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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咽

2021-04-16 11:14藍石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洪濤

北漂多年,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也未能磨滅他對文學的熱愛。他的一部小說賣出了電視劇版權(quán),改編劇本過程中,他與項目負責人關(guān)雪開始了一段似戀非戀的曖昧關(guān)系。正當此時,關(guān)雪身患癌癥晚期的丈夫向他發(fā)來“邀請”。這一夜,等待他的是什么?

對方電話里一說是影視公司的,我就明白了,忙說:“我正在公司主持例會,你等會兒再打來?!蔽业恼Z速有點快。我的確在開會,但會議已接近尾聲,放下電話,我揮手說:“沒什么補充的,就散了吧?!贝蠹易吆?,我打開中央空調(diào),推開窗子,放放煙。望著街對面北苑北地鐵站上上下下的人流,心里不太平靜。一個月前,我在一家大型文學期刊發(fā)表了一個中篇小說,圈內(nèi)反響不錯。飯局上,有作家說:“你這個有戲?!蔽艺f:“怎么個有戲法?”“當然是改編影視劇。題材新穎,故事感人,畫面感強。足夠了?!蓖赖膸讉€作家都有過作品被改編的經(jīng)歷。我說:“我跟影視劇無緣。”我說的是真話。之前我有幾個小說被影視公司看上過,但臨了都沒成,多多少少心里留下點陰影。有的已經(jīng)付了訂金,最后不了了之,倒也沒找我退錢。有的幾經(jīng)談判價錢終于談妥,就差簽字了,還讓我指定導演,記得我選了路學長,我的小說以寫小人物見長,和路導的電影一個路子。中影集團的項目負責人說沒問題,后來告訴我路導生病了。再后來,就沒信兒了。有篇小說被幾家影視公司同時看上,輾轉(zhuǎn)找到我,幾乎形成哄搶的架勢,一時間令我百感交集,甚至有種“哥們兒終于火了”的恍惚感,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集體消失了。

這么折騰幾回,我的確煩了。盡管心有不甘,但的確沒敢往深里想,怕受刺激。所以,影視公司的電話真的來了,我并不淡定,需要喘口氣調(diào)整一下情緒。一小時后,電話再次打進來,自我介紹叫關(guān)雪,說:“看了您的小說《青春的剩余價值》,想請您抽時間過來聊聊,不知道方便嗎?”

我說:“可以,但今天不行,安排事兒了?!逼鋵嵨覜]事,只是不想馬上答應(yīng)。

“明天上午怎么樣?”

我猶豫一下說了聲“好”,就撂了。

第二天,我到燦爛影視公司的前臺,剛說找關(guān)雪,關(guān)雪就從后面的磨砂玻璃門探出頭,說:“我就是,您是譚老師吧?!蔽尹c頭。她領(lǐng)我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讓我在長條沙發(fā)落座,自己搬把折疊椅坐對面,沒坐大班臺,顯不出賓主關(guān)系。關(guān)雪沏茶倒水,動作麻利。我猜她不是總經(jīng)理,這么年輕。短發(fā),齊耳,閃著栗色柔和的光。精干,有些柔弱,眼睛大而明亮?!白晕医榻B一下,我是總經(jīng)理助理,兼版權(quán)部經(jīng)理?!惫?。她說:“您的小說語言很有特點,故事講得引人入勝,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們?!彼闯鰜砦覍λ淮笮湃危a充道:“這個項目老板確定過,具體由我負責操作。說我做主也行?!?/p>

“你們是想拍電視劇還是電影?”

“電視劇,我們只買電視劇的版權(quán)?!彼阉医芭擦伺玻伴_門見山吧,譚老師,您看多少錢合適?”

“一百萬?!边@個是我咨詢作家朋友之后的報價。朋友覺得不能報太低,影視公司壓價壓得厲害。

她的嘴巴半張,肩膀縮了一下,雙手抱緊,好像突然遭遇了寒流:“您知道現(xiàn)在電視劇不好做,行業(yè)不景氣,成本太高。”

我不說話。

“我開個價,五十萬。不能再高了。譚老師考慮一下,盡快給我個回信?!?/p>

“我回去想想?!蔽艺酒鹕怼N液芨吲d,但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大意,前車之鑒就在前面。不到簽字那一刻,說什么都是假的,不算數(shù)。我開公司一年忙到頭,辛辛苦苦都沒賺過五十萬。

幾天后,我又坐在了關(guān)雪身邊,簽字畫押。之后我們輕松了許多,尤其是我,靠在長條沙發(fā)上,頭后仰,如果可能我希望脫掉鞋子,好好睡上一覺。

“我們主要是想打懷舊牌。十幾年前知青題材大熱,按年代推斷下一個就該輪到個體戶這個時間節(jié)點了,但沒有。玄幻、穿越、古裝,猛插一杠子,大行其道,這段時間才有點降溫。但風險還是蠻大的。所以,我們在投資方面很謹慎。明星是少不了的,年代戲要搭景,很費錢?!标P(guān)雪說。我的這個小說是寫八十年代末,也就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年輕個體戶南下廣州搞服裝批發(fā)的故事,內(nèi)容涉及兄弟情義、戀愛、打斗、拼搏,挺熱鬧的。

我點頭,表示理解。

關(guān)雪問:“您有沒有寫過劇本?”

“我不會寫劇本?!蔽艺J識的編劇倒是不少,有的專職,有的小說編劇兼顧,說是為了活命。一部劇改個十幾二十遍是起碼的。更有最后一稿,最后一稿之一之二之三之四的說法。我暫時還受不了別人這么作踐,寧可不賺這份錢。這個我早就想過,也沒混到那么慘的份兒。

“三十集,一集三萬,怎么樣?”

我還是搖頭。

“您做過服裝?”

我說:“做過,七年。”

“怪不得您的小說寫得這么結(jié)實。做我們的文學顧問吧?不必親自動手,動動嘴皮子就行,主要是幫出主意?,F(xiàn)在的編劇大多是年輕孩子,沒有您那樣豐富的閱歷。服裝行業(yè)屬于特殊群體,不像工廠、知青、學校,人所共知。怕寫穿幫了?!?/p>

我說這個沒問題。

“十萬。討論會得參加,劇本整體也要把把關(guān),畢竟原著是您的,咱得對得起自己。”

“只要不出差,沒問題。至于劇本,只能算是建議?!彼帜贸鰜硪环莺贤?,讓我簽??磥碇熬蜏蕚浜昧恕?/p>

“你實權(quán)在握呀?!?/p>

“都是老總的信任。一會兒出去慶賀一下?!?/p>

“好啊,我請客。”

“我請,”關(guān)雪又糾正一句,“公司請?!?/p>

我們?nèi)チ税阐惸软攲?,國貿(mào)對面,護欄之外只有天空,天氣不錯。天空比較空,也夠藍。喝現(xiàn)釀啤酒,比利時品牌。草坪是真的,踩上去平整柔軟,不扎腳,桌布雪白,小風吹著,很愜意。“認識您很高興。您是我看過的第一個在金錢面前不為所動的作家?!彼e杯跟我碰了一下。

“怎么能不為所動呢。我是嫌麻煩,受不起那個折磨。我雖然沒當過編劇,但身邊有,常聽他們講寫劇本的艱辛,跟魔怔似的。如果寫劇本只是一種謀生手段,那我寧可干點別的,比如五香花生米炒好了就挺不錯的?!?/p>

關(guān)雪笑了。

“順便說一句,能把您改成你嗎?”

“我也知道叫您挺別扭的。我改?!?/p>

“我自己有公司,賺得不多,糊口沒問題。我寫小說也沒指望過小說給我賺錢,當然能賺更好。但不會刻意為之?!?/p>

“你是東北哪兒的?”

“豐城。你呢?”

“你聽我是哪里人?”

“也是東北,具體說不好。”

“哈爾濱?!标P(guān)雪說話基本沒口音,平卷舌分得清楚,但偶爾也會露出點馬腳,這是沒法子的事?!拔壹沂墙饘傺芯克模鹤永锎蠖嗍侵R分子,打小只說普通話?!顷戈苟颊f不利落。”

“反正一聽就不是我們大雜院長大的。”

“來北京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實不相瞞,這是我寫小說以來,賣出去的第一個版權(quán)?!蔽冶緛聿幌胝f這個,顯得挺沒出息的,但沒忍住。

我跟她又碰了碰杯,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了。

“你慢點。”關(guān)雪說。

“沒事,我酒量還行,又趕上今天高興?!?/p>

“那我也干了?!?/p>

“你隨意,別逞能。”不知怎么,我感覺跟關(guān)雪有點自來熟。

關(guān)雪真的干了,臉有點紅,神志清醒。我又要了兩大扎。

“來北京這些年怎么過來的?”

“先當記者,算是熟悉一下北京的環(huán)境、地形。運氣好,紅包沒少拿,賺了挺多錢。房子買得早,付的全款。后來辭職專門寫小說。有人找,也寫一點歌星訪談,掙點零花錢。開公司是近幾年的事?!?/p>

“結(jié)婚了嗎?”

“結(jié)了。”

“小孩多大?”

“初中?!逼鋵嵨覜]有小孩,結(jié)過一次婚,早就離了。但跟女人在一起我一般都這么說。我不想再婚,哪怕她是女神也不想?!皠e老說我,你呢?”

“我比較坎坷?!标P(guān)雪瘦,脖子長,戴著繞了幾圈的珠子,手鐲好幾個,一動叮當響,手腕太細,舉起胳膊,能掉胳肢窩里。穿寬松的灰色亞麻襯衣,顯晃蕩,上邊開兩個扣,胸小,還沒我的胸大肌看著有型。

她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悠著點?!?/p>

“我想把自己喝暈點,不然講不好。你也喝?!标P(guān)雪笑了。

我也喝了一大口。我把杯子推到她的杯子旁,對齊,一邊高。

“你可真會喝,比尺子量得都準?!?/p>

“還行,我只喝啤酒,不摻,一摻就醉。除了水。”

“剛來北京的時候,賣房子,在我愛我家中介公司。我在哈爾濱上的是二本,工作不好找。以前我不愛說話,嘴笨,賣一年多房子也沒賣出去幾套,又趕上奧運前那段時間,二手房市場蕭條。就改行混劇組,場記、制片、統(tǒng)籌,逮著什么干什么,不挑。有空就去電影學院蹭課,比上大學的時候上課還準時。前年在片場認識了這家公司的張總,他看我勤快好學,就讓來公司給他當助理,前些天版權(quán)部的頭兒辭職了,我就暫時補個空?!?/p>

“這兩次來都沒看見你老總?!?/p>

“出差了。經(jīng)常出差,滿世界飛。小事我就做主了,大事請示匯報?!?/p>

我們出來,走在大街上。風一吹,人有點飄,我說:“你不該穿灰顏色的襯衣,白色更適合你?!?/p>

“我皮膚黑,反差太大。”

“不,你的膚色很健康,亮晶晶的。老外花錢去海島上曬一夏天,也就這水平。灰色讓你看上去有些顯舊,白色會提升你的精氣神?!?/p>

“真的?”她停下腳步。我肯定地點點頭,畢竟我是搞服裝出身,這點自信還是有的。她說:“那我就信你一回。明天就去買。不好看你替我出錢?!?/p>

“一言為定?!蔽覀兝算^,笑了。又有點不好意思,頭各自轉(zhuǎn)向另一側(cè),但很快又目視前方。

我們又在街邊找了個串吧,繼續(xù)喝。點了烤羊腰、烤茄子,花毛一體,對瓶兒吹。很快我就大了,主要是頭暈,意識還清醒。

我問關(guān)雪:“平常喜歡看小說嗎?”

“喜歡啊,小說、電影、電視劇都看,各種類型的。我的工作和生活是攪在一起的,一般人的休閑時間也是看這些,但我看更多的是從工作角度,或者說從公司的角度,不能憑興趣?!?/p>

“那也夠幸福了?!?/p>

“也痛苦,有的片子能把人看吐了。但也得愣看,書也是,匯報還得說出個子丑寅卯?!?/p>

“倒也是,什么都有代價。”

“但我還是挺熱愛影視工作的,畢竟我們是造夢的?!闭f這話時,關(guān)雪的眼睛亮閃閃的。

很快,我和關(guān)雪找的兩個編劇見面了。果然,都是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叫李陽,一臉?gòu)雰悍?,白白凈凈,很喜歡表達,手勢豐富,尤其喜歡揮舞一只胖嘟嘟的小肉手撩頭發(fā)簾,三兩分鐘一次。我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你能消停會兒嗎?”他沖我雙手作揖:“對不起老師,我一激動就控制不住自己,讓您受驚了?!迸谋容^穩(wěn)重,叫高潔,說什么話感覺都事先在腦子里篩選過一遍,吐字清晰,不停地在本子上記重點,李陽一說話,她就煩躁地用圓珠筆在本子上敲,眼睛盯著李陽,大概想象那是他的頭。高潔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沒什么特色,如果非要說有,她穿的黑色衛(wèi)衣算一個,紅色對鉤貫穿左肩膀至衣服的右下擺,很醒目。

兩人都是傳媒大學畢業(yè),之前參與過一些影視劇的創(chuàng)作,也署過名。高潔大李陽一屆,不同系。一個學制片,一個學戲文。學制片的李陽想轉(zhuǎn)導演,導過一部獨立電影,不成功,欠下一屁股債。李陽悲憤地說:“編劇、攝影、美術(shù)等主創(chuàng)都是我同學,他們嫉妒我,故意起破壞作用?!备邼崒懙囊粋€電影劇本獲過大學生的什么獎,也寫小說,文筆不錯,有點傲氣。接這個活兒單純想賺點錢,發(fā)展方向也是導演。拍文藝片,沖擊三大電影節(jié)。

我向關(guān)雪提議得找個經(jīng)驗豐富的編劇。

“再有經(jīng)驗也沒你有經(jīng)驗呀。你是親歷者?!?/p>

“我是文學顧問,不是編劇。也沒拿那份錢?!?/p>

“后悔我現(xiàn)在就給你錢。”

我搖頭。

“等他們拉出大綱,看看怎么樣再說,啊?”關(guān)雪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神溫柔。那天,我倆在池記日料店喝完,走在后半夜飄滿植物氣味的林陰道上。夜,悄無聲息,剛下過雨,空氣濕潤,過紅綠燈的時候,我不自覺地牽起了關(guān)雪的手,到了對面,沒松開。她也沒主動往外拽。在路燈的背面,我們站定,接了吻。我心里有點激動,不想走了,說:“我去開個房?”路旁邊是假日酒店。關(guān)雪邊搖頭邊倒退著走向一輛停著的出租車。出租車經(jīng)過我時,關(guān)雪探出頭,沖我一笑:“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回家,睡個好覺?!?/p>

我那個小說里有個人物是妓女,跟許多嫖客關(guān)系處得很好,經(jīng)常請他們吃飯。高潔問我:“現(xiàn)實生活里真的會這樣嗎?”

“是的。那時候是這樣?!?/p>

“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會?!?/p>

“對,人越來越現(xiàn)實了?!?/p>

妓女不能明目張膽寫在劇本里,高潔建議改為陪舞女,這個人物很生動,扔了太可惜。關(guān)雪說:“不行,必須刪?!?/p>

“我想為這個女人單獨寫個電影,素材借用一下行嗎譚老師?”高潔問。

“拿去吧,不要錢。”

后來,商量的結(jié)果還是采用我小說原有的主線,向外擴展延伸,添枝加葉。小說的故事是一條順時針的時間線,這樣改起來順當,無論閱讀還是觀看,沒有障礙。關(guān)雪要求劇本盡量往前趕,她同時找導演、選演員,同步進行,爭取入冬開拍。關(guān)雪給劇本確定的方向是,做生意只是背景,主要表現(xiàn)年輕人的情感故事,三角關(guān)系,兩男一女。兒時伙伴一同創(chuàng)業(yè),風雨同舟,歷盡千辛萬苦,終于發(fā)了大財,但最后一定要分道揚鑣,成為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這一點與我的小說完全不搭,走的是典型的影視劇的套路。

我終于見到了燦爛影視公司的老板,張總。張總也沒有坐老板椅,和我并排分坐在長條沙發(fā)的兩端。張總?cè)烁吒呤菔荩轮季?,臉上皺紋不多但挺深,笑起來像溝壑,好在他不怎么笑。他喜歡抽煙斗,用一個小型棒槌似的木棒壓煙絲,抽不了幾口,又壓??粗邸K饕獑柫诵┊斈晡覐膹V州往豐城倒騰服裝的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做服裝生意時,張總在北京新街口賣鹵煮,說起當年的生意經(jīng)也是一套一套的。張總是中學畢業(yè)擺攤賣鹵煮的,先是給人打下手,人聰明,看出些門道后,出來單干,雖然比我小兩歲,但做生意比我還要早一些。我大學畢業(yè)分到區(qū)屬商業(yè)局當秘書,協(xié)助辦公室主任給局長寫材料,其實不是寫,更多的是剪,各大報刊堆滿桌子,主任需要哪方面內(nèi)容,我就大剪子上去,咔咔一頓剪。剪刀加糨糊,再結(jié)合些本單位的實際情況,拼拼貼貼,并不比家里冬天貼紙條糊窗框難度大。這樣的日子對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是很絕望的。一個朋友在我單位附近開冷面店,中午我沒事去義務(wù)幫忙,朋友過意不去,就進了些打包西服讓我下了班在他飯店門前賣,賺錢都歸我。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呢。要知道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五十塊錢。等我手里攢到兩千塊錢的時候,毫無留戀地辭了職。開始南下廣州進貨,租攤位,干起了個體戶,也叫下海。兩年后,后屁股兜揣上了大哥大,腳穿大利來,走路邁外八字,一搖三晃。

在充滿激情的講述中,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到飯點張總張羅吃飯,萬龍州,全是海鮮。他公司的幾個部門經(jīng)理,關(guān)雪,還有兩個編劇也去了,弄了一大桌子人。我和關(guān)雪坐他的左右手。張總敬酒杯子比我總低一些,我想低一點,他就更低一點,只好隨他。張總小我兩歲,一看就是講究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來的人都講究禮數(shù)。整個飯局,就我倆比較活躍,兩個編劇基本沒說話,張總說什么,兩人就笑笑,酒也是小口小口地抿,放不開。關(guān)雪沒喝酒,走的時候,是關(guān)雪開車送張總回的家。

不一會兒,關(guān)雪打我電話,我正要坐地鐵,說:“這么快就送完啦?”

“張總家離得近,一腳油的工夫。”

“再陪我喝點?沒喝到位?!?/p>

“人家本來只是想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好吧。池記?”

“那就池記?!?/p>

開始關(guān)雪說不喝,開車呢,但還是喝了?!拔乙粫捍蜍嚮丶?,明天早上再過來取車?!焙染频臅r候,關(guān)雪說:“想知道我的私生活嗎?”

我搖頭:“沒興趣。咱們最好互不干涉內(nèi)政?!?/p>

關(guān)雪白了我一眼,我和關(guān)雪碰杯,關(guān)雪沒理我,頭轉(zhuǎn)向窗外。

“好吧,你說?!?/p>

“不說,沒勁?!?/p>

但三杯酒過后,關(guān)雪還是說了:“我老公去年得了胃癌,做過兩次手術(shù)。每天晚上開著燈等我,我不回家他就不睡覺。聽見開門聲,眼睛一閉,就能睡著。我走到他身邊,已經(jīng)打起了小呼嚕。第二天醒來,告訴我,你是幾點幾分回的家,分秒不差?!?/p>

“你老公是干什么的?”

“認識我時,干燈光,北影廠正式職工,收入穩(wěn)定,外面劇組的活兒也沒少接,閑不著。但他一門心思當老板,前年跟人合伙開了個酒店,生意不好,兩人鬧別扭打起來了。肚子被攮了三刀,縫了十多針,住院期間,總說胃疼,開始沒當回事,我們跑劇組的沒幾個胃好的。后來疼得滿地打滾。下樓一查,出大事了。”

走出池記日料店,我們的手又自自然然拉到了一起,走起來一甩一甩的,像一對夜幕下散步的戀人。我笑著問:“我們這樣算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雪說:“你說呢?”

我說:“情人?”

關(guān)雪鼻子哼了哼:“情人這個詞有點貶義?!?/p>

“總不能說我們是普通朋友吧?”

“是好朋友,怎么樣?”

“有異性的好朋友手拉手走路的嗎?”

“你想我們什么關(guān)系?”

“我不知道。有些關(guān)系不好界定,很模糊?!?/p>

“怎樣才算不模糊?做了之后?這樣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明確了,對嗎?你跟我在一起,心里是不是就想這個?”

我不說話了。我知道這樣的話題討論起來是不會有答案的,不是因為它的艱深,而是無限的循環(huán),最后總是不歡而散。理智與情感,婚姻與道德,這些古老而永無休止的話題,始終伴隨著人類,既不生長也不毀滅。我倆默默地走,不再說話,手還拉著,但更像是搭著,手心都是汗。路過假日酒店,關(guān)雪盯著我意味深長地笑笑?!笆遣皇怯钟邢敕??”

“我的臉皮暫時還沒你想的那么厚。”

關(guān)雪停下來,我松開她的手,以為她會像上一次那樣,要打車走,但沒有。關(guān)雪挽起我的胳膊,目視前方,幽幽地說:“陪我再走走路吧,我不想這么早回家。”

這么好的天氣,北京的確不多。四周很安靜,柏油路濕淋淋油亮亮的,路燈下能映出人的影子,灑水車在路的盡頭,不緊不慢地開著。道路兩側(cè)的隔離帶,散發(fā)著丁香的味道,隱隱的。不知什么時候,我們的手分開了,插在各自的褲兜里,頭半低著。我們不再說話,只是走路。我們走得很慢,若有所思。

我每天出行坐地鐵,背雙肩包,由于總是錯峰出行,能找到安靜的角落看書,有座位也不坐。張瀟說我,都多大了,怎么還像個文學青年似的。我不覺得文學青年有什么不好,文學中年也沒什么不好。我沒有車,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晚上經(jīng)常喝酒的緣故,就是單純的對車沒感覺。許多男人喜歡風馳電掣,也有人為了招搖過市,這些不符合我的性格。這幾年,我的股份讓出去不少,為的是讓自己輕松一點,多一些屬于自己的時間。我不想把后半生拴在辦公室的靠背椅上。我甚至想留點干股,相當于提前開一份退休金,然后回家寫作,游山玩水,頤養(yǎng)天年。他們不同意,說,公司是你創(chuàng)辦的,你在這兒我們踏實。每周來開一次例會就行,具體工作我們執(zhí)行,不勞您大駕。

我現(xiàn)在很少去公司,但公司的活兒主要還得靠我拉,好在不用整天跟員工打交道了。我不喜歡我的員工,看見他們呆頭呆腦不求上進的樣子就心煩。招人的時候,在同等條件下我盡量招長相差點的,學歷低點的,出身卑微點的。他們找工作相對不容易。我天真地以為,他們會對我心存感激,會以加倍的努力回饋我,但事實并非如此。開始還好,沒多久就變得偷懶、油滑,得過且過。他們大多出身寒門,北京是他們的向往之地,跟老家人說在北京工作也好聽,甚至給人一種有志青年的感覺。但你讓他加個班都嘰嘰歪歪的,老大不情愿。我把辛辛苦苦找到的與公司業(yè)務(wù)相關(guān)的片子發(fā)到群里,希望他們一起討論、相互促進,但從沒有得到過任何回應(yīng)。好像我是在故意給他們的工作加碼,便以沉默表達無聲的抗議。我實在搞不懂他們來北京干什么。我推心置腹地給他們講,你在我這里努力工作,一部分是為公司,更大的原因是為你自己,多學點本事,將來翅膀硬了,為未來謀個好的發(fā)展。這些在我看來都是常識,是無須贅言的。有時候也結(jié)合我當初闖蕩北京的打拼實例現(xiàn)身說法,以便他們聽得更可信。畢竟我們都是北漂,分享共同的經(jīng)歷交流起來有親切感。我當然不是在他們面前顯示我的成功,或以過來人的身份指點江山。我還沒老糊涂呢。

在我的認知里,每個來北京闖蕩的人,都應(yīng)該懷有夢想,當然夢想可大可小,但至少要學會一技之長吧。又沒人逼你來。在老家,在父母的羽翼下,豈不是活得舒服很多,何苦呢。當年,我在豐城的生意做得很順,但天有不測風云,豐城的生意人中流行起了拍帕斯機(即老虎機中的一種),我也未能幸免。賭博使我傾家蕩產(chǎn),甚至欠了一屁股債,想戒一時又戒不了,深陷絕望。賣貨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女孩在幼兒師范學校當音樂老師,是她的溫婉、善良拯救了我。女孩下班后帶我去聽音樂會、看話劇歌劇。我向她坦誠相告當下的處境,她非但不嫌棄,反而陪我戒掉賭癮,鼓勵我從頭再來。那段日子,她休息或下班,就到市場陪我賣貨、碼貨,風吹雨淋,一張紅彤彤汗津津的小臉,永遠掛著一抹充滿朝氣的笑意。我的生意終于重回了正軌。不幸的是,就在我們即將登記結(jié)婚的時候,女孩出車禍去世了,連同肚子里的孩子。我停止了生意,整個人消沉萎靡。痛定思痛,我決定離開豐城,去北京尋找新的生活,說大點,是尋找生活的意義。內(nèi)心里,我想成為一名作家。大學時期,我參加過文學社,即使是去廣州上貨的火車上,我手里也捧著本世界名著看,與周圍嬉笑打鬧的個體戶格格不入。那些偉大的作家讓我欽佩不已,同時又遙不可及。我知道寫作是一條艱辛的路,可能正因為如此,才吸引我。我希望我的人生走在一條永無止境的路上,直至在中途安然跌倒。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夢想去的北京。先從記者做起。既可以熟悉、適應(yīng)北京的環(huán)境,也可以尋找同道中人。在《音樂報》,我每個月只拿六百塊錢的工資,給年紀小我很多的記者打下手,我不以為意,任勞任怨,從沒有八小時以外時間屬于自己的概念。很快,我寫的報道、文章得到了報社領(lǐng)導的認可,并被破格提升為編輯部主任。

上下班高峰期北京的地鐵擠得人面目猙獰,行走其中的人如同泥漿流動,也像尚未消化的食物在彎曲的腸道中蠕動。地鐵運行的噪聲攪得人心煩意亂,腦仁兒疼。這樣的場景,總讓我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思。我?guī)状蜗朐诠救豪飳懛庑?,大致問一下他們,來北京的目的是什么?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暗中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們來北京大多是想看看,開闊一下眼界,都說得很客氣,真的像是到別人家串門。我心里想,你都來三四年了,還沒看夠嗎?未來?他們好像被這個詞嚇到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半天緩不過勁兒來。我泄氣了,文章寫到一半,刪掉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工作流動很頻繁,茫茫人海,這輩子我們都很難再見一面,犯得著嗎我?

我知道有些人就算你把嘴皮子磨破了,照樣屁用不頂,油鹽不進。我公司里的年輕人基本是這個層次。他們的人生一眼可以望到頭,都不用踮腳尖。他們正年輕啊,太可惜了,但我有什么辦法呢?去公司的路上我總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進辦公室輕手輕腳,像是怕驚擾著他們,有時候一天不出來一趟,除非上廁所,看著他們沒心沒肺茫然無措的樣子,開始為他們難過,后來是替他們羞恥。所以,我只能采取這種眼不見心不煩的態(tài)度。

張瀟中午打電話約我吃飯,在鼓樓附近的一家日料店。張瀟是我的前妻。當年我們是《音樂報》的同事,前后腳入的職,但相差十歲,她是大學剛畢業(yè),我是闖京城的北漂。從應(yīng)聘那天相識,到結(jié)婚、離婚,總共不超過一年。我剛來北京的時候,整個人正處于恍惚狀態(tài),她是因為失戀,急于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兩個不幸的人走到一起,通常結(jié)局都不太好。離婚的時候,我們沒什么錢,自然談不上財產(chǎn)分割,但我們卻是在法院離的婚。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一致認為離婚只能去法院,大概是受了婚姻法的影響。要說法院的人也是,他們明知道我們這種情況,卻只說讓我們好好考慮一下,別著急離,下個月再說。按現(xiàn)在的話說,叫“離婚冷靜期”。不然我們離婚還會提前一個月。如果他們早說我們的情況可以直接去街道辦理,能省一筆錢不說,關(guān)鍵是街道不像法院那么正式,人會放松些。

我們的婚姻離得很友好,不吵不鬧,心平氣和。出了法院,我暗自長出一口氣。張瀟看著我,頭歪著,突然上來給我一個擁抱,像西方人那樣。我渾身一哆嗦,匆匆說了聲“再見”。張瀟說:“離都離了,著什么急呀?!蔽艺咀?。她說:“吃個散伙飯吧。”我說:“算了,你忙你的?!?/p>

那時候張瀟跟她的發(fā)小正籌備開公司。

張瀟輕快地用手指撣掉我衣服上的一個線頭,說:“往后你得照顧好自己,按時吃飯,別饑一頓飽一頓的,啊。你看你瘦的,像根燈繩?!彼任倚∈畾q,但說話特別像我媽。我心里說,你他媽的啥時候給我做過飯哪,凈扯沒用的。

我們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十年以后了。在中國美術(shù)館某個抽象畫家的畫展開幕式上,我負責拍現(xiàn)場紀錄片。那時候公司剛成立,畫家給了我三萬塊錢,讓我拍一部氣勢恢宏的片子。我公司只有一臺索尼DV機,又借了一臺松下小DV,畫家覺得“氣勢”不夠,讓他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又不好當面訓斥我,就用一雙小眼睛瞪我,臉色很不好看。你出的是美元嗎?我別過臉,心里罵。我意外地看見張瀟迎面走來,胸前別著紅簽。瞇著一只眼,頭歪著,像最早認識我那樣。當年她這個樣子可真迷人哪,小煙兒叼著,淡藍色的煙霧在嘴角的一側(cè)徐徐升起。張瀟綰著高高的發(fā)髻,厚厚的粉底遮不住她的法令紋。張瀟穿著旗袍,不經(jīng)意間顯出了肚腩,但我仍然能感覺到她在拼命吸氣。她是嘉賓。張瀟大學上的是油畫專業(yè)。在報社她負責藝術(shù)版,我寫音樂明星。

張瀟說:“你終于活明白了。”

“什么意思?”

“這還不明白,你開公司了?!?/p>

“開公司也有賠有賺的好嗎?”

“起碼你邁出了關(guān)鍵的第一步?!?/p>

張瀟遞給我一張名片,她還在開廣告公司,地址都沒變,看來這些年也沒什么長進。張瀟說:“以后我們可以強強聯(lián)手。”她的公司有視頻項目,但一直沒開展,說是精力不夠。我心里說是能力不夠吧,想想還是沒說。我不愿意跟她斗嘴。不久后,張瀟給我發(fā)了一些活兒,但基本不賺錢,活兒小,三萬五萬的,最大的沒超過八萬,又都是被她從中間扒過一層皮的。也吃過幾頓飯。中午,說是晚上得接孩子,出不來。飯都是張瀟張羅的,但最后買單的卻總是我,她連屁股都懶得欠一下,就像我應(yīng)該的,這是前夫前妻坐一起吃飯的標配嗎?我不知道。張瀟問我:“為什么沒再結(jié)婚?中年男人不是一朵花嗎?”我說:“結(jié)過一次還不夠嗎?”張瀟說:“你的意思是我讓你對婚姻失去了信心?”我說:“沒有,就是不想結(jié),麻煩。一個人過習慣了。特別害怕屋子里有人,平時我很少請朋友來家,吃飯都在外面?!睆垶t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看啊,你就是懶得做。你——我還不了解?”對一個自以為比你還了解你的人有什么辦法呢?我只能沉默。張瀟笑了:“怎么樣,被我說到痛處了吧?!?/p>

與張瀟結(jié)婚,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盡管結(jié)婚是她提出來的。開始我并不同意,覺得我們年齡懸殊,應(yīng)該多相處一段時間,但張瀟騙我說她懷孕了。我想起那個出車禍的女孩,就不忍拒絕了。我們?nèi)垶t家,她父母對我很不友好,直接問我,你有房子嗎?有車嗎?你這么大歲數(shù)跑北京來,是不是在家鄉(xiāng)犯事了?我被激怒了,摔門沖了出去。結(jié)婚后,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很糟糕,《音樂報》是行業(yè)報,基本沒什么外快。我拼命給北京的其他報紙副刊寫稿子,幾乎每天一篇的速度。但報紙稿費低,勉強養(yǎng)家糊口。張瀟很少著家,不知道忙些什么,她的稿子都是我替她寫。家里亂糟糟的,誰都懶得收拾。我晚上經(jīng)常泡一碗方便面,應(yīng)付了事。

張瀟說:“我找了個好活兒,還是長期的,咱們合伙干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p>

“有這么好的事,你自己干嗎不接?”

“你接我接還不是一樣。有錢大家賺,做生意最忌諱的是貪心?!弊詮奈覀冎匦乱娒婧?,她特別愛在我面前擺老資格,說話總是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咱們還是直奔主題吧?!?/p>

“是這樣。H省非遺中心正在招標,采購公告今天發(fā)在政府采購信息網(wǎng)上,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遺產(chǎn)傳承人項目的紀錄片,每部四十五分鐘。拍攝一個人四十萬封頂。重要的是這個項目是長期招標?!?/p>

“咱們先把第一個項目談清楚再說別的,好吧?”

“你這個人就是缺少長遠眼光,談?wù)乱矝]精打采的,干什么都謹小慎微,不像個大男人?!睆垶t瞥了我一眼,繼續(xù)說,“你們趕緊準備標書,過幾天就招標了?!?/p>

“怎么分工?”所謂分工,就是按多少比例分錢。

“如果中標,我提總金額的百分之三十。你們干活,我驗收。”

“你瘋了吧?”

“打理人情至少需要百分之二十,我留百分之十,不過分吧?!?/p>

“剩下這點錢,你讓我怎么保質(zhì)保量完成拍攝?”

“當然能。重要的是你要合理安排。眼下這個活兒主要是打基礎(chǔ)。干好了,全國有三十一個省市,幾千個國家級傳承人,這還僅僅是搶救性的。我發(fā)你公司每年二三十個傳承人的紀錄片不成問題。薄利多銷。你算算,一年下來得多少錢進賬。還有,這是個積德的項目。今后,我們的子孫后代想了解他們的技藝,都要從你們的紀錄片中尋找答案。你是作家,這點使命感都沒有嗎?”

我被張瀟說得啞口無言,心生愧疚。

張瀟說:“開公司也是干事業(yè),要從長計議?!?/p>

我端杯,雙手舉過頭頂,一口干了。“怪不得這么些年你忙忙碌碌還沒發(fā)達起來,原來是時候不到啊?!闭f著,我的電話響了,是關(guān)雪打來的。我起身,示意張瀟,我出去接個電話。

關(guān)雪問我:“你在哪兒?”聽上去聲音很激動。

“和朋友吃飯呢?!?/p>

“你能不能現(xiàn)在來我家一趟?”

“什么事這么急?”

“來了你就知道了。我給你發(fā)個位置?!?/p>

我回到座位對張瀟說:“我得馬上走,急事。”

“我明天一早九點準時去你公司,指導你們做標書。別晚了?!?/p>

我到服務(wù)臺結(jié)賬匆匆出來。

坐在出租車上,心有點亂。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別是我和關(guān)雪的事被她老公發(fā)現(xiàn)了?我和關(guān)雪之間說沒事就沒事,說有事就有事。也可以說可大可小。如果誰拍下了我倆在夜幕下牽手的照片,她老公看見了,就是大事,盡管我倆床邊都沒挨過。可這又怎么解釋得清楚呢?她老公是想讓我和關(guān)雪當面對質(zhì)嗎?如果是那樣關(guān)雪為什么在電話里不做一點暗示?如果不是,她著急忙慌叫我去她家干什么?這些問題想得我頭疼,是禍躲不過,甭管了,到時候見機行事。我頭一歪,竟睡著了。我中午喝一瓶啤酒就犯困。

是關(guān)雪給我開的門。關(guān)雪面無表情地側(cè)身讓我進屋,我想從她的臉上尋找一些蛛絲馬跡,沒找到。關(guān)雪有些疲憊,頭發(fā)披散著,沒什么型。關(guān)雪沖我咧咧嘴,我的心驟然松弛下來。關(guān)雪領(lǐng)我進了她老公的房間。房間里只亮著臺燈,窗簾拉得嚴嚴的,她老公長什么樣開始只能看出個輪廓,穿西服打領(lǐng)帶,西服是淺米色,板板正正,像是剛熨燙過。他的頭發(fā)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新洗的頭,兩條光溜溜的細腿上只套了條寬松的方頭內(nèi)褲。被子拉到肚子上,一條腿弓著,人靠在床頭,嘴巴朝上喘氣。我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打扮,沒見過。屋子里氣味難辨,很復雜,也很難聞。他看向我,身體突然前傾,眼睛瞇著:“你就是她的那個張老板?”

我搖頭。

“他是我朋友。”關(guān)雪說。

“我沒跟你說話,我是問他。”

“不是?!?/p>

“那你是誰?”

關(guān)雪搬把椅子讓我坐。關(guān)雪說:“你回頭把窗簾打開,大白天的,別人不習慣屋里這么暗。”

“正好我要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他說得字正腔圓,一口舞臺腔?;厥掷_窗簾,動作很瀟灑,夕陽刺眼,正對著我。我不禁皺皺眉頭,他笑了,用牙齒撕開一袋雀巢咖啡棒,倒在床頭柜的杯子里,接著又撕開一袋倒進去。杯子上留著咖啡的殘漬,看上去有點惡心。關(guān)雪用暖瓶倒?jié)M水。他端起來,喝一口,說:“水不夠熱。”

“你湊合著喝吧?!标P(guān)雪不耐煩地說。

他并不理會,看我一眼,自顧自地說:“我喜歡喝燙燙的。我一天要喝二十杯咖啡,不然睡不著覺?!?/p>

我不知道他這是什么邏輯。

“你們認識多久了?”

“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雪說。

“不久?!蔽艺f。

“你認識那個姓張的嗎?”

我點頭。

“你覺得他人怎么樣?”

“只見過一次,說不好?!?/p>

“她天天為那個張總加班,一加就是半夜,你信嗎?”

“李洪濤,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找我的朋友過來不是陪你喝酒嗎?”

“他怎么不找他的朋友?”我問。

“自從生病他就沒見過任何朋友了,誰都不見,敲門都不開?!?/p>

李洪濤說:“有些話跟朋友說,還不如跟陌生人說。再說了,這個世界上哪有真正的朋友。”他撇撇嘴。

關(guān)雪說:“你們到客廳喝吧?!?/p>

“還得穿褲子,麻煩。就在這兒喝?!崩詈闈煌狻?/p>

關(guān)雪看我,我沒意見。關(guān)雪出去端來幾個涼菜,哈爾濱紅腸、拌豆腐絲、炸花生米,擺在茶幾上。

關(guān)雪說:“你讓他少喝點?!本完P(guān)門出去了。

李洪濤說:“你知道我為啥跟你喝酒不?”

我說:“不知道。”

“我以為是那個張總來,我想跟他喝酒,之后趁他不備用刀子攮他。不然憑我現(xiàn)在的身體打不過他?!?/p>

“你為什么攮人家?”

“他肯定跟我老婆有一腿。我想喝酒的時候套套話,套出來絕輕饒不了他?!?/p>

“那我怎么知道你一會兒會不會攮我?”

“你是個小人物。我老婆不喜歡小嘍啰,頂多是她利用你幫她干點事。不堪大用?!?/p>

“你的刀呢?我看看?!?/p>

李洪濤沒接茬,身子往后縮了縮,說:“今天我是準備死的。你看,我衣服都換好了,我想死得體面一點?!?/p>

“怎么個死法?”

“我想了很多種,跳樓不行,死相太難看。在屋子里上吊也不行,到時候房子就不值錢了。我還想給老婆留一點值錢的東西。做人不能太自私了。”說完,他喝了口酒。

我看著他。

他問:“你是干什么的?”

“主要寫小說,偶爾也寫詩。”我沒說開公司。

“你背一首我聽聽?!?/p>

“我不會背?!蔽野咽謾C遞給他,“上面有,你自己看?!?/p>

“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看過帶字的東西了,頭總是暈乎乎的。你隨便念一首也行?!?/p>

我清清嗓子:“夢里的事情/很難記住/記住了/就如影隨形/伴隨一生/有的成為一篇小說/有的成為一首詩/但最可能的是/成為一把/很鈍的刀子。這首詩的題目叫《夢》?!?/p>

李洪濤閉上眼睛,想了想:“嗯,一把很鈍的刀子,準確。這句挺狠的。生活對我就是一把很鈍的刀子,不停地割我,又不讓我死,一刀一刀地割,我渾身哪兒都疼。我真的想死,但我怕死。這樣想久了,會不會對死就沒有恐懼了?”

“別想太多,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給老天爺?!?/p>

“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怎么死,關(guān)雪也不告訴。我會死得干凈利索,不給關(guān)雪添麻煩?!彼难蹨I簌簌地流下來。李洪濤躺下來用枕巾擦了擦眼淚,放回到枕頭上。“對不起,打擾你了。回去休息吧。”

我從李洪濤的房間出來,跟關(guān)雪打招呼。關(guān)雪送我下樓,我說:“不用了。”關(guān)雪不說話,默默陪我進了電梯。關(guān)雪在外面說:“他就是想折磨我,他現(xiàn)在不僅疾病纏身,腦子也壞了?!?/p>

“他這么年輕得這種病,換誰心里都接受不了。他人應(yīng)該挺不錯的?!?/p>

“他以前對我很好。他特別想要孩子,但他生不了。他前妻就是因為這個跟他離的婚。他一直瞞著我,最近才說。”

“他這人心事比較重,能看出來。”

關(guān)雪拍拍我的臉:“他說什么,你都別介意啊?!?/p>

我點頭。

“隨便問一句,你剛才是跟女人吃飯吧?”

“為什么這么問?”

“女人通常是很相信直覺的,而且比較準。沒別的意思,你跟誰吃飯跟我沒關(guān)系。”

“那我也隨便問一句,你為什么叫我來你家陪他喝酒?”

“我們是好朋友,又沒有什么越大格的行為,心里坦然?!标P(guān)雪這句話說得很慢。

“你的意思是,我在替你給某人打掩護?”

“你想多了。我一時真想不起來能找誰,我的男性朋友不多?!?/p>

我叫的滴滴車來了。我坐在后排沖關(guān)雪擺擺手:“好像我們的關(guān)系也沒那么坦然吧?”

“去你的。”關(guān)雪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臂上。關(guān)雪抿緊嘴角,努力笑了笑,眼里有淚光,后腳跟一擰,頭迅速轉(zhuǎn)向另一側(cè)。我還想說點什么,關(guān)雪已經(jīng)走了,沒回頭。

我到公司的時候,張瀟已經(jīng)到了,坐在我的高背椅上,腿蹺著,身體扭來扭去。張瀟之前多次來過我公司,她在員工面前喊我世偉,這讓我很別扭,又不得不答應(yīng)。我當然不希望她來,但因為合作關(guān)系,她又是我的“甲方”,不可避免。我也提出過去她的公司看看,被張瀟打岔打過去了。我懷疑她的公司就她一個人。有活兒就往外發(fā),自己賺點提成。我?guī)状握f,你叫我老譚或譚世偉就行,同事都這么叫。張瀟說,你要在員工面前樹立老板形象,要有威嚴,這是規(guī)矩。我不喜歡他們叫我譚總,也不喜歡他們叫我譚老師,我可不想有他們這樣糟糕的學生。員工叫老譚很順口,像唱歌似的,韻律十足。張瀟說,老譚是他們叫的嗎?她在我辦公室說,門敞著,故意讓員工聽見。我說你別摻和我的事。她就說我不識好歹,好心還當作驢肝肺了。后來我從同事的眼光里看出來,他們都知道我和張瀟過去的關(guān)系。

開會的還有兩個副總、一個助理。張瀟大概介紹了一下非遺項目的情況,及未來的發(fā)展前景。大家圍坐在電腦前看非遺的采購信息,我才明白,這不僅是一部傳承人的紀錄片,還有口述片、教學片、實踐片、文獻收集,總共五部分。工作量巨大。張瀟認為除了紀錄片,剩下的都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頂多耗費一些時間,以我們公司的實力,完全不在話下。他們被張瀟說動了,個個表現(xiàn)出一副很有情懷的樣子,覺得這是公司大施拳腳的好機會,可以趁機轉(zhuǎn)型。這幾年我們公司一直以拍宣傳片為主,大家的確干膩了,沒什么成就感。宣傳片注重炫技、畫面的唯美,而非內(nèi)容,形式很單一。自打我進入文化傳媒這個行業(yè)就是如此。宣傳片就不能拍出新意嗎?我有過一個創(chuàng)意,靈感來自我的一篇小說。小說中一男一女的整個情感故事都是圍繞著某個景區(qū)。那么可不可以把景區(qū)的宣傳片以劇情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樣既能投放到電影院、電視臺擴大影響,又能在景區(qū)的大屏幕上循環(huán)播放,也更吸引游客。一舉兩得。我為我的創(chuàng)意興奮不已。但景區(qū)大部分是國企,思維固化,他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他們說,你到底是想講一個情感故事,還是要宣傳我們景區(qū)?OK,對不起,你要是想講故事,去別的地方找投資,給我們景區(qū)拍宣傳片就得按老規(guī)矩來,簡單、直接才是我們要的。我找了幾個景區(qū),我的創(chuàng)意都沒通過,被拒絕的理由非常類似。我很無奈,感覺他們的腦子都被驢踢了,而且踢在同一個位置。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首先投標未必成功,而且我也意識到,非遺傳承人項目是新興的,甭管公司大小,大家基本處在同一起跑線上,這對我們來說的確是個機會。

參標單位是張瀟的公司,而非我的。張瀟的意思是,關(guān)系是她找的,如果用我的公司投標,會讓對方產(chǎn)生不信任感。因為人家是在幫她,不是我。她說的有道理,就沒堅持。盡管我知道這樣對我們公司不利,片子的最后署名,與我公司無涉,但這次只能這樣了。

招標會是我和張瀟去的,張瀟開車。路上,張瀟說:“說心里話,我挺佩服你的?!蔽覜]接話。張瀟看我一眼,繼續(xù)說:“我有兩個沒想到。一個是你開公司,我以為你會當一輩子娛樂記者,靠寫字混口飯吃。更讓我想不到的是,這么些年了,你一直堅持寫小說?,F(xiàn)在的社會都變成什么樣了,你是稀有動物。”

“我寫小說純屬個人愛好,談不上什么堅持,或者,我想說一些沒人能替代我說的話,沒想太多。”

“那也很了不起呀。如果換了別人把精力都集中在生意上,你每年賺的錢起碼翻倍?!?/p>

這倒是。

開公司之前,我認真考慮過寫作與做生意之間的平衡。那時候想,大不了不寫長篇了,寫中短篇總沒問題吧。但真的開起公司,事情遠非想象的那么簡單。做生意要拉活兒,要跟各色人打交道,過去可去可不去的飯局一定要踴躍參加,誰知道錯過什么人呢?還要隨時準備出差。我有一個雙肩包,專門為出差買的,里面有內(nèi)衣內(nèi)褲、茶葉茶杯、全套的洗漱用品,著急出差,拎起來就走。比歌里唱的“打起背包就出發(fā)”還快捷。這些都是很耗精力的。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氣,坐下來,拉開架勢,大腦卻一片空白,人呆怔怔的。時間長了,寫作的欲望都溜走了。寫作是需要靈感的,也需要情緒的儲備、醞釀,不是想寫就隨便寫的。這一點,我的體會尤為深刻。當初我在家專職寫作,時間由我任意支配,人是松弛的,心態(tài)是平和的?,F(xiàn)在完全是主動變被動,一時間很難適應(yīng)。

做生意頭一年,我?guī)缀鯖]寫過一個字,沒讀過一本書。我很苦惱。一度想放棄生意,重新回歸書桌,但我的性格不允許。我是不會輕易退縮的人,猶如我討厭做事情半途而廢,有始無終。我選擇把工作的重心放在生意上,甚至暫時忘掉寫作這碼事。公司進入正常運轉(zhuǎn)后,我才撿起書本,先是大量地閱讀,然后慢慢調(diào)整狀態(tài)。我寫得比較淡定,盡量控制寫作的數(shù)量,專注于小說的質(zhì)量,一遍遍地修改,一遍遍地打磨,直到滿意為止。通常,我平時在北京只構(gòu)思小說,并不怎么動筆,讓故事自己生長、成熟。我的小說初稿大多是在出差路上寫的,火車上飛機上,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寫哪兒算哪兒。頻繁的出差,封閉的環(huán)境,可預知的漫長的旅行,漸漸培養(yǎng)了我的定力。我的寫作格外專注,效率高得出奇?,F(xiàn)在即便我在生意上遇到天大的煩惱,心情也會很快平復下來,迅速進入寫作狀態(tài)。我所說的寫作狀態(tài),未必是真的坐下來敲字,更多的是在腦子里構(gòu)思。多年的生活磨煉改變了我。這幾年,我小說寫得不多,但大都發(fā)表在全國知名的文學刊物上,也算是對我的一份回報。對此,我心存感激。

有一次,我出差,火車到站了,我的小說也接近尾聲。我不想打斷思路,就蹲在出站通道的墻根寫,等我寫完,收起電腦,支撐著麻木的雙腿站起身,才想起已經(jīng)過了與甲方約會的時間??上攵馀轀?,但我并不后悔。我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代價。

“我只是不夠貪婪罷了。這是一個看似熱鬧實際上很單調(diào)的社會,大家一窩蜂地擠在一條路上,緊趕慢趕,什么都得扯上錢。沒有閑暇、趣味,缺少了生而為人的散淡,在我看來這種生活無聊透頂。我希望活得像個人樣,可以自由地呼吸、喘氣。你知道,我這人不亂花錢,現(xiàn)在賺的足夠養(yǎng)活我一輩子了。我也沒起過當企業(yè)家的念頭?!?/p>

“我也想像你這樣生活,自由自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你沒有孩子不知道,我的壓力好大。孩子上初中了,學習不好,我準備送他去日本學藝術(shù),一年怎么也得四五十萬,四年就是小兩百萬。”張瀟嘆口氣,“你把自己的寫作、生活安排好,順帶著為社會做些貢獻,這輩子就值了?!?/p>

“說實話,干這個活兒我并沒想什么道義、情懷之類的大詞,我沒那么高尚。我更喜歡一些小的東西,它能讓我心安?!?/p>

我們選擇住在離招標會場就近的如家,出門幾步道就是,免得明天一早起不來誤事。上了樓,我才發(fā)現(xiàn),張瀟只開了一間房。床倒是有兩張,還好,她沒開大床房。見我皺著眉頭,張瀟說:“標招不招得上還兩說呢,咱們得省著點。前期投入可都是我出的,你倒是不心疼。”

“我無所謂。”

“你是男人,你當然無所謂?!?/p>

“那就再開一間,錢我出?!蔽矣悬c不高興。

“你的錢不是錢哪,窮嘚瑟。好像誰愿意跟你一起住似的?!睆垶t白了我一眼,“路上剛夸完你。”

放下行李,我們出去想找家有當?shù)靥厣娘埖?,吧臺服務(wù)員推薦了李胖子驢肉火燒,老字號,就是有點遠,得開車。在胡同的拐角,掩映在一棵大槐樹的后面,不好找。雖然沒到飯點,但差不多每張桌都有人,我們點了幾個和驢相關(guān)的涼菜,要了四瓶啤酒。

我問張瀟:“喝嗎?”

“我倒是想,開車,怕出事。你也少喝點兒?!?/p>

“這點酒不算什么?!蔽遗e瓶就是一大口。

張瀟乜斜我一眼,怔怔地看著我。

我說:“我又怎么了?”

張瀟說:“你還記不記得,咱倆第一次喝酒,在報社對面的重慶燒雞公。你喝四瓶就醉了。”

“沒醉呀?!?/p>

“還說沒醉,你忘了,后來我倆打面的去你家,你干了什么?”

“我干什么了?”我的聲音有點大。

張瀟湊近我:“你扒了我的衣服?!?/p>

“你沒事吧,我不扒你衣服,你自己脫呀,兩個人頭一次干那事,不符合國情。你要是主動脫,估計我當場得被你嚇出毛病來?!?/p>

“那個晚上改變了我的一生,想起來就后悔。”張瀟的眼睛水汪汪的。

“至于嗎,你這是干什么?八百年前的事兒了,有意思嗎?”我的身體靠在墻上,抽煙,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飯店吃飯的人在看我們。張瀟抹了把眼淚,說:“我們把菜打包回酒店,我也想喝?!?/p>

我又叫了幾瓶酒。

我們開車回了如家。各自坐在床邊,酒和方便盒里的拌菜打開,擺在床頭柜上,對瓶喝。張瀟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我當時太年輕,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都沒跟家里人商量,就一個人做主了。戶口本都是我從家里偷出來的。那時候我才大學剛畢業(yè)。你下手真他媽的重。”

“咱們能不能說點別的?!?/p>

“我偏要說這個,想起來我就有氣。隨隨便便結(jié)婚,隨隨便便離婚,就在認識你的一年時間里。我的命運全都改變了。越來越倒霉。”張瀟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酒。

我知道她接下來就要說到,離婚后,她是多么的孤單,雖然她還年輕,但畢竟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又找了個男人,是個二流子,光長了張漂亮臉蛋,整天東游西逛。她又要開公司,又要帶孩子,結(jié)果老公還讓她的閨蜜搭檔撬走了。房子一分為二,孩子她一個人帶。整天蓬頭垢面,與生意場上的男人競爭。其中的甘苦只有自知,所有的淚水都得自己咽下去。這些話張瀟跟我說過好幾次,我實在聽煩了。開始的同情,變成了無奈的嘆氣。

我不喜歡張瀟的這個態(tài)度。仿佛男女之間一旦有過婚姻,分開了就是男人的過錯。你要聽她抱怨、傾訴,要自責、要悔不當初,甚至要用一輩子贖罪、懺悔,要聽命于她,而且態(tài)度要誠懇,反之罪加一等。尤其是我們這種多年后重逢的,表現(xiàn)尤為凸顯。

張瀟問過我離婚后的生活,但我不想細說。相比于張瀟,我幸運得多。聞名京城的《都市報》擴版,我應(yīng)聘成功,負責編輯家電版。當年我寫的一篇《家電售后服務(wù)誰負責?》,在消費者中引起廣泛熱議,還上了新華社內(nèi)參。從此,天南海北的家電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研討會,我都是參與者、嘉賓,甚至是策劃人。那段日子,我過得很風光,寫一個千字文的策劃案,就是一萬塊錢起步。但夜里,經(jīng)常失眠。晚風把白色窗簾刮得上下舞動、飄飄忽忽,像我的心緒。我想的是,我來北京的目的是什么?我想辭職寫作,又想趁現(xiàn)在多賺點錢,很矛盾。問題是,錢賺到什么時候才有個夠?猶豫再三,還是辭了。當時我已經(jīng)在望京新城買了一套兩居室,付的全款。我又用手里僅有的錢,買下了隔壁的一套一居室,用于出租。我清醒地意識到,以當時寫小說每千字得七十元左右的稿費,在北京是沒辦法養(yǎng)活一個大活人的,必須得有補貼。辭職后我專心寫作,很少與人打交道,一寫就是十二年,出了四部長篇小說、兩本小說集。五年前,我明顯感覺到有點被掏空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決定出去做生意的,一是補貼家用,再一個,為以后的寫作積累素材。

張瀟說:“行了行了,我不說了。不然你又嫌我嘮叨了。我去沖個澡。你把頭轉(zhuǎn)過去?!彼屏艘话盐业念^,我背過身。張瀟在我身后窸窸窣窣地脫衣服。不一會兒,隔壁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我干脆把酒和菜端到窗臺上,看著窗外的夜色喝。張瀟探出頭,喊:“哎呀,你把窗簾拉上。有毛病啊,沒看見人家在洗澡呀?!蔽姨洗芭_,把窗簾掀在腦后,讓自己消失在窗簾后面。我和張瀟之所以離婚,其實是她父母的原因,至少是很重要的原因。張瀟是北京人,家在房山,她每周回趟家,但她父母不讓我跟著一起回。當時我們工作時間不長,工資低,還要租房子,南三環(huán)邊上的小兩居,戶型是老的,沒有客廳。張瀟經(jīng)常發(fā)脾氣,一吵架,就回她父母家。有一次,我動了手,打了張瀟一巴掌,張瀟打電話叫來了她父母和哥哥姐姐,屋子都要被他們撐破了,非要離婚不可,否則就如何如何。好像當初她是被迫嫁給我似的。當晚,張瀟簡單收拾一下就走了,一個拉桿箱都沒裝滿。望著她離去的單薄的背影,我心里挺過意不去的。

張瀟出來了,浴巾包頭,像個大號的粽子,屋子里有一股廉價洗發(fā)水的味道。張瀟笑著說:“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還自己跟自己藏貓貓玩。”

我從窗簾后面跳出來。

張瀟說:“你睡不睡覺?”

“我等會兒,把剩下的兩瓶喝完。你先睡?!?/p>

“趕緊休息吧,明天還有正事呢。?。俊?/p>

“放心,耽誤不了?!?/p>

“你睡哪張床?”

“隨便。你挑?!?/p>

“我睡里邊。萬一有人劫財劫色,先劫你?!?/p>

“別沒話找話,睡你的覺去?!?/p>

張瀟氣哼哼地躺下,屋子里只留下我那頭的床頭燈,光線昏暗。張瀟背向我,時不時在被子里蠕動幾下,像一只肉蟲子,攪得我很煩,喝酒的情緒一落千丈,一通猛灌,菜沒怎么動。喝完酒,我刷牙漱口,張瀟說:“學會講衛(wèi)生了,誰教的呀?你跟我一起過的時候,晚上睡覺可從沒刷過牙?!?/p>

我不答話,背靠床頭,點上支煙。

張瀟說:“衛(wèi)生間抽去。”

我抬屁股去了衛(wèi)生間。過了會兒,我聽見張瀟小小的抽泣聲。我狠狠心,躡手躡腳回到床上,躺下,沒理她。

早上,我穿戴整齊,把一式三份厚如板磚的標書,裝進雙肩包。張瀟的眼睛有些紅腫,說:“你一個人去招標,我在這里遙控。有什么事第一時間電話我。我出面不方便。”我點點頭。我對招標的程序很熟悉,輕車熟路。這幾年公司的標都是我去投。先是由招標公司的人念一遍相關(guān)規(guī)定,標書按先來后到碼放整齊,然后參標的單位到外面等。從來沒安排過休息室,人們要么在走廊里靠墻而立,看手機,要么坐在樓梯的緩步臺上,或者到樓下抽根煙,再上來。半個小時后,每個投標公司的人依次進屋,進行二次報價。通常比標書上的價格要降一些,低多少看投標人的現(xiàn)場把握。我打電話問張瀟,張瀟說:“原價,不能再低了?!蔽覀兊臉藭前凑照袠说淖罡邇r報的。

“你確定?”

“再降你們不好賺錢了就。”

之后,招標公司的人讓參標單位回去,等候下午網(wǎng)上發(fā)布結(jié)果。每次都差不多。早幾年,招標公司都是當場宣布中標單位,沒中標的公司往往會在現(xiàn)場聯(lián)合起來提出種種異議,挑中標公司的毛病,搞得招標公司很被動。

我和張瀟開車回去的路上,沒怎么說話,一路沉默。等消息的人通常都有點緊張??斓奖本┑臅r候,張瀟的電話響了。張瀟不停地“嗯嗯嗯”,臉上堆著笑,撂了電話說:“我們成了?!彼臀矣論袅艘幌抡?。

張瀟說:“這是內(nèi)部消息,還沒正式上網(wǎng)公布呢?!?/p>

我說:“你小心點,這是高速公路。”

張瀟一甩頭,轉(zhuǎn)向前方,說:“但咱們親兄弟得明算賬,打過來的第一筆錢,我公司全部扣下。正好百分之三十。之后的錢全是你們的。”招標打款一般分三筆,第一第二筆各百分之三十,最后一筆也叫尾款,占百分之四十。但有百分之十的保證金,中標單位必須先交,等甲方驗收合格后,才能返還。

“沒有經(jīng)費,我拿什么干活?”

“你自己墊支唄。許多公司接活兒都是這樣的?!?/p>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小本生意?!?/p>

張瀟笑笑說:“百分之二十,是必須馬上給的,你懂的。這個錢到不了我手,得給人家。我的百分之十你用來交保證金。等第二筆錢到賬再給我的那份,這總可以吧?!?/p>

我攤攤手:“反正錢打到你公司賬上,你看著辦?!?/p>

劇本大綱、人物小傳通過了,接下來是更為關(guān)鍵也更為細致、詳盡的分集大綱。關(guān)雪在京城賓館包了四間房,她自己留一間,兩個編劇每人一間,給我也配了一間。我覺得沒必要:“我又不是編劇,開完會我直接回家,給你們公司省點錢?!本┏琴e館聽著挺氣派,實際是個小賓館,掩映在奧森公園對面老舊的居民小區(qū)里,清靜。包月比如家還便宜點。

關(guān)雪說:“你白天可以來這里寫小說呀,開會晚了懶得動就住下。我是為你著想。我給你訂的可是酒店最好的房間,窗外就是奧森公園,天然氧吧,累了,下去跑跑步,活動活動。換個環(huán)境對你的寫作有好處?!?/p>

“那倒也是。”

“你夫人不會有意見吧?”

我怔了一下,才說:“不會。我平時習慣叫媳婦。”這個解釋有點多余。

關(guān)雪歪著頭,輕哼了一聲。

我的確不愿意在家里寫作。我在望京的房子,一百二十多平米,兩居室,被我打通了,改造成一居,打通的房間改造成餐廳,跟廚房連在一起??蛷d的四周全是書架,頂天立地,這種坐擁書城的感覺,是許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但坐久了,也煩。我還是喜歡經(jīng)常往外地跑,倒不一定是為寫作,單純地出去走走也不錯。出差碰到好玩的地方,辦完事,我通常也會留下來待幾天,一是為了寫東西,再一個是放松一下身心。談事情很累人,甭管成不成,飯總是要吃的,人家有沒有時間,訂什么飯店,吃什么,叫誰不叫誰,事無巨細。既要省錢又不能寒酸,這些都得動腦筋。許多甲方的人年紀比我小很多,但我也得賠著笑臉,畢恭畢敬,這種滋味不好受。我出差通常住如家或漢庭,但我不能說我住如家或漢庭,不是好面子,而是怕甲方知道了,會覺得你這人不是摳門就是公司實力不行,很可能因為起疑心,事兒就談不成。有一次,我和甲方的人吃飯,準備給回扣,甲方的人為了穩(wěn)妥起見,堅決要求去我房間。沒辦法,我只能假借上洗手間,跑到對面的希爾頓現(xiàn)開了間房,差點掉鏈子。結(jié)果,走在僻靜處,那人臨時改變了主意,害得我白花了八百塊錢。氣得我住在希爾頓一宿沒睡著,灌了一肚子啤酒。

我拉的活兒,除了北京,大多在長三角一帶。江浙滬,都是我喜歡的省份。雖然我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骨子里卻對江南的湖光山色、曲徑通幽情有獨鐘,我喜歡那里的陰柔靜美,也喜歡那里精致、纖巧的食物。那些地方的活兒利潤并不高,但人好打交道,公事公辦,簡單說,就是做事情講規(guī)矩。我不接東北的活兒,白給都不接。剛做生意那會兒,在朋友的引薦下,我去東北招過一次標。招標會還沒開始,一男一女就把我叫出去,讓我退出,給我三千塊錢路費。女人哭哭啼啼,說這個項目她盯了半年了,如果招不上,她就得下崗,孩子就得挨餓。她哭得太假了,眼睛一直瞟著我。我不為所動。旁邊的男人開口了,如果招不上標,三千塊錢你拿不到,招上了你出不去我們縣城,怎么也得卸一條腿。他用眼神掃了一圈,對面的椅子上坐著四個彪形大漢,全都光著膀子,胳膊、胸前雕龍畫鳳,虎視眈眈。我錢都沒敢要,麻溜打車跑了。做生意不出山海關(guān),絕不是戲言。

我一般上午在家看NBA,午飯后瞇一覺,坐地鐵再步行一段路去酒店。我的計劃是在酒店寫到飯點,大概能寫三個小時,這也是我平時一天的寫作量。討論會在每晚的飯后。但我一走出電梯,就看見兩個編劇在我房間門口候著了,一邊一個,說是找我請教的。主要是服裝批發(fā)的行業(yè)術(shù)語,“褲樣子”“紅門”“兜死”“散錢”“拿貨”,以及怎么運用,在什么地方運用。我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搞得心很煩。我讓他們回去看我的小說,一遍遍地看,看到惡心嘔吐為止,然后慢慢消化,再把問題集中起來,統(tǒng)一找我。每天這么折騰,誰受得了?我?guī)状蜗霙_他們發(fā)火,老子是文學顧問,你們才是編劇,別什么事都找我。我知道他倆每人每集一萬五,四十集,就是六十萬。關(guān)雪私下里跟我說,他們干勁挺足的,別打消他們的積極性,對年輕人要多一點耐心。誰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

參加討論會的有兩個編劇、關(guān)雪、我,還有導演。導演姓趙,也算是第六代導演,導過幾個獨立電影,后來轉(zhuǎn)型導電視劇,小有成就,導的戲上過央視八套(電視劇頻道)。趙導接這個戲的條件是,必須自己當?shù)谝痪巹?,說這樣才能做到整體把控,戲拍起來才連貫,也是為劇組節(jié)約時間成本。開會是在關(guān)雪的房間。房間立著一塊白板,長度足有三米,高度兩米出頭,上面寫滿人物關(guān)系、故事走向。寫完擦,擦完寫。我負責指出具體修改意見,導演負責故事線的論證,所以主要是導演站在前面講,兩個編劇輪流上去補充。

趙導人不錯,沒剃光頭,也沒有留油膩膩一股子餿味的長頭發(fā)。衣服褲子雖然皺巴巴的,但臉很干凈,頭發(fā)不長不短,跟我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年紀跟我差不多大。趙導對分集大綱摳得很細,對兩個編劇講話不留絲毫情面,生氣就往白板上摔板擦。目光炯炯,胸脯起伏劇烈,嚇得兩個小編劇發(fā)毛,大氣不敢出。有幾次趙導直接把白板筆摔到了李陽的臉上,要不是我在中間拉著,差點上去動手。哪一集過不了,只能卡在那兒,反復修改,甚至覺都不讓睡。趙導親自操刀,把一頁頁分集大綱刪改得面目皆非。有時候干脆睡在我的房間。按照協(xié)議,劇本分集大綱全部通過,才能結(jié)第二筆款。所以,兩個小編劇很著急,天天早早在我的房門外候著。

這些人中,只有我抽煙,開會抽得比平時還要重一些,我認為在我的房間開會比較合適。關(guān)雪說:“兩回事,我是制片人。我之所以在賓館開房,就是為開會使用的?!标P(guān)雪的確沒在賓館睡過覺,甭管會開到多晚都開車回家。我也不在賓館住,總覺得不如家里舒服。深夜,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易于思考,也可以清空大腦。

我說:“弄得你房間烏煙瘴氣的,不好意思?!?/p>

關(guān)雪說:“開完會,你替我打掃衛(wèi)生就是了?!?/p>

“打掃完衛(wèi)生呢?”我故意逗她。

“滾回家去睡覺唄?!标P(guān)雪拍了我一巴掌。

張總來過幾次,詢問劇本的進度。張總很客氣,每次都會跟我和導演說幾句辛苦了之類的暖心話。張總肯定了我們的創(chuàng)作方向,但也提醒我們,時間緊迫,一定要加快進度,兩個月后建組,開始拍攝。張總說:“譚老師,分集大綱的完成度已經(jīng)很高了,但細節(jié)還要完善,再下功夫摳一摳。你是總編劇,責任重大呀?!蔽艺×恕N也恢雷约菏裁磿r候成了總編劇。關(guān)雪沖我眨眼,我也就不好當場發(fā)問。

十一

那天的會散得早,關(guān)雪說:“我們家老李想見你?!?/p>

我說:“沒完沒了了還?”

關(guān)雪說:“就是單純想請你喝杯酒,沒別的意思。去吧?!?/p>

我不想去,說:“算了,累。改天?!?/p>

關(guān)雪說:“可能你倆有緣分,得病這兩年,你是他唯一主動見的人?!?/p>

我說:“這么說,是我的榮幸嘍?”

關(guān)雪說:“你倆聊聊,說不定他能給你提供些寫作素材呢。走吧?!?/p>

我問:“剛才張總說我是總編劇,怎么回事?”

“我正要跟你說呢。我看你現(xiàn)在的工作,已經(jīng)超出了文學顧問的范疇,就建議張總讓他和你共同擔任總編劇。他是老板,你是著名作家。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你再爭取要些錢出來。感謝我吧?!标P(guān)雪歪頭看著我。我沒說話,無論什么好事,她都該事先跟我打聲招呼,不經(jīng)我同意擅自替我做主,我心里不舒服。

關(guān)雪說:“總編劇說白了就是對劇本整體把關(guān)的角色。你的職責還跟之前一樣,就是換個名稱。這是我的項目,我還有這個權(quán)力?!?/p>

路上,我問:“你每天往這里跑,公司怎么辦?”

關(guān)雪說:“公司在橫店開了一個新項目,除了行政人員,差不多都過去了。老板也在那里督陣呢?!庇终f:“譚老師,這是我負責的第一個項目,你可要幫我把好關(guān)。事關(guān)我后半生的前途呢。”

我說:“我不是已經(jīng)盡力了嗎?”

關(guān)雪說:“還要更盡力?!?/p>

關(guān)雪拍拍我的手,我一把抓住。

關(guān)雪說:“別鬧,開車呢。”

我沒有松手,關(guān)雪也沒有再掙脫。她的手戴著手套,我拽了一把,關(guān)雪自己把手套摘下來,放在一邊,任由我摩挲著。我想起李洪濤說過,我只是個小人物,覺得有點好笑。

“你壞笑什么?”

“沒什么?!?/p>

李洪濤衣著整潔,端坐在餐桌旁,見我進來,很正式地起身,伸手與我握了握。他的手有點硌,感覺骨頭上只包了一層皮。

李洪濤說:“辛苦,這么晚了。”

我說:“這個點我平時也沒睡。過來喝點酒挺好?!?/p>

桌子上的菜挺豐富,芥末木耳、糖拌西紅柿、燉帶魚、醬豬蹄,啤酒是百威,整聽的。李洪濤眼窩深陷,眼睛暗淡無光,霧蒙蒙的,但只要一睜大,就光芒四射,好像再使點勁能掉地上。

李洪濤說:“醬豬蹄是我的拿手菜,但自從得病就沒做過,手生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你嘗嘗?!彼每曜狱c了點。

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贬u豬蹄很好吃,醬得很爛,筷子一插,就是一塊,入口即化,像江南人的手藝。

李洪濤說:“這個菜是跟蘇州人學的,我改良了一下。我們拍戲的,一年到頭四處跑?!?/p>

他跟我碰了一杯,一口干了。

我說:“你現(xiàn)在的情況這么喝酒行嗎?”

他說:“杯小,沒事。你知道我為什么開飯館嗎?”

我搖頭。

他說:“我是干燈光的,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p>

他說:“我干了一輩子的燈光。干我這行的干到底在劇組地位都不高?!?/p>

我說:“我對劇組不了解?!?/p>

他說:“跟你簡單說吧。在現(xiàn)場,導演和演員、攝影,看一個大的監(jiān)視器,我這個燈光指導,在旁邊偏后一點的地方,自己看一個小的監(jiān)視器。孤零零的,像個受氣包。你想想我這把年紀什么心情?!?/p>

我說:“我理解?!?/p>

他嘆口氣:“你是假裝理解,其實你不理解。這就是我為什么一直憋著要出來自己當老板。面子上過不去呀,虛榮心強,但老板也不好當,生意不好做,合伙人之間鬧矛盾。我這個病,雖然醫(yī)生證明不了,但我心里清楚,就是上火上的?,F(xiàn)在想想還不如不出來單干,起碼落個省心?!?/p>

我說:“別想這些了,好好養(yǎng)病?!?/p>

“我對人生的總結(jié)是,一個人甭管干什么,心胸要開闊,要像大海一樣開闊?!崩詈闈酒饋?,雙臂張得很開,然后坐下來,“再一個,就是認命。人不能跟命爭?!?/p>

我喝了三瓶,李洪濤喝了一瓶。我看時間,十二點了,就說:“你休息吧,我也得回去睡覺了?!?/p>

他說:“酒喝得怎么樣?”

我說:“還行。微醺?!?/p>

李洪濤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茶壺,說:“留個紀念。一個知名女演員送我的,名字我就不說了。宜興紫砂壺,說是大師手工打造的,下面有落款,字曲里拐彎的,我不認識。我們干燈光的在劇組也是有些特權(quán)的,女演員都希望把自己拍得漂亮點,用光盡量柔和些。這里面有很多的門道?!?/p>

“我不喝茶。你自己留著?!?/p>

“你別跟我客氣,文人哪有不喝茶的?!崩詈闈濐澪∥〉匾獜拇采舷聛?,我只好收下。“下次你酒下得快點,別管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隨便點。”

李洪濤喊關(guān)雪:“你出去送送老譚?!?/p>

我說:“不用,這么晚了,我叫了滴滴?!?/p>

李洪濤推著關(guān)雪往外走,然后迅速帶上門。我和關(guān)雪搖搖頭。

關(guān)雪說:“我們家老李就這樣,跟你對脾氣了話就多,熱心腸,典型的北京胡同串子性格。他人真的挺好的?!?/p>

在電梯里,關(guān)雪勾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抬頭,示意她上面有攝像頭。關(guān)雪站我身前一點,手沒有松開。

“我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了?!背隽穗娞荩瑏淼綉敉?,關(guān)雪輕聲說。

“哦,說說看?!?/p>

“溫暖。我們給彼此帶來的是溫暖。這兩年,我雖然每天在公司忙忙碌碌,看上去樂樂呵呵無憂無慮的,但我心里很苦,有一種隨時撐不下去的感覺。想到你,人就很快安靜下來。照顧老李有時候也很心煩,現(xiàn)在我的情緒調(diào)節(jié)得很好、很耐心,當然這里面有愧疚的成分。認識你之后,我的生活突然出現(xiàn)了光亮,是那種溫馨的暖光。盡管從道德上,我們的交往有瑕疵,我也很矛盾,但好在我們沒有再往前跨一步。生活中,一些看似有悖于倫理的事情,卻恰恰是符合人性的。我這么說,并不是給自己找借口?!?/p>

“我們這種關(guān)系很難拿出來討論的。每個人都需要一點秘密,除了彼此,不要試圖與任何人分享?!?/p>

“只是我偶爾還會有一種罪惡感,挺討厭自己的。你會嗎?”

“也會,但并不很強烈?!?/p>

“男人是不是更在乎世俗的快樂,女人在乎精神的愉悅?”

“可我還沒得到過你所說的世俗快樂呀。”

關(guān)雪在我的臉上輕輕親了一口,有一股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十二

我們中標的兩個項目,一個是剪紙,一個是古琴。我們拍攝的國家級傳承人是搶救性的,年齡都在七十歲以上。具體到我們中標的兩位傳承人,一個八十二,一個八十五。兩個項目交替著進行,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和人力成本。我們預計每位傳承人的拍攝為十五天,加上不可控因素,但總周期必須控制在四十天以內(nèi)。否則可能虧本。張瀟和我是制片人,排名她先我后。我以為張瀟只是掛個名,到時候跟著分錢就是了,想不到她要親自帶隊。正式拍攝的時候,我們帶了三臺機器,索尼F7。其實兩臺足夠用,一臺拍傳承人,一臺拍采訪的專家,我們特意加了一臺游機。還帶了一臺佳能5D4相機,用于翻拍收集到的資料照片,和現(xiàn)場工作照。張瀟從朋友處借了輛別克7座車,說是為了拉人和設(shè)備,替我們公司省錢。車還是張瀟開,加上大量的機器設(shè)備,但感覺還比較寬敞。

我說:“你為了我們的拍攝,真是操碎了心。”

張瀟扭頭看我,說:“怎么聽你這話像是諷刺我。”

我說:“感激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蔽艺f的是心里話。一大堆人坐火車費用大,機器設(shè)備手提肩扛的,去哪兒都不方便。這個我深有體會。公司剛創(chuàng)辦的時候,外拍都是我?guī)ш牎?/p>

“但咱們得說好了,油錢和過路費得你們公司出。”

“那當然。”

“司機的費用,看在我們兩個公司長期合作的份上,就免了?!?/p>

我們團隊到達拍攝地已經(jīng)天黑了。我們在搞剪紙的李老師家小區(qū)附近的如家住下,這樣便于拍攝。張瀟讓大家進房間調(diào)試設(shè)備,然后趕緊休息。張瀟對我說:“你跟我去一趟省非遺,見劉主任?!薄拔矣植徽J識人家,我去耽誤你們說話?!薄白屇闳ゾ腿?,少啰唆?!蔽液芊锤兴谖彝旅媲斑@個態(tài)度跟我說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但怕同事笑話,只能乖乖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匆匆下樓。

在辦公室,我們見到了省非遺的劉主任。張瀟介紹說:“劉主任不僅是文化官員,也是一位著名的散文家。”我上前和劉主任握手。張瀟說:“這位是我公司的副總,譚世偉。大作家,在文學圈赫赫有名。他的小說都是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這些大刊物上的。人很有個性。”張瀟從皮包里拿出一摞書,上面系著紅綢子,“劉主任,這些都是他寫的。特意帶給您的?!鼻皫滋?,張瀟打電話問我,你手里自己出的書齊嗎?我說,不齊,干什么?張瀟沒說,就撂了電話。劉主任很感興趣,諸本打開,翻看得很仔細,之后,熱情地邀我入座,親自沏茶。張瀟掏出一支嶄新的派克鋼筆,讓我在每本書上簽名留念。臨走前,劉主任主動跟我合影,加了微信。

回去的路上,張瀟說:“這些書是我從當當上買的,你是做文化生意的,怎么就不知道出差隨手帶幾本書?你看人家劉主任對你多熱情。”出版社出書,通常只給作者二十本樣書。我沒有送人書的習慣,個別好朋友除外,主要是覺得沒必要,喜歡看就自己買,不喜歡送了人家也不看?!耙院竽愀追秸勆?,都要帶一套書。內(nèi)容看不看是他們的事,瞅一眼書皮就夠了。你送書,證明你不僅是一個商人,還多了一個文化人的身份,干嗎不利用一下這個身份?現(xiàn)在開文化公司的有幾個人有文化,你心里還沒數(shù)嗎?”

我看著張瀟。內(nèi)心里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其實我也不是拒絕送甲方書,只是沒想到。

張瀟說:“別磨不開面子,假清高。幸虧你是做文化生意的,你要是開飯店、賣服裝,誰搭理你這個作家呀?!?/p>

“你對還不行嘛。我回去就買,以后見人就送?!?/p>

“你這套書我花了一百八,還有派克筆,七百。也是特意給你買的,反正你往后用得著。一共八百八。送書一定要簽名,正好順帶著露一手你的硬筆書法。震不死他們?!?/p>

“好,我馬上給你轉(zhuǎn)賬?!?/p>

張瀟笑了,一甩頭。

李老師家房間太小,拍攝之前,我們把用于拍攝的房間的床、桌椅、被褥、相框,清空到另一個房間。墻上陳年殘留的污漬,避不開,只能用遮光布遮擋。即便如此,攝影師站在機位還是轉(zhuǎn)不過身,只能像壁虎依附在墻壁上。三盞LED大燈照著,天氣熱,為了收音效果,不能開空調(diào)電扇。沒一會兒,每個人就汗流浹背了,身兼化妝師的張瀟就得給李老師補妝。張瀟還抽空一路小跑下樓到小賣店買了一袋子冰鎮(zhèn)可樂,要了許多冰,分給每個人解暑。

中午訂了盒飯,攝制組的人就跟李老師夫婦在走廊站著湊合一口。因為拍攝,屋子里需要絕對的安靜,李老師的妻子不能在廚房做飯。飯后我們回如家,因為李老師每天中午必須午睡。等我們下午兩點準時到李老師家時,李老師的妻子正在樓下等我們,說:“老李每天中午都要喝一點酒,今天你們走后才喝,喝得有點多,還在睡覺呢。”我們在樓下庇蔭處等,三點多,才進李老師的家門。收工后,所有人筋疲力竭。我們在附近找了家干凈飯館吃飯。按照合同,我們每天要給傳承人二百塊錢的誤工費,李老師堅決不要,說:“打在飯錢里?!?/p>

張瀟說:“這怎么行,兩回事。”

李老師說:“你要是給我錢,我就不拍了。”

老太太也說:“現(xiàn)在條件好,誰家也不差這兩個錢?!?/p>

李老師說:“光吃飯怎么行,酒總是要喝一點的嘛?!?/p>

我和張瀟陪李老師喝酒,吃完飯,大家回去休息了,我們一直喝到十點鐘,李老師在妻子的催促下,才意猶未盡地回家睡覺。中途,老太太上廁所,李老師悄悄對我說:“唉,我的工資都是老太婆把著,平時兜里連個零花錢都沒有。”我和張瀟對下眼神,明白了李老師的意思,他是不想讓老伴知道這個錢,并不是不想要,我塞給他二百塊錢。李老師推讓了幾下,我說:“別讓你老伴看見。”

李老師笑著收下了,說:“老伴掐我的財路,沒有喝酒錢,日子難熬呀?!边€沖我雙手一抱拳。老爺子挺可愛的,說:“是每天二百嗎?”

張瀟說:“是,每天給也行,到時候一塊兒結(jié)也行。聽你的。”

一連三天,李老師每晚都要喝酒,還不少喝,我既怕他喝酒出事,也怕耽誤第二天拍攝,但還好,李老師的酒量由他妻子控制,并沒有太過分。只是我們回如家還要倒素材,回看白天拍攝的內(nèi)容,以免出現(xiàn)紕漏,折騰到下半夜兩三點才能上床??谑銎臄z的時長達到十個小時,是合同規(guī)定長度的兩倍。即使剪掉一些有瑕疵的畫面,和意義不大的話,仍然很富裕。

接下來拍攝彈古琴的高老師。他家雖然客廳寬敞,但是高太太為人太挑剔,臉緊繃著,沒個笑模樣,生怕我們的機器把家里地板刮著蹭著,盡管我們小心翼翼,賠著笑臉,但高太太的眼神始終是挑剔的。搞得我們架機位、布置燈光很別扭,氣氛壓抑。好在我們事先準備了魔術(shù)腿,墊在腳架下。

高太太說:“我先生身體不好,你們每天只能拍攝一個小時。上午半個小時,下午半個小時?!?/p>

我說:“那樣的話,拍攝周期會很長。我們外出是一個團隊,吃喝拉撒睡,費用很高的。”

“那是你們的問題,我管不著?!?/p>

張瀟小聲對我說:“你別聽她咋呼,真的拍起來,每天一小時我們受不了,他們也陪不起?!?/p>

高老師人很和善,給我們又是沏茶又是倒水,但我們注意到,一旦高太太看著高老師,高老師就像個孩子似的避開她的目光,顯得手足無措。張瀟一直圍在高太太身邊,又是扇扇子又是嘮家常,比親閨女還孝順。

布光、調(diào)試機位,很費時間,張瀟還故意讓他們再慢一點。上午,我們實拍不到二十分鐘,高太太讓我們停下,張瀟問:“高老師累嗎?”高老師搖搖頭,又看看高太太,說:“有點累?!蔽覀冎荒苁展ぁ8咛屛覀儼褭C器設(shè)備全部搬回賓館。我說:“能不能找個空閑的地方暫時存放一下,下午還要繼續(xù)拍攝,來回來去搬動,很耽誤時間,也容易剮蹭?!?/p>

高太太說:“家里沒地方?!?/p>

張瀟說:“高太太您也看到了,他們布一次景很耗費時間,挺辛苦的。您通融一下,如果礙事,我們晚上再搬回賓館。您看怎么樣?”

高太太勉強答應(yīng)。

下午拍攝了半個小時,高太太就說要去買菜,而沒有她在場監(jiān)督,必須停止拍攝。這是高太太之前提出的拍攝條件。張瀟說:“我們晚上一起出去吃吧,這樣能節(jié)約不少時間呢。”

高太太嚴詞拒絕,說:“我們不在外面吃飯,外面的飯菜不干凈。”

張瀟說:“按照這個進度,完成全部拍攝起碼得一個月?!?/p>

高太太聽了眉頭皺起來,說:“唉,早知道這么麻煩,當初就不該答應(yīng)你們拍攝。我們外面的演出很多,根本忙不過來。高老師的出場費一天三千塊呢?!?/p>

第二天,張瀟一進屋就問:“高老師昨天休息好嗎?”

高老師說:“沒問題,今天時間可以長一些?!?/p>

張瀟說:“哎呀,高老師您太客氣了,拍攝多長時間根據(jù)您的身體情況,累了就告訴我一聲?!?/p>

高老師說:“好好好?!?/p>

高太太沒說話。

十余個小時的口述片五天搞定,只比李老師的多一天。

我們打道回府。剩下的內(nèi)容,下次來再拍。

十三

分集大綱終于在趙導夸張的“咔”聲中通過了。大家去吃散伙飯,關(guān)雪在飯桌上說:“我代表公司特別感謝譚老師,分集大綱的順利完成,譚老師作為總編劇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犧牲了大量的時間,付出了巨大的勞動,自己公司都顧不上管了。來,大家一起敬譚老師一杯?!?/p>

趙導也說:“一般劇本的總編劇就是個閑職,譚老師事無巨細,令人欽佩?!?/p>

我說:“別別別,言重了。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p>

那晚我們都喝了不少酒,結(jié)賬前,關(guān)雪說:“咱們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劇本各自回家去寫,下周末你倆每人交兩集,然后開討論會。為了鼓勵你們創(chuàng)作的積極性,分集劇本,過兩集結(jié)一筆錢?!眱蓚€編劇點頭。

飯后,各自回賓館收拾東西,退房。關(guān)雪在走廊里說:“譚老師,你等我一下,有事情跟你說?!?/p>

我說:“你剛才給我戴的帽子有點大?!?/p>

關(guān)雪說:“我這話是說給趙導聽呢。這個項目是我的,不是他的。讓他放聰明點?!?/p>

我說:“還沒進組呢,你們就明爭暗斗,往后怎么合作?”

“導演跟制片人是一對天敵。彼此不可能成為朋友。你軟他就拿你當柿子捏。我可不想受窩囊氣?!标P(guān)雪的口氣像個女強人。

我說:“但你也不必咄咄逼人。犯不著?!?/p>

關(guān)雪沉默著不再說話,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好一會兒,關(guān)雪說:“我們家老李快不行了?!?/p>

我說:“這么快?”

關(guān)雪說:“一直用杜冷丁頂著呢,隨時都可能過去。剛發(fā)現(xiàn)生病時戒過一段煙酒,做完第一次手術(shù)后又撿起來了,越喝越兇,越抽越兇??Х纫膊蛔∽靸?。說是想開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無所謂。反正每天的日子都是重復的?!?/p>

我說:“用不用我過去看看?”

關(guān)雪說:“我正要和你說呢,你主動提出來了,那敢情好。”

我上了關(guān)雪的車。

我看見李洪濤怔住了,差點沒認出來。李洪濤躺在床上,臉瘦成一窄條,皺紋更深了??匆娢蚁胱饋?,我向前一步,攔住他,他沖我笑笑,嘴里喘著粗氣。他的手抬起來,在嘴巴上激動地比畫著,示意我給他點支煙。我搖頭,他的眉頭擰著,臉色很黑,有點恐怖。我喊關(guān)雪,他伸出手拉我,我感覺不到任何重量。見關(guān)雪沒出來,我點了根煙,抽一口,遞給他。

李洪濤說:“關(guān)雪把我的煙都沖馬桶了?!?/p>

“她也是為你好。”

關(guān)雪推門進來。

李洪濤說:“你回避一下,我們哥倆說點正事兒。”

關(guān)雪笑笑:“什么事跟我還保密?”

李洪濤擺擺手,關(guān)雪把一杯茶放在床頭柜上,轉(zhuǎn)身出去了。

李洪濤清清嗓子:“我現(xiàn)在沒什么牽掛了,就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崩詈闈nD了一下,見我沒接茬的意思,繼續(xù)說:“兄弟你跟我說實話,你覺得關(guān)雪這人怎么樣?”

我說:“挺好啊?!?/p>

李洪濤說:“說具體點。”

我說:“具體的還真不太好說,我們認識時間并不長。”

李洪濤說:“咱們不繞圈子了。我直說吧。如果我走了,你覺得你會娶關(guān)雪嗎?”

我說:“我有家庭了,記得跟你說過?!?/p>

李洪濤輕輕哼了一聲:“你撒謊,你是單身,起碼現(xiàn)在是單身,也許以前結(jié)過婚?!?/p>

我說:“你怎么知道?”

李洪濤說:“我自己分析的。我跟關(guān)雪聊過你,覺得你人挺樸實的,值得托付?,F(xiàn)在你就實話跟我說,你對關(guān)雪有沒有意思吧?”

“你這么做對關(guān)雪不太公平。關(guān)雪是成年人,她對自己的未來,應(yīng)該有獨立的判斷。這個問題,你別讓我回答。怎么想是你的事情,我管不著。”

李洪濤的眼淚流了下來,嗚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說:“你這是干什么?”

關(guān)雪匆匆跑進來:“怎么了老李?”

李洪濤不說話,眼睛閉著,但眼淚并沒有停下來。關(guān)雪生氣地看著我,我想解釋,又怕多余,只能沉默。李洪濤用力擺擺手,關(guān)雪只好又出去了。

李洪濤說:“我是鄭重的,不是鬧著玩。碰到這么好的人不容易?!?/p>

我看著他。

李洪濤說:“我是說你。關(guān)雪看著挺精,其實沒什么心眼,也會過日子?!?/p>

我說:“咱們說點別的吧?!?/p>

李洪濤說:“別打岔。關(guān)雪是孤兒,從小在姑姑家長大,缺少溫暖。這些她肯定沒跟你說過。我怕她今后吃虧。你回去好好想想。這是我最后對你說的話?!?/p>

“最后?”

“對,最后?!弊詈筮@句話李洪濤是閉著眼睛說的,喉嚨一聳一聳,一只飄搖的手臂,從被子上微微抬起,幾乎沒動。

十四

李洪濤出殯那天我去了。自從我上次從關(guān)雪家出來,我和她很少見面。也不是回避什么,主要是傳承人的素材得完完整整梳理一遍,二十個小時呢,大量的文字、圖片資料也得整理,很耗時間。關(guān)雪白天處理她公司的事情,晚上照顧李洪濤。電視劇建組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需要聯(lián)系很多人,見面、吃飯、談話,一撥又一撥,還有沒完沒了的會議,夠她折騰的。

來的人不多,大多是李洪濤那邊的親戚朋友,關(guān)雪這里只有我和兩個小編劇。劇本已經(jīng)過審,按照趙導的意思,編劇只署他一個人的名字。關(guān)雪正在找張總為他倆爭取署名權(quán),兩人為此心存感激,是他倆主動要求來的,想看看能幫點什么忙。即使沒什么事,站腳助威也是好的,算是份人情。

遺體告別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我被安排在關(guān)雪的旁邊,在哀樂聲中接受親友的安撫,李洪濤的家屬對我熱情有加,他們一再對我在李洪濤病中的探望表示感謝。我覺得很別扭,又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該如何擺脫,只能像一根木頭,直挺挺地立在那兒。

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我一言不發(fā)。關(guān)雪說:“去我家里坐一會兒,陪我喝點酒。”

我沒說話,心里不大想去。關(guān)雪用胳膊肘捅我。我說:“???”

關(guān)雪說:“啊什么啊,你不想去就算了,沒人逼你,別勉強?!?/p>

我說:“你最近抽空出去走走,散散心?!?/p>

關(guān)雪說:“等這個項目正式結(jié)束,是得出去一趟,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這段時間感覺人很恍惚,經(jīng)常走神。老李走了,我還得活下去?!?/p>

我倆進屋打開所有的窗子,通通風。冰箱里有火腿腸、五香花生米,酒是燕京瓶啤。關(guān)雪說:“我再炒個雞蛋?家里沒別的菜了。”

我說:“算了,還不夠麻煩的?!?/p>

我們坐在客廳靠落地窗的桌子,窗外的夜色正慢慢暗下來。關(guān)雪的酒杯與我的碰了一下,眼淚就下來了,她用手背擦了一把,搖搖頭:“對不起?!?/p>

我把手邊的紙巾推給她。

“那天老李跟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大意是讓我以后多照顧你一些。他預感到自己快不行了?!?/p>

“你說我往后該怎么過?一個人還是再婚?”

“關(guān)鍵是哪個成本高?”

關(guān)雪皺了一下眉頭。

“我的意思是,成本包括錢,但不僅限于錢,情感也是成本。”

“一個人過的好處是隨心所欲,了無牽掛,但逢年過節(jié),或者遇上個頭疼腦熱,會很可憐。孤零零的,身邊連個抓手都沒有,也挺愁人?!?/p>

“什么都有代價。關(guān)鍵看你適合哪種生活?!?/p>

關(guān)雪雙手支在下巴上問:“你適合哪種?”

“我覺得我現(xiàn)在的生活還不錯。當然你也可以找個情人,一塊兒搭伙過日子?!?/p>

“男人都需要有個情人,是嗎?”

“我都這把歲數(shù)了,沒那個心思。碰上了當然好,碰不上也無所謂。你還年輕?!?/p>

“你覺得我們倆在一起合適嗎?”

“我們還是做朋友比較好。如果剛認識的時候,有了關(guān)系,也就有了,現(xiàn)在彼此太熟悉了,我怕破壞我們之間的友誼?!?/p>

“跟你開玩笑呢,你很坦誠。我也是這么想,好朋友很難得,尤其是現(xiàn)在的社會。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好朋友?!?/p>

我們端起酒杯,碰在一起,然后干凈利落地一口喝掉。

關(guān)雪說:“等段時間,我想換套房,搬郊區(qū)去住。買套聯(lián)排?!?/p>

我說:“你的房子賣了,買獨棟也沒問題。你的工作又不是固定的朝九晚五,沒必要住在城里。”關(guān)雪的房子在東四環(huán),CBD區(qū)域,一百多平米。

“買不起,這套房子賣了,一半得給老李父母,或者說給他的弟弟妹妹分。當初我們結(jié)婚買房子他爸媽出的大頭兒,名字也是他爸媽的。本來說好他爸媽在我們家養(yǎng)老,等二老去世,房子就歸我們,誰想到老李比他爸媽走得還早。怕他弟弟妹妹惦記,前些日子,老李把他們一起找來,簽的協(xié)議。皆大歡喜。不然老李走了,這房子指不定歸誰呢?!?/p>

“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明天一早得去公司。最近事多。”

“好,我買房子時你得陪我去看啊,我沒經(jīng)驗。萬一錢不夠,你得借我點?!?/p>

我點頭:“一定盡力?!?/p>

電梯來了。我們簡單擁抱了一下,匆匆分開。電梯門關(guān)閉的剎那,我說了句:“如果需要,隨時打我電話,幾點都沒關(guān)系?!蔽疫€比畫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關(guān)雪看著我眼睛濕潤了,強忍著。

十五

我主動請張瀟吃飯,如果沒記錯,這是我倆離婚以來第一次。還是上次的日料店,張瀟一進屋就說:“有什么好事情,趕緊說來聽聽。又要結(jié)婚了?”

我沒答話。我不覺得這很幽默。

張瀟說:“我把咱們整理好的素材快遞給了幾個省的非遺中心,他們覺得很不錯。說過些日子招標會提前通知我們。這個項目評審的時候,我們要沖優(yōu)。等過個一兩年,我們積累夠相當數(shù)量的傳承人之后,這些紀錄片可以跟門戶網(wǎng)站合作播放,同時開發(fā)非遺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怎么樣?”

“你想得夠長遠?!?/p>

“你的公司往后別干別的了,專心拍非遺傳承人。說不定哪個傳承人的經(jīng)歷打動你,你就能寫出一部偉大的長篇小說。”

這個想法我也有,但沒跟人透露過。我寫小說很迷信,作品沒有完成之前,不與任何人交流,怕漏氣。

前些天我們?nèi)省進行了二次拍攝,重點拍李老師和高老師的實踐片、教學片。還是先李后高。拍攝地點在李老師所在單位省民俗民間藝術(shù)館的禮堂。民俗民間藝術(shù)館的前身是省委黨校,前幾年,黨校的前后兩任主持工作的副校長因為貪腐被判刑,黨校搬到了新的地址,老黨??粘鰜?,但一些重要單位都嫌風水不好,晦氣,拒絕搬入,才輪到省民俗民間藝術(shù)館。即便這樣,也是指令性的。民俗民間是半官方半民間的單位,沒有討價還價的能力。

禮堂很大,建筑宏偉,有現(xiàn)成的舞臺燈光,易于拍攝,但要上二百級臺階。館領(lǐng)導只給我們四個小時的拍攝時間。即下午一點上班到五點下班。時間非常緊張。李老師破例沒喝酒沒有午睡,我們提前開車到民俗民間館,但不讓進。一點整才放人。我們攝制組為趕時間,爬臺階進去布燈、架機位,搬挪桌椅。張瀟陪李老師夫妻去乘內(nèi)部小電梯??傻任覀円磺胁贾煤?,李老師還沒上來,我打張瀟電話,無人接聽。我跑到禮堂的露臺,看見張瀟正吃力地背著李老師爬臺階,李老師的太太,在旁邊拿著李老師的道具、紙張。

我跑下去,問:“你們怎么不坐電梯?”

張瀟叉著腰,氣喘吁吁地說:“看電梯的人沒來。”

“你打電話叫我一聲啊?!?/p>

“你們都忙,我怕你們著急?!?/p>

“我來背?!?/p>

“不用,你腰不好。你在后面幫我托一把就行?!蔽业难恢辈缓?,是腰肌勞損,走路時間久了都疼得直不起腰。

張瀟一只手扶墻,一只手抓住李老師的屁股,中間又休息了幾次,才艱難地把老人家背上來。張瀟癱坐在臺階上,下嘴唇咬出一排白白的牙印,慢慢滲出血來。拍攝完畢,我要帶張瀟去醫(yī)院,張瀟不讓,非要一個人去,讓我陪李老師喝酒。之后張瀟在如家躺了兩天,除了上廁所,床都沒下過。我大為感動,親自給她訂餐送飯,一推門,張瀟的眼淚唰地下來了。

高老師的太太提出實踐、教學片都要在錄音棚進行,而且要在她指定的錄音棚。為的是保證古琴的音色,畢竟這個項目是留給子孫萬代的,古琴是中華民族文化的瑰寶。她說得沒毛病,問題是經(jīng)費。錄音棚一天五千,起碼要租三天。高老師,還有他的弟子,每人每天參與錄制的費用平均不低于兩千元,一共是八個人,加一起就是六萬多,這是我們根本沒辦法承受的。我明確地說,不可能。張瀟讓省非遺中心負責紀錄片項目的小李出面協(xié)調(diào),但高老師的太太不買賬:“找誰都沒用。沒有音質(zhì)質(zhì)量的保證,我們就不錄。我們不能粗制濫造,損害聽眾的耳朵,你們看著辦。”

張瀟說:“我們出去商量一下?!?/p>

在高老師家門前,張瀟說,“我們一天出來吃喝拉撒睡,及員工的工資,怎么也得五六千塊錢,拖下去不是個事。也拖不起?!?/p>

我生氣地看著張瀟:“問題是我們拿不出這筆錢哪,總共就這么點費用,你又不是不知道?!?/p>

張瀟說:“我有辦法。我進去再跟她談?wù)??!?/p>

不一會兒,張瀟出來,笑著說:“解決了?!?/p>

我問:“多少錢?”

張瀟說:“你負責把片子拍好就行,別的不用管?!北M管我心里有氣,但既然張瀟說錢她負責,那就隨她去好了。這么一大筆錢我是不會出的。太過分了。按說國家出錢拍攝非遺傳承人,是一件積德立業(yè)的事情,傳承人本該積極配合,既是為國家,也是對自己一生所從事的技藝有個圓滿的交代。

兩個項目全部拍攝結(jié)束,我們請省非遺的小李吃飯。小李從頭到尾一直陪著我們拍攝團隊,很辛苦,任勞任怨。上洗手間的時候,我問小李:“張瀟到底花了多少錢?”

“你們張總的確有本事,講到四萬?!本褪钦f,張瀟自己掏腰包出了四萬塊錢。

“怎么可能?”我還不了解張瀟嘛。

“怎么不可能,張總是當著我面給了高太太錢。是現(xiàn)金。我親眼看見的?!憋@然小李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得不對張瀟刮目相看。就是因為這個,我今天才主動請張瀟吃飯的。

這時關(guān)雪來電話,問我在干什么。

“和朋友喝酒?!?/p>

“明天有空嗎?陪我去小湯山看看房。”

“沒問題。”

“又是在日料店?”

“嗯?!?/p>

“還是跟上次那個女人?”

“……還是?!?/p>

原載《青年文學》2021年第2期

原刊責編? 陳集益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自由與《吞咽》

藍? 石

小說的開頭源自一個夢。醒來,就記下了。短短的三五百字,起初并不知道拿它干什么。等寫小說已經(jīng)是過一段時間的事了。后來想把“我”和“關(guān)雪”扯到一起,又發(fā)展出“關(guān)雪”的丈夫。這是一個短篇的構(gòu)架。但寫完還是覺得單薄,像紙糊的,風一吹就透。就放下了。

去年疫情稍平穩(wěn)些,為了公司的生存,我頻繁地出差,行話叫跑活兒。這些年我養(yǎng)成了在高鐵上寫作的習慣,一個是心靜,再一個累了可以看風景?;疖嚨淖腊宄闪宋业膶懽峙_。我想把這個小說撿起來。我望著窗外,想起這幾年做生意遇到的艱辛和委屈,突然有一種悲愴感。其實,我很早就過上了寫作者羨慕的不用上班、衣食無憂的日子。那些年,我的生活很簡單,也很豐富。大概三個方面:打籃球(包括看NBA)、寫作(包括讀書)、旅行(每年至少三個月)。這種日子一過,就是十五年。寫了幾部長篇、中短篇若干。我很少接觸外人,也沒興趣。有一天,我覺得有點被掏空了,整個人是干癟的。失去了生活的養(yǎng)分,也失去了寫作的熱情。我就是在這時候重返生意場的。這么說,是因為我來北京之前就做過生意。做生意不容易,一邊做生意一邊還要寫作,其難度可想而知。

我決定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去,這就不可避免地要加入新的人物,小說的內(nèi)容一下子豐富龐雜起來。小說初稿是一個非常戲劇性的故事,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刪掉重來,結(jié)構(gòu)重搭。生意繁忙,寫作的進程時常被或粗暴或不得已打斷,以至于小說人物陷入一團亂麻,而我無能為力。一日終得空閑,跑到水庫邊的房子,切斷所有聯(lián)系。一個星期后,小說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這期間,我寫過一首詩,引錄于此:《自由》——鄰居送我兩條錦鯉/是從小區(qū)池塘撈的/兩條魚沉入缸底/一動不動/它們生長于寬闊的水域/在如此逼仄的空間/度過余生/它們會很懷念/它們的魚塘/弗爾岑在他的小說《自由》/后記寫道/希望你看完這本書/用五分鐘/想一想什么是——自由/我把兩條錦鯉/倒回池塘/人需要想什么是自由/魚不會/魚在池塘/自由地游動/這樣就很好。

我希望讀者看完這個中篇,也想一想這篇小說為什么叫《吞咽》?

我是不是有點喝高了。

藍石,男,生于沈陽,現(xiàn)居北京。

出版有長篇小說《中年期》《愛誰誰》《兜比臉干凈》等,

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芙蓉》等刊,

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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