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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愛人

2021-04-16 11:14雙雪濤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3期
關鍵詞:霍光百川

豫讓當年“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在今天則被演繹為“刺客+愛人”的故事。豫讓留下的那把青銅寶劍,在兩千多年后又引發(fā)新的恩怨仇殺。從英雄到罪犯,兩千多年里寶劍經了多少人手,善惡輪回了幾遭?

太陽出來了,李頁還沒有睡著。他倚在床上,十分驚詫。夢里的人他已多年未見,可她似乎比當年還要鮮活。他試著用自己的嘴輕輕說出這個名字:姜丹,姜……丹。他已經十幾年沒有說過這兩字,說起它們的時候就像口中進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姜丹是他的女朋友,前女友。他們談了六年戀愛,分手,之后再沒聯(lián)系過,就像一場雨突然停了,太陽出來,很快地上也干爽了。當時李頁愛上了別人,準確地說,是和別人上了床,那個女孩他見過兩次,第三次就去開了房,他沒有猶豫,做了幾次愛從床上醒來之后,也沒有后悔。他熾熱地愛上了那個女人,她的吸引力對于他來說完全是動物性的,因為其徹底,所以也變成了某種精神性的東西。他們兩個交往了大概一年的時間,那幾乎是李頁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年,既墮落,又充實,床上功夫突飛猛進,剔除了庸俗的事業(yè)心。一年后,女人開始和別人約會,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幾乎死去,全仗了母親的陪伴才活下來。

李頁的母親是個會計,退休之后還在幫別人代賬。他生病之后,母親就來了北京,睡在他出租屋的沙發(fā)上,晚上對他嚴防死守,白天還要做賬。當時他已幾乎失去人的基本情感,也喪失了很多記憶,但是奇怪的是,幼兒時的記憶卻時不時地浮現出來,那些最初的黏稠的記憶。他想起在他四歲的時候,腰部生了一個巨大的癤子,核桃那么大,棗那么紅,母親燒了一鍋熱水,把熱手巾丟進去,用筷子挑出來,稍微晾一晾就敷在他的癤子上。他疼得死去活來,母親用手錘擊他的臉,那兇猛的肉拳頭,打得他幾乎暈過去。突然一聲巨響,他確信他聽見了那個聲音,就像西瓜,熟透的西瓜,誰的手指輕輕一點,西瓜就炸開了一道裂紋。他的癤子爆開了,膿血噴濺在白色的手巾上。他感覺到巨大的快感和透支的空虛,像是有人從他的身體里抽走了簽子,他的其他部分于是散落在地。他睡去了,感覺自己還在流淌著,但是同時也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母親睡在出租屋的沙發(fā)上,已經老了,身體散發(fā)著老人微弱的臭味,因為北京的酷暑而頻繁翻著身子,這完全陌生的生活因為母親的身體而與過去的一切都產生了關聯(lián),就像新書里一片古老的葉子。我挺過來了,他對自己說。他發(fā)現自己在出汗,汗水順著他的腳趾縫流到地板上。我活下來了,他的腦中泛起這個聲音,沒有過多的喜悅,他丟失了那個能夠殺死他的東西,仿佛一個人爬過一座陡山,扔掉了最可寶貴的行囊,面前還有漫長的道路等著他。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繼續(xù)睡。一周之后,母親回了老家,他每年除夕都會回去一次。

母親一直對他十分嚴厲。他在小學時便顯露出繪畫的天賦,初中時已在S市出名,許多學畫的孩子家里都有他的照片,報紙上剪下的。可是他覺得自己生不如死,母親折磨他,認為他的天賦繼承自她而不是在工廠負責板報的父親,因為她的算盤打得極好,手巧。她經常痛毆他,要他畫得更好,狹小的家里堆滿了他用廢的畫筆,墻角放著一根竹棍。后來他想通了,只有畫出去,考到北京去,才可以逃脫這無止無休的少年時期。他做到了,然后失去了對繪畫的所有興趣。寂滅,他當時想到了這個詞,與姜丹分手也是那個時期,過去的一切都喪失了活力,想要繼續(xù)生活下去,就要找到新的樂趣。他后來稍感寬慰,因為他與姜丹分手時,姜丹還是處女。他曾發(fā)動過幾次猛攻,都沒有得手,最激烈的一次是在他的家里,兩人幾乎廝打起來。姜丹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血馬上流出來,滴到床單上。李頁說,你瘋了?姜丹喘著氣說,我爸死了。李頁說,什么意思?姜丹說,我爸死了。李頁說,那不是幾年前的事嗎?和現在有什么關系?姜丹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有關系,你娶我,然后保護我,我就給你。李頁說,我年齡沒到啊,把手拿開。姜丹說,我知道,那就等著,快把衣服穿上,你媽馬上回來了。

現在他是一個平面攝影師,在圈子里享有不錯的口碑,收入和名聲都不錯,他唯一的問題是過于嚴苛,有輕微的暴力傾向。曾經有一次,他把一臺嶄新的哈蘇X1D照相機扔到了墻上,摔成了廢鐵。還有一次,他踢了一個模特的屁股。模特的屁股很小巧,他的大腳踢上去,模特馬上撲倒,頭磕在燈架子上流了血。那是一個相當有名氣的女人,第二天就給他發(fā)了律師函,過了幾天,又把律師函撤銷了。

這天的上午十點,他應邀給一個新人女演員拍照。當他在調試機器時,女演員到了,被經紀人帶過來跟他打招呼。在這之前他已經拿到了這個女孩的照片,對她的面部和形體做了一些研究,為她挑選了一種光,這種光打在她的臉頰上,會使她像一個女法老。他回過身,發(fā)現來的女孩是另一個,他嚇了一跳,相機差點掉在地上。女孩長得很像姜丹,相似度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他的腦海里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姜丹這個人的樣貌和名字,眼前這個人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提醒,只能又想起來。仔細看當然會發(fā)現諸多不同,因為姜丹是一個普通人,而女孩兒是一個依靠相貌謀生的演員,要比姜丹美得多。概括來說,姜丹長得更像男人,女孩長得更像女人,不是因為某一個五官的差異,而是每一個五官都有微小的差別,就像用兩種鉛筆畫的素描。兩人的主要相似之處是一種神情,具體內容是什么,很難描述。另一點差別,不能算差別,而是時間的客觀性決定的,女孩像高中時的姜丹,姜丹現在應該已經三十六歲,跟他一樣大。女孩三十歲,不算太年輕,但是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女孩說,李老師好,今天換我了,原來那個女孩臨時接了個廣告。李頁說,你好。女孩右邊眉毛的上面起了一個疙瘩,一個紅紅的青春痘。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摸著,說,我這兩天沒睡好,昨天又吃了火鍋,昨天上午還沒有的。李頁說,沒關系的,一會兒化妝師可以幫你蓋一下。你不要擠它。女孩把手放下來說,我叫馬久久,原名叫馬曉童,公司讓我改個名,說馬曉童太像九十年代的藝人。我說就叫馬久久吧,九九歸一,長長久久,還騎著馬。昨天剛把這個名字定下來,就起了一個痘痘,你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樣?李頁說,我覺得不錯,就是有點像那個拉大提琴的。馬久久說,什么拉大提琴的?李頁說,有個拉大提琴的,很出名,叫馬友友。馬久久回頭問經紀人,有這個人嗎?經紀人說,有。馬久久說,那你昨天怎么不跟我說?你是豬嗎?經紀人說,昨天沒想到,李老師一說我才想起來。馬久久回過頭對李頁說,其實我原來也不叫馬曉童,馬曉童是我上表演夜校的時候改的,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是馬小千。我的身份證呢?給李老師看一下。李頁說,不用看,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馬久久說,不會讓人想起來打牌作弊嗎?李頁說,不會。馬久久說,那就改回去,叫馬小千。李頁說,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們還是要好好研究,改來改去會讓觀眾疑惑。馬小千說,不疑惑,我還沒有觀眾,就叫馬小千了,你好,我是馬小千,請多關照。李頁也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李頁,今天要辛苦你。

這一天的拍照很順利,李頁沒有發(fā)火,他拍得很高興。攝影者和被拍者的關系有時候像舞伴,兩個頂級的舞者也不一定能成為好的搭檔,搞不好會因為都要顯本領而把對方絆倒;過于默契也不好,會像老人之間的交誼舞,好像隨時兩人就要粘連。最好的關系是,既要有對抗、挑釁甚至抗拒,又要有心意相通的一剎那,前者再漫長、后者再短暫都沒有關系,只要在前者不停做功的累積下,后者乍現,然后抓到,就算是一切都沒有白費。馬小千很有性格,李頁拍了一會兒就發(fā)現了,她默默無聞,但是相當自信,對自己的身體和臉型非常了解。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明白,拍照不是為了拍得美,而是把她內心里的某個部分形塑出來,這個部分不一定總是好的,但是她接受這一點,雖然她在拍照過程中很少說話,跟拍照之前的寒暄相比,工作的時候她非常沉默,但是李頁知道她知道。

差不多傍晚五點,天光依然大亮,酷熱還未散去,兩個人的工作已經做完了。馬小千卸了妝,走過來對李頁說,你今天拍得挺好。李頁說,是嗎?馬小千說,別裝傻好嗎?李頁說,是,我也覺得今天拍得不錯。馬小千說,這是我第一次拍雜志,雖然不是封面,但是我很開心。多虧那個傻逼接了廣告,洗衣液的,謝謝洗衣液。李頁說,我得走了,晚上我約了人吃飯,希望有機會再合作。馬小千掏出手機說,交個朋友吧,你掃我,不一定哪天我就不當演員了,不過交個朋友吧,不是因為別的,你挺虛偽的,但是你長得像我表哥。李頁嚇了一跳,馬小千接著說,我哥是個弱智,不是逗你,是真的。你倆長得挺像。說完她自己笑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即將走出攝影棚時,她回頭大聲說,我沒有表哥,別做偽君子行嗎?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李頁晚上確實有飯局,但是并不像他說的那么緊迫。他大概提前了一個小時來到飯店,自己一個人喝茶。下午的經歷很有意思,一個有趣的拍攝對象,他靜下心來回憶,這樣的女孩并不是第一個,有些人就是用這種略微失禮的方式引起你的注意。你生了她的氣,又因為她的年輕貌美原諒了她,因此你就記住了她,這是一個平淡工作里一個故事性的隆起。喝了幾杯茶之后,李頁心想,確實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幾年前有個女孩,也是如此,兩人還約會了幾次,之后他感到無聊,就像是樹葉覆蓋在水面,很有美感,風一吹,樹葉散開,水是臭的。只不過這個馬小千長得像他的前女友罷了,要說像也沒那么像,說不出哪里像的一種像,也許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引起了他的回憶,也許是一種非常主觀的認知,一個人如果一直盯著瓷磚看,也能看出一個人形來,揉揉眼睛,人形就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一起吃飯的人來了,這人叫宋百川,是一個無業(yè)的中年人,確切地說,是一個潦倒的中年人。他曾經是一個收藏家,據說還有不少工廠,后來因為酗酒,門牙脫落下來,廠子荒廢了,被人侵占或者倒閉了。從某一天起他開始四處贈送自己的收藏,開始是送給身邊的朋友,后來送給家里的保潔阿姨,阿姨辭職之后,他把一個明朝的鼻煙壺送給了園區(qū)里的一個房產中介。李頁之所以跟他成為朋友,是因為在李頁剛從美院畢業(yè)的時候,宋百川買了他大學時期的一幅畫,當時給了他不小的一筆錢,這筆錢使他在北京熬了下來,直到把畫畫放棄了。李頁一直很感激他,他潦倒之后,李頁隔三岔五就約他出來,陪他喝一點酒,兩人話題不多,但是每次都到天亮。在他送東西那陣,他送給過李頁一個五代的佛頭。宋百川很隨意地告訴他,這佛頭會變臉,別看現在是紅的,像是喝多了,其實臉的顏色有好幾層,隨著時間褪變,里面的顏色就會露出來,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層油彩。這是意外收獲,李頁很喜歡這個佛頭,他給它換了一個更好的木托,把它放在書房里,每天都能看見。他知道也許等他死了,紅臉佛的臉可能還不會變色,或者宋百川根本就是胡扯,但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個可能。

宋百川總背著一把古劍,穿著布鞋,嘴唇向里凹陷。劍沒有劍鞘,用一個木匣子裝著,外面再套一個特制的皮袋,背在后背。這可能是他唯一沒有送出去的藏品,無論什么時候見他,他都背在身上,吃飯時摘下來放在桌子上,困時還會枕著它睡覺。李頁有幾次提出看看,宋百川都拒絕了。這東西就像戀人的裸體一樣,別人看不得。他說。但是他說這是戰(zhàn)國豫讓的劍,行刺未果,流落民間,后來屬于他一個朋友,現在與他永不可分離了。

宋百川遲到了五分鐘,到了之后他把劍套放在桌子上,給自己點了杯威士忌。他看上去半個月沒洗澡了,手和臉都是黑的,比之前更瘦。你的佛頭怎么樣了?他喝下一口酒問。李頁說,還那樣,沒變化。宋百川說,不急。他的左手少了小拇指,第一次見他李頁就注意到了,每當他喝到一定程度,就會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磨蹭小拇指的斷處,好像給臺球桿上槍粉。宋百川兀自喝著,好久沒有說話,李頁自己喝著啤酒,馬小千的臉偶爾在腦海里閃過。今天的宋百川雖然臉上還帶著酗酒者的浮腫,看上去卻格外的精神,雙眼發(fā)亮。突然他說,我今天有事托你。李頁說,你說。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劍匣說,這劍我準備送你。李頁說,別開玩笑,加點冰塊。宋百川說,我已把房子賣了,錢我送了人,這世上我什么也不剩了。李頁說,只要你想,你很快就可以振作起來。宋百川說,這劍我背了十幾年,后背起了膙子,我以為它會陪著我直到結束,我最近想了想,似乎不用非得如此。李頁說,那你住哪兒?他說,不用擔心,我還有個院子,我就是從那兒走出來的,現在準備回去,劍你愿意留著還是賣了都可以,全由你做主。我今天看你的臉,覺得你好像愛上了誰。李頁說,沒有。宋百川說,我記得當年你愛上了一個人,得了抑郁癥,畫的手藝也丟了,今天如何?李頁說,今天的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宋百川說,如果你去找人,把劍背著,會有好運氣,我是個例外,不足為訓。李頁說,我確實不能要,太貴重了。你應該送到博物館去。宋百川擺手說,這劍的真假沒有找人鑒定過,如果你覺得壓力大,就當它是假的好了。我一直覺得你是了解我的,別人都勸我戒酒,你陪我喝酒,也不打聽我的事,多謝,我現在感覺很好,很好。說完宋百川站起來,李頁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了。

晚上李頁背著劍回到家,心想今天出了兩件咄咄怪事。

當天晚上,李頁就夢見了姜丹。姜丹還是高中時的模樣,短發(fā),平胸,來他家做客,李頁的母親很喜歡姜丹,覺得姜丹雖然脾氣有時候有點直,但是本質極好,而且深深地愛著李頁,對李頁的一切都非常上心。兩人親熱地說著話,母親給姜丹切了一塊西瓜,姜丹大口吃著,西瓜籽粘在了嘴唇上面還不自知,李頁把她嘲笑了一番。這非常接近真實的記憶,本來母親是反對他高中談戀愛的,但是見了姜丹之后改變了看法,這是極為罕見的情況,母親一直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難以說服,難以感動。她見了姜丹兩次之后,就對姜丹產生了很深厚的感情,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愛,似乎提前多年就進入了婆婆的狀態(tài),每到周末就催促李頁請姜丹來家里吃飯。這讓李頁很不舒適,他還沒想好,兩個女人似乎已經想好了。第一幕的夢突然結束了,第二幕開場就是姜丹的一張臉,兩滴清晰而干凈的眼淚掛在她的臉上。這張臉占滿了他所有的視域,沒有對話,沒有聲音,但是姜丹的眼睛肯定是看著他的。他張嘴想為自己辯解,卻發(fā)不出聲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里拿著照相機,是另一個女人給的,他是一個窮小子,根本買不起相機。相機里存有成千上萬個女孩的照片,他占有她們很久了。那個女人的名字就在嘴邊,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他舉起相機給姜丹拍照,閃光燈一閃,姜丹的臉就不見了,他也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沒有相機,但是攥成了一個拳頭。他心潮起伏,一動不動,生怕剛才眼前的一切消失了。那么清晰,真是幸福,好像他們兩個還在一起,只是鬧了別扭,只要他收回他絕情的話語,姜丹就會回到他的身邊,周末繼續(xù)來他家吃飯。李頁忽然憎恨起自己,他走了一大圈遠路,得到的卻不如原來的好。他緩緩攤開手掌,對自己說,你快四十歲了,你就是一條瞎了眼的公狗,現在你該怎么辦呢?

第二天他沒有外出,在家里的設備上處理前一天拍攝的照片。他沒有睡好,情緒不佳,不過他總能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完成工作。不出所料,馬小千的這一組照片非常好,即使化妝師不是十分認真,時間也稍顯緊張,拿到的東西還是有很高的質量。幾乎不用怎么修飾,馬小千的特點就是不修飾,也許這是一種更高級的修飾,果真如此的話,她更加前途無量。自從放棄畫畫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又畫了一幅好畫的感覺,這種感覺既新鮮,又苦澀。中午的時候他跟雜志的編輯通了電話,認為馬小千應該獲得更多的版面,對方顯然對此不屑一顧,又礙于李頁的面子不好直接回絕,就把話題岔開去說別的事情,說她的老家最近李子豐收,要給李頁寄一點。李頁說,我不需要李子,我也不是要捧這個女孩,是好東西就應該放在好的位置,如果你們頁碼已經定死,就把她的位置往前挪挪。對方說,李老師,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她遇見您是運氣好,只要您想著她,她未來一定會有很多機會,但是我有話直說,我不喜歡這個人,我之前跟她打過交道,她是個破鞋,這點你不用懷疑我,也沒什么大不了,我們主編睡過她,要不然她也不可能搶到這個機會。但是我覺得她是個品質敗壞的破鞋,為了往上爬,她可以當狗,這不是什么比喻,是真實情況,一旦她得手,她就把別人當狗,我是女人,對女人看得更清楚。因為我們合作了好些年,是朋友,你這樣的要求是第一次,我才提醒您,有些人看著嬌艷欲滴,其實有劇毒,睡她可以,不要幫她。您還是原來那個地址吧,我把李子寄給您。李頁放下電話,感到十分沮喪,不是因為對方拒絕了他的建議,而是他感覺到對方說的似乎是實情,在廣闊的外部世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信息。他只是一個技術工人,永遠在狀況之外,一旦越過了自己的專業(yè)界限,就會發(fā)現自己是個傻子,這種感覺實在不好。真的不高明啊,他對斜前方的變臉佛說,變臉佛面帶微笑,不置可否。大概半小時之后,主編來了電話,說看了他拍的照片,非常震驚,實在太好,他覺得應該可以破例將其放在封面上。問問李頁什么意見。李頁說,我沒想法,你決定吧。他關了電腦,穿上鞋子準備出去散步,站在穿衣鏡前,他發(fā)現自己的胡子又白了兩根,你真的不高明,他又在心里說了一遍,想在腦海里把馬小千去掉,可是馬小千說過的話,每一句似乎這時候都違抗他的意愿,一個一個跳出來。不要做偽君子啊,這句尤為突出。小區(qū)里都是盛開的花和翠綠的樹,他坐在一條長椅上,看著一個孕婦推著嬰兒車從他面前走過,車里的孩子因為強光瞇縫著眼睛,手里玩著一只小海馬。他下定了決心:如果再夢見一次姜丹,我就去找她,看看她過得怎么樣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看看她過得怎么樣。

距李頁所住的小區(qū)二十七公里,有另一個小區(qū),遠比李頁的小區(qū)破舊,可是租金并不便宜,房價可能還要更貴一點,原因是這是一片學區(qū)房,姜丹就住在這里,帶著她六歲的兒子。她的兒子名叫褚旭,極為聰明,性格霸道,姜丹為此十分頭疼,不過她也明白,既然家庭里沒有父親,孩子的性格強硬點總比軟弱好,至少不受欺負,不會讓她內疚。姜丹的前夫和她是半個同行,他是證券法的律師,她是法理學副教授,本來他們是大學里的同事,后來他把工作辭掉,去律所工作,薪水大增,在家里的時間驟減。姜丹對此是接受的,在北京生活,有錢和沒錢簡直是天差地別,何況又有了孩子。一年半之后,丈夫提出離婚,孩子和存款都給她,他凈身出戶,去跟別人結婚。姜丹沒有問那個女人是什么樣的人,也沒有問他們是什么時候開始,又什么時候走到了這么實質性的地步。既然她一直沒有發(fā)現,她覺得自己也沒有必要問。她相信以丈夫的智力,他應該很早就開始部署,在外面存了一些錢,甚至已經有了房子、車、定期的出國旅游。一個新的完整的家庭配備已經形成,他就在兩個家庭之間面不改色地生活,直到另一個家接近完全成熟,他這條魚就要跳到另一個魚缸里去,把她擱淺在原處。姜丹迅速心算了一下存款余額和孩子成長所需花銷,她自己平時沒什么花費,她不怎么化妝,也沒有買包的愛好。她有一輛斯巴魯四驅的吉普車,是她結婚之前買的,因為她幸運地抽到了名額,自己出了一半的錢,父母拿了一半。現在住的房子租金不菲,因為在海淀的中心,離她的大學近,孩子將來上大學的附小也方便,這筆錢一直是她先生付的。她完全沒有買房子的想法,因為那實在不在她的能力范圍。褚旭在上一些興趣班,有網球、繪畫、游泳、國際象棋,都不便宜,效果也都不錯,他精力充沛,敏于學習,如果因為錢的關系給他切斷,對他不公平。姜丹說,你走吧,每年給我三十五萬。丈夫說,就這樣?我確實很抱歉,人家把柄在手,我已回不了頭了。姜丹說,每年給我三十五萬吧。丈夫說,我每年給你四十萬,從離婚那天開始算。姜丹說,好,我準備去上課了,我這兩天帶孩子住賓館,你把你的所有東西運走。如果有東西找不到,你給我發(fā)微信,你有幾件衣服在門口的干洗店,你自己去取,報我的電話號碼就行。姜丹說完走出門去。在去民政局辦理離婚的當天,兩人又見了一次,說了幾句話,關于協(xié)議的細節(jié)。之后每個月她把孩子送到他的車上,他帶出去玩兩天,但是她就不再跟他說話了,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回答。

辦完離婚手續(xù)三個月后,一天晚上,褚旭惹了事。褚旭馬上就要上小學了,于是就上了學前班,學前班頗多束縛,褚旭很不適應,過去在小區(qū)里,年齡相仿的孩子都聽他的,大家一起騎車、槍戰(zhàn),褚旭都是頭領,制定規(guī)則的人。哪里是終點線,哪里是掩體,每人幾發(fā)子彈,都是他說了算。在學前班,每一秒鐘都在老師的注視之下,孩子們都聽老師的,褚旭感覺很失落。那天下午,趁老師出去接電話的當兒,他就把一個比他小兩個月的男孩狠狠揍了一頓。兇器是他爸送給他的鐵質文具盒,他用文具盒猛擊那個男孩的臉頰,把對方一顆已經松動的智齒打掉了,血流了滿地。起因是他邀請男孩陪他上廁所,男孩說馬上就上課了,遲到老師會批評。褚旭說,那你有尿嗎?男孩說,尿是有的,可以憋住。褚旭說,有尿就趕緊尿啊,快去快回。男孩說,來不及了,我可以憋住。褚旭忽然急了,覺得對方溫順到自我摧殘的地步,他看不下去。他抄起文具盒向對方臉上打去,對方掩面而逃,他追上騎在男孩身上猛打。最后血流了出來,尿也流了出來。事情當然不小,姜丹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學前班的老師就打她的手機,因為靜音她沒有聽到,課間的時候她發(fā)現有五十幾個未接來電,就知道大事不好。趕到學校時,對方的家長已經到了,孩子也已從醫(yī)院回來了,多虧那顆牙已經松了,幾天之內就會自然脫落,褚旭的襲擊只是加速了這個過程,沒有形成實質的傷害。但是此事性質的惡劣程度并不能因此減弱。男孩的家長和她住一個小區(qū),是一對教師,兩人涵養(yǎng)不錯,這是姜丹的又一幸運。即便如此,男孩的媽媽還是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其中一句是:如果孩子有暴力傾向,就應該趕緊去找大夫治,不能混到正常孩子堆里,狼入羊群,今天是這只羊被咬了一口,明天就可能是另一只。自己的孩子被比喻成狼,姜丹的羞惱已經到了腦門,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而且對方對于傷人性質的判定,也符合刑法的精神。姜丹誠懇地道了歉,也提出給對方微信轉賬賠償,對方沒有接受,最后倒是被打的男孩解了圍,說他一直喜歡褚旭,兩人還是朋友,希望褚旭不要因此以后就不跟他玩了,他憋尿確實是一絕,褚旭不了解而已。褚旭也說了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心路歷程,保證以后還跟對方玩。兩個孩子拉了拉手,此事算是過去了。

回到家里,姜丹把褚旭關到了洗手間。她不會打人,甚至都不會罵人。對孩子最大的懲罰手段,就是關洗手間。褚旭毫無怨言,沒有掙扎,進去之后還自己把門鎖上了。姜丹從超市買了幾罐啤酒,坐在餐桌前面喝起來。她幾乎從不喝酒,婚禮的時候喝過一點,碩士畢業(yè)、博士畢業(yè)喝過一點,今天她無論如何也要喝一點。喝了五罐燕京啤酒,姜丹覺得跟沒喝一樣,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她伸手一摸,發(fā)現不知什么時候眼淚流了下來,好像身體里有另一個自己在哭泣,而她無法感覺到。又喝了幾罐,她找到了那個人,那個人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憤怒,太多的對未來的擔憂,她的一雙手抓住自己兩只胳膊的外側,指甲都嵌進肉里,無聲地大哭起來。又喝下兩罐,她平靜了不少,趁自己還沒有完全喝多,她把褚旭放了出來,褚旭在洗手間并沒閑著,他給自己洗了個澡,頭發(fā)濕漉漉,看上去嶄新嶄新的。褚旭說,媽媽,你睡一會兒吧。姜丹說,你餓嗎?褚旭說,我不餓,我回房間做作業(yè)了。姜丹說,好。褚旭說,媽媽,我剛生出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你還是爸爸?我過去是記得的,剛才我仔細想了想,好像又給忘了。我記得我在游泳,突然就見到了光。姜丹說,是我,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正好看著你,你就看見了我。褚旭說,好的,這樣就對了。說完他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沒再發(fā)出聲音。

姜丹覺得胃不舒服,到洗手間吐了一陣,吐到整個人都要變成胃收縮起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抻長。她的腦袋清醒異常,聽覺比平時還要靈敏,她聽見褚旭在他的房間玩著魔方,發(fā)出咔咔咔的脆響,聽到窗外駛進小區(qū)地下車庫的汽車的喇叭聲,但是四肢不聽使喚。她知道自己今晚沒法做飯了,不過好在再過一小時阿姨會來。阿姨做飯褚旭不愛吃,因為阿姨有一套養(yǎng)生哲學,做飯老是不愛放鹽,而且改不掉用勺子從鍋里盛湯品嘗的毛病。如果她睡著了,阿姨至少可以幫褚旭點外賣。阿姨是她的老鄉(xiāng),也是東北人,比她大十歲,來北京已經十五年。十五年真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十五年就像是一頁紙,一下就翻過去了,十五年的時間絕對是不短的,十五年就像是一條胡同,走著走著一拐彎,就在了身后。誰把無邊無際的時間切割成了無數的十五年呢?誰在用十五年計數?遠處似乎傳來雷聲,要下雨了嗎?還是保姆在敲門?有那么一個夜晚,她曾經在雨里走著,沒有打傘,北京的雨比S市沉,噼里啪啦地砸在她頭頂,她就沿著一條闊路走著,那條路她不知道名字,那時候她已來到北京三年,但是還是哪兒也不認識。她怎么這么傻啊,在大雨里走,像是言情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她忽然記起了一個人,她很奇怪這時候為什么想起了他,不是褚旭的父親,不是自己的父親。她已經太久沒有想起他,好像這個人在她生命里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或者是因為她在某一個時刻奮力一扔,便把這個名字扔下了山崖云海。

沒錯,她是因為李頁才來到北京的,她的成績本來可以保送到武漢大學法學系的,因為李頁要來北京學畫,她放棄了保送的名額,去參加高考,考取了北京的大學。大三那年,導師讓她讀研究生,她拒絕了,她想先去律所工作,這樣兩人的生活還能有些保障,李頁肯定是沒有什么賺錢能力的,他在大學期間沒有認真畫畫,要么在寢室蒙頭大睡,要么去圖書館看看書,偶爾畫一幅,同學們都嘖嘖贊嘆,他之后的半年又一幅不畫了。她懷疑李頁無法畢業(yè),那樣的話總得有人養(yǎng)他。他與母親的關系很差,放暑假也不回家,管家里要錢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偷偷坐著公交車去看了一些房子,大多在近郊,她這幾年拿了一些獎學金,如果去律所實習,前面幾個月應該可以撐下來。如果住在一起而沒有結婚,李頁的性欲怎么解決?她也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那就結婚吧,她暗自有了決定,只要李頁提出來,她就同意。她不是因為李頁的才華而愛他,但她相信李頁的才華,這幾年只是逆反情緒占了上風,就像一只氣球脫離了一雙手,向天空飛去,搖搖蕩蕩很自在,但是沒可能飛到外太空的,總要爆炸,變成一塊膠皮落下來。她相信只要他回到畫板前,認識到這是他唯一的命運,他就可以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即使沒有拿到畢業(yè)證也沒關系,這是這個行當的優(yōu)點,雖然她對北京的藝術圈子毫無了解,連一個人怎么把畫賣出去都不知道。

在她大三那年臨近暑假的一天,兩人相約去頤和園游玩,李頁看上去疲憊異常,心不在焉,天氣酷熱無比,她從小販那兒拿了一頂草帽戴在頭上,小販舉起了一柄小鏡子,她從里頭看到自己,覺得自己很好笑,一頂帽子就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李頁搶著付了錢,她挺高興,李頁總是這樣,無論再窮,只要兜里還有一點錢,就絕不會讓她花錢。兩人走過十七孔橋,李頁落后了幾步,她回頭看,李頁被曬得睜不開眼,T恤衫從胸心處濕了一大塊,好像正有什么東西從他的身體里流出來,她忽然后悔當時光顧著照鏡子沒給他也買一頂。他大走了幾步,走到她旁邊,說,我想出趟門。她說,去哪兒?去寫生?他說,算了,不去了。她說,想去就去吧。他說,算了。他往前走,速度之快,像后面有人追他,突然他停下來,轉頭說,姜丹,我愛上別人了。她感到天氣涼了,汗都退回到毛孔里,皮膚一下子干爽得像新買的涼席。李頁說,我和她睡了,我以后就和她在一塊兒了,我的決心已下,你說什么也無法更改了。姜丹注視了他一會兒,他還是過去那個人,沒有因為這幾句話一下變成了另外一個,她還是愛他,她為自己感到難過,她想說幾句話勸他一下,張嘴時發(fā)現發(fā)不出聲音,從喉嚨里流出一些干巴巴的氣體,周圍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剛才還有鳥叫,有蟬鳴,有樹葉沙沙的聲音,現在全都不見了。李頁說,我回了,再見。他的語速比平時快了兩倍,在她的耳膜里變得十分尖利。李頁往前邁了兩步,擁抱了她,像要逮捕她一樣把她的全身跟自己貼在一起,她的身體像紙片一樣輕,雙腳都離開了地面。他突然松開了手,轉身撒腿就跑,他一直不擅運動,跑起來的姿勢十分難看,后腳跟不自然地一下下撩起來,她忽然想笑,但是他速度不慢,一會兒就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

傍晚下起了雨,她在雨中走回了學校,中途草帽丟了。在兩個室友的注視下,她爬向自己的床鋪,用夏被蓋上濕透的身體,馬上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還是黑夜,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她閉上眼睛又睡著了。她生了一場大病,找不到病原體的病毒性感冒,之后演變成支氣管炎,再之后又在肺部發(fā)現了積水,住進了校醫(yī)院??祻椭?,她的體重從九十七斤下降到八十五斤,臉上的幾顆青春痘完全干癟脫落。她走到導師的辦公室報名考研,七年之后她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從博士畢業(yè)留校任教,體重一直在九十斤以下。

這些并不遙遠的記憶竟變得十分遙遠,甚至比兒時的記憶還要遙遠。姜丹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的父親曾見過李頁兩面,一次是跟她一塊兒,李頁來家里吃了個午飯,那是他們上大學以后,兩人沒說幾句話,但是氣氛還算融洽,父親還給李頁拿了一罐啤酒。一次是他單獨去找了李頁,那是他們上高中的時候,父親去跟李頁說,離姜丹遠點,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李頁沒有接受她父親的建議,他跟姜丹說,他也并沒有生他的氣,這非常正常,在這種關系里頭,那個學畫的男孩通常要多受一些指責。他對她父親的印象很好,他說那天她父親穿了一件棕色的皮夾克,穿黑色皮鞋,頭發(fā)打理得很精細,有一副寬闊的肩膀。他們兩個推著自行車沿著學校后面的小路走了一會兒,兩邊是干枯的楊樹,衰落的葉子鋪在地上,北風從小路的這頭吹到那頭。他不知道她父親為什么知道學校附近有這么一條偏僻而美麗的路,這是他們幾個男孩偷偷抽煙的地方。她父親具有一種獨特的威嚴,某種堅定的東西在他身上散發(fā)出來,讓人覺得值得信任。李頁說,他想掏出一根煙給他,想想還是作罷,兩人想成為朋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姜丹當時很奇怪,李頁才見了父親一面,對父親的了解幾乎就與她一樣多。

李頁后來才從姜丹處得知他見到的是她的繼父楊道林,一名警察。姜丹的生父是S市拖拉機廠的保衛(wèi)科科長,在她十二歲那年失蹤,在她十三歲那年被發(fā)現,人已經死亡,死在湖底的爛泥之中,失蹤當天的衣物都在身上。她的繼父就是因為偵辦此案,才和她的母親走到一起的。這個復雜的故事她并沒有告訴李頁,她下意識地使李頁認為她的生父是自然死亡,不因為別的,是因為她自己承受這些已經足夠了,李頁知道此事對他一點幫助都沒有,只會讓他對人生的看法更加混亂。

雜志出刊的那幾天,馬小千心情很好,本以為是在中后,沒想到竟然是封面,而且奇妙的是,無論誰待在封面上,都像是大明星。北京報刊亭的數量雖然在銳減,但是但凡有一個,雜志的種類就會極全。她連續(xù)兩天都在一個巨大的、像翅膀一樣展開的報刊亭前面站了二十分鐘有余,目睹自己跟其他著名人物并列在一起,就像是一個星座里的星星。她不買,只是看,因為她覺得如果買回家別人就看不見了。

這天白天的工作結束后,馬小千回到家里洗了個澡。浴室是她每天最喜歡待的地方,里面有一個巨大的浴缸,比例與公寓的總面積頗不協(xié)調,她就是因為看中了這個才把它租下來的。其實這個房子有許多其他的問題,比如樓層有點矮,三樓,經常能聽到街上人說話的聲音,并且在院子里,就在她的窗戶底下,有一棵樹,冬天的時候還好,葉子掉光了,像一株直挺挺的沒有生命的建筑,春夏的時候葉子茂盛,就會擋住她的窗子,即使在一天中陽光最強的時候,她房子里也沒有什么光線,在客廳的地板上只能看見斑駁的樹影。樓上住了一戶韓國人,有時候在電梯里遇見,對方會熱情地用不怎么熟練的中文跟她打招呼,但是韓國人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每天晚上都在她頭頂上跑來跑去,最嚴重的時候,她的掛燈都在搖晃,然后從天花板肉眼無法看見的縫隙里,落下一些灰塵。浴缸確實是好浴缸,碩大、光滑,躺進三個人也沒有問題,熱水極熱,冷水極冷,兩把水龍頭都非常通暢,無論什么時候擰開都會準確地流出冷和熱的兩種水來,如果你不關上,它們就一直不停地流下去,沒有絲毫愧疚地、淹沒整個城市也不足惜地流下去。

馬小千脫光衣服之后先洗了把臉,把白天殘留的妝容洗凈,然后點上一根煙上廁所,她把煙灰從兩腿之間彈進坐便池,最后把煙頭也扔進去,沖掉。她彎腰給浴缸放水,像是一個調酒師一樣小心地安排兩種水的分量,最后她躺進去,把后腦勺擱在堅硬的邊緣,兩腿伸直。水卡住她的喉嚨,壓迫她的全身,她感覺到自己就像在一個秘密的艙體里,向著遙遠的太空飛行。她回憶起那天跟李頁一起的拍攝工作,真是順利啊,她對自己說,她以為是在思忖,其實她會輕微地發(fā)出一點聲音,但是她自己聽不見。攝影師挺有意思的,她想,他喜歡我,但是他好像有點強迫自己冷淡。他拍照的技術很好,他的相機就像他的眼睛一樣,不過是長在手指上。他的外表很平庸,雖高但走路像個駱駝,四肢很不協(xié)調,還一直戴著鴨舌帽,估計是頭發(fā)不多,已經開始謝頂了。她迅速地辨別出了李頁的口音,李頁卻沒有聽出她的。通過幾年的訓練,她的普通話已經非常標準,標準到毫無根基的程度,就像一個不出生在任何地方的人一樣。他是S市人,他們是老鄉(xiāng),他的口音明顯帶著上世紀的味道,保留著一些已經消失的土語,急迫的時候就會說出來,比如“別屈眼睛”,意思是不要把眼睛瞇起來,她已經好多年沒聽到過這樣的動詞,她自己也不會說。她出生在S市,九歲的時候搬走了,但是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應該也覺得拍得挺順利吧,但是他肯定沒意識到這里頭隱藏著同鄉(xiāng)的默契。

水在變涼,馬小千用腳趾頭擰開水龍頭,放出一點熱水,又用腳趾頭關上。她的腳比過去老了,關節(jié)處多了皺紋,趾肚也不如過去飽滿??赡芨鷷r間沒有關系,是她走路的姿勢不對。初中畢業(yè)之后她沒有念高中,來了北京。她已經來到北京十五年,前兩年的很多個夜晚她是在網吧里度過的,她的前兩任男朋友都喜歡打游戲,都長得細瘦,她就在旁邊看電影直到天亮。她演過小劇場的話劇,在破爛的布景里大聲說著空洞的臺詞,關于存在,關于交通堵塞。觀眾本著好奇之心走進劇場,很快發(fā)現臺上發(fā)生的事情與自己沒有關系,有人開始大聲聊天,有人把吃剩的零食扔到臺上來取樂。她也在酒吧唱過歌,跟著一些樂手在午夜的街道閑逛,因為喝了太多啤酒,她蹲在路邊的草叢里尿尿。兩個男人擋在她身前,抽著味道很大的進口香煙。她參演過成本很低的藝術電影,她看中了那個劇本,導演是個嚴肅的藝術工作者,沒有性方面的要求。他運氣不好,他太執(zhí)著于電影本身,以至于什么也沒有得到,也浪費了她掏心掏肺的表演。后來有一次在席間,一個她不認識的人提起了這部電影,她馬上把目光投向他,他們離得很遠,環(huán)境嘈雜,每個人都在說話,她聽不清那人說什么。她假裝去洗手間走到那人身后,那人已經說完了。她等了一會兒,因為聽他說話的人不感興趣,那個男人已經轉換了話題,談起了文學。馬小千有種幻覺,十四歲之前的她也是她扮演過的一個角色,只不過用時較久,后來她又演了一些別的,這些人物都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一些手勢,一些觸碰,一些說話的方式,還有那些鬼天氣,那些凝視她的目光,那些失敗,都使她成為了今天的自己。她曾想把自己從她們中解救出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欲求愈發(fā)困難,因為她們的數量越來越多,她自己已縮小到不夠一個。

李頁正在找她。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有此感覺,她馬上從浴缸里站起來,擦干身子,跑到客廳拿起手機。沒有,李頁沒有找她,幾個無聊的群里有人在說話,經紀人在跟她抱怨她隨意改名的事情。她找到李頁的微信寫了幾句話,前后改了幾次,然后按了發(fā)送,把手機再次扔到一邊。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晚上十點她有工作,一個男人要來她這兒過夜,是一個可靠的朋友介紹的,她開價六萬元,對方接受了。她才想起來為什么要洗澡,還請了保潔到家里打掃了衛(wèi)生,以至于她剛才差點被挪了位置的腳凳絆了一跤。她的朋友名叫劉一朵,比馬小千大十歲,過去也是一個演員,很早就不再演戲了,她發(fā)現了自己身上其他的天賦,演戲說服不了別人,做事卻讓人信任。她和馬小千認識之后,曾給馬小千介紹過幾個男朋友,但是每次馬小千和男人的關系都無法長久,有的只持續(xù)了一個晚上,有的甚至只在她家里待了兩個小時,她就讓男人走了。有一天兩人聊起此事,馬小千開玩笑說,朵姐,下次得讓他們付錢。劉一朵想了想說,這事不難。馬小千看了一眼劉一朵的臉,那張臉在她眼中馬上變得肅穆起來。馬小千說,我就是一說,那點錢我還是能掙的。劉一朵點點頭說,我們是朋友,跟我和其他女孩的關系不一樣。我真心希望你好,如果你缺錢,我可以借你,開個咖啡館或者飯店,面包店也不錯,我有個朋友已經開了兩家了,錢我也不要了,就當我入股。有時候你當著我的面撒謊,我也挺生氣,還有些時候你假裝天真,不該坦誠的時候你過分坦誠,以顯示自己挺有性格,這我都能接受。誰不在演戲呢?我喜歡你,混了這么多年也沒什么出息,我也挺同情你。你就當真那么想演電影嗎?我看未見得,可能你就是想找個方式實現你的價值。你有多少價值?這才是一個問題。你演戲比我強,我承認,但是強多少?也是個問題。馬小千拿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有一瞬間她很想把咖啡潑在劉一朵臉上,她用牙齒輕輕咬著咖啡杯的邊緣,憤怒快使她流淚了,她迅速在腦海中找到南極冰天雪地的畫面,一片白茫茫,企鵝嘴里長著鋒利的牙齒笨拙地走著,她需要趕緊平復下來。劉一朵沒有看她,也許是故意的,她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手機的背面寫著“惡靈退散”幾個黑字。她說,我下周去日本,你有什么要帶的嗎?馬小千說,給我?guī)б患屠枋兰业拇笠掳?。劉一朵說,今年他家沒出什么好看的大衣,我看著給你買吧,牌子我挑一挑。關于價值的事你別生氣,我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馬小千說,我生什么氣啊,我相信你的品位。

兩天之后,馬小千在家里的客廳給劉一朵打電話,她說,你到日本了嗎?劉一朵那邊有些嘈雜,她聽見有人跑來跑去,還有孩子在尖叫。劉一朵說,我剛落地,過海關呢。馬小千說,通常你抽多少,我是說,通常情況。劉一朵說,你等我一下,我找一下護照。幾秒鐘之后她說,通常我抽百分之二十五。我們的關系擺在這兒,但是這個比例我不能改。我可以保證給你挑的人都是好的。馬小千說,什么叫好的?劉一朵說,你為什么非挑這個時候跟我說這個事呢?馬小千說,你就跟我說說吧,行嗎?劉一朵說,好的,就是好人,沒了。馬小千說,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劉一朵沒有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過了兩周劉一朵給馬小千寄來一部手機和一件Celine的大衣。劉一朵告訴馬小千,以后他們的業(yè)務通過這部新手機聯(lián)系,新的微信號要換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名字,而且不要發(fā)朋友圈,一條也不要發(fā),手機要隨身帶著,一旦丟了要馬上告訴她,遇到特別緊急的事情要給她打電話,不要通過微信說。馬小千琢磨了一下,給自己起名叫阿波羅,那是她小時候養(yǎng)的一條狗的名字。

又過了一周,劉一朵給她介紹了第一個客人,對方當天晚上只有兩個小時時間,劉一朵開價三萬,對方答應了。晚上十點整,男人準時到了她家樓下。馬小千開了門禁,打開房門,她發(fā)現自己沒有絲毫緊張,也沒想退縮。她之前已經下了決心,如果這個男人讓她惡心或者十分野蠻,她就把他殺了,然后去自首。馬小千對自己的想法信以為真,她確實在床頭的抽屜里準備了一把水果刀。電梯門開了,走出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人,穿一件天藍色的棉質襯衫,手拿一束百合,頭發(fā)像九十年代香港電影里的明星,梳著三七分。馬小千說,你好,咋還帶花了?進來吧。男人說,謝謝,你家有花瓶嗎?馬小千把門關上說,沒有。男人說,礦泉水有嗎?馬小千說,有,都是冰鎮(zhèn)的。男人說,可以給我一瓶嗎?男人接過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大口,馬小千注意到他的手腕特別纖細,好像鼓槌。男人把百合花插進剩下的礦泉水里,水實在太涼,馬小千感到花瓣似乎顫抖了一下,然后伸展開了一些,房間里飄起花香。兩人簡單交流一會兒,男人說他從事互聯(lián)網行業(yè),最開始搞的是測算,后來發(fā)明了一個算法,有了自己的公司。其實我是個數學家,他說,我在美國待了三年,那日子太苦了,就回國了。馬小千忍不住說,我演過電影。男人說,應該應該。但是沒有問是哪部電影,也沒有問她現在還演嗎。男人忽然拉住她的手,說,你這兒很舒服。馬小千說,沒有吧,很簡陋。男人說,很舒服,我之前也有個這么小的房子,后來沒有了。如果一會兒我睡著了,你能讓我睡一會兒嗎?如果超過了時間,我會按照比例跟你結算。然后兩人上床發(fā)生了關系,男人一直很安靜,馬小千也沒有怎么發(fā)出聲音,男人突然號叫了一聲,嚇了馬小千一跳,她睜開眼睛,看見男人的牙床都露了出來。他翻倒在她旁邊,很快睡著了。馬小千從床上下來,去浴室洗了個澡,男人自己戴了避孕套,也沒怎么出汗,所以很干凈。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要錢,這件事情就毫無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就像所有在大自然的森林里發(fā)生的事情一樣。她從浴室出來,男人已經醒了,光著身子在床上看手機,她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非常愚蠢。男人看見她,沖她笑笑,從床上下來穿好衣服。男人說,我已經把錢轉給朵姐了。你還想再見到我嗎?馬小千說,說實話嗎?不想,但是如果你想,我可以見,還在這里。男人點頭說,朵姐說你經驗很豐富,我感覺不是如此,使我有點分心,但是我還是按原價給你付賬。男人走后,馬小千把花和礦泉水都扔進了垃圾桶。然后買了一個鞋柜放在門口,所有來找她的男人必須把鞋脫在外面。

她又拿起手機看了看,李頁沒有回復。她把光著的雙腳放在茶幾上,整個人松在沙發(fā)里。剛開始每當距離客人還有一個小時來到的時候,她都會有些焦躁,她小時候學習成績不佳,每當考試之前都會緊張。到了今年,這種緊張感逐漸消失了,一是因為劉一朵言而有信,委派給她的客人基本都是比較好相處的,有些人甚至非常內向。她的第三個客人,一個瘦高個兒,幾乎全程沒怎么跟她說話,但是他帶來了一個音箱,十分小巧,品質一流。在他們上床之前,他播放了一首樂曲,馬小千覺得無聊,但是也只好跟他一起聽下去。曲子相當漫長,他在浪費自己的時間,馬小千心想,但是她也承認,她逐漸聽了進去,她幾乎聽出了曲子里包含某種自我責備,某種陰暗的反省。曲子結束了,她禮貌地問,這是什么歌?男人說,《第八弦樂四重奏》,一個叫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家寫的。她說,我聽過,但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男人眼睛一亮說,真的嗎?她說,真的,挺巧的。這當然不是真的。男人點點頭,把手輕輕伸進她的裙子底下說,肖氏說自己在譜寫過程中流下的眼淚,跟一個人喝了大量啤酒后撒的尿量一樣多。之后馬小千自己買了音箱,也買了這張碟片,但是自己聽的時候感覺差了好多,她搞不清楚為什么,也許那個男人的存在如同一個注腳,或者這首曲子只適合在做愛之前聽。另一個原因是馬小千的經濟狀況改善了,大幅度地,她的家里多了很多精致的家具和擺件,重新粉刷了墻壁。她小心地控制它們的量,不讓家里顯得太過擁擠。隨著購買經驗的累積,她的品位也進步了,她也不用再為了一點小錢演戲,她挑選的工作都是她喜歡的,她的表演也更自如了,因為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不擔心自己發(fā)揮失常丟了工作沒有飯吃。她簽了一家新創(chuàng)立的很小的經紀公司,有了一個毫無經驗的經紀人,總比沒有強,表面上的業(yè)務她可以省心一些。但是她的曝光度還不高,像她這樣的人有成千上萬人,她和劉一朵商量了一下,提高了她的價碼,兩周才上一次工。她計劃如果她再紅一點,就洗手不干了,但是現在還不行,她過去的經濟積累太少了,還是不夠安全。最后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談戀愛,受有錢男人的管制。略微讓她遺憾的是,自從她接受了這個工作,就再沒跟劉一朵見過面,劉一朵主動提出了幾次,她都找理由回絕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不過這沒有影響到劉一朵的職業(yè)性,客人跟她結算后的第二天,她都會把錢打給她。

她把玩著手機,看自己買的東西什么時候送到。李頁的微信名叫作長夜里,她覺得這個諧音還挺好玩,是不是這人有失眠癥。他看起來有點認真過頭,也許會有這個毛病。馬小千自認為也是一個認真的人,面對自己的兩份工作她從來都不會懈怠。這有時候會讓她痛苦,她不知道李頁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受,人大不了一死,只要稍微想一下就會知道,但是還是忍不住要在活著的時候努力向上爬。這一點她覺得她和李頁有不同之處,李頁已經到了一個不錯的位置,他的敬業(yè)也許是他的習慣而不是手段,聽說他拍得不滿意的時候會打人,還因此惹了官司。這相當奇怪,通常被拍攝者的要求會更高一些,因為是照片里的主人公,李頁畢竟是一個服務者,就像一個廚師當真把自己的菜當成了作品,食客吃得漫不經心時他會從廚房沖出來動手。這還挺好玩的。最近她研究了李頁過去的作品,大明星在他的鏡頭前面會變成一個普通人,充滿了膽怯和猶疑,有的人服飾暴露,可是感覺不到一點色情的成分,倒像是在洞穴里的衣不遮體的原始人被偶然拍到,散發(fā)著單純的身體的美感。有些她不認識的人,拍出來卻像是大人物,野心勃勃,顧盼自雄,性欲叢生。馬小千看了一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站起來去衣帽間找了一件長袖襯衫穿上,底下沒有更換,還是一條牛仔短褲。

晚上九點五十八分,門禁響了,她遙控打開了底下的大門,然后把窗簾拉好。人遲遲沒有上來。又過了大概十分鐘,有人敲門,她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中年人。也許是她見過的外形最好的中年人,身高一米八〇左右,身材勻稱得好像石膏像,頭發(fā)濃密,鬢角花白,長了一只跟阿蘭·德龍一模一樣的鼻子,眼睛周圍有些自然的皺紋,雙眼像少年一樣年輕。他穿了一件純白的T恤衫,上面沒有任何圖案,一條牛仔褲,腳上一雙黑色的舊皮鞋,沒有圖案。右手拿著一支紅酒,背后背了一只挺大的黑色雙肩包。男人說,不好意思,我剛才走錯了。我以為是五樓,按了門鈴等了半天,沒人開門。馬小千說,請進,請把鞋放在鞋柜里。男人說,好的,謝謝。他放好鞋子走了進來,把紅酒放在餐桌上,說,你的沙發(fā)可以坐嗎?馬小千說,當然,沙發(fā)就是給人坐的。男人坐下,背包放在身邊,雙手抱拳放在膝蓋上。馬小千一時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她走到廚房去拿開瓶器,沒有找到,她才想起來她家里沒有開瓶器,她偶爾會喝一點酒,為了保持身材,啤酒是無法喝的,她就喝一點白葡萄酒,蓋子一擰就開。她也喜歡喝紅酒,但是她永遠學不會用開瓶器,每次都會把橡木塞子弄碎,鋼尖穿出來,酒里都是木屑,后來她就不喝紅酒了。

她從廚房走出來說,不好意思,家里沒有開瓶器,我叫一個。男人拍了拍自己的黑包說,我自己帶了,晚點再喝,我們先聊聊天?馬小千坐在男人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這個沙發(fā)自從買來她就沒怎么坐過,當時圖了它的造型和顏色,墨綠色,椅背高得離譜,坐上去不怎么舒服。男人說,我在雜志上看到過你,是你嗎?馬小千說,是,你覺得照得如何?男人說,很好,你開的價錢低了。馬小千笑了,說,那我可以重新報個價。男人說,好啊,你報一下我聽聽。馬小千說,我想減點錢。男人說,我沒有開玩笑,你可以重新報個價,鄭重的,一個人首先要尊重自己,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很多人沒有判斷能力,你自己的定位有時候就決定了你的分量。馬小千說,你是大學老師嗎?男人說,不是,我是無業(yè)游民,專業(yè)的無業(yè)游民。馬小千說,十萬可以嗎?你可以待到明天早上九點,因為我明天上午還有工作,晚上你可以再來。男人說,你明天的工作給你多少錢?馬小千說,明天是去試鏡,還沒談到錢的事情。男人說,我把你明天也買下來,你再重新考慮一下。馬小千說,明天確實不行,我答應了人家,我得去。男人說,一個承諾?馬小千說,差不多吧,一個機會。男人說,我把你一周都買下來,多少錢?馬小千說,這和錢沒有關系,你可以問問朵姐。男人說,她也不重要,你覺得她重要嗎?馬小千有點不舒服,她不想持續(xù)地談跟錢有關的事情,她也不想回答這么多問題。

馬小千說,還是按原來說的吧,你待到十二點,等我空了,我們可以再約。你確實很帥啊,你自己知道嗎?男人說,你看見我的白頭發(fā)了嗎?馬小千說,我懷疑你是染的,因為從你的整體造型來說,沒有白頭發(fā)還真的不行。男人說,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一周真的不行嗎?馬小千說,哥,真的不行。我有一個大浴缸,除了我沒人用過,你想用一下嗎?我可以給你弄很多泡泡。男人說,我的血壓有點高,不好泡澡,既然時間緊張,我說話就直接點了,如何?馬小千說,當然,我最討厭偽君子。男人說,你放心,我不是。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馬小千說,好。她背對著男人脫掉衣服,爬上床。然后她聽見拉鏈拉開的聲音,幾秒鐘之后,男人從后面擁抱了她,她感覺到無比舒服,男人的身體有著怡人的溫度,她明顯感覺到男人帶著深厚的感情,似乎要把她哄入睡眠中。男人把她雙手擰到后面,她說,你輕一點,我胳膊演戲脫過臼。突然一塊膠布封到她的嘴上,她想喊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二十分鐘后,她的四肢被綁在床的四角,男人從黑包里掏出了一個方形的電子產品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又掏出一把不大的水果刀。因為她的掙扎,他出了不少汗,他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回來時比剛來的時候看著更干凈。他說,你不用害怕,你害怕了嗎?別害怕,這個東西是一個分貝儀,我現在把你嘴上的膠布揭下來,只要你的分貝超過三十,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如果你聽懂了我的話,你就點頭。馬小千感到自己耳鳴,她希望自己能冷靜下來,可是全身正在無法抑制地抖動,脖子僵硬得像樹根,她奮力動了一下,想要點頭,整個后背都被牽起了兩厘米。

男人從包里掏出一雙白手套給自己戴上,隨后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巧的攝像機和一副三腳架。攝像機的牌子是“虹”,馬小千認識,那是一款相當專業(yè)的電影攝像機。他拉開窗簾看了看,黑夜里的樹葉子幾乎貼到窗戶上,今年這棵樹格外茂盛,把窗戶整個擋住了。他把窗簾重又拉上,回來開始調試機器,然后熟悉了一下馬小千房間里的電燈開關,研究了大概十五分鐘后,他把機器架在床尾,正對著馬小千的裸體,高度大約一米半,完全可以覆蓋她的臉龐。然后他走到床頭,伸手撕掉了貼在她嘴上的膠布。馬小千使勁用嘴呼吸了幾下,她的樓上住著韓國人,如果她大聲呼救,也許他們能聽見,但是他們不一定能聽懂,即使聽懂了,趕到時估計她也已經死了。這個公寓是一梯四戶,以電梯間分界,東西各兩戶。她的隔壁一直空著,沒有住人,據她的中介說,這戶人家已移民去了國外,房子一直想賣,但是找不到買主,又不想出租,怕破壞了賣相。她知道求他放了她是毫無意義的,他有備而來,從容不迫,整個過程中沒有一絲慌亂。她說,我想喝水。男人說,可以,但是你只能喝一點點,這種情況你上廁所比較麻煩。她說,明白,飲水機在廚房,杯子在水池上面的櫥柜里。男人說,你有薄一點的被子嗎?她說,有的,就在你后面的衣柜下面,第二個抽屜。男人找出被子給她蓋上,接了水喂她喝,他扶住她的后腦勺,動作非常溫柔,像對待一只小動物。馬小千說,我不知道你想干嗎,其實我遇到過不少惡作劇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癖好,你想這么玩我可以配合。男人說,你很聰明,跟小時候一樣。你不要再出主意,如果你聽我的,你就能活著,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活不了。你明白嗎?我會割斷你的動脈,讓你的血流凈,然后把你切成小塊,放在冰箱里。馬小千說,你想讓我干嗎?你把我都綁上,我什么也干不了。男人說,我剛才說了,我們聊聊天,但是你有點急躁。馬小千說,聊什么?男人說,回想一下,你最開始的記憶是什么?我是說,作為一個人的最開始的記憶。馬小千說,我想不起來了,這跟現在有什么關系?男人說,肯定有一個起點,你想一下。馬小千說,可能是三歲還是四歲,我媽在哭。好像是因為她的什么東西丟了。男人說,你有愛的人嗎?馬小千說,我愛你行嗎?我愛你,你一進門我就愛你了。男人笑了,說,你為什么愛我?。狂R小千說,直覺,我一直用直覺。男人說,謊言。還是從你的記憶開始吧,如果你講得不好,我們就結束。你知道結束的意思嗎?馬小千說,我真的已經把大部分的事情忘了,我的故事對你有什么意義?我就是一個普通女人,我混得挺不容易,這幾年想掙點錢。我卡里有大概一百七十萬存款,我都給你。密碼是六個八。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一直流到枕頭上。男人說,你準備好了我就把機器打開。不瞞你說,你肯定要死的,因為你墮落,你將我的所有期望都辜負了,不過我也感激老天又讓我找到了你,我以為再沒有機會見到你了,你變得這樣美,像所有人一樣長大了。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注視著馬小千的眼淚,似乎在猶豫是不是幫她擦掉。

這些年里我經常后悔,我活得不好,現在我終于有機會把遺憾彌補了。不要怕死,這些記憶我都已經錄了下來,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伴著我,跟你活著沒什么區(qū)別。你準備好了嗎?

宋百川有一個倉庫,位于東城區(qū)東北角,比鄰煙袋斜街,在協(xié)作胡同的盡里頭。那是他家的族產,“文革”的時候被抄沒,七七年冬天返還給他。那年他十六歲,父母都已在運動中去世。他的父親是畫家,死于傷口感染引發(fā)的敗血癥,母親是雜志社美編,死于悲憤。兩人都是滿族,在旗,事實上,兩人都是皇族,尤其父親,原名很長,建國之后改姓為“宋”,胡亂起的,據父親講,大多滿人的漢姓都取滿姓里的一字或者一字之諧音,他卻選了一個完全沒關系的“宋”字,一是想跟過去徹底劃清界限,二是宋朝雖軍事孱弱,畫家倒是不少,文人境遇尚可,就改了這個姓。十二月的一天,宋百川接到通知,讓他去領鑰匙。他的家已經被抄得干干凈凈,就剩下一點餐具,他自己也剛從外地回來。父母已歿,他就以串聯(lián)的名義去各地游玩,火車上遇見有趣的朋友就去人家住下,擊鼓傳花一樣一路南下,待了一陣后又折返北上,途中突然聽聞偉人逝世,宋百川馬上意識到,應該回家了,至于到底為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那個倉庫說是倉庫,其實是一個四合院,只不過跟一般過去的四合院不同,是鐵門,不是木門。宋百川拿著證明材料去倉庫所在街道辦了登記,就拿著鑰匙去開門。捅了半天鎖也打不開,已完全銹死,變成了一塊鐵疙瘩。宋百川看路上沒人,就翻墻爬了進去,這幾年的漂泊練就了不少本領,身體比在北京時強壯了很多,頭腦也靈活了,知道了變通。里面一片破敗景象,水缸里漂著碎冰,窗欞上掛著蛛網,院里的兩棵桂花樹葉片凋凈,地上一片平整的雪,像嬰兒的皮膚一樣細嫩。父親活著時跟他講過,他們家族有一個庫房,不屬于個人,不屬于某個家庭,屬于宗族,百年來都是族里的人輪值打理,被抄走時才中斷。運動開始時宋百川正要上小學,之后幾年里學校的教育幾近于無,但是生在這個家庭,耳濡目染,他不但看了不少書,對于書畫的東西多少也有些了解,也幫著父母燒過不少東西。父親邊燒邊講,這是董其昌,這是徐渭,這是沈銓,來龍去脈,如何如何,然后就扔進火里。宋百川開始也心疼,父親流淚,他也跟著流淚,后來都平靜下來,燒起來沒什么感覺,最重要的是抓緊時間。

他從墻頭跳進院子里,膝蓋一屈,腳踩在雪上。影壁墻被砸過了,但是沒有坍廢,還站在那里,像顆爛牙。四圍的矮房都沒有上鎖,他隨便推開一扇門進去,發(fā)現里面還很整潔,這是一間廂房,窗戶紙都還在,一床鋪蓋卷起來放在側面的榻上,他走近一看,鋪蓋還挺新,上面沒有灰塵。在應該是正房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個祠堂,父親說過,說是倉庫,重點就在這里,祠堂的底下是空的,家族的一些東西就放在里頭,機關在供案底下,有一個菱形的石磚可以挪開。宋百川推門進去,發(fā)現有一個人坐在火盆旁邊烤火。這把他嚇了一跳,那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驚慌,說,你是哪個單位的?是一個光頭少年,穿了一件破黑襖,估摸有十六七歲,和他年紀相仿,面貌清秀,腳邊放著一把尖刀,刃大概有三十厘米長。宋百川說,這是我家的庫房。少年說,有介紹信嗎?宋百川說,當然有,我憑什么給你看?我能進來就說明這是我家的地方。少年說,我也能進來,這也是我家的嗎?你是翻墻進來的,我都聽見了。少年拿起刀把火撥了撥,說,我在這兒住了兩年了,你再找個地方吧,我不想傷你。宋百川從兜里掏出鑰匙伸到他眼前說,這確實是我們家的地方,今天剛還到我手上,大門的鎖銹了,我估計你也看到了。少年看了一眼鑰匙說,你姓什么?宋百川說,我姓宋,之前姓伊爾根覺羅。你叫什么?少年說,我叫霍光,我一直都姓霍。我爸是這兒的門房,我爺爺也是。我爸幾年前死了,他臨死前讓我待在這兒看門。本家來了,我就走了,如果你不來,我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時候。說著站了起來。宋百川說,你去哪兒?霍光說,我還沒想好,我挺愛看電影的,這邊放露天電影我老去,我會點把式,也許可以當個電影明星。有人說我長得像王心剛。宋百川笑了說,你把手伸出來我看一下。他聽人說,如果一個人的掌紋亂七八糟,就說明心眼多,如果掌紋只有三條,清晰又不分岔,就說明是個可靠的人?;艄馍斐鍪郑挥幸粭l粗壯的掌紋貫穿手掌,不但沒有亂紋,連另兩條紋路都非常淺,幾乎看不見,像用橡皮擦過。他的手比一般人小,掌心雪白,四周紅潤,貓爪子一樣。宋百川說,我家人也都沒了,如果你愿意,以后跟著我吧?;艄庹f,你指著什么吃飯?宋百川說,我剛回北京,還沒想好,聽說恢復高考了,但是我沒念過什么書,肯定考不上的。你呢?你有什么計劃?霍光思考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塊手表和一枚金戒指,說,這些東西應該夠我們活半年。宋百川說,哪兒來的?霍光說,搶的。宋百川說,別吹,你爸給你留下的吧?;艄庹f,我爸就給我留了一副鋪蓋,他死了,跳蚤還活著。手表是一個女的的,她很聽話,我要就給了我。戒指是一個男的的,他不想給我,我就捅了他兩刀。火盆里的火快滅了,他又放了兩根木柴進去,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我不殺他,我就要餓死。他抬起頭對宋百川說,我不能去扛大包,看門也是暫時的。我可是個人物,知道嗎?很多事情我一想就明白,你想吃肉嗎?宋百川說,不想。他忽然想起他爸,死時不住地喘,母親嗓子已經啞了,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其實是在叫他爸的名字。他說,我們握個手吧,做朋友,相互間只說實話,如何?霍光把刀放下,說,你大名叫什么?宋百川說,宋百川。霍光說,你有住的地方嗎?宋百川說,有,這院子也是我的啊?;艄馍斐鍪职阉伟俅ǖ氖治兆≌f,以后我們是朋友了,能不能同生共死不知道,但是我們是朋友了。宋百川說,我問你幾個問題?;艄庹f,行。宋百川說,你不是北京人吧?口音不像?;艄庹f,不是。宋百川說,你爸不是我們家的門房吧?霍光說,不是。宋百川說,你真的殺過人嗎?霍光說,殺過。宋百川點頭說,我家有些東西在這里頭,我們一起拿出來,具體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看運氣了?;艄庹f,在哪里?宋百川說,就在你屁股底下。

兩人挪開火盆,霍光用刀柄敲了敲,確實有一塊地磚底下是空的。他順著石縫把刀刃塞進去,撬開石頭,露出一人寬的一個窟窿,能看見幾級石梯,極陡,再往里面就看不清了。霍光說,別忙,我有手電。他跑到廂房拿來手電筒,宋百川說,你給我照著,我下去,上面要留一個人?;艄庹f,我瘦,我下去,你在上面等我,我最煩等人。他一手提刀,一手拿手電,后背沖前把自己順下去。如果我老半天沒上來,你就走,也許有埋伏。他說。宋百川說,誰埋伏你?霍光說,我說萬一。他頭進去之后,轉過身來向下走。宋百川等了大概半個小時,霍光爬了上來,身上一層灰塵。宋百川說,怎樣?霍光說,好玩。宋百川說,什么好玩?霍光說,底下才是祠堂,你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底下。宋百川說,就這個?霍光說,有三箱字畫,有的受了潮,大部分還很好,我看大概有一二百張。宋百川說,是誰畫的?霍光看了他一眼說,我不識字,你自己看吧。墻上還有壁畫,畫的是和尚的故事,一小半掉了,大部分能看得清楚。還有十二尊石佛,都有半米高,我看每個都有兩三百斤,運走需要點工夫。宋百川說,我去弄個板車?;艄庹f,板車太顯眼,石佛不怕潮,壁畫你也弄不走,只能讓它先這么著。這些畫我們放在包袱里背走,只要這個院子在你手里,別人進不來,石佛我們慢慢運就行。宋百川說,壁畫其實也可以弄走,就是需要專業(yè)的工人。霍光說,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條命,弄完壁畫我不會讓他活著。你決定吧。宋百川說,其實過兩年弄也來得及,剩下多少弄多少。我們不說,別人不知道地底下有東西?;艄獍训秳e在后腰,用衣襟蓋住說,其實我現在殺了你,這些東西就都是我的。宋百川說,說得沒錯?;艄庹f,你去找包袱吧,回來時別翻墻,把鎖砸了,換個新的。天黑我們就開始運。宋百川轉身要走,霍光說,別著忙,評書里說越是這時候越要沉著,面不改色。我在這里等你。宋百川沒說話,他跳墻出去,撒腿開始狂奔。

一九八四年,他們各自買了一臺夏利車。一九九六年,宋百川名下的三家酒店和兩家畫廊都運營得很好,除此之外,他還控制著十幾家服裝廠,仿制國外的運動品牌,每個廠子都不大,分布在廣州、福州、深圳周圍的縣市,思路靈活,生產力極強。他養(yǎng)著一支盜墓隊,常年在全國各地的鄉(xiāng)鎮(zhèn)山嶺游蕩。此時的霍光已經認字,不但認字,還有了近視,戴著一副輕便的眼鏡,宋百川的多家企業(yè)他都是隱形股東,但是他從來不坐辦公室,對經營企業(yè)毫無興趣。二十年間,因為經濟上的沖突,宋百川有幾個不可化解的仇家,在一次談判中他被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后來霍光殺了其中兩個,另外幾個有的逃到了國外,有的徹底歸隱,不再出現了?;艄獍堰@兩個人肢解,裝袋,扔進了南方荒僻的野湖里。宋百川知道霍光動了手,但是具體方法和時間地點他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兩人有時候爭吵,有時候徹夜長聊,有時候去日本箱根泡溫泉,有時候賭氣一個月不再見面。但是兩人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收藏。當年的石佛兩人一人六個,擺在家里都沒賣掉,壁畫后來救出了三分之一,宋百川單獨買了一棟房子,裝上了最好的調節(jié)溫度和濕度的控制系統(tǒng)。他把壁畫鑲在墻上,石佛擺在兩邊,祖先的牌位擺在畫前的桌案上。他找人仿制了兩個牌位,寫上父母的名字也擺在上面。這個地方只有他和霍光知道,是他們沉思的空間,心靈的密室。

宋百川發(fā)現,因為涉足收藏,霍光的氣質在變化,跟當年他們偶遇時已大相徑庭,臉上的冷光消去,看上去像個讀書人?;艄饷磕甓紩袔讉€月帶著盜墓隊在野外工作,他們設備精良,經驗豐富,幾乎每年都有不少收獲。他也做古董交易,聽說哪里有好東西,他就馬上飛過去看。開始的時候他買過一些假貨,后來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他會故意買些假貨放在家里,覺得好玩,因為宋百川有時候分辨不出。雖然出身世家,宋百川的水平已經遠遠落后霍光了,他知道一方面是那幾年他忙于經營企業(yè)造成的,另一方面當年霍光的屁股就坐在無數古玩之上,這是緣分,不只是靠專注和努力就可以達到的。兩人都沒有結婚,宋百川的女人相對固定一些,他會認真談戀愛,愛情消失了,兩人就分手。霍光沒有談戀愛的能力,所以他的女人極多,是宋百川的很多倍,分布在全國各地,隱藏在三教九流。這是十分危險的游戲,兩人因此大吵過幾架,但是宋百川也知道,這正是霍光的性格,即使女人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他相信霍光也會處理好的。

一九九六年四月,清明剛過,霍光在S市的朋友小馬給他打來電話,說他們得了一件東西,問他有沒有興趣來看一看。霍光問是什么東西,小馬說是一把戰(zhàn)國時的青銅劍,建筑工人在拆遷過程中挖出來的,現在到了他們手里?;艄鈫枺废嗳绾??對方答說,一等一的,劍柄刻有一個“讓”字?;艄庹f,我明天就到,到了呼你。晚上霍光來找宋百川吃飯,跟他提了一嘴第二天要去S市出趟差。宋百川跟他說S市這兩年弄國企改革,不是很太平,萬事要小心?;艄庹f他跟小馬做過幾樁買賣,基本還是可靠的。宋百川問,“讓”,可能是啥意思?霍光說,運氣好的話就是豫讓。宋百川說,豫讓是誰?霍光說,戰(zhàn)國時的刺客。他的這把劍應該落到了趙襄子手里,后來怎么到了S市,難考,他的故事很有意思,你回頭自己看看吧,《史記》里有。第二天白天,霍光從銀行提了十萬現金,又從家里保險柜里拿出一把六四軍用手槍,到郊外簡單試了試,性能沒有問題。晚上坐K9J次臥鋪,隔天早上八點到了S市。

S市八點的早晨還是灰蒙蒙的,好像還沒有亮透。出站的廣場上一座高高的尖塔,最上面頂著一輛純鋼的坦克?;艄馓嶂欣畎诮稚献吡艘粫海瑴囟群艿?,走了一會兒就暖和了一點,他在站前找了一家回民館喝了一碗羊湯,然后出來打車到了侯成賓館。他每次來S市都住這個賓館,位置在使領館附近,是S市綠化最好的一片區(qū)域,價格昂貴,環(huán)境幽靜,原來是領導人的住所,改革開放后對民眾開放,牌匾是由當地的大書法家沈延毅題寫的,很見功夫。霍光打開電視看了會兒當地的新聞,然后用房間的電話打了小馬的傳呼,說他到了。小馬回電話說他一個小時之內就到,帶他去看劍。霍光問,今天就能看?小馬說,能,下午就可以看?;艄庹f,東西在誰手里?小馬說,在一個姓姜的保衛(wèi)科長手里?;艄庹f,在哪兒看?小馬說,在他們廠,小型拖拉機廠,很安全的,工人都回家了,沒什么人。霍光放下電話,拿了兩萬塊錢放進包里,剩下的錢用紙包好,放進抽水馬桶的水箱里。他躺在床上,想了想S市有什么女人可以會會,還真沒有什么具體的人,之前有一個挺好的女人已經跟著丈夫南下去了??冢o他打過電話,他覺得實在太遠,之后就再沒見過了。

十二點剛過,小馬到了,開了一輛白色的桑塔納,兩年沒見,他發(fā)現小馬比過去成熟了,之前他在小馬這兒買過一個很貴的笏板,是從長春那邊流出來的,他一直很喜愛,時間證明了它的成色,現在比那時更貴了,他也沒有轉手。那時小馬是個話很多的人,生怕你不識貨,說一串一串的話。這天他的話少了些,穩(wěn)穩(wěn)地操控著汽車,偶爾介紹一下經過的街道。這是艷粉街,他說,這地方你來過,有印象沒?霍光說,有。他們的車從艷粉街中間穿過,霍光記起來了這個地方,上次來的時候比這晚,已經開化,路上都是爛泥,他們徒步走了好長的時間,鞋底子越來越厚,才到了一個自行車庫。小馬的母親就在看車庫,戴著一頂白色的絨線帽子,小馬從床沿的一卷棉花里拿出那個東西。老太太正就著爐子喝苞米面粥,并沒有看他們?;艄庹f,你媽現在怎么樣?小馬說,傻了,我給她送到阜新我姐那兒去了。后來就知道喝粥,你給她吃別的她認為你下毒?;艄馕⑽Ⅻc了一下頭。一路上小馬都沒怎么提劍的事,他也沒問,他知道這事小馬就是一個聯(lián)系人,能分到一點錢,但是對東西了解不多,甚至他可能都沒見過。霍光覺得很有意思,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就是心臟在不規(guī)律地搏動,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出電磁波,這種電磁波只有他能接收到,而且越來越強烈。

他們開過一泊野湖和一處鐵軌,面前出現了一片廠房,面積十分巨大,周圍卻十分荒涼,感覺艷粉街已經在身后十幾公里的地方。小馬停下車說,這就是小拖,當年單批的地,蓋完小拖蓋大拖,后來大拖遷到了合肥,這塊地就空下來了。試拖拉機方便,有時候他們還在這兒比賽。十年前的事了。工廠門口站著一個人,感覺是站了挺長時間了,整個人縮著,脖子給壓到了最短。他們下車之后他就走了過來,小馬問,姜哥他們到了嗎?那人伸出頭來說,剛到,你們前后腳。說完走過去打開了工廠大門里面套著的小門,小馬和霍光走進去,他反身把門鎖好,引他們往前走。

陽光大好,把廠子里的樹和房子都照得清清楚楚,只是寬闊的廠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兩邊停著數不清的拖拉機,嶄新的,又似乎已經陳舊了,落著殘雪和灰塵。走了大概五百米,那人一拐,進了一個車間,霍光跟著走進去,發(fā)現車間的面積很大,足有兩千平方米,設備很少,只有一兩臺車床靠在一邊,露出一大片空場,陽光從三米高的落地窗照進來,地上一塊塊已經干透的油漬反射著流動的光。兩個人站在空地的中央,面前一張木桌,上面放著一個長條木匣,霍光遠遠看去也知道木匣是新打的,木頭還挺生。兩人走上前去,小馬說,姜哥,這是北京來的光哥。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中年人,從桌子后面走出來伸出手來說,老聽小馬提你,終于見著了。中午吃飯沒?霍光說,東西看看?姓姜的說,沒廢話,挺好,看吧。他轉身把匣子掀開,里面是空的。霍光說,什么意思?那人說,你帶了現錢沒?給我們也看看。東西肯定是好的,交給國家我們立大功,交給你,我們要一百萬?;艄庹f,這個錢有點多了。那人說,這幾個都是我廠里的兄弟,廠子不行了,就去了建筑工地,東西是他們幾個得的,錢都要有一份,實話說兄弟,大伙指著這個錢翻身?;艄庹f,理解,換我也一樣,但是我不可能帶這么多錢在身上。他從懷里掏出兩萬放在桌子上,說,這兩萬我買看一眼,無論東西是新的舊的,我買不買得起,這兩萬都是你的。那人說,可以,不俗啊不俗,不愧是北京來的。我看可以,嘎子,你去把貨拿來。領他們進來的人點點頭,從車間后門出去,等了好一會兒,抱著一個細長的黑色塑料條走回來,塑料上纏著一圈一圈的透明膠條,看分量不輕。叫嘎子的人把塑料拆開,里面是一個花梨木的劍匣,上面略有坑洼,但是不多,似乎還有點香味。劍匣平放在桌子上,打開,里面是一把青銅劍。全長大約七十厘米,劍體有五十厘米,鋒利如新,陽光底下,霍光能看見自己的臉,劍柄上刻著一個“讓”字,嘎子戴上線手套,把劍翻過來,劍柄的另一面刻著一個“智”字?;艄獾男奶缋茁暎c點頭說,好東西。姜把匣子合上說,現在怎么講?霍光說,值這個錢。我?guī)Я丝ǎ@兩天我提給你們,東西別給別人看了。姜說,好,那就一百五十萬,我找人帶你提錢去?;艄庹f,不是一百萬嗎?姜說,兄弟,別謙虛,能拿出一百萬,一百五十萬你也沒問題??贸鰜怼;艄庑α苏f,是不是我提了錢,這東西也不給我?他回頭看了看小馬說,是不是?小馬搖頭說,光哥,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艄庹f,我把錢給你們,我能活著出城嗎?姜說,想多了,錢到位,東西就是你的。寶劍配英雄?;艄庹f,我不是英雄,我是生意人,愿意按規(guī)矩辦事,你挖個坑等著我,我不愿意跳。姜說,嘎子,幫他把卡拿出來。嘎子走上前來,手里拿著一把磨尖了的改錐。小馬說,姜哥,要不咱們算了,光哥是個文化人,這么多年挺照顧我。嘎子說,小光,你他媽的別當秦舞陽。這時霍光從后腰拔出手槍,頂在嘎子肚皮上開了一槍,然后看也沒看他,連跑兩步,再墊半步前沖,一槍打在姜的胸口。剩下一人轉頭就跑,霍光一槍沒打著,他緊跑兩步,稍微鎮(zhèn)定了一下,雙手握槍又開了一槍,這槍打在他的腰間,他走過去把他翻過來,照著他的腦門一槍,血濺在他的皮鞋上?;艄廪D過身來,看見小馬一動不動,好像休克了一樣直翻白眼。他拍了拍他的臉說,沒想到?小馬突然尖叫了一聲,光哥!霍光說,你剛才勸了一句,說的是事實,按理說我應該放你走,但是我們認識,你又在場,我不能讓你活。你媽在阜新,我會找到她給她一筆錢,如何?小馬的眼神聚焦了,看著霍光的臉說,哥,饒了我?;艄庹f,認識我這么多年,你算白認識了,我心里挺難受。他一槍打中小馬心臟,小馬一聲沒出,跌倒死了。他轉身發(fā)現姜還沒有死透,一手捂著胸口,另一條胳膊在地上上下?lián)u著,像出了故障的指針。他從木匣里拿出青銅劍,分量不輕,五斤往上。他蹲在姜的身邊,聽見姜說,哥們兒,我有個女兒,幫我叫個救護車?;艄庹f,來不及了,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你沒規(guī)矩。你要是上來卸我一條腿,我把卡也給你了,你還沒這個膽。挺可惜的,本來你要發(fā)了。姜哭了,說,我就想……霍光揮劍把姜的腦袋砍了下來,脖子上一條淺淺的線,似乎兩廂還沒有分離,姜的眼睛還在轉動,話沒有說完,血就流了出來,極多的血流在地上,像一攤機油。霍光摸了摸劍鋒,一點血也沒有。他脫下自己浸血的皮鞋,把幾個人的鞋都脫下試了一遍,小馬的鞋跟他的腳完全合適,好像定做的一樣。然后他拾起了所有的彈殼,把脫下的血鞋揣進懷里。

半小時之后,霍光用小馬的桑塔納拉著四具尸體來到了剛才經過的湖邊。一個老人在垂釣,霍光停車等了一會兒,四周是初春的景象,枯草已經泛綠,刮著輕柔的南風,一只肥胖的野貓從樹叢里鉆出來,過了一條窄窄的土路,鉆到了另一片樹叢里。天色將晚,老人收拾漁具離開,似乎收獲一般,意興闌珊?;艄饪此哌h,下車,撿了一些石頭放進車的后備廂,然后把車推入湖中。落日照在湖面,使湖水看上去稠密了一點。他等了一會兒,看車沉下去,又等了一會兒,看車沒有浮起來,便用胳膊夾著包好的劍匣從艷粉街穿過,當晚就穿著小馬的皮鞋上了回北京的火車。

當天晚上褚旭睡得很好,姜丹也睡得很好,褚旭在睡前自己聽了一會兒小布機器人播放的評書《三國演義》,聽到典韋為護曹操力戰(zhàn)張繡而死,他覺得睡意來了,就讓小布關機并與其道了晚安。姜丹是昏睡了過去,衣服也沒脫,醒來時感覺身體極干,喉嚨到胃好像被人用掃帚掃過,但是因為睡得實,所以頭腦極清醒,她好久沒有睡過這么好的覺了。昨晚窗簾沒拉,天光已經大亮,但是尚在清晨,陽光顯得凈又新,像第一次穿的白襯衫。她打開手機,看見保姆一個小時前發(fā)給她的微信,她已經把褚旭順利送到學前班,讓她不用擔心,晚上她還會去接他。姜丹回復了感謝,給她發(fā)了一個八十八塊錢的紅包,然后爬起來洗漱。鏡子里的眼睛還是有點不自然,眼袋比平時大,眼角比平時紅,眼皮也比平時腫,眼睛就顯得比平時小了。她給自己化了一點淡妝,到書房里簡單整理了一下課件。今天是案例分析課,要講的東西相對沒有那么多,學生講的要多一些,這種課有故事性,很多跟死亡有關,學生的積極性要好一些。她帶了六個研究生,兩個研一兩個研二兩個研三,男女各三個,就像是命運故意追求某種對稱一樣,其中兩對還談起了戀愛,而剩下兩個,因為那個男生不喜歡女生,所以留下了一個巧妙的單數。這些孩子都非常聰明,這是姜丹最大的感受,由此她也相信了一點達爾文的理論,人的大腦是在向著更精密進化的,吸收知識對于他們來說就像是某種天性,像呼吸一樣,不需要刻意的努力。另外一點是他們都非常清醒,明確知道當前的學業(yè)和戀愛都是為了什么,這一點又讓姜丹有點懷疑進化的理論,在謀求幸福方面,靈魂和天意都在其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而這兩者都是很難說清的。學習法理就要了解一點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姜丹不得不知道一些這種東西,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命運的安排。

走到校園里,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太陽越高,看著離自己越遠,天氣越熱。姜丹感覺一陣子眩暈,出了一身的汗,她趕緊找了一把長椅坐下來,包放在旁邊,休息了一會兒。長椅在樹陰底下,一片巨大的草坪旁邊,頭上的樹葉相互摩挲,沙沙作響,幾個學生穿著黑而漫長的畢業(yè)禮服拍照,兩個女孩把一個男孩抱了起來,男孩的雙手勾在兩個女孩的脖子上,帽穗沖前,好像一綹多余的頭發(fā)。她發(fā)現有個戴著黑色前進帽的人坐在草坪另一側的長椅上,雙肘支膝蓋上,一個灰色的看上去質地很好的背包放在旁邊,幾乎與她的位置完全正對,人對著人,包對著包。她心想,他是誰?這人衣品不俗,帽檐遮住了他的臉,像在發(fā)呆,又像在默禱。烈日照在他的黑色帽子上,應該非常熱吧?難道高溫能幫助他大腦思考?姜丹盯著他看了大概五分鐘,他的腳是正常大小,尺碼四十一左右,他一動不動,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要顯示一下自己的耐力。姜丹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看他,一般情況她看一眼對方的腳,不對就不再看了。也許是她酒還未醒,精神恍惚,也許是角度問題,無處可看?為什么要看他?她挪開了自己的目光,站起身來,忽然感覺精神好了不少。她邁開步子走向自己的教室。

一九九六年父親失蹤后,姜丹立志要找到他,甚至比她母親更為堅定,她在廠區(qū)和艷粉街張貼了無數的尋人啟事,跟著母親去公安局敦促警察破案,后來母親不去了,她就自己去。S市刑偵大隊的人都認識她,知道這個案子的家屬里有這么一個倔強的小姑娘。最開始幾天姜丹擔心是父親拋棄了她,因為從一九九五年開始,父母親的關系就緊張起來,母親在區(qū)交通局做文職工作,父親是轉業(yè)軍人,分配到小型拖拉機廠保衛(wèi)科,兩人通過介紹認識,很快就結婚了。一九九五年父親雖然已是保衛(wèi)科長,但還是面臨著失業(yè)的風險,母親的工作相對穩(wěn)定。兩人對未來的規(guī)劃出現了分歧,父親想包輛貨車,搞搞運輸,母親認為街面上不太平,開長途又聚少離多,不如在街邊做點小買賣,或者干脆在家里待一兩年,照顧一下姜丹,也觀望一下廠子進一步的發(fā)展。父親又提出要開個飯店,也被母親否決了,飯店投資大,需要借錢,照應起來又要求細心,父親平時對吃完全不在意,她覺得父親不是這塊料。其實兩人的矛盾由來已久,姜丹雖小,早已意識到母親的生活不那么簡單,因為父親的工作使他經常整夜不歸,一周七天至少有三天住在廠子里,他也喜歡那種生活,有朋友,有漫長的夜晚,有爐子上的吃食和便宜的散裝白酒。姜丹很喜歡父親,她覺得父親非常幼稚,一方面自命不凡,一方面又懦弱無知,對朋友之好要遠遠超過對自己的家人,好像那些人身上存放著他某種烏托邦的理想,是朋友就一生一世在一起,即使總是聊著那么幾個話題,總是謀劃著要干點事情,其實什么也沒干過,都是靠工廠養(yǎng)活,但是還是不失對對方的尊重和迷信。姜丹認為父親也喜歡她,只是找不到好的方式跟她相處,她相信如果她是個男孩子,即使父親經常揍她,肯定也比現在更加親密。她的成績很好,父親深以為傲,母親倒覺得沒什么,她甚至感覺到父親有時候在她面前會有點拘謹和慚愧,她將其理解為一種對卓越的敬畏。很快她就松了一口氣,父親沒有拋棄她。跟他父親一起失蹤的還有三個人,除了他的父親姜衛(wèi)剛外,還有他的朋友王旭升,外號嘎子,七車間的焊工;他的朋友趙仝,保衛(wèi)科干事;還有一個社會上的人,叫作馬連眾,與他們不是同事,幾年前干了個體,離異,一直在搞古董買賣。一天晚上母親把她叫到餐桌旁邊,跟她說,小丹,你父親生還的可能性已經非常小了。姜丹說,他們憑什么這么想?母親說,他們在你爸廠里七車間的地上找到了血,有一部分是你爸的。姜丹說,人流一點血就會死嗎?說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半年之后,姜衛(wèi)剛和其他幾人的尸體找到了。又過了一年,姜丹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母親再婚。搬家的當天晚上,繼父跟她做了一次長談,他先保證自己會照顧好這個家庭,雖然家庭的情況有點特殊,但是所有家庭的核心都是一樣的,父母要相愛,對孩子要上心,經濟上要有保證。這些他都能做到。因為父親的案子,她和楊道林早就認識,她對他有這個信任。她還是哭了,她知道這樣沒什么不好的,父親已經死了,無論因何而死都不能活轉了,這樣沒什么不好的。楊道林的家比原來的家大十幾平方米,她的房間也布置好了,都是她過去用的書桌和床。確實沒什么不好的,她哭得非常厲害,也許如果有什么顯著的問題她倒不會這么哭。她在心里呼喊著父親的名字,那個名字不再屬于一個活著的人,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可是那個名字在很多年里是多么的重要啊。

楊道林等她哭完,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詳細講一下這個案子,這是我們共同在意的事情,我覺得我有義務跟你說一下。有什么問題你盡可以問,也可以幫我分析,我盡量客觀一點,提到受害人的時候使用他們的全名,你能承受嗎?姜丹說,能,我想聽真話。他點點頭,先陳述了一下案子的概況。那天廠里沒人,原來兩萬人的工廠只有他們幾個人,受害者的家屬都不知道他們出門要干什么。馬連眾有一個女兒,八歲,那天她被鎖在家里,無法提供有效的證言,現已被送到阜新她姑姑和奶奶那里,不過在馬的家里搜出了十幾件古董,有真有假,大多來源不明,也搜出了包括洛陽鏟在內的一些盜墓工具。初步認為這起案子跟古董交易有關。所有人的尸體上都有槍傷,但是在現場沒有找到彈殼,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說,只有姜衛(wèi)剛的身上還有一處刀傷。姜丹說,在哪里?他說,在脖子上,他的頭被砍了下來。因為腐爛太嚴重,對于是一把什么樣的刀我們無法確定。姜丹說,他的頭和身體是分開扔進水里的嗎?他說,不是,都在車里面。那臺白色桑塔納就像一個大棺材,所有尸體都在里面鎖著。姜丹說,嗯,你繼續(xù)說吧。他說,我們認為姜衛(wèi)剛、趙仝、王旭升、馬連眾幾人應該是來到工廠跟一個或者幾個陌生人做文物交易,中途產生了矛盾,兇犯殺了他們幾個,沉尸湖中,把古董搶走了。具體是什么古董我們也不知道,因為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姜丹說,你們知道什么?楊道林說,我們也不敢說自己知道,只能是一些推測,可能性。有時候辦案需要直覺,我也跟你說說我的直覺,雖然有些同事不贊同我的直覺。姜丹說,你娶了我媽,你的同事怎么看?你覺得你會幸福嗎?用直覺。楊道林說,我們雖然關系特殊,但是經歷了從陌生人,到朋友,到戀人,到夫妻的過程,我覺得也并不怎么特殊,其他人怎么說我也不在意。我今年四十歲,一直沒有結婚,現在結了,說明了一些問題。姜丹說,這不是直覺,繼續(xù)說吧。楊道林說,所有尸體身上的錢物都沒有丟失,衣服也都完整,只有馬連眾丟了一雙鞋子。姜丹說,是不是搬動的過程中掉了?楊道林說,我們把工廠到那個野湖附近的路全都找了一遍,沒有找到。一個人出門是不可能不穿鞋子的。有人認為這不是一個重要的線索,我覺得不然,這個殺人者把彈殼都撿走了,說明做事非常嚴密,怎么可能把鞋子弄丟了呢?姜丹說,我懂了。楊道林說,你說。姜丹說,他換了鞋。楊道林說,嗯,我也這么想。他為什么換鞋我不知道,但是我比對了所有人的腳,馬連眾的尺碼最大,四四的。姜丹說,他可能是本市人嗎?楊道林說,我認為不是,我們這兩年已經排查了大量可能跟古董有關系的人,沒有結果,我覺得這人不是S市人,是外來的,現在已經回去了。還有一個線索,姜衛(wèi)剛除了槍傷,還有銳器傷,怎么回事?姜丹想了想說,哦,這個文物可能是一把兵刃。楊道林端詳了一下姜丹說,你為什么這樣想?姜丹說,如果致命傷是槍傷,他沒必要再砍,如果是外來人,跟姜衛(wèi)剛也沒什么過節(jié),只是來交易古董,很可能是第一次見面。唯一的可能性是試這個東西。楊道林說,我們想得一樣,我覺得東西是一把刀斧或者劍,雖然古老,但是非常鋒利。鞋和兇器,我們掌握的東西差不多就這么多。姜丹說,據我所知,姜衛(wèi)剛對古董一竅不通,他連唐朝和宋朝都分不清。楊道林說,這不是問題,東西落到了他手里,有人告訴他這東西很值錢就可以了。另外他在保衛(wèi)科工作,這點也很重要。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楊道林站起來伸出手說,謝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姜丹說,以后我叫你什么?楊道林說,你叫我大林或者老道都可以,我的同事叫我老道,我媽和我姐叫我大林。姜丹說,那我叫你大林吧。楊道林說,好,我們是朋友,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睡吧。姜丹說,姜衛(wèi)剛是個好人,我了解他,他是我爸。楊道林說,嗯。姜丹說,如果你已經放棄了這個案子,你也想著點他,可以嗎?楊道林說,正相反,他是什么人不重要,案子我不會放棄。睡了。

學生已經到了教室,臨窗的座位太曬,姜丹讓學生拉上了窗簾,房間驟然幽涼。今天講敲詐勒索罪的定罪依據和法理原則,尤其是涉及兩人是情侶,準確地說是婚外情中形成的敲詐勒索案例的流變。姜丹的授課風格是言簡意賅,不茍言笑,她會提醒學生,所有案例都不是故事,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通過言行形成的,記住這一點,才能明白法律的精神,最終的精神是要通過裁制人而拯救人的,即使要對一個人處以極刑,也是為了救另外的人。講得久了,這樣人道的灼見也會通過重復變得僵硬,但是她也沒什么辦法,她是教師,是社會詳細分工底下的一員,分工和人道似乎在某些方面總是略有沖突。私下里她和學生的關系都很好,因為她年紀不大就已是研究生導師,跟弟子的年齡差很小,有的學生曾是律師,有過社會經驗,年紀和她相仿。他們會相互推薦電影、美劇,還會一起追星,在微信群里分享明星的新聞。姜丹對昨天的醉酒很內疚,婚變之后她其實是依靠著這份工作生存了下來,依靠著面前的這些學生,當然他們并不知道這些。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幾天她的情緒如此不穩(wěn)定,經常溜號,感懷世事,原先是一棵樹,這幾天她似乎變成了一片葉子。她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圓鐘,得下課了,她聽完了最后一位學生的發(fā)言,事實上她沒聽清他說的內容,只是在聽他說話。說完了。她說,說得很好,就是如此,下課吧,作業(yè)我在群里說。學生窸窸窣窣站起來,和她打過招呼,走出去,她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是剛才坐在草坪對面的那個人,背著灰色雙肩包。她一下把他認了出來,那人沒有回避她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姜丹感覺到自己的嘴動了一下,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稍微活動了一下臉部肌肉,感覺沒什么問題,目光回到教室,教室里已經沒有人了,她看著那些桌椅,第一次發(fā)現教室這么的擁擠,中間的過道這么窄。

李頁走進來,站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說,打擾你了嗎?姜丹說,沒有,已經下課了。李頁說,我來這兒找個朋友,沒想到在草坪那兒看到你了。你后面還有課嗎?姜丹說,沒有,我去院辦辦點事情。她忍不住說,你戴帽子不熱嗎?李頁把帽子摘下來說,主要是我今天沒洗頭。姜丹看了一眼他的頭發(fā),比過去短了點,依然濃密,額尖的部分略微少了一點,但還是烏黑發(fā)亮的。她記得之前她就非常羨慕他的頭發(fā),曾經開玩笑要移植一點過來,因為她的頭發(fā)發(fā)黃,太陽一照像枯敗的雜草,李頁常說她有匈奴的血統(tǒng)。李頁說,院辦遠嗎?我陪你過去,正好我就走了。姜丹說,好。她把書和電腦裝進包里,她憶起當年對他的恨意,渾身發(fā)抖。她說,十分鐘路吧,在東門附近。李頁說,我們現在往東走嗎?兩人走在路上,沒有說話,有個騎自行車的學生認出了姜丹,跟她打招呼,她沒有反應。姜丹原以為她會突然發(fā)作,沒有,兩人的步頻基本一致,她不得不承認這幾分鐘的路她走得很舒服,沒有感覺累也沒有感覺熱,風似乎在他們后面輔助著他們的運動。到了院辦樓下,姜丹說,我到了。李頁說,好,東門是繼續(xù)往東嗎?姜丹說,你走到這個籃球場后面,旁邊有條大路,你上大路就看見了。李頁說,我再等你一會兒嗎?我今天沒什么事。姜丹說,好。

我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她走進大門,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她想起了褚旭,我應該現在回去把他趕走,可是她的雙腿已經走進了電梯,一手拎包,一只手迅速按了樓層按鈕。也許我下樓時他已經走了,我三十六歲了,頭發(fā)短了,眼睛也腫了,比大學時胖了。我為什么要評判自己?她再次想起了那個雨夜,她高燒不退,在被子里戰(zhàn)栗,以為自己會因為心碎而死,眼淚的溫度比體溫還高。跟大多數男人一樣,這是一個邪惡而沒有人性的人,他只是欺負我有涵養(yǎng)。她感覺隨著電梯的上行自己的體溫也升了起來,走出電梯時伸手摸了摸額頭,只有一層汗水,因為空調而變得溫涼。院辦的辦事人員是一個小姑娘,態(tài)度良好,身材嬌小,姜丹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小姑娘說,您在這里簽字。她看著她的臉龐,毫無修飾,平整而美麗,小姑娘又說了一遍,您在這里簽字。她說,好的好的。她的前夫喜愛音樂,褚旭從四歲開始學習鋼琴,現在已經頗像一點樣子,可以彈李斯特的《奏鳴曲》了,這幾乎是他留下來的唯一有益的東西。她看了一眼手機,今晚七點鋼琴老師要來家里上課,她標注在日程上了,關于自己的工作她不會忘記,關于褚旭的事情她都記在手機上。她走出樓門口,看見李頁還站在剛才的位置,在一片白色的日光里,像一株旱季的莊稼。她走到他身邊,說,你來找我干嗎?你憑什么想來找我就找我?你憑什么想在這里等我就在這里等我?李頁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如果可能的話,跟你說說話,如果你想讓我消失,我現在就離開。姜丹說,你想跟我說什么?李頁說,你結婚了嗎?姜丹說,結了。李頁說,哦,你們生活得怎么樣?我沒有別的意思,算了,我有別的意思,你們生活得怎么樣?姜丹說,你現在就從我眼前消失,我沒記錯的話,你可以跑得很快,現在消失。李頁說,你有孩子嗎?姜丹說,有。李頁說,好吧,我現在是攝影師,如果你孩子過生日想拍些照片可以找我,我不收錢。我拍得挺好的。說完李頁轉頭走了,姜丹看他走出了大概十幾步,她意識到他就要再次從她的生活里走出去了,她忽然想尖叫一聲,那是一種死亡的感覺,可是她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女孩子,她一動不動,毫無作為。

李頁忽然轉身走回來,說,你可以跟你丈夫離婚然后跟我結婚嗎?孩子應該跟著媽媽,我會把他撫養(yǎng)得很好。如果你覺得對他不公平,我們可以不要孩子,就他一個孩子。我這些年賺了一些錢,不是很多,都交給你打理。我還在租房子,也沒有車,我有很多鏡頭,也許你不關心我有多少鏡頭,但是我確實有很多鏡頭。我大概的意思就是這樣吧。我為什么要說鏡頭的事情?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吧?姜丹說,你為什么這樣不要臉?你想過拆散一個家庭是多大的罪嗎?把孩子的父親從他的生活里驅逐出去,你知道對孩子的影響有多大嗎?你真是道德敗壞,真是惡心。李頁說,是的,你能考慮一下嗎?姜丹說,我昨天晚上想起了你,都是你做的壞事情。沒想到你比那時候還要惡。李頁點點頭說,這可能是我對生活鉆研的結果。姜丹說,什么結果?李頁說,在有些事情上,善是全部意義,在有些事情上,通過善什么也得不到。姜丹說,我已經離婚了,但是我不能接受你,因為你不要臉。當初那個女孩呢?你可以為她死的那個女孩呢?李頁說,不知道。我現在有競爭者嗎?姜丹說,有,很多,我兒子今晚有鋼琴課,我得走了。李頁說,我能跟你一起去嗎?姜丹說,做夢。姜丹產生了一種幻覺,她并沒有在撒謊,確實有很多人在追求她,他們都把她當作人生的最終目標,就像一個方程式,看上去很嚴密,只要改動其中一個數字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如果他再堅持一下,我就把鋼琴課取消,讓孩子休息一天也好,她心想,然后跟保姆說一聲請她今晚多待一會兒。我需要再了解他一點,如果他沒變,他還是會傷害我,如果他變了呢?那我還會愛他嗎?他已經變了,他不再畫畫了,也許我也改變了呢?我改變了嗎?

太陽烘烤著他們兩個人,姜丹感覺到世界在轉動,由近及遠,越是遙遠的地方轉得越快,只有他們兩個是靜止的。

你開車了嗎?

第二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冬天,霍光又回了一次S市。

前一年發(fā)生的事情他沒有跟宋百川說,但是宋百川感受到了一點異樣。劍他看了,確實是舊東西,但是舊的程度他分辨不出,是戰(zhàn)國的東西還是漢代仿制的,很難說,上面寫的“讓”字是不是代表豫讓,也很難說。沒過幾天霍光說,劍放你那兒吧,就是那個小祠堂。宋百川說,你不要了?霍光說,不是不要,是放你那兒,我想看就去你那兒看。宋百川說,你咋回事?霍光說,啥事沒有,我就是覺得放你那兒好。宋百川答應了,把劍接了過來,霍光的性格如此,很多話不說透,可能過一陣子就清楚了。過了一陣子,他發(fā)現了另一個問題,霍光在大半年的時間里總是穿著一雙米色的舊皮鞋?;艄馐且粋€頗注重儀表的人,尤其是三十歲之后,衣服的搭配都很適宜。有一天宋百川忍不住問,光,你為啥老穿這雙鞋?霍光說,是嗎?我什么時候老穿了?宋百川說,你沒注意嗎?你天天穿,我懷疑里面都臭了。霍光說,里面干凈得很。明天換一雙,你怎么還注意這個?第二天他并沒有換,只是把鞋擦了擦,打了打油。宋百川覺得愈發(fā)奇怪,但是他知道再問也沒什么意思,朋友之間要有個渾濁的地帶,尤其是跟霍光這樣的人做朋友。其實宋百川問過之后,霍光也注意了這個問題,這雙鞋確實穿了好久了,幫子都開始變形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脫不下來,不穿著這雙鞋出門就感覺渾身不舒服,好像沒穿衣服一樣,每天早上挑來挑去,總是把這雙鞋挑出來穿在腳上。里面確實沒臭,清爽得很,似乎有鰓在呼吸。他找人把鞋幫子加固了一下,還是穿在腳上,到了第二年冬天,在他的精心呵護下,這雙鞋沒有損壞,還能穿,只是好像變薄了,由皮鞋變成了布鞋。這是小馬的鞋,他當然知道。也許我殺他之前說的話太直接了,他想,或者完全不交談,干脆一點也比現在好。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需要回一趟S市,把鞋扔進湖里,也許小馬這樣就穿上了鞋子,也就走遠了。

北京沒有下雪,S市已下了不少,他走出車站的時候路邊有不少積雪,堆得像沙丘。地上有一層新雪,應該是剛剛下的,現在停了,還有光澤。高處的坦克也頂著一頂雪盔,炮筒像包了一層棉花,指向天空深處?;艄馍狭顺鲎庵蟾緳C聊了聊天,司機在談論自己的人生,繼而又說了說中央的政策,沒有提到去年的兇案,只是覺得自己有點生不逢時,開飯店兌床子都賠了?;艄庾屗_到距離艷粉街大概一公里的地方下了車。他在路上走了一會兒,想要找到一家小旅館住下,轉念一想沒有這個必要,便徑直從上次的路口走進艷粉街。街面上的積雪更厚了,正是清晨,似乎大部分住戶還沒有出來打掃,他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艄獾挠浶院头较蚋卸己芎?,上次跟小馬開車走過一次,雖然完全是另外一個季節(jié),景色大異,當時兩人還在說話,他還是能夠大致分辨出方向。走到一處鐵軌,遠處傳來隆隆的火車聲響,他等了一會兒,一列運煤的火車駛來,通體漆黑,像一股渾濁的黑水在他面前流過。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曾扒著這樣的火車駛過一段鐵橋,腳下就是滔滔的河水。也是一個寒冷的時節(jié),他快凍僵了,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攥住把手,手指在折斷的邊緣。決不能脫落,即使有一天死去,也不能這樣從火車上脫落而死。穿過鐵軌,又走了大概一公里,他來到了那個拖拉機廠,他沒有走近,只是遠遠地看了看,空地,大門,跟去年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去年門口有一個人等他,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他駐足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一個人進出,也許這個廠子徹底廢棄了,他又等了五分鐘,兩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是兩個小姑娘,一個大概十二三歲,一個大概八九歲。兩人穿得很厚實,但是都沒戴帽子,邊走邊說著話,距離太遠,霍光聽不見她們說什么。她們出門便向右拐?;艄獾人齻兿г谝曇袄?,便向著他記憶中野湖的方向走去,走了大概一個鐘頭也沒有找到。他走過了三四個小賣部,兩個公共廁所和一個煤場,還是沒有找到那個湖。霍光折返,在一個小賣部買了一個面包吃了,他問老板,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個野湖,在哪里?老板是一個中年婦女,文過眉,但是臉上的其他部分都沒有化妝。她說,我看你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你是干嗎的?霍光說,我不干嗎,我就是找一下那個湖。老板說,你完全走反了,你剛才來的方向再往西,一直走就看見了。你沒帶冰刀,你找湖干嗎?霍光說,我和人約在湖那兒見面,我已經遲到了。老板說,哦,那你趕緊,往西,一直走別拐彎。

霍光這次走得很快,湖已經結冰,有幾個人穿著冰刀在上面溜冰,霍光意識到這湖比他記憶里的大,也許是變成固體的緣故。他覺得自己很蠢,鞋子是不可能在這個季節(jié)扔進湖里的,除非開一個冰洞。幾個人都是中年男人,戴著帽子背著手,溜得都很好,無所事事地高速轉圈,不交談,除了冰刀劃過冰面的聲音什么聲音也沒有,似乎是讓一雙手撒到冰上來的,蠻不情愿,但是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干。他忽然看見了那兩個小姑娘,就在距離他大概三十米外的湖邊,也在靜默地看著。高一點的女孩用手指了一下冰面,矮一點的女孩走上去,用腳跺了跺,然后蹲了一下,下巴貼在膝蓋上。高一點的女孩走到她身邊,小聲說著什么。霍光看了她們好一會兒,然后走了過去,走到她們身后,兩個女孩并沒有注意。矮個兒的女孩說,我奶奶覺得他只是出差了,遲早會回來。高個兒的女孩說,我覺得死了就死了,要么我們記住他們,要么我們忘記他們。跟他們已經沒關系了。矮個兒的女孩說,我還小,過兩年我可能就把他忘了。高個兒的女孩說,那也行,我是不會忘的,只要我活著,他就在我腦子里。我會做最后一個忘記他的人。你跑出來他們沒找你嗎?矮個兒女孩說,我經常亂跑,他們也都挺忙的,記不住我回沒回去?;艄庾吡藘刹剑@到他們側前方,說,你們是迷路了嗎?高個兒女孩看了他一眼說,沒有。矮個兒女孩抬頭看他,霍光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大,并不十分聚焦,鼻子不高,嘴巴不小,兩個嘴角有稍稍向下的趨勢?;艄飧杏X有人在他后腦勺打了一下,他的腦袋嗡了一聲,回頭看,并沒有人。矮個兒女孩說,他們說我們倆的爸爸是從這里撈出來的。高個兒女孩說,你別跟誰都亂說。矮個兒女孩說,我覺得這個叔叔能明白。高個兒女孩說,你是來找人的嗎?我好像在工廠門口就看見你了?;艄庹f,是,來找人,沒找到。他想了一下說,我兒子,他跑到艷粉街玩了,該回去吃飯了,我來找他。高個兒女孩說,他幾歲?長什么樣?霍光說,他七八歲,七歲,頭發(fā)很短,穿藍棉襖,長得跟我很像,眼睛很像。高個兒女孩說,沒見過。聽口音你不像本地人,你住幾馬路?霍光說,我不是這里的人,我來這兒串門,把我兒子帶著了,是這么回事。矮個兒女孩說,你這雙鞋我爸好像也有一雙。高個兒女孩馬上低頭看了看他的鞋,又抬頭看了看他的臉,霍光感覺到她的表情變了,身體都收緊了,好像有一個磁鐵把她的四肢和思緒貼到了某個中心。霍光說,你再仔細看看,這雙鞋是我在廣州買的,你爸也去過廣州嗎?矮個兒女孩蹲在地上歪著頭看了一會兒,說,好像不是,剛才感覺像,仔細一看又不像了。但是叔叔,你的腳真是很大?;艄庹f,是的,我爸爸和我爺爺都是大腳,睡覺的時候,他們的腳一半都在外面。矮個兒女孩笑了。霍光說,你們兩個小姑娘跑出來,有點不安全,我把你們送回家吧。高個兒女孩剛才也有了些笑意,聽他這么說,好像更放松了一些,不過她還在仔細看著霍光的臉,霍光帶著一點點微笑,回望她的目光,沒有躲閃。

一個人飛快地滑過來,單腿支撐,另一條腿翹在后面,像一架燈盞,霍光伸手把高個兒女孩向自己身邊拉了一拉。她的頭在他的下巴處,她仰頭看他,霍光也看她,霍光心想,如果她叫出來,我就不能心軟了。女孩說,你不去找你兒子嗎?他說,我兒子的方向感比我還要好,我突然想了起來,他也許自己已經回去了。矮個兒女孩說,你說話有點前后矛盾,你是傻子嗎?霍光說,是嗎?傻嗎?我覺得你有點早熟。矮個兒女孩笑著說,我奶奶是癡呆,老說我說話顛倒。是早熟嗎?霍光突然意識到了某種東西,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他,那個故人。我媽已經傻了,他那時說。

時近中午,太陽高了起來,照得冰面閃閃發(fā)光,三個人的面容都被冰面的反光打亮,寒冷的空氣并沒有因此退卻,依然把他們包裹著,粘著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高個兒女孩說,我們要去汽車站,你去嗎?長途汽車站?;艄庹f,好。三人離開冰面,臨走時矮個兒女孩把冰面摸了摸,霍光假裝沒有看見,走在前面,雖然他不知道去長途汽車站應該怎么走。很快兩人趕上了他,他們邊說話邊向前走,走出了艷粉街,走上了公交車。公交車上的人們都很蓬松,厚厚的棉襖,各式各樣的帽子,有人嘴里還叼著煙卷。三個人擠在一塊兒繼續(xù)說著話,矮個兒女孩讓他講個故事,霍光說起自己小時候特別喜歡吃糖,但是沒有糖吃,他就在冬天把舌頭貼在凍透了的鐵門上,舌頭和鐵門馬上粘在一起,等三秒鐘,他把舌頭一下撕下來,就能感受到糖的味道。矮個兒女孩說,是真的嗎?霍光說,是的,很甜很甜。高個兒女孩問,你去過很多地方嗎?霍光說,是的。沒算過,但是應該很多。高個兒女孩說,哪里最好玩?你去過北京嗎?北京好玩嗎?霍光說,北京很大,但是不怎么好玩。太大的地方一般都不太好玩。高個兒女孩說,你念過大學嗎?霍光說,沒有。我十七歲的時候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高個兒女孩說,真的?霍光說,真的,我現在認識很多字了,那時候不行。矮個兒女孩說,你結婚了嗎?霍光說,你確實早熟,你幾歲?矮個兒女孩說,九歲,九歲零四個月?;艄庹f,我當然結婚了,我都有孩子了。矮個兒女孩說,啊對,我都忘了。

到了站,三人下車。長途汽車站人很多,人的行李也很多,聲音很響,人們不知因為什么相互呼喚著、叫嚷著。有不少蹲在路邊吃東西的人,嘴里冒著熱氣。高個兒女孩去給矮個兒女孩買了票,她要回阜新了,她說?;艄庹f,你一個人從阜新來?矮個兒女孩說,是啊,我給丹丹姐寫了信,她就來接我了。高個兒女孩說,她的信里有不少錯別字。矮個兒女孩說,是你先寫信給我的。車快來了,他們排在隊伍的末尾。矮個兒女孩對霍光說,你也給我寫信吧。霍光說,我沒寫過信。矮個兒女孩說,你說你現在識字了,一定可以寫信?;艄庹f,我認字,但是很少寫字。高個兒女孩說,你別理她,她會寫信之后,見人就讓給她寫信。矮個兒女孩說,我經常寫錯字,只要對方能懂就行。我的地址,你背一下,阜新市岐山西路二里三號,馬小千收,郵編110035?;艄鉀]有回答。馬小千登上了長途汽車,坐在了自己的位子,她從窗戶看著他們,窗戶凍死了,拉不開。她沖他們擺了擺手,車就開動了,她笑了笑,然后把臉扭向前方。

霍光說,我也走了。高個兒女孩說,你會給小千寫信嗎?她見過他,也許有一天她可以把他畫出來,他不應該讓她活下去。只需要一直跟著她,找到她的住處,再耐心地等待一個好時機就可以清除危險。還有另一個女孩,一分鐘之前他讓她上車走了。他說,我走了。說完他轉身走開,他越走越快,把腳下的雪踩得吱吱作響。他感覺到風已把他徹底吹透了,心里有一種令他舒適又苦楚的東西在向外翻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怎么會產生這種東西。拐過一個路口,他飛跑了起來。

劍在花梨木匣子里,匣子在保險柜里,保險柜是黑色的,靠在墻上,里面只放了這一把劍。宋百川冥想的時候總感覺心神不寧,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過去他只要來到這個密室,內心很快就可以涼爽下來。他和霍光還偶爾見面,但是這個地方霍光再也不來了,他覺得奇怪,也問過霍光,什么時候把寶劍拿回去?霍光經常不予理睬,尤其是霍光第二次從S市回來,關于劍的事情就更加不提了。又過了大概八九個月,密室里的佛像開始脫皮,有的從佛身開始,有的從佛頭開始,佛像的里頭竟然顏色各異,原來他們是一層一層的,這是太令人興奮的發(fā)現,好像過了上千年,他們終于感到了熱。人有千面,佛有千層,此前他聽過這樣的說法,沒想到真是如此,他不知道是最開始泥造之時古代的匠人掌握了這種工藝,還是隨著時間的流轉,佛像自己產生了變化,是一種物理現象,還是一種生命現象,他搞不清楚。蛻下來的石層很快就變成了粉末,里面的顏色光艷如新且有著不同的紋飾。他把粉末分成幾組,編號,對應著原來的佛像儲存起來。他給新佛拍照,因為他相信他們還會脫落下去,每一層都需要記錄下來,要不然就失去了珍貴的證據。

一天晚上,宋百川從一個應酬上回來,喝醉了酒。之前他的酒量一直很大,喝得再多也不會失態(tài),也不會多言,只是感覺到興奮,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人生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做,很多地方可以去?,F在他的酒量下降了,之前他選擇酒會很謹慎,無論是威士忌還是茅臺,都要看一下年份?,F在只要喝了一點之后,他就什么酒都喝,一直喝到后腦勺發(fā)麻。他叫來司機,讓他把自己送到密室。他已經大概一個月沒有來了,他開門進去,把所有佛像檢查了一下,沒有絲毫變化。他坐在地上想要休息,可是腦子不停地轉,不讓他休息。他感覺到自己不是自己,他很奇怪自己陷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眼前出現了一座石橋,相當古樸,相當堅固,是中午時分,艷陽高照,現在已經絕種的植物密布在河兩岸,他叫不出名字,風一吹倒伏在地。一條齜牙咧嘴的大狗從樹叢中跑過,身上刻著金色的銘文。他意識到自己躲在橋下,準確地說,是懸掛在橋的底部,清澈的河水從他的身下流過,河底的泥沙都清晰可見,魚兒發(fā)出嚶嚶的叫聲。他在等待什么人。宋百川站起來走到廚房,喝了點水,然后洗了一把臉,他走回原來的房間,躺在地上,橋底就在他頭上,溫潤的青石間有一些苔蘚,像肺葉一樣張合。他聽見一列車輦行過橋上,有一個伶人走在隊伍最前面,唱著曲子。他聽不懂歌詞。他想打電話給霍光,問問他該怎么辦,他在這里干什么。他開始攀爬,然后翻身上橋,攔在車隊前面。車隊緩緩停了下來,伶人還在唱著,腰間掛著一只鼓,就在他的面前。

一個人從車上走下來,他知道此人應該是這一隊人馬的核心人物。他認出這人是衰老的自己,這可把他嚇了一跳,這個自己看上去已經八十歲了,臉上的皺紋像菊花瓣一樣密集,脖子上也是,還有不少褐色的斑點,白而枯的頭發(fā)盤在頭頂。他想起為什么他今天會喝醉,是他意識到他和霍光之間有了隔閡,這個隔閡產生于霍光第一次去S市之后,他莫名其妙地把劍送給了他,至于在S市發(fā)生了什么他語焉不詳,然后他開始頻繁穿著同一雙皮鞋,好像老鼠粘上了捕鼠器一樣,那雙米色皮鞋永遠在他腳上。他第二次去S市回來之后,他們之間的隔閡加重了,他們見面的次數開始減少,霍光似乎變得年輕了,或者準確地說,是在向著他們認識之前的那個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回落。他待在北京的時間越來越短,但是宋百川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他似乎在周游,他曾想找人跟蹤他,看他是不是有了女友,但是這種方式太過危險,一旦被他發(fā)現,后果將相當嚴重,而且似乎情況并非如此。但是這兩年他明顯感覺到霍光衰老的速度減慢了,而他自己的白發(fā)開始增多,睡眠不好,開始酗酒,有些熟人的名字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讓他干著急,視力也不如以前。他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老去從而跟霍光疏遠了,還是反過來,跟霍光的疏遠導致了他加速老去。過去那么多年太依仗他了,宋百川心想,早知如此當年在四合院就應該把他趕走,或者在后來的某個節(jié)點,找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馬仔把他除掉?,F在我已投入太多了,來不及了,就像一匹老馬已經熟悉了自己的轅。老去的自己說話了,你是誰?為什么要擋在這里?宋百川說,我是你啊,你仔細看看,你要干什么去?為什么要從橋上經過?那人說,哦,我要去趕一個集市,那里非常熱鬧。宋百川說,我怎么不知道這里還有這么一個熱鬧的地方?那人說,有的有的,你看我的戲子,他已經等不及了,磨了我一個月的時間要去那里看看。你背著什么?宋百川回頭看了一眼說,一把青銅劍。那人說,原來是你,我上了橋就聽見了。宋百川說,你聽見什么?那人說,一把劍。這把劍跟你沒關系,扔到水里吧。宋百川有點生氣,他說,怎么跟我沒關系?過去幾年它一直在我的保險柜里。那人說,你看見我還不明白嗎?你過去是個平庸之輩,老了也是個平庸之輩??礋狒[可以,熱鬧是別人的,不是自己的。宋百川說,放屁,我干了多少事,養(yǎng)活了多少人,你摸摸我的衣服,一點汗水都沒有。我活得熱鬧極了。那人說,你還記得霍光嗎?宋百川說,怎么不記得?我的跟班。那人說,是你在跟著他,他走了,你就會變成我。宋百川說,他是我撿來的無名氏,我讓他活著他就活著,我讓他死他馬上死。那人說,頑固不化,躲開,不要擋我的路,集市就要開始了。伶人附和道,是啊,集市就要開始了,有酒、有花、有鼓、有糖、有姑娘、有小伙子,還有一伙唱經的大和尚。宋百川拔出青銅劍說,我先殺了你,再殺霍光,看我之后活得多快活。說著他沖過去一劍把伶人劈成兩半,又一劍把那人的頭砍了下來。那頭“咚”一聲掉在橋上,滾了一米多,不動了。

宋百川睜開眼睛,發(fā)現衣服已經濕透,大腿內側粘著一團精液。他感覺到一生的力氣用完了,手上拿著青銅劍,自己已忘了什么時候從保險柜里取出的,怎么輸入的密碼。拿劍的胳膊還在發(fā)抖。面前倒了兩尊佛像,一尊佛像身上多了一道劍痕,但是沒有被劈開。另一尊佛像的佛頭掉了下來,在他腳邊停著,因為滾了半圈,所以雙眼成了一條豎線,好像歪頭看他。它抿著嘴唇,面帶微笑,當他看它時,它“嘩啦”掉了一層面皮,里面的那張臉相當嚴肅,沒有表情。

宋百川抑制不住,哭了起來。

褚旭的琴快要彈完的時候,姜丹回來了,跟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褚旭用余光看了一眼,沒有說話,老師坐在旁邊輕輕哼唱著。褚旭比李頁想象的要強壯一些,肩膀挺寬,家里開著空調,他還是只穿了一件背心,露出兩條圓粗的胳膊。在路上時,姜丹和李頁一直說著話,突然她說起了父親姜衛(wèi)剛和繼父楊道林,她一點點都跟李頁講了。他沒有想到姜丹的人生里有這樣的故事,尤其令他意外的是,當年跟他在一塊兒的時候,她也并沒有告訴他她的生父死于兇殺,而重逢的第一天卻講了出來。他說,你為啥今天告訴我?姜丹說,就是覺得你應該知道一下。我設想過,如果我還有機會見到你,就把這件事情跟你說。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講他跟她分手之后的生活,包括抑郁癥,包括賣畫,包括漂泊,包括后來做了攝影師。在等一個紅燈的時候,李頁吻了姜丹。姜丹迅速把頭轉向他,接納了他的吻。他感覺到姜丹口腔的熱度和香味,過去也是如此,姜丹的嘴里總有一種香味,吃了什么東西都掩蓋不住,像是有一片新抽的葉子搗碎了,一直在嘴里嚼著。他用舌尖碰了碰她的舌頭,她也碰碰他的,后面的喇叭響了一下,她扭回頭,駛過了斑馬線。之后兩人半天沒有說話,李頁激動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這是他要永遠在一起的女人,無論如何也要跟她一起度過余生,他希望自己先死,這樣就不會遭受再次失去她的痛苦,也不會因為孤獨死去而怨恨生活跌入地獄。

姜丹說,去哪兒?李頁說,聽你的。姜丹說,你可以見見我的兒子,他今天在家。李頁說,好,找一個商場,我給他買個禮物。姜丹說,不要太貴,意思到了就行了。李頁說,我不知道他喜歡什么,你幫我參謀。兩人把車停到商場的地下車庫,在商場里逛了一會兒,一邊逛一邊閑聊,每當李頁說出前半句,姜丹總是能領會后半句的意思,反之亦然。上扶梯的時候,姜丹挎住李頁的胳膊,李頁忽然想起他曾經給姜丹買過一頂草帽,他的心揪緊了,眼淚差點流出來,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身體放松,感覺姜丹步伐的節(jié)奏。李頁給孩子買了一個美國隊長的盾牌,可以變形成為激光炮,他從來不看超級英雄電影,但是美國隊長和他的盾牌他還是知道的,三百多塊錢,姜丹對這個選擇很滿意。兩人又推車在超市里轉了一圈,買了些吃的和日用品。姜丹在超市的門口看到了一個賣朝鮮紅參的柜臺,說要買一盒送給李頁的母親。李頁說,她不會吃的,她覺得自己身體很好。姜丹說,你寄給她,她不吃也會高興的。等天氣涼快點,你讓她到北京來住幾天。自己一個人很沒意思的。李頁說,她每天跟鄰居打牌,自己記賬,安排得很滿。姜丹說,打牌就是沒意思才會干的事兒,兩邊住住好一些,人老了,身體每天都有變化,摔倒了別人都不知道。結賬時姜丹沒有讓李頁付錢。

兩人回到車上,李頁說,你媽和你后爸現在咋樣?她說,兩人幾年前就基本分開了,不在一起住。李頁說,為啥?姜丹說,沒啥,就是不在一起住了,我后爸在家的時間很少,他退休之后到處走,老是在路上。李頁說,旅游?她說,不是,找人,找當年殺我爸的那個人。李頁愣住了。姜丹說,他當年答應我一定把這個人找到,你把安全帶系上。李頁說,你們還聯(lián)系嗎?姜丹說,偶爾打個電話,他跟我說一下進展。其實進展很微小,現在DNA的技術發(fā)展很快,當年的案犯沒留下什么東西,所以基本無法比對,只是知道他的腳比較大,在四十四碼左右。過去我和他都有一種感覺,這個人在我們心里縈繞太久了,即使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但是只要見到,就會認出來。后來我意識到這是一種幻覺,是一種自我蒙騙。他不這么想,他一輩子抓過不少人,但是最想抓的人沒有抓到。你是不是覺得他瘋了?李頁說,沒有。姜丹說,我也覺得沒有,他非常非常正常,只是有點固執(zhí)。他說有一次他幾乎已經找到了兇手的住處,就在北京。你記得侯成賓館嗎?使領館旁邊那個,現在拆了。案發(fā)前一天有一個人在那兒住了一晚,用的身份證是假的。有一個受害者,倒賣古董的,家里有一個電話本,上面有一個人叫光,傳呼機號是北京的。他把電話本上所有人的傳呼機都打了一遍,只有這個呼機號作廢了。他認為這兩個人是一個人,他在北京轉悠了好幾年,沒收獲,現在又去別的地方了。李頁說,你記得也很清楚。姜丹說,實話說,如果現在有人可以燒毀我腦中的這段記憶,我馬上接受。現在我不愛接他的電話,他也知道,但是只有我能跟他聊一聊了。我經常想,就當我爸在我十二歲那年病死了,誰也怨不著,這樣想就好多了,所以我當年也不算騙你。

褚旭的鋼琴老師是個中年女人,面相慈祥,其實非常嚴格,篤定自己的學生要超過別的老師的學生,恰巧褚旭也是一個非常要強的孩子,兩人碰到一塊兒,總是從爭執(zhí)開始,從討價還價開始,然后平穩(wěn),最后進入到一種瘋狂的操練。李頁看見褚旭的脖子后面都是汗水,剪得很短的頭發(fā)一根一根亮晶晶的,他的雙手時而撫摸著琴鍵,時而用力按下,身體前傾,好像要跳到鋼琴上,老師的身體也隨著他的節(jié)奏搖擺,兩人好像在同一場驚心動魄的龍卷風里。進門時,姜丹示意他把禮物藏進門旁的衣柜。姜丹說,家里有啤酒,你喝嗎?李頁說,不用,我喝點水就行。他坐在餐桌旁邊,沒有坐在更遠的沙發(fā)上。姜丹簡單換了一身運動服,站在褚旭后面看他練琴。褚旭回頭說,媽,我也想喝水。姜丹給他倒了一杯,他拿起來一口氣喝完。李頁心想,這是她跟另一個人生的孩子,但是我為什么這么喜歡他呢?他看起來真的不錯,雖然他跟姜丹長得一點不像。這個房子不大,很舒服,家具的數量和距離都剛剛好,李頁接著想,也許是沒有成年男人的緣故,家里氣味清新,更像家一點。餐桌上方有一幅畫,畫的是兩只石榴,成熟的石榴,敞開著,是印刷品,李頁盯著看了一會兒,畫得真差,但是放在這里非常合適。最后再完整地彈一遍。老師說。李頁想,如果他不喜歡我,我就走。姜丹會解決這個問題。下次來我可以帶上我的照相機,讓他玩玩。他不會喜歡,真蠢,你的破相機算什么玩具,李頁努力回憶他在這個年紀喜歡什么,送他一只小狗,我小時候一直想要一只小狗,一直沒有得到,一直到有一天覺得養(yǎng)狗麻煩了,再也不可能養(yǎng)狗了。送他一只小狗準沒錯,一只拉布拉多,大鼻子,小眼睛,有勁兒的尾巴,渾身黑得像泥鰍。我也有父親的,李頁心想,要不然我何以存在呢?但是他想不起他父親的樣子,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離開家了,再也沒回來過,跟姜丹的父親不一樣,他父親還活著,現在是不是還活著,他不知道,應該還活著吧,在某處生活著,衰老。他就是受不了這一切,然后離開了。是他小時候惹人厭了嗎?還是母親的性格太強硬?還是他愛上了別人?沒人跟他說過。母親從來不提他,他記得他懂事之后問過一次,母親的回答是,他就是走了,帶走他所有的東西,不回來了,如果再問就揍他。他下定決心長大絕不做父親,其實最近幾年,他注意過養(yǎng)老院的廣告,他也相信養(yǎng)老院發(fā)展的速度,未來他住進去的時候條件應該會是不錯的,就像是小時候住校,像一個大家庭。之前的想法。

你給我買了什么禮物?他抬起頭,褚旭站在他面前,幾乎跟他坐著一樣高。我媽說你給我買了禮物,在哪兒?李頁說,你給我背一首詩,我就給你。褚旭說,那我不要了。說完他轉身要走,李頁說,別忙,我拿給你。他從衣柜里拿出盾牌遞給褚旭,褚旭馬上打開玩了起來。能變形。他看了一眼李頁說。李頁說,可以變成激光炮,只要被打到就會變成粉末。姜丹把老師送出門,然后切了一盤西瓜放在他們旁邊,看著他們。褚旭說,你的武器呢?李頁說,我沒有武器。褚旭說,你沒有武器我們怎么對戰(zhàn)?李頁說,我家里有把寶劍,切金斷玉,但是我沒帶在身上。褚旭說,吹牛,你現在去取來。李頁說,我家離這兒挺遠,要不然你借我個武器。褚旭想了想說,也行,你等一下。他跑到自己的房間給李頁拿了一把小巧的玩具手槍,感覺是他三歲時的玩具,褚旭說,你用這個吧,我爸給我買的,別看它小,其實威力很大,能打穿甲彈。李頁說,好,各自找一個基地,現在開始?褚旭說,我挑廚房。李頁說,那我在廁所,廁所在哪里?姜丹用手一指說,那個門就是,廁所滑,你小心點。兩人隱蔽好,開始對射,由遠距離射擊逐漸演變成近距離肉搏,滿屋子跑,褚旭大笑著,聲稱自己從未被擊中,而李頁已經千瘡百孔。李頁后來跑不動了,開始裝死,非常逼真,褚旭怎么癢他他都不動。李頁學著機器人的聲音說,我已變成粉末。褚旭說,你騙人,你還很完整呢。李頁突然跳起來要抓他,他用力過猛,把褚旭一下拉倒在地上,后腦勺結結實實撞在地板上。李頁嚇了一跳,看了一眼姜丹,姜丹正在做飯并沒有看見。褚旭站起來撒腿就跑,又跑回了自己的基地里頭,好像完全不疼。

吃完晚飯,褚旭要做作業(yè)。李頁說,我走了,改天再來找你玩。褚旭抬頭說,你別走。姜丹說,叔叔明天要工作,今天要早點休息,你寫完作業(yè)就得睡了。褚旭說,我睡了你再走。李頁說,好。寫完了作業(yè),姜丹給褚旭洗澡。李頁輕輕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走到陽臺從窗戶往外看,陽臺的晾衣架上晾著姜丹的胸罩和褚旭的游泳衣。樓層很高,底下的園區(qū)看不清,對面的樓上還有燈在亮著。他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感覺,生之喜悅,伴隨著微醺一樣的倦怠,也許小時候有過,但是他忘記了。他意識到自己快要四十歲了,大部分時間過得很苦悶,就像是一個人在黑夜走著,看見亮光就馬上跑過去,是一堆篝火,可是人已散,火馬上就要熄滅了。他哆嗦了一下,轉身坐回到餐桌旁邊。過了大概二十分鐘,姜丹從臥室走了出來,說,他有句話要跟你說。李頁走到臥室門口,褚旭穿著一件褲頭站在床邊,手里拿著盾牌,說,我想看看你的寶劍。李頁說,寶劍不好玩,我送你一只小狗怎么樣?褚旭說,不要小狗,就想看寶劍。李頁說,還有小朋友不喜歡小狗的?褚旭說,我就不喜歡,小狗很臭。李頁說,好吧,改天我拿劍給你看。褚旭說,哪天?李頁說,明天如何?褚旭說,說話算話?李頁說,說話算話。褚旭不再看他,抱著盾牌跳到漆黑一片的床上去了。

褚旭完全睡著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姜丹也同他一起睡著了,講到一半的繪本還拿在手上,衣襟散開,露出一截腰部。李頁把他們房間的燈關掉,又檢查了一下廚房的水龍頭和衛(wèi)生間的噴頭,都擰好了。他坐電梯下樓,打車回到家,從房間里拿了一瓶冰啤酒大口喝下,然后洗澡上床。他馬上睡著了,一點也沒有耽擱。

小千你好:

見面時我跟你說了,我認字不會寫字。我沒給你寫信,因為我在練習寫字。我學會了一些,但是寫得不太好,這種東西好像不能一下子就寫得很好,所以這里頭有一些錯字,如果不影響你理解我的意思,那就很好了。信這種東西很難讓別人幫我檢查。

我姓霍,很高興認識你,如果你收到了信,請你給我回信,地址在信封上。

霍你好:

我太開心了,你給我寫信。你多少歲了,我覺得太有意思了。我有兩個姑姑,一個奶奶,我爸死了,我媽媽早就不見了。希望你能做我的朋友,我還跟你見過的那個姐姐通信,可能是她最近學習忙了,不再回我的信了。她的爸爸也死了,跟我爸爸一起,所以她找到了我,給我寫信。我這里有一座大煤礦,我的兩個姑姑都是礦上的,但是她們不挖煤。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有爸爸媽媽嗎?他們會給你講故事嗎?我喜歡聽故事,沒有人給我講,我就自己在腦袋里想。想的時候很好,想完就忘記了,如果有人講我可能就可以記住。

我查了字典,你只有兩個錯別字。你的“理解”兩個字寫得不對。下次加油吧,我不會的字就先用拼音,然后再查字典。你也可以試試。這是我寫過最長的信。

馬小千寫的

小千你好:

你喜歡讀書嗎?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沒有書讀。現在我又開始讀書,為了學寫字,我還買了教材。上次我說不要把我們通信的事情告訴你那個姐姐,長大了你可能就會知道,人都有不想告訴別人的事情,可能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事情,相信答應我的事情你是可以做到的。北京越來越熱了,到處都是柳絮,飛到人的嘴里,很讓人惡心,但遠看是覺得很美的。北京的春天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季節(jié),就在夏天的嘴里頭,我沒有找到更合適的描述,不知道這樣說你能明白不。我的工作比較清閑,你不用怕耽誤我的工作,給你回信是一點也不浪費時間的,不是每一個大人都像我一樣,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不用擔心。這次我給你講一個游泳的故事,它是真的,我盡量把它講得更像真的。有一次我走到一個地方,有一個水塘,那天很熱,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就脫光了衣服下去游泳。游了一會兒下起了暴雨,雨越下越大,我游得更舒暢了,這時不知從哪里跑來一條狗,也跳進來游,好像它也挺長時間沒有洗澡了,我們倆就一起游了一會兒,那條狗很大,我還趴在它背上,它馱著我游了一會兒。游了挺久,我們都沒勁兒了,雨也停了,我倆就都上了岸。我想烤火,找不到干的樹枝,那條狗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不知從哪兒叼來了干樹枝,我就升了一堆火,不一會兒就把我們都烤干了。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又游了泳,我想應該把這條狗吃了。我就從包里拿出刀子,把它按在地上,準備把它的脖子割開。它看著我,我不知道你明白不,它看著我,以為我在跟它玩,一動不動等著。我就打了它兩拳,把它放了。之后我又餓了幾天,差點餓死,我吃了松鼠和泥鰍,才活了下來,我差點餓死,但是我沒吃那條狗??斓阶叱瞿瞧肿拥臅r候,我又看見了那條狗,可能它一直在跟著我,我把它叫過來,把它吃了。那是一條棕色的大狗,毛很長,一處都沒有打綹,有四十斤。這就是游泳的故事。

信里這三百塊錢是給你買書和衣服的,如果你看見什么好看的衣服就買吧,如果你姑姑問你錢是哪兒來的,你就說是你爸爸的朋友寄給你的,如果她們想拆開我們的信,我就不會再寄錢,如果她不拆,三百塊里可以給她們一百。如果她們告訴別人,我也不會再寄了。

信里的郵票是給你用的,回信時可以多貼幾張郵票。

霍你好:

你的故事很嚇人,跟我腦子里想的故事不一樣。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相信嗎?有時候我奶忘了給我做飯,我餓了一天,就想偷東西。我跟你說實話,我偷過幾次東西,我的鄰居玉奶奶她賣雪糕,就在我們家的胡同口。她會睡著,我覺得可能還是她起床太早了,她就坐在板凳上睡著了,她的錢匣就在雪糕箱的旁邊,也是木頭的,有兩個小門,一邊是十塊錢,一邊是零錢,我從來沒拿過十塊錢的,我只拿零錢。我能想明白你的意思。這是你給我錢之前的事情了,現在我不偷了,我拿錢去她那兒買雪糕,有時候一次買兩根。我昨天在學校里打架了,她們三個打我一個,我把其中一個人的衣服抓爛了,還把另外一個人的眼睛捅傷了。我還想用筆扎她們,但是筆后來掉在了地上。我考試總是考不好,我經常溜號,我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溜號,老師也不喜歡我,因為我考試不好,還喜歡打架。她叫我的家長來,她們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孤單,我爸爸活著的時候,我不孤單。他會給我做飯,給我洗衣服,給我講故事,有時候還會陪我跳皮筋。他不是很喜歡說話,但是很勤快,現在我住的家里太臟了,我爸爸很干凈,出門的時候總是梳頭。他死了兩年了,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忘。他要是活著該多好啊,我就不需要任何人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死呢?那天他出門的時候還活著啊。

如果有一天你也消失了,不再給我寫信了,我也能明白的,你為什么要給我寫信呢?我要是你我就不寫,我去干別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你還想寫請接著給我寫信,寫到真的不想寫了為止,行不行?

小千

小千你好:

聽說你要上初中了,我為你高興。你問我上初中會是什么樣,我不知道,我沒上過,所以無法告訴你。但是我告訴你,初中會比小學好,因為初中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就可以上高中,高中也是三年,之后就可以離開家上大學。如果不想上大學,就可以去做別的,因為那時候你已經長大了,誰也不能控制你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上大學比較好,我認識一些上過大學的人,他們看上去都比較好,他們在大學的時候會認識很多朋友,將來大家可以互相幫助,他們會有一個通訊錄,上面寫著電話,如果有困難就打上面的電話。因為給你寫信,這些年里我漲了一些知識,不寫信的時候,我自己也會看書,我感覺很好,跟過去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知識是很好的東西,寫書的人他有知識,看書的人即使沒有,也可以通過書跟他交流,他不會瞧不起你,或者擺一個架子,因為他的東西就寫在書里,今天看,明天看,他都在那里寫著,態(tài)度不會變。書里還有很多故事,比我跟你講的精彩很多,我之前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是待著,我可以一動不動地待著,現在我看書,我有很多時間干這件事情,這種感覺很不錯。書店來了新書好書,我就排隊去買,在之前我不敢想象我會做這種事情,我現在會做。這是因為你的幫助,具體怎么回事,我也說不清楚。你現在很反感書本,將來有一天也許你會喜歡的。前兩天我整理了你給我寫的信,有好多,這三年你的信越寫越好了,你長大了。我也長大了,只是是往小里長大。我不能再給你講故事了,因為你已經馬上上初中,是個大孩子了,你應該自己去看故事了。這次給你的錢,我希望有兩種用途,一是給你買一輛自行車,因為你跟我說過,初中要比小學遠很多,你買一輛好一點的自行車,永久或者鳳凰的都可以,不要光看外表,要騎一下試試。不要買變速的,變速的很容易壞,尤其在冬天。二是你去你們市的圖書館辦一張借書證,想看什么故事就去借,借書證很便宜,押金需要一些錢。

剛上初中的時候可能會有一些不適應,所有人你都不認識,也許你還會跟人打架。這沒什么關系,如果打架的話,你往對方的臉上打,把自己的臉盡量躲開,身上挨了多少拳都不要緊。因為第二天臉上受傷的人就會被別人認為挨了打,身上的傷別人是看不見的。吃了虧也不要去跟老師告狀,不要做一個告狀的人。文具盒買一個鐵的,不要塑料的,有時候會用得上。

我最近會出差幾天,你的信到了我可能不在,所以回信可能會晚兩天,不要擔心,我一回來就會給你回信。

霍你好:

今天我奶奶去世了,她們把她從醫(yī)院拉回來,她死在了家里。住院的時候醫(yī)藥費我出了三分之二,她們出了三分之一,她昏迷了一個月,都是我在花錢。我覺得只要她活著,就有意義,可是后來她的屁股出了一個大窟窿,死的時候跟床單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對的,是我太自私了嗎?我的兩個姑姑繼承了她在S市艷粉街的那個小房子,肯定不會有我的份,我也不會去問她們要。她臨死前把眼睛睜開了一下,看了我們一眼,看了看屋子,我覺得她很失望,這不是她真正的家,但是她只能死在這里,我知道了,當人死的時候,她的選擇就很少了,除非她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我還活著,我還能選擇。我不想待在這個地方了,你讓我等到高中畢業(yè),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如果奶奶活著,即使她是糊涂的,可能我也能等下去,她會給我講我爸爸小時候的事情,我小時候的事情,她只記得這些,對我已經足夠了。我沒有告訴你,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跟你說,其實我一直在上夜校,教表演的,表演培訓班。你讓我看書,我真的看不進去,我不是念書的料,我只愛看電視劇、看電影,我喜歡王姬、喜歡江珊、喜歡小燕子,我做夢就是她們,我跟她們一起吃盒飯,一起拍戲。我怕我告訴你,你就不給我寄錢了。我不想再念書了,我想去北京,我能吃苦,老師也說我有表演天賦,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有。你能接我一下嗎?幫我找一個住的地方?;蛘呷绻惴奖愕脑?,我先睡幾天你的客廳?我想你家應該挺大的吧。距離上次見面已經六年過去了,也許你接我的時候認不出我,我在這封信里放了一張我現在的照片,是我在夜校排《日出》時照的,我演的人物叫小東西,不是最主要的,但是很重要,你看了很多書,應該知道這個故事。我沒有化妝,所以你應該可以認出我。

我確實挨不住了,請你盡快回信給我,我就買票了。我想你也應該愿意見到我吧,是我的幻想嗎?如果你沒時間接我,我可以直接去你家找你,我有你的地址,畢竟我們是朋友,對吧?

小千

小千好:

我的地址已有變化,我搬家了,勿來。你瞞著我的事情,我沒有生氣,但是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法接待你,我的工作很忙。我不會再給你寄錢了,過去寄的錢也不需要你還給我。

霍你好:

之前寫的幾封信都沒有回音,我知道你確實搬家了,不會再給我回信了,或者說,我們就這樣失散了。這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當然你是不可能收到的,不過我還是要寫,寄到原來的地址。我來北京了,我現在剛剛出站,我找了一家郵局給你寫信。我期盼的奇跡沒有出現,你沒有在月臺或者站外面等我,我記得你的樣子,我找了一大圈,又等了挺長時間,你沒有出現。我明白了,往下就靠我自己了,謝謝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幫我,沒有你我不會是現在的我,我一直依靠著你的信活著,其實你不知道,你的信比你的錢重要一百倍?,F在你沒有了,我還得活下去,不是嗎?我身邊的人一個個失去了,我還得活下來,北京這么大,有這么多人,我應該可以找到一個自己的地方。我哭了,我喜歡的人為什么都要離開我呢?是我有什么問題嗎?是我愛別人愛得太多了嗎?你給我一點點東西,我可以回報你很多,為什么你還要消失呢?算了,沒關系的,如果我們還能見面,我會原諒你的,真的,在之前我會自己努力,我會非常努力的。

小千

快到晚上的時候,李頁醒了。前一夜他睡得很好,沒有做夢。上午處理了一些手頭的工作,定了幾個拍攝的時間和地點,多年來他都沒有助手沒有徒弟,所有事務性的工作都由自己打理,工作時設備也全由自己背著。然后他回了幾封郵件,馬小千的那期封面反響非常好,在幾乎已經完全商業(yè)化的時尚雜志圈子里引起了一些波動,一個常年默默無聞且年齡已不小的女孩登上了重要雜志的封面,散發(fā)出令人驚奇的魅力。她是誰?她做過什么?她下面的時間怎么安排?很多人在問這幾個問題,她為什么如此美麗?她的皮膚不太好,瘦小不性感,面容也有些悲戚,眼神里散發(fā)著難以捉摸的戲謔,為什么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下午的時候李頁躺在書房的躺椅上看了會兒畫冊,跟姜丹通了幾個微信。今天姜丹學校沒有課,但是下午要帶褚旭去順義參加一個鋼琴比賽,大概晚飯時候可以到家,李頁跟姜丹說她們比賽結束時告訴他一下,他就從家里出發(fā),大概四十分鐘就可以到。姜丹說如果他忙的話,她可以在褚旭睡后,到他這里來找他。李頁說他不忙,他一天的工作已經基本做完了,而且他答應了褚旭今天要再見面,他會在他睡前趕到。姜丹詢問了他對褚旭的印象,當然是從對褚旭的批評開始的,以此誘導李頁說幾句。李頁誠實地說,他很少跟孩子打交道,但是他很喜歡褚旭,他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他看他彈琴的樣子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畫畫,經常也光著脊背。之后姜丹問了問他晚上想吃什么。李頁沒有思路,他讓姜丹自己決定,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用電磁爐吃火鍋。下午四點左右,李頁在躺椅上睡著了,通常他會在這個時間小睡一下,這天也不例外,醒來時已經五點多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姜丹沒有微信來。這個時間從順義回來應該是非常堵車的,李頁突然感到有些焦躁,他喝了點水,在屋子里轉了轉,決定提前出發(fā),平時這個時間他會在園區(qū)里跑步,今天他決定騎共享單車去姜丹家,他看了一眼導航,騎車大概需要兩個多小時,挺好,他心想,那個時間也許姜丹和褚旭正好到家。

李頁開始整理自己的背包,這個背包他背了好幾年,每個東西應該放在什么位置他非常清楚,但是臨出門之前還要用手摸一遍。他想起跟褚旭的約定,他站在客廳里想了一會兒,把寶劍從書房里找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這個東西,劍套是特制的,上好的黑牛皮,因為用得久了,皮子已經非常綿軟,但是沒有一點破損之處或者磨得發(fā)白的地方,依舊有光亮。劍匣比劍套更古舊一點,應該也是后人所造,花梨木的,有鋼鐵的折頁和鎖扣,打開劍匣,寶劍就在其中,比他想象的短小、寬闊。在他腦中青銅劍總是狹長的,這把劍不然,全長大概七十厘米,劍柄占去了大概三分之一,劍身比一般的長匕首長不了多少,最寬的地方有十厘米,以非常柔和的曲線收緊在劍尖,厚約一厘米,像一塊上好的牛排。拿在手里,握感極好,重量在三公斤左右。劍莖一面有一個“讓”字,另一面有一個“智”字,都是篆書。他把包里的東西整理了一下,身份證和門卡揣在兜里,其他東西不帶,然后把劍背在身上,下樓。他在小區(qū)門口掃了一輛黃色的單車,調試好車座的高矮,騎上出發(fā)。從酒仙橋,他騎到了霄云路,然后右拐,向西騎去,沿著東風北橋,騎往海淀方向。太陽正在西垂,但是還是很熱,他的汗一直從鼻子流到胸口。夏天正在流逝,到了這個時間,就像有人抽走了夏天的魚骨,肉固然美味,已不是那么勁道。北風帶著一點涼意吹拂著李頁的身體,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騎車了,覺得騎車極舒服,甚至可以一直騎到香山去。到了一個路口,他停了下來,等了兩個信號燈也沒有走。昨天晚上馬小千給他發(fā)了一個微信,微信的內容是:李頁老師好,前陣子一起工作特別愉快,謝謝你給我的幫助,我都明白。不知道你這兩天方便不?到家里來坐一坐,我明天后天晚上六點之后都在家。地址在國貿新城29號樓7單元301。拍攝那天我可能有點不太禮貌,那也是因為我覺得你挺有意思的,你明白不?

李頁掏出手機看了一下,姜丹還沒有給他發(fā)微信,這個時間她應該坐在一個大廳里,聽一個一個孩子彈琴,等待褚旭上場。她的心里應該全想著這件事情。他感覺到自行車車座的堅硬,心臟劇烈地蹦跳了一下。他給馬小千回了一個微信:我半小時之后到。發(fā)完之后他重新設計了手機的導航,繼續(xù)騎行。大概二十分鐘之后,他到了國貿新城的門口,鎖好車,進入了小區(qū)。29號樓的位置比較偏里,需要走過一片小草坪,他走了一會兒才找到,樓旁有一棵高樹,枝葉茂盛,幾乎倚在住戶的窗戶上,目測大概有十米。他按了門禁呼叫,沒有人應答。有點奇怪,李頁心想,微信她也沒有回。也許她睡著了,那貿然上去是不是有點不妥當?幾個韓國人出來了,好幾個孩子在前,兩個家長在后,大聲說著韓語,一個孩子跑得太快差點摔倒。李頁拉住門讓他們走過,男主人用中文說了一聲謝謝。李頁點點頭走了進去。電梯挺寬敞,樓道也非常整潔,一看就是一個非常成熟高效的小區(qū)。李頁按了門鈴,沒人開門。他又敲了敲門,趴在門上聽了聽,一點聲音也沒有??赡苁撬陌才排R時有變,現在出門了。他準備離開,忽然發(fā)現門口有一個棕色鞋柜,三層,簡易的拉門,他拉開了最上面的一層,只有一雙鞋子,一雙男鞋,黑色皮鞋,尺碼很大,看上去不是四十四碼的就是四十五碼的。他用三根手指拎起鞋的后幫看了看,這雙鞋穿了有一段時間了,鞋的前部形成了自然的脈紋。鞋底子上有泥,他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是新泥,還有一根草。他抬起自己的腳看了一眼,然后把皮鞋放回原處。

李頁趴在門的底下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房間里的門口有地墊,把縫隙完全擋住。他站起來敲門,用了不小的力氣,聲音回蕩在走廊里,馬小千在家嗎?馬小千你在嗎?他大聲問。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里面,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身材高大,他說,您是哪位?李頁說,我是馬小千的朋友,她在家嗎?男人說,她下樓買東西去了,馬上回來,您請進。李頁猶豫了一下,然后走了進去,客廳不大,布置得很精心,一瓶沒有打開的紅酒放在餐桌上,上面還系著彩帶。廁所在他的對面,廁所左邊應該是臥室,門緊閉著??蛷d的窗簾沒有拉開,屋里亮著燈。李頁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能夠思考。他把劍套摘下來放在餐桌上,男人在盯著他看,又看了看劍套。他知道如果這時候他拿出手機,可能他預感要發(fā)生的事情就會提前。男人說,你是小千的哪種朋友?李頁說,不好說,你呢?男人說,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中間一度失散了,最近又聯(lián)系上了,挺幸運。男人長了一副沉思的臉孔,以攝影師的角度看,他的四肢比例完美,胖瘦適中,如果說中國有紳士的話,就應該是他這種樣子。李頁說,她下樓沒帶手機?男人說,好像是吧,好像是。李頁說,沒帶手機怎么買東西呢?男人說,她這么聰明,總有辦法解決吧。我給你倒杯水。說完他轉身進了廚房。李頁使勁喘了幾口氣,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褚旭在臺上彈奏的樣子,他迅速打開劍匣,把劍拿在手里。廚房的門開了,男人手里拿著一把水果刀,男人說,這劍哪兒來的?李頁說,馬小千還活著嗎?男人說,我問你,這劍怎么在你手里?誰派你來的?李頁大喊,馬小千!你在哪兒?有人嗎?救命??!他一手拿劍,另一只手掏出手機,男人撲過來,用刀刺他的肚子,他一閃,手機落在地上,這一刺其實是虛晃,他的刀接近著橫動,李頁沒有躲開,他感覺自己的小腹一痛,被刀劃開了,血馬上流出來。李頁抱著劍滾向廁所,男人追上來,他回頭沖著男人揮了一劍,男人躲開,手里的水果刀立起,刀刃向下,扎向他的前胸。李頁覺得像是一塊冰掉到了自己的肺子里,他被刺中了。他仰面朝天,男人的臉就在他的鼻子前面,他看見他面無表情,或者說表情跟迎他進門時沒有分別,只是在專注殺他。李頁忽然一把抓住男人拿刀的右手,使他不能動彈,另一只手將劍刃挑起,刺進男人的肚子,那一瞬間他感覺不是他的手在操持著劍,而是劍在引誘著手,刺進的一下如此地順滑,像是切開一塊奶酪。他翻身把男人壓在身下,劍還在前進,刺穿了地板,把男人牢牢釘在了地上。男人說,稍等。李頁覺得自己氣短,張開嘴拼命吸氣。男人說,火車開了。李頁說,什么?男人死了,沒再說話。

李頁爬到臥室門口,擰開了臥室的門。他向里爬,看見了一雙潔白的腳,他爬上床,看見馬小千四肢都被綁住,嘴上也有封條,一臺攝影機在無聲地運轉著,房間里有微弱的電流的聲音。他撕開了封條。她還活著,因為她在均勻地呼吸。跟他想的一樣,她睡著了,睡得很沉。李頁掏出手機,發(fā)現姜丹給他打了十五個電話,他用微信給姜丹發(fā)了一個位置和一個語音:來找我,我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他抱著馬小千閉上了眼睛,感覺到自己軀體里的生命前所未有地高漲,血在床的凹陷處形成了一個湖。

原載《收獲》2021年第1期

原刊責編? 吳? 越

本刊責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完整地分裂

雙雪濤

我寫小說的時候不怎么喝酒,因為有東西在肚子里頂著,喝不大進去,而且喝酒的開心和第二天沒法工作的焦慮比起來,有點不太值當。這是一道無聊的計算題,在目前生活中較為常見的計算題,值不值得。因為時間就這么多,你干這個就不能干那個。如果你不算,你就會被一些貌似有意義其實是一些人的心血來潮消耗掉;如果你算,你就變成一個愛算計的人。還是做一個愛算計的人吧,因為我本來也算。但是不寫小說的時候,喝酒的罪惡感就降低了很多。當這一段生活里沒有規(guī)律的文字活動的時候,我就把它當成一整段找樂的時間。比較遺憾的是,我能在日常生活里找到的樂趣有限,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如果無法將之轉化成精神創(chuàng)造我就覺得枯燥,但是如果萬事都變成精神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那又是多么令人疲乏啊,于是喝酒這個項目就躍升出來,因為其正好介于兩者之間。

《刺客愛人》是我2020年寫的。我最近有時候會看之前寫的小說,我很羨慕那時候我對世界的認識,如果我能保持住,也許我會少喝點酒,并且更容易有小說家的豪情??上说哪挲g一天天變大,此事誰也無法阻逆,酒吐不出來,只好在肚子里發(fā)燒。往好處想,你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人的局限,看到了人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世界運轉的一個小小的規(guī)律。寫小說的一點好處是,無論你寫多么長,它也是一個有限的東西,或者說某一種局限,無論你內心對世界的認識幾多分裂,它本身也是完整的,可以用看待完整事物的方式去掌握。我一直不很贊成把小說當成一個枯燥的文學事業(yè)勉力去搞,平時的生活里謀求愉悅,寫小說時便皺起眉頭想起了歷史上諸多痛苦的文學巨匠。小說本質上與自己相關,這是其最根本的相關性,閱讀契訶夫或者卡佛你就會發(fā)現它的滋味和合法性就在于它與作家自己的關系(觀看伯格曼和布努埃爾也類似),因此他便保持了幽默。閱讀這種好作家的收益并不完全在于研究他的寫作方法,也在于了解他怎么通過寫作處理困擾自己的問題。或者簡單點說,他們怎么通過寫小說把自己呈現出來。

《刺客愛人》是一篇挺長的小說,對于我自己來說。為什么寫這么長我也不知道,最后得到這么一個東西我覺得還是可以接受的。感謝《收獲》諸君提供的寶貴意見,彌補了我忙于呈現而露出的盲點。文學的懷抱是溫暖的,這是我修改這篇小說過程中最直接的感受。

雙雪濤,男,1983年生于沈陽。

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

長篇小說《翅鬼》《天吾手記》《聾啞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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