物，其實正是江南文人的特美。

五 容 與 不 容

水之為德，一方面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一方面淵渟岳峙，清標自守，是容與不容的統(tǒng)一。所謂容，就是善于接納并消化、融合各種同質(zhì)異質(zhì)之物，所謂不容，頗似狷介之士的有所不為。一個人可以在包容、寬容與接納的同時而有所不容或不為。前者是對他人的態(tài)度，后者是對自己的標準。該學習、進取、包容之時則海納百川；該守住自己時則淵渟岳峙。

有一首詠梅詩可以概括江南士人的這個特點：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明]高啟《詠梅》 ）

據(jù)說這首詩贏得了古今詠梅第一七律的崇高名聲。其中最美妙的兩句是：“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那樣的唯美，那樣的浪漫，那樣的晶瑩潔白又光彩照人，又遠又近，若拒若迎，若容若斥，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仙風飄飄，又親切如知音相逢的溫暖晤言，細細讀來，這哪里是寫梅花，分明是寫人，寫出了江南讀書人最深的心事，千古以來，自尊、自愛、自貴、自得的人生意境，好一個吳中四子的高啟！

江南文化即兼具以上兩個特點。江南文化之所以有豐富的包容性，地理方面來看，自禹于吳地疏通三江五湖始，江淮之南，吳越之間，表里襟帶，形成一個以太湖為中心、水網(wǎng)密布的廣大區(qū)域，便于相互之間交通往來。至近代，東南沿海也是最早受西學東漸影響的地區(qū)。從歷史上看，吳越文化自先秦以來即與中原文化及楚文化開始了交融滲透。人才吸引方面，除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侵中原導致的被動衣冠南渡之外，江南亦以其環(huán)境之美好富庶不斷吸引四境遠近之人才競相趨之，異地人才的加入不斷為本地文化注入新鮮血液，昌明光大本地文化的同時，使得江南更具魅力，形成人才吸引的良性循環(huán)。

諸多因素使得江南文化具有了海納百川的包容性。比如，北宋時期浙江天臺的全真道士張伯端主張“三教合一”，性命雙修，試圖以道教修煉性命之說融合儒釋道三教，成為北宋內(nèi)丹學的集大成者。再比如，以阮元等人為代表的揚州學派吸收借鑒乾嘉學派之吳學與皖學的成果，貫通群經(jīng)，調(diào)和漢宋，兼顧訓詁與義理，追求經(jīng)學與子、史之學的融匯，并以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開啟了近代學術(shù)之先河。此外，地處長江入海處的海派文化更是一個古今中西文化交流與融合的典型，其文化的開放與寬容有目共睹（熊月之先生多篇文章涉及此話題）。

至于江南文化之淵渟岳峙、狷介自守的特點，上可追溯到吳太伯“三讓天下”的“至德”，近如潘天壽之“人格自圣”①夏中義：《潘天壽詩畫同源于“聽天閣”——兼論其“士人畫”的五個特點》，《文化藝術(shù)研究》 2021年第1期。。讓天下非不愛天下，正以不愿茍得之故。作為江南人文之祖，太伯狷介不茍的品質(zhì)勢必對江南文化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有所不容還體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兩次最大規(guī)模的異族入侵，即宋元易代及明清易代之際，江南人的抵觸情緒與反抗精神也最為強烈，這點在江南人的剛性氣質(zhì)中也曾提及。之所以如此，江南士人既為更高層次的文化所化，則不愿也不甘向文化層次低于本身的異族統(tǒng)治者屈服，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這種強烈的不妥協(xié)情緒，正如水與油之難以相溶。宋遺民鄭思肖畫蘭不畫土，正是這種不相容情緒的形象表達。明清易代之后，清朝統(tǒng)治者頒布“剃發(fā)令”，即使在“留發(fā)不留頭”的恐怖威脅之下，仍引起江南人尤其是江陰、嘉定一帶人民的強烈反抗。

六 執(zhí) 與 不 執(zhí)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水隨物賦形，變動不居，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無成執(zhí)，無常形，后浪先浪，滔滔不已，此為其不執(zhí)。同時，百川到海，萬折必東，不舍晝夜，精進不止，此為其執(zhí)。王夫之《周易大象解》 釋坎卦象辭“水洊至，習坎，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一句曰：

水之“洊至”，不舍晝夜，波流如一，而后水非前水，則用其日新以為有恒者也。德行之常，非必一德，教事之習，非僅一教。有本而出，源源不舍，則德日以盛，教日以深，斯君子用坎之益也。

所謂“用其日新以為有恒”：“日新”者，水之變與不執(zhí)也；“有恒”者，水之不變與執(zhí)也。

江南人物，多有為了信念或操守而不屈不撓、生死以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物，如忠于建文帝，拒不為燕王朱棣草擬即位詔書而被朱棣滅十族的方孝孺；剛直不阿，與閹黨誓死斗爭的東林黨人顧大章，絕食殉明的劉宗周，堅持抗清與拒不仕清的顧炎武與黃宗羲，以至于獄中手寫二十萬字血書與日記的林昭，皆為有恒的“執(zhí)”者。江南人又頗善求新與變通之道。明代中后期，陽明心學影響之下，江南思想異?；钴S，出現(xiàn)了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新潮流。至近代社會，近代革命的源頭全在南方，現(xiàn)代動力之契機，亦在南方。水因流動而趨新，因流動而多元，因流動而自由。1900年，清政府同時向十一國宣戰(zhàn)，為避免戰(zhàn)亂波及長江流域，劉坤一、張之洞、盛宣懷策劃，由上海道臺余聯(lián)沅出面與各國駐滬領(lǐng)事商定“東南互?！笔乱?，稱皇室詔令是義和團脅持下的“矯詔”，最終保護了中國東南半壁免受災禍。此皆為江南之變通與“不執(zhí)”。

執(zhí)與不執(zhí)還有另一層含義。佛法所說的一切萬物都是依種種因緣而生起，人的認識與概念，也無自體，只是分別執(zhí)著妄念，執(zhí)著，就是放不下。佛法自始至終也不過是“破執(zhí)”而已。然而從俗諦的意義上說，只有執(zhí)著，才有精進的生命、真實的信仰、深厚的情感。非常有意思的是，江南杭州的一個著名經(jīng)典，將此一執(zhí)與不執(zhí)合二為一了。這就是“三生石”的故事：

三生石位于杭州天竺寺，傳說唐李源與僧圓觀友善，同游三峽，見婦人引汲，觀曰：“其中孕婦姓王者，是某托身之所?！备s十二年后中秋月夜，相會于杭州天竺寺外。是夕觀果歿，而孕婦產(chǎn)。及期，源赴約，聞牧童歌《竹枝詞》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源因知牧童即圓觀之后身。（[唐]袁郊 《甘澤謠·圓觀》 ）

從釋家的意義上說，和尚圓觀（澤）告訴李源此事，只是讓他相信人生的輪回，相信三世因果，是人生空幻不實的解脫義。

然而，后來產(chǎn)生的真實影響卻是俗諦的。無論是蘇東坡的《僧圓澤傳》 ，張岱的《西湖夢尋·三生石》 ，還是清初古吳墨浪子《西湖佳話·三生石跡》 ，以及《紅樓夢》 中的美好承諾“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受天地精華……雨露滋養(yǎng)……修成個女體”，都是俗諦的：情義貞定、守信敦誼、愛情永恒，都是華夏文化的精義熔凝，儒家的深厚人倫、道家的幽人貞潔、釋家的精誠超俗，共同成為三生石的美好內(nèi)涵，因而，這里的“不執(zhí)”中有“執(zhí)”，成為一種回真向俗的智慧。

七 隔 與 不 隔

這正是江南的美學。水既可以造成“八表成江，平路伊阻”的隔絕，“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又可以因為阻隔而產(chǎn)生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不隔。在中國文學中，“詞”就特別具有水的這種隔和不隔的美。詞中常常提到的“夢”“月”“花”“水”“青草”“書信”“音樂”等，兼有見與不見、尋與不得、愛而不見，又不能忘其所愛的二柄，①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7頁。都是隔與不隔的意象。園林的通阻與虛實、書法的疏密、建筑的開闔、昆曲的明暗、評彈的生澀、古琴的止續(xù)、水墨的黑白，都具有此一種特美。這是中國文化、中國藝術(shù)的特美。

譬如《蒹葭》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边@首詩當然寫的是北方，但其美感，卻在南方繼承為多。《楚辭·九歌》 的《湘君》 與《湘夫人》 ，亦有此種隔絕美學。水橫在男女之間，讓對方可望而不可求。然而這其中的意味是，因隔阻而孤獨，繼而產(chǎn)生求之不得的惆悵與憂郁。中國文化的理想性，具有“水鄉(xiāng)溯洄”式的特點：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是可欲與不可欲的結(jié)合；表明了阻隔、召喚、凝聚、孤獨的非二元化，即張弛有道的空間美學。

現(xiàn)代詩人鄭愁予有一首詩歌，就傳承與續(xù)寫了這樣的江南意味：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錯誤》 ）

那些極具江南特征、富于否定意味的詞：“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小小的寂寞的城”。它是含蓄的、內(nèi)斂的、低調(diào)的，表達了江南的“隔”之美。隔絕、低徊、溫婉、幽草，自憐自愛，這是江南的古典情懷。我們在每一處小小的古鎮(zhèn)，都會隨處觸到這種美。

八 有 與 無

水性若無，水體常有。有無或然，有無相生。有即確定性、現(xiàn)成性，無即非確定性，非現(xiàn)成性。水之隨物賦形與盈虛消長即非現(xiàn)成性，水之淵渟岳峙與萬折必東，即確定性。得失、盈虛、成毀都是相流轉(zhuǎn)相變化的。本條似與第五條求新求變接近，然著重點不同，更在于有無之間的流轉(zhuǎn)變化。

以江南山水美學為例，如果將“有”理解為現(xiàn)實，“無”理解為可能性，則江南山水的美學特質(zhì)是即有即無，于現(xiàn)實中含可能性，向生機、向未來敞開。如畫論中比較南北山水之異：

或雁度寒云，或馬嘶古道，或崇山峻嶺，陡開大陽，曠野平林，煙火攢簇，樵斧耕鋤，隱約在目，是隱遁所居也，在北地則有之。

蝦房蟹舍，或采菱，或捕魚，小舟蕩漾，來往濃陰之下，柳堤花塢，盡在春光駘蕩之中，水鄉(xiāng)人家，桔槔聲起，牛背笛聲，兩兩歸來，此耕田鑿井余風也，在江南則有之。（[清]唐岱《繪事發(fā)微》 ）

分明“盡在春光駘蕩之中”的江南畫意，更能表達生機盎然、有中生無的山水美感，而北方山水則向古、向內(nèi)、向寂，更為封閉于“有”的視域。近人顧實，將此段畫論寫入《中國文學史大綱》 ，認為南北文學的根本不同，也在于南方由于水的流動性，以及水的流動帶來人的流動與交往，帶來城鎮(zhèn)繁榮與商貿(mào)人生，帶來生活與生命的自由狀態(tài)，帶來文學情感與心理的復雜化、精細化，想象力的多樣化，帶來風格、文體與題材的生機勃勃，天然富于變化，不單調(diào)。山水詩、田園詩、駢體文、五七言律詩以及詞曲的成熟，話本小說、昆曲與京劇的發(fā)展，皆明證。

第二個特點是有無或然。即世間而超世間，人神、圣凡界限不分明。以江南水鄉(xiāng)的審美特質(zhì)為例，根據(jù)現(xiàn)代人文地理學對“地方”（Place）與“地景”（Landscape，或景觀）的區(qū)別，前者是“觀者必須置身其中”，“有生活特質(zhì)”的；而后者“是個強烈的視覺觀念，觀者位居地景之外”?！拔覀儾蛔≡诘鼐袄?，我們觀看地景?！睔v代江南書寫，總是富有人間煙火氣息，借水聯(lián)結(jié)虛與實、山水自然與人間都邑。譬如總是有“樓臺”對著“山屏水障”“湖色煙嵐”，“渡頭”關(guān)聯(lián)著城市的潮聲、舟楫與樹林，“橋”接通水域與街市，“由水呈現(xiàn)一體而多層次的空間”，“水鄉(xiāng)”更是長久聚攏了“千家室”“百處樓”。①蕭馳：《詩與它的山河：中國山水美感的生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595頁。水鄉(xiāng)是典型的屬于“地方”，而非“地景”，即不為觀賞而存在。歷代詩文作品中大量有關(guān)江水風景，但不具居住與生活的意味，沒有人的勞作與交往的特點，因而至少不屬于典型的“水鄉(xiāng)”作品。酈道元《水經(jīng)注》 ，明言“水鄉(xiāng)”區(qū)別于水域，后者為“神境”，前者介于神人之間，既得山川自然之靈氣幽韻，又不離世俗人生之柴米油鹽。②《水經(jīng)注》卷十四《漸水》，從“傾澗懷煙，泉溪引霧，吹畦風馨，觸岫延賞”，到“江閱漁商，川交樵隱，故桂棹蘭栧，望景爭途”，從“神明境”到“桐亭樓”“避地鄉(xiāng)”，分明已經(jīng)進入生活與勞作的“水鄉(xiāng)”。蓋江南之水鄉(xiāng)古鎮(zhèn)，非為現(xiàn)代人觀賞游覽而生，有其交通、物流、交易、洗濯、浣衣、避暑、打魚、灌溉以及取用之類實用功能，為鄉(xiāng)人生活所浸潤糾纏而不可須臾缺失之環(huán)境。白樂天詩“泓澄動階砌”，“平池與砌連”，“池分水夾階”，水與砌與階之關(guān)系，即生活世界與自然世界連接之關(guān)系。然江南之水鄉(xiāng)古鎮(zhèn)，雖非為現(xiàn)代人觀賞游覽而生，卻不期然而然具有觀賞意味，因無生有，又若有若無，有無相生，此之謂“有無或然”。正如明人鐘惺所論江南三吳水鄉(xiāng)：“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臺，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無非園者。予游三吳，無日不行園中，而人習于城市村墟，忘其為園?！雹夔娦剩骸睹坊ㄊ洝?，《隱秀軒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49——351頁“忘其為園”，即忘其為美，忘其為景，忘其為佳賞之所在也，所謂真美人不自知其美。藏妙于無，含斂而厚，將學問消融于美，將美消融于日常，將日常消融為技藝，將憂生消融于優(yōu)生，將反抗含藏于市隱，將奔放轉(zhuǎn)化為渟蓄，是亦江南水德至深之義涵。

關(guān)于藝術(shù)史，我有一個大判斷：中國的藝術(shù)史可以用兩大系統(tǒng)來加以簡單概括，一個系統(tǒng)叫作漢唐系統(tǒng)，這是以“有”（專業(yè)、功用）為中心的系統(tǒng)。另一個系統(tǒng)就叫宋元系統(tǒng)，這是以“無”（非專業(yè)、非功用）為中心的系統(tǒng)。漢唐系統(tǒng)和宋元系統(tǒng)的藝術(shù)可謂截然不同：漢唐系統(tǒng)的美術(shù)，大多“畫”在高山、大地、洞穴、宮殿、墓地里，比如著名的敦煌壁畫、山西永樂宮壁畫與龍岡石窟。這些創(chuàng)作者都是職業(yè)化的畫師、工匠，非常專業(yè)，技術(shù)高超（至今不少材料與顏色等都還是一個謎），他們大多是以一代一代的家族技藝方式進行傳承，有極為重要的政治與宗教的功能性；而宋元系統(tǒng)的畫則是畫在絹帛與宣紙上，以手卷為觀賞形式，開創(chuàng)了極為心靈化與學術(shù)化的文人畫傳統(tǒng)。宋元系統(tǒng)繪畫的創(chuàng)作者大多是文人，像蘇東坡、歐陽修等等，他們集詩人、畫家、書法家、學者、官員于一身，不像專業(yè)畫家需要養(yǎng)家糊口，他們完全是業(yè)余精神，余事為藝事，將性情消融于學問，將學問消融于美，將境界轉(zhuǎn)而為技藝，而且有較為豐富的理論、主張、鑒賞，優(yōu)秀的繪畫作品被保留下來，漸漸形成典范，漸漸形塑了歷代藝術(shù)史人心的話語權(quán)。所以說，宋元系統(tǒng)的藝術(shù)在中國歷史上影響深遠，達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歷史高度。而宋元系統(tǒng)的主要背景即是江南?？梢哉f江南藝術(shù)傳統(tǒng)，不僅深深影響了近世中國藝術(shù)史的整個潮流，而且成為中國乃至東亞美感譜系與抒情傳統(tǒng)的主流。這是江南心靈的重大內(nèi)涵，值得深入考察，其中美學上的奧秘即有無相生，有無或然，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無意于藝術(shù)而成就為至高至美的藝術(shù)。

第三個特點即超越性。水鄉(xiāng)有一種水隱之美、一種煙波飄渺之思。如陶宗儀筆下的會波村：

會波村，在松江城北三十里，其西九山并立，若幽人冠帶拱揖狀。一水兼九山南過村外，以入于海，而溝塍畎澮，隱翳竹樹間。春時桃花盛開，雞犬之聲相聞，有武陵風概，隱者停云子居焉。一舟曰水光山色，時放乎中流，或投竿，或彈琴，或呼酒獨酌，或哦詠陶、謝、韋、柳詩，殆將與功名相忘。嘗坐余舟中作茗供，襟抱清曠，不覺度成溪山好一曲，主人即譜入中呂調(diào)，命洞簫吹之，與童子棹歌相答，極鷗波縹緲之思。（[元]陶宗儀《記會波村》 ）

又如臺灣新儒家學者程兆熊，寫過一本《論中國之山水：中國山水與性情之教》 ，提出“盈山川草木間，皆性情之教”的詩學命題。其中頗有形上之思。如第二十五論太湖：

游西湖，要能理解著一種“幽寂”。那象是道之泠泠，透入繁華。

游太湖，要能理解著一種“荒蕪”。那象是道之浩浩，別開光景。②程兆熊：《論中國之山水：中國山水與性情之教》，臺灣：鵝湖出版社，1970年。

這樣的江南水鄉(xiāng)書寫極重要。陶宗儀所謂“縹緲之思”“清曠之抱”，表達的正是高潔、自由、靈性、出世之思，程兆熊的“道之浩浩”與“道之泠泠”，也并不是宗教式的冥想與神秘，而是由湖光而知性情，由有限而知無限，由現(xiàn)象而入形上，即有即無，即世間而超世間。江南的一些重要思想型人物，都有這個特點，如生公說法、頑石點頭、倡“一闡提人皆得成佛”的竺道生，力主“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慧能，發(fā)明功夫與本體融為一體、在日?？梢姷氖率挛镂镏袑崿F(xiàn)不可見的良知的王陽明，以及近現(xiàn)代“從體起用，又攝用歸體”①“從體起用，即本隱以之顯；又攝用歸體，即推見至隱。”隱與顯，即無與有。見馬一?。骸队^象卮言》一，《復性書院講錄》卷六，《馬一浮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90頁。的馬一浮，最終得出天人合一②錢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 ，《新亞月刊》 1990年12月號。真諦的錢穆，甚至臨終絕筆為“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弘一法師，都是此一傳統(tǒng)的江南賢哲。

小 結(jié)

綜上所述，水德江南可作以下簡單小結(jié)：

一、具體的抽象性。水是直觀的，德是抽象的，“江南水德”，是一種具體的抽象。即由現(xiàn)象（水與人與文）上升到抽象（德），又由抽象上升到具體（江南水德），返回具體，又不同于個別與感性的具體，成為一種普遍性的理論話語，也是綜合性、整體性、開放性的理論話語。具體的抽象大有可為，可以為中國知識體系與價值體系的本土美感，拓展新的學術(shù)進路。

二、在地性。江南之水德，乃江南特定地域要素與人地關(guān)系長期互動過程中，生態(tài)、生產(chǎn)、生活以及生命哲學意義上的文化結(jié)晶。

三、非二元性。剛?cè)帷⑸鷼?、清濁、容與不容等七項，皆既有區(qū)分，又有互含，尤其是其中的互為體用關(guān)系，才能探入江南精神深義。

四、非體系化。剛?cè)?、生殺、清濁、容與不容等七項二元辯證關(guān)系，之間并無層次主從邏輯之分，相反，彼此照應，或有重疊，詳略不一，以多維、散點、全幅的方式，流動地深化江南精神的現(xiàn)代觀照。

五、文史互用、道藝融合。江南文化詩學力圖一改范疇與理論單一的強勢，擴大美感資源，將文學、語文、歷史、人物、哲學、藝術(shù)、宗教以及地志水文等材料熔為一爐，盡可能不以抽象的西化知識形態(tài)把握江南。

六、古今貫通?！敖稀辈皇遣┪镳^里的化石文物，不是古籍里塵封的故紙，不是電子書中的數(shù)據(jù)，更不是時尚與商家的泡沫，而是活生生的文化生命，是我們身邊的一草一木。要將江南學問、江南文章，化而為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可以體認、百姓日用而不知的道理、詩意與性情。

如何從江南論述中，提煉為一種理論話語，這是近年來學術(shù)界的一個新努力。然太多的描述完全借助于社會科學、哲學或現(xiàn)代文化學的話語方式，而不顧中國文哲之學的舊傳統(tǒng)。五四以來，在西方文明強勢的傳播與持久大規(guī)模的改造之下，在現(xiàn)代白話文主持支配全部寫作的重大文化轉(zhuǎn)型之后，體現(xiàn)中國本身文脈、文章、文論、文心，以古典中文為概念命題形式的論說，幾乎全部從理論書寫中消失。然而，具體的抽象、非二元式、富于感性、經(jīng)驗主義與文史融合、道藝融合的中國文論書寫方式，仍有其不可完全替代的重要價值。一個重新審視、重新復蘇古典中文理論寫作、重新建立中國美感、中國語文與歷史特征的后五四時代正在來臨。本文之所以將江南作為一種文化詩學，從中提煉“江南水德”，以意象式、非二元式的書寫，來建構(gòu)一種內(nèi)在于歷史經(jīng)驗與在地意涵的詩學，無非是理論文體上的一種新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