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凌
內(nèi)容提要:新見穆旦集外佚文《兩種人》,可延伸解讀出穆旦創(chuàng)作及生平的兩條線索,即其與現(xiàn)代戲劇和“京派”美學(xué)觀念的關(guān)系。兩條線索相交錯,成就了穆旦獨特的“沖入舞臺的前面”的人生與寫作姿態(tài)。帶入這種“舞臺感”,有助于加深對詩人的理解。
穆旦的不少詩歌表現(xiàn)出“戲劇化”傾向,這一點已經(jīng)得到了學(xué)界的普遍關(guān)注和多方闡釋,并被視為勘定其作品之現(xiàn)代主義特征的一項重要指標。①當然,對這種“戲劇化”的程度的認知,似乎還存在若干分歧。高度評價者固然很多,但也有研究者認為“《隱現(xiàn)》等長詩的分角色抒敘不過是抒情主體的分層而已,很難據(jù)以就說它們成了詩劇或戲劇體詩”,還提醒人們注意“詩劇或戲劇體詩”與詩歌“戲劇化”之間的區(qū)別。②
在穆旦詩歌“戲劇化”的事實面前,如何評估它,研究者不妨見仁見智,而不容忽視的研究課題還應(yīng)該包括,這一事實是如何形成的?換言之,穆旦詩歌“戲劇化”的資源何在?答案近乎眾口一詞,那就是,T.S.艾略特以降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傳統(tǒng)為穆旦打開了廣闊的創(chuàng)作視界。至于其他方面,好像未見有人予以展開。
近日,筆者偶然翻閱天津《益世報》,發(fā)現(xiàn)了一篇穆旦的集外佚文。此文或許可以豐富人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以下先做考證,再略加申說。
首先,這篇文章,題為《兩種人》,發(fā)表于1936年7月6日的天津《益世報》副刊《語林》第1338號,作者署名“慕旦”。
“慕旦”這個筆名確實不如“穆旦”更為人熟知,而據(jù)最新版《穆旦詩文集》所附《穆旦(查良錚)年譜》,這一年穆旦一共發(fā)表了兩篇散文,兩首詩,作者均署“慕旦”。③另外一篇詩文集和年譜失收的《這是合理的制度嗎?》,則署名“穆旦”。④也就是說,“慕旦”是詩人這一時期最常使用的筆名。雖然“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上海就有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滬江大學(xué)學(xué)生,同名“慕旦”⑤,但在1936年,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這個筆名是判斷文章作者身份的重要證據(jù)。
其次,穆旦生于天津,早年長期在天津生活,而《益世報》是天津的著名大報。這份創(chuàng)刊于1915年10月10日,停刊于天津解放之時,報齡為三十余年的大報,“除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在昆明、重慶出版,其余均在天津發(fā)行,行銷全國”。⑥穆旦當然不會不知曉這份報紙的存在。事實上,早在中學(xué)時代,他就有過向此報投稿成功的經(jīng)歷。⑦考慮到此時的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學(xué)生查良錚在中心文壇尚無籍籍之名,繼續(xù)選擇身邊的出版物作為投稿對象,應(yīng)是自然而然的做法——很清楚,除《益世報》外,穆旦這一年發(fā)表的其他作品,都見諸清華大學(xué)的校刊,即《清華副刊》和《清華周刊》。另外,《兩種人》文末所注寫作日期為“六月廿八日”。查清華大學(xué)“民國二十四至二十五年度校歷”,這一年度的暑假始于1936年6月23日⑧,則穆旦這段時間很有可能正在天津家中,投稿更為便利。
再次,行文上,作者顯示了對西方文化的了解。他隨文引用了一句“西洋成語”——“最壞的,是沖著人生訕笑,而不做一點事情的人了”,而且還關(guān)注到了美國詩人Max Eastman的《詩的欣賞》一書。這些內(nèi)容,需要相應(yīng)的教育經(jīng)歷和知識結(jié)構(gòu)的支撐才有可能。按Max Eastman(1883—1969),通譯馬克斯·伊斯曼,不僅是“一個次要的詩人”⑨,還是一位引人矚目的社會活動家。他的《詩的欣賞》,英文書題為Enjoyment of Poetry,當年相當流行。⑩作為外文系學(xué)生,穆旦接觸到他的著作不令人意外。至于這位一度相當激進的左翼英語詩人給了他的中國同行何種影響,還有待進一步推敲。
總之,綜合種種因素,這篇《兩種人》可斷為穆旦的手筆。
這篇文章,是由“綠洲六月號”上面的“孟實先生”的短文《談戲的兩種演法》引發(fā)。
《綠洲》是北大外文系的一些學(xué)生創(chuàng)辦的文藝刊物??铩按砣恕倍偶y呈,以“南星”的筆名名世,乃北大外文系出身的優(yōu)秀詩人??锏钠渌髡撸缌簩嵡?、李健吾、陳敬容、金克木、卞之琳、辛笛、曹葆華、徐芳、馮至、李廣田、方敬、何其芳等,寬泛點說,亦集中在北大、清華外文系師生圈子的周邊。當事人之一的方敬多年后回憶這份刊物,有意無意地說它“格式像《水星》”?,一語道出了它的編輯定位。
孟實先生就是朱光潛,時為北大外文系教授,也是這個刊物的重要支持者之一:“綠洲”二字刊名就是他題寫的,一共存世的三期雜志中,兩期出現(xiàn)了他的文章?!秲煞N人》提及的《談戲的兩種演法》,發(fā)表于《綠洲》月刊第1卷第3期(1936年6月1日)。
按照表演學(xué)理論,朱文所談戲的這“兩種演法”,大有講究。第一種屬于“體驗派”的演法,演員完全地進入角色,放下/放棄或忘記了自己。本色演員最擅長此道,如果他們與被派定的角色能夠?qū)崿F(xiàn)心靈契合,則表演就格外傳神;反之,表演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第二種演法,演員始終還部分地處在角色之外,總是保持著某種“間離”的態(tài)度。性格演員的演出多屬此類,他們的優(yōu)勢在于戲路很寬,但如做得不好,則表演就顯得特別“假”。所以,兩種演出流派,本來難分軒輊。但在20世紀的特殊思想語境中,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對它們施以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的闡釋。在他看來,第一種演法是應(yīng)努力抵制的資產(chǎn)階級的“幻覺主義”美學(xué);相應(yīng)地,他突出了“陌生化效果”的重要性,甚至要求演員“一刻都不允許使自己完全變成劇中人物”。?
回過頭來看朱光潛對這“兩種演法”的態(tài)度,其微妙之處值得注意。他一方面同意“兩種演法各有長短”,但也單獨提出:“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性格時,冷靜的有意的揣摩也可以成功,移情作用并非必要的條件?!倍遥瑢δ欠N過分投入的觀眾,他也有些不以為然。他承認這類人“所得的快感”是“最大”的,卻又強調(diào)這種“快感”并非“美感”,因為它的代價是喪失了藝術(shù)和“實際人生”的“距離”。所以他認為,“真正能欣賞戲的人大半是冷靜的旁觀者”。?
就在同一時期,朱光潛曾撰文明確提出,“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因為說陶淵明的偉大處在“渾身是‘靜穆’”,他遭到了魯迅的批評。?這是1930年代著名的文壇公案之一。換言之,無論是談戲還是談詩,朱光潛的美學(xué)思想都一以貫之。事實上,這篇《談戲的兩種演法》也不是為了討論什么表演學(xué)課題,它實乃朱氏專著《文藝心理學(xué)》的一個章節(jié)——第三章“美感經(jīng)驗的分析(三):物我同一”的結(jié)尾部分。?“演法”問題,就此成為朱光潛建立文藝心理學(xué)理論體系的一個例證。
同樣,穆旦就著朱光潛談“演法”的文章,也是要展開別的話題。不過,在進入穆旦的思路之前,首先不應(yīng)放過的一個問題是,“演法”話題何以觸發(fā)了穆旦的興趣?
從生平經(jīng)歷看,穆旦1929年考入南開學(xué)校,在這里讀了六年中學(xué),于1935年畢業(yè),考入清華大學(xué)。由南開而清華,他的求學(xué)過程很像另一位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家——曹禺,后者是1923年插班進入南開學(xué)校讀初中,1926年升入高中,1928年考入南開大學(xué)政治系,至1930年轉(zhuǎn)學(xué)至清華大學(xué)。目前已知的材料里,似乎尚無二人直接交往的記錄。與此形成某種微妙對應(yīng)的研究現(xiàn)狀是:學(xué)界探討戲劇大師的成長之路時,南開和清華兩校濃厚的校園戲劇氛圍,從不曾缺席;而到了一位新詩人這里,哪怕是一位以“戲劇化”傾向而為人津津樂道的新詩人這里,同樣的一層背景卻仿佛變成了透明的存在,不被道及。相關(guān)史料的匱乏是一個原因,但這層背景對穆旦的影響,或許以后尚有細加審視的空間。
讀一讀《兩種人》就能發(fā)現(xiàn),雖然穆旦無意在表演學(xué)的意義上對朱文加以闡發(fā),但他對“演法”話題并不陌生。基于相關(guān)的知識儲備,他還很快把兩種“演法”從藝術(shù)領(lǐng)域?qū)蛄藢θ松鷳B(tài)度的思考。第一種,過于投入,缺乏欣賞的距離;第二種,過于淡漠,容易陷入冷眼旁觀,都為穆旦所不取。他心儀的態(tài)度頗堪玩味:“看破人生不過是一幕劇,而卻積極求全求美去表演?!?/p>
穆旦這一時期的不少文章都激蕩著他緊張思考人生問題的努力。他談夢,就用夢來“比喻”人生:“人生本來是波折的,你若順著那波折一曲一彎地走下去,才能領(lǐng)略到人生的趣味,正如你喜歡做一個美夢或惡劣的夢一般,過后也總能尋出些滋味罷!”?他總結(jié)自己的讀書生活,聲稱“腦中開始生出了各種幻想”,于是感慨:“人生簡直是個謎呀!”?他平靜的讀書生活也會被“陰郁的情緒”包圍,因為他感到了“一個活的青年的使命”之“重大”,而“我的生活是太空洞了,是的,已經(jīng)空洞到可怕的程度”,于是甚至想“為自己打通一條更好的路”。?很明顯,《兩種人》與這樣的主題序列是一致的。正處于青春期的穆旦,深深地為諸種人生困惑所糾纏。
仔細審視起來,在穆旦的思路中拉鋸著的是兩個方向的力量:一個是對人生的好奇,一個是對人生波折的疑懼。因為前者,他陷入種種幻想,他厭棄眼前的生活;因為后者,他視人生如夢,想“打通一條更好的路”而無果,最后“安慰著自己”說現(xiàn)在其實是“正在學(xué)習(xí)”,是“在準備著生活”。?那么,《兩種人》的結(jié)尾——既相信“人生就是演戲”,卻又“沖入舞臺的前面”,去“欣賞”它——就有了某種結(jié)論的意味。也就是說,穆旦最終體悟到了人生的一種“舞臺感”:在人生的“舞臺”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演員”。
“舞臺”這個詞本身,就很耐人尋味。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圍繞它所構(gòu)造出來的語義場內(nèi),穆旦沒有簡單地倒向上述兩個方向的力量的任一邊,而是將它們形成的張力結(jié)構(gòu)安放于人生觀之中。考慮到《兩種人》與《談戲的兩種演法》的對話關(guān)系,還應(yīng)強調(diào)的,是朱光潛的美感“距離”說在穆旦的人生思考里面所投下的痕跡。這或許又為研究者思考穆旦和“京派”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一條線索。
“舞臺”當然是為戲劇配備的。具體到穆旦的創(chuàng)作,在“舞臺”上面登場的,是一首首“戲劇化”的詩篇。由于這位作者警惕于美感的“距離”,他“表現(xiàn)出他的感情的含蓄節(jié)制和具有較多的理性成分”。?與抒情主人公或敘事者的直接介入相比,作品主導(dǎo)聲音的隱身,使戲劇很方便地成為實現(xiàn)這一美學(xué)理想的更好的體裁。此時,作者人生觀中的張力結(jié)構(gòu)也就對象化為詩歌的戲劇化形態(tài)。二者相互作用,表現(xiàn)之一,就是穆旦筆下那個著名的“不完整、不穩(wěn)定甚至帶有爭論性”的“我”。?
“舞臺”也堪為穆旦人生道路的隱喻。如所周知,“穆旦自述材料之少,在現(xiàn)代重要作家中是非常突出的”,盡管“一生實不乏傳奇經(jīng)歷”,但給人的感覺是“他無意于借助人生傳奇來成就他的形象”。?一個自戀的人,應(yīng)該會時時刻刻講到他自己。反過來說,似乎可以認為,穆旦對自己的人生不夠“投入”,不夠“熱烈”,一種距離感始終橫亙在詩人與自己的人生之間。用《兩種人》里的話來形容,那就是“把人世間的一切看開,又專心致志地去從事一切”。因為看得開,所以得失不是很放在心上,他從他的人生歷程里隱藏了自己。但這不是冷漠,因為他還專心致志,抱有“沖入舞臺的前面”的熱情。
明知不過是一“舞臺”,還要“沖入”,這種姿態(tài)鑄就了穆旦的一生遭際。何以如此?據(jù)詩人晚年回憶,“中學(xué)時代總愛談人生意義”。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歷過了,他苦澀地寫道:“只有堅持意義,才會自甘受苦,而結(jié)果仍不過是空的。”?尤其意味深長的是,“突然面對著墳?zāi)埂?,“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的詩人將這種感覺付諸詩行時,又一次提到了“演員”:“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仿佛曾做著萬物的導(dǎo)演,/實則在它們永久的秩序下/我只當一會兒小小的演員。”?演得如何?“莎士比亞說,‘人生是個壞演員’,它的確演得很不精彩,隨隨便便就混過了一輩子。”?“舞臺感”之于詩人穆旦,可謂相伴終生。在此意義上,這則篇幅不大的《兩種人》,對于我們理解穆旦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都具有一定的認識價值。
附:
兩種人
慕旦
在綠洲六月號上,有篇孟實先生的短文,題目是《談戲的兩種演法》。看完以后,覺得這兩種戲的演法,也正可以暗示到人生。人生總算是很復(fù)雜的了,諸般巧妙,雖然各自不同,而歸根結(jié)蒂,無論在許多行為的動機上,或在許多處世的態(tài)度上,不過是兩種表演的引申和互相交錯罷了。戲的兩種演法,照孟實先生的文章看來,是這樣的:
“一種是取‘分享者’的態(tài)度,忘記自己在演戲,仿佛自己變成所扮演的角色,分享他或她的情感,一切動作姿勢言笑全任當時情感支配,自然流露,出于不得已?!?/p>
“另一種演法是取旁觀者的態(tài)度,時時明白自己是在演戲,表情盡管生動自然,而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卻都是用心揣摩得來的,面上盡管慷慨淋漓而心里卻非常冷靜。”
人生就是劇情的擴大,每個人活在地球上都是一個角色,每天中的喜怒言行,又何一而非表演呢?我們的表演,是這樣廣大,普遍而不間斷的,甚至于我們忘了自己是在這里表演著了。我們看到有中年或老年人做了半生事而退休,我們看到田園里的隱士,廟中的和尚,老道等等,如果是真的隱士或和尚,他們就是已經(jīng)明白“旁觀”演法的人。在人生的舞臺上,正和戲劇的舞臺上同樣,我們可以按著“演法”分為兩種人:一種人認真地動作著,忘卻自己是在舞臺上了;而另一種人是記著舞臺的,常常自覺地表演著,或看別人表演。
第一類人能熱烈地生活,為喜怒哀樂顛倒著,而且認真地追求著人生中所謂美好的,所以有勝利或失敗的觀念,勝了則欣欣自喜,敗了自然是難過得了不得。他們往往是充滿了熱情和欲望的。有些人喜歡做官,于是盡力鉆營,各處碰壁;結(jié)果呢,有的沮喪了,有的宏愿偶爾實現(xiàn),就大享起“官?!眮?。青年人講戀愛,便煞費心思地追求異性,工夫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金錢更不必說,每天每天就顛倒在甜酸苦辣里。有的人立大志;有的人整天忙亂,各處應(yīng)酬;有的人在什么事情上失意了,或者窮了病了,就愁眉不展,詛咒著生活——這些人,總括說起來,都是認真表演,而忘了舞臺這回事情的。
第二類人是人生的客觀者,他明白自己在世界上,不過是居于扮演的地位。人生間的失敗成功,喜怒哀樂,如同他觀劇一樣,是很淡漠的。舞臺上的悲劇喜劇,演員可以同樣表演,用不到分別。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就是把功名看淡了,而寧肯窮困。這是將尊榮貧賤混而為一的一種人。他們要隱避“世亂”,無非是想站在舞臺的一角,來觀測旁人。藝術(shù)家也是如此的:時常用冷眼欣賞著。
這里有和真的演劇不同的地方。在真的舞臺上,演員無論是否意識到這是舞臺,必須按步就班,熱烈地演下去。而“冷觀”的人們是不同了:他們知道世界是舞臺,也許就更高興“演”下去;也許,就像我們所謂的隱士,興味索然了。
普通,我們最能看得起的,是這些看破人生不過是一幕劇,而卻積極求全求美去表演的一類人。
為悲喜顛倒,忘卻自我的。?本來面孔,這一種人,沒有欣賞,沒有真切地體會自己所“生”的一切,配得稱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
認清了自己是在舞臺上,而要消極逃避的,可以用一句西洋成語來批判,“最壞的,是沖著人生訕笑,而不做一點事情的人了”。
所謂把人世間的一切看開,又專心致志地去從事一切,明白這是舞臺上的表演,得失成敗在所不顧,而目的只在“欣賞”的這種人,是最不易找到的。惟有這種人才能“舍得開”而又“抓得起”。偉大藝術(shù)家的“無所為而為”的態(tài)度,是這種人最好的規(guī)范??墒亲龅竭@種地步是容易的么?你得能夠失戀而不苦惱,窮困而不報怨,失敗而不沮喪,把這一切結(jié)果凡能咀嚼出一個味兒來,然后為了這種純?nèi)坏呐d趣,再去建造樓閣。這不是教你玩世,也不是教你凡事盡管失敗,不必求成;這里不過指明了人之一生不過是舞臺上的扮演,沒有真失敗也沒有真成功,你這里表演,可以純粹為了興味,為了欣賞,要知道煩惱和沮喪除了摧毀你的興趣,是沒有別種意義的。
美國詩人MAR EASTMAN?在他的詩的欣賞一書中說:世界上有兩種人,如果把他們放在一只船上,有些人只坐在船中想著他上岸以后該做的事情,有些人也有該做的事情在等待他,可是他不去想那些,只是先欣賞四面的風(fēng)景。EASTMAN說:“如果生活只是匆忙而壓迫的,我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活著有什么趣味?如果我們只知道獲得,成功而不休息一下去欣賞它的美,獲得或成功之于我又有什么意義呢?”他的話是很對的。然而我們?nèi)舨幻靼兹松褪茄輵?,若不肯沖入舞臺的前面,欣賞是不可能的啊。
六月廿八日
注釋:
①穆旦的同時代人袁可嘉在建構(gòu)“新詩現(xiàn)代化”理論時提出,“從浪漫的到現(xiàn)代的詩底發(fā)展無疑是從抒情的進展到戲劇的”,“詩底必須戲劇化”是“現(xiàn)代詩人的課題”。作為典型,他舉出的例子就是“穆旦底戲劇詩”。(《詩與民主——五論新詩現(xiàn)代化》,《大公報·星期文藝》第101期,1948年10月3日)按:此文后收入《論新詩現(xiàn)代化》(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時,第一句話改為“從浪漫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的詩底發(fā)展無疑是從抒情的進展到戲劇的”;出處又寫作“1948年10月30日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這一訛誤為許多論著承襲。
②解志熙:《一首不尋常的長詩之短長——〈隱現(xiàn)〉的版本與穆旦的寄托》,《文本的隱與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文獻校讀論稿》,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403頁。按,本文原載《新詩評論》第12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
③李方主編:《穆旦詩文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376頁。又,易彬所著《穆旦年譜》(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1936年項下所記與此相同。
④此文原刊《清華副刊》第44卷第8期,1936年5月30日。宮立在其《穆旦質(zhì)疑清華課程設(shè)置》(《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4年8月10日)中做了鉤沉和介紹。
⑤解志熙:《〈“蝗災(zāi)”〉及其他——穆旦散文譯文拾遺》,《廣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5期。
⑥馬藝:《天津新聞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81頁。
⑦《管家的丈夫》,《益世報·小朋友》復(fù)刊后第16號,1933年2月26日;《傻女婿的故事》,《益世報·小朋友》復(fù)刊后第18號,1933年3月12日。作者均署查良錚。參見易彬、楊藝嫄《穆旦集外文五種》,《長沙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2期。按,此文將《管家的丈夫》的發(fā)表時間誤排為1933年3月26日了。
⑧《國立清華大學(xué)一覽》,國立清華大學(xué)出版事務(wù)所,1935年,無頁碼。
⑨[美]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xué)理論》(新修訂版),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0頁。
⑩此書1913年4月初版,當年就重印三次(8月、10月、12月)。1914年、1915年、1916年、1918年每年重印一次。1921年出修訂版,旋于1922年重版。1913年到1948年,先后印行23個版次。
?方敬:《意氣尚敢抗波濤》,《方敬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805頁。
?[德]布萊希特:《戲劇小工具篇》,丁揚忠、張黎等譯:《布萊希特論戲劇》,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24頁。
?孟實:《談戲的兩種演法》,《綠洲》月刊第1卷第3期,1936年6月1日。
?朱光潛:《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答夏丐尊先生》,《中學(xué)生》1935年第60期,1935年12月1日。又見《朱光潛全集》第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96頁。
?朱說見《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答夏丏尊先生》。魯迅的批評文字見《“題未定”草》(七),《海燕》第1期,1936年1月20日。
?參見《朱光潛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49~251頁。
?穆旦:《夢》,《穆旦詩文集》(增訂本)2,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42頁。
?穆旦:《談“讀書”》,《穆旦詩文集》(增訂本)2,第46頁。
??穆旦:《生活的一頁》,《穆旦詩文集》(增訂本)2,第52~53、53頁。
?杜運燮:《穆旦著譯的背后》,杜運燮、袁可嘉、周與良編:《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頁。
?梁秉鈞:《穆旦與現(xiàn)代的“我”》,杜運燮、袁可嘉、周與良編:《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第43頁。
?易彬:《呈現(xiàn)一個真實的、可能的穆旦形象——緣起、材料與體例》,《穆旦年譜》,第2頁。
?穆旦:《致董言聲》(1976年5月25日),《穆旦詩文集》(增訂本)2,第197頁。
?穆旦:《冥想》,《穆旦詩文集》(增訂本)1,第327~328頁。
?穆旦:《致董言聲》(1977年1月4日),《穆旦詩文集》(增訂本)2,第200頁。此一時期,這個典故一直盤旋在穆旦心頭。在致巫寧坤的信里,他也寫道:“莎翁說,生活是個壞演員,的確演得很乏味而不精彩?!保邸赌碌┰娢募罚ㄔ鲇啽荆?,第206頁]類似的意思還出現(xiàn)在1976年5月25日致董言聲的信里:“人生很不圓滿,有頭無尾,令人莫名其妙,誰寫這種劇本該打屁股?!保邸赌碌┰娢募罚ㄔ鲇啽荆?,第197頁]
?按:“?!毖?。
?按:應(yīng)為MAX EAST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