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峻
“正統(tǒng)”是儒家思想體系中的重要觀念,是封建文人士大夫階層的集體意識之一。在不同領域,“正統(tǒng)”這一抽象概念有政統(tǒng)、道統(tǒng)、學統(tǒng)、文統(tǒng)等不同體現(xiàn),決定了某一對象在特定領域的合理性或合法性。在文學領域中,正統(tǒng)觀念不僅左右文人對一種文體的認知與定位,也影響著文人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審美旨趣。明人的散曲創(chuàng)作和曲學建設,始終被正統(tǒng)觀念所影響。明代曲家的正統(tǒng)觀念是如何具體體現(xiàn)的?對明代散曲風貌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這種影響在散曲史與文學史上有何意義與價值?諸如這些問題,需要通過具體探究明人的散曲創(chuàng)作和曲學理論才能獲得認識。
明代是散曲文學的繼盛期,但明人并非始終熱衷散曲創(chuàng)作,明代散曲有一條較為清晰的發(fā)展曲線:洪武至天順(1368—1464)是散曲文學之低落期,成化至正德(1465—1521)散曲文學逐漸扭轉(zhuǎn)頹勢,自嘉靖(1522—1566)起,散曲始大盛。明前期曲家數(shù)量遠不如明中后期,一部分為由元入明的文人,即朱權所謂的“國朝一十六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可視為元散曲之慣性延續(xù)。生于明、長于明的重要曲家僅朱權(1378—1448)、朱有燉(1379—1439)而已,朱權的成就又主要在曲學理論,創(chuàng)作則不足觀。完全生長于明代的文人,對散曲態(tài)度冷淡,應是受到文化上的“正統(tǒng)”觀念所影響,明人自己總結為“祖宗開國,尊崇儒術,士大夫恥留心辭曲”(何良俊《四友齋叢說》)。明王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便下《農(nóng)桑學校詔》設立學校,并在洪武三年(1370)設科取士。元代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停開科舉,科舉重開,讓文士看到了向社會上層晉升的希望,故將主要精力放在鉆研儒學之上,散曲顯然與儒學和科舉無關。明初社會風氣又崇尚“務實”、注重“實效”,以娛樂為主要功能的散曲也不符合這一標準。為穩(wěn)定民心,鞏固統(tǒng)治,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下《正禮儀風俗詔》,曰:“天下大定,禮儀風俗不可不正”,其后又反復強調(diào)“必禮樂并行,然后教化醇一”“禮以導敬,樂以宣和”(《明太祖實錄》,卷一六二)。這對散曲在內(nèi)的各種文藝形式,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散曲本是民間日用歌辭,元散曲以諷刺嘲弄為主體,以言語俗白、張揚瀟灑為特色,這顯然不符合“導敬”“宣和”之主張,因此也就難以在此時形成潮流。
但散曲作為前代最流行的文學形式,入明后仍風靡于社會各階層,此時缺少的只是新的創(chuàng)作群體。只有將散曲納入“正統(tǒng)”文化序列,才能激發(fā)文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因此,以朱權和朱有燉為代表的曲家不斷強調(diào)散曲“今樂府”之地位,二人皆活躍于洪武至正統(tǒng)(1368-1449)時期,所以散曲文體推尊也主要在此階段進行。將散曲稱為“樂府”始自元人,其目的也是為抬高其文體地位,元代士人和平民曲家對曲體品性的認知已經(jīng)產(chǎn)生分歧,朱權和朱有燉皆出身皇族,自然延續(xù)了元代士人群體的曲體觀念?!皹犯迸c儒家“樂教”傳統(tǒng)關聯(lián)緊密,禮樂文化是中國古代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之一。禮樂是統(tǒng)治階層維護社會秩序與人倫和諧的重要手段。故而朱權在其曲學著作《太和正音譜》序言中云:
禮樂之盛,聲教之美,薄海內(nèi)外,莫不咸被仁風于帝澤也,于今三十有馀載矣。近而侯甸郡邑,遠而山林荒服,老幼瞆盲,謳歌鼓舞,皆樂我皇明之治。夫禮樂雖出于人心,非人心之和,無以顯禮樂之和;禮樂之和,自非太平之盛,無以致人心之和也。故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是以諸賢形諸樂府,流行于世。
創(chuàng)作樂府一方面可以表現(xiàn)天下太平,另一方面又可以承載聲教功能。如此,散曲則是社會不可或缺的藝術形式,創(chuàng)作散曲也就有了價值和意義。朱權曲學是明初唯一可言之曲學,在當時文人普遍輕視散曲的環(huán)境中,朱權提出這樣的主張,推尊散曲的目的十分明顯。朱權曲學確實堅持了“貴族立場”,拋棄了元代曲學中的平民精神①,但也正是因此,散曲的文體地位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朱權曲學是基于對明前期散曲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總結而產(chǎn)生的,略早于朱權的湯式等曲家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頌圣美新”題材的散曲,《明清散曲史》中認為“這種繼承了漢大賦鋪張揚厲的傳統(tǒng),為大明朝潤色鴻業(yè)的內(nèi)容竟然在散曲文學中出現(xiàn)了!這顯然與散曲文學一貫具有的調(diào)侃諷刺傳統(tǒng)大相徑庭,乃至于背離了散曲文學傳統(tǒng)的諷喻精神”。結合前文所論,明初散曲中出現(xiàn)這一主題并不值得驚訝,這是一種自然甚至是必然的結果。朱有燉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宣揚教化、歌詠太平的作品,如北【雙調(diào)·折桂令】《題情戲漂蕩子弟》南【仙呂·西河柳】《詠酒色財氣》《慶壽樂府五章》等。朱有燉是明初作曲數(shù)量最多的曲家,其曲學觀念也對散曲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他在北【正宮·白鶴子】《詠秋景有引》曲前引言中,梳理建立了一脈樂府文學的“統(tǒng)序”:
予觀古詩,若“呦呦鹿鳴”等篇,皆古人之佐樽歌曲,但以聲依永,所以無分長短句,皆可以為歌曲。自漢魏以來,古風猶存,漸以字句短長,分而為二。詩自詩,樂府自樂府,其句法尚同,而序事體制,頗有分別。及李唐猶如此……故唐末宋初以來,歌曲全以詞體為主,今世則呼為南曲者是也。自金、元以胡俗行乎中國,乃有女真體之作,又有董解元、關漢卿輩知音之士,體南曲而更以北腔,然后歌曲出自北方,中原盛行之,今呼為北曲者是也。
《詩經(jīng)》是儒家經(jīng)典之一,不可謂不“正”,以其為“樂府”之源,那么作為支流的散曲自然也繼承了“正”的屬性。而創(chuàng)作散曲之意義正在上溯于《詩》:
“古詩為正音,今曲乃鄭衛(wèi)之聲,何可同日而語耶?”予曰:“不然。鄭衛(wèi)之聲,乃其立意不正,聲句淫泆,非其體格音響,比之雅、頌有不同也……體格雖與古之不同,其若可興,可觀,可群,可怨,其言志之述,未嘗不同也”。
如此,散曲不僅在體制上同《詩》之正,若可以興、觀、群、怨,則“今曲亦詩也”。朱權和朱有燉的主張逐漸得到了社會認可,如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就親自創(chuàng)作了不少歌詠太平題材的散曲,如北【正宮·醉太平】七首等。另有北【正宮·醉太平】《慈壽萬年曲》三首、套數(shù)《應教賦北京八景詞》為圣母皇太后賀壽。朱瞻基身為帝王而作散曲,并將散曲應用于為皇太后賀壽這樣正式的場景,可見在宣德時期,散曲已經(jīng)不再是士大夫恥于為之的文體了。因此,成長于這一時期的文人步入文壇后,散曲也就有了新的發(fā)展。散曲文學在正統(tǒng)朝后十余年,從成化時期開始復盛,這證明了明初曲家推尊散曲的目的基本達成。不過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散曲之發(fā)展也有了新的命題。
明初曲家將散曲定義為高尚的“今樂府”,確實激發(fā)了人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但這也成為了散曲發(fā)展之桎梏,將文學捆綁于禮教,使之成為粉飾太平的工具,勢必導致文學失去生機與靈魂。不僅是散曲,在官方文化主張的引導下,明前期詩文風貌也以雍容平和為特征。永樂成化年間(1403—1487)“臺閣體”詩文大盛,此體以歌詠太平,宣揚道德為主要內(nèi)容,發(fā)展至后期已成千篇一律之勢。從弘治朝(1488—1505)開始,以“前七子”為代表的文學家開始向“臺閣體”宣戰(zhàn),試圖扭轉(zhuǎn)當時萎靡的文風。成化至正德時期(1488—1521)散曲文學也開始扭轉(zhuǎn)頹勢,這與“前七子”進行文學改革的時間基本一致,而且“前七子”中的王九思(1468—1551)與康海(1475—1540)本就是這一階段最重要的散曲家。
明中期的散曲復興,背后有著復雜的原因,“前七子”雖以“復古”為幟,卻是以改革為實?!皬凸拧笔鞘刮膶W復歸于個性表達和自由精神,不再作為政治的附庸,這其實是對文學“正統(tǒng)”觀念的重構。既然“文必秦、漢,詩必盛唐”②,散曲自然也要復歸于其最盛行的時代,所以元散曲的“諷喻精神”以及嘲戲等主題也相繼復現(xiàn)。這“與明代的宦禍等黑暗政治之間的關系是密切相關的”③。散曲“今樂府”的地位依舊被承認,但此時曲家已不再將其視作頌圣美新的工具,而是將散曲與《詩》之怨刺王政得失、反映社會風貌、表達民間疾苦的文學傳統(tǒng)接續(xù)起來。正如康海所言:“以比興是優(yōu),故西方美人,托誦顯王;江蘺薜芷,喻言君子。讀其曲,想其意,比之聲,和之譜,可以道其所懷矣”(《碧山樂府序紫閣山人近體》)。明中期曲家不僅像元代曲家那樣,因個人際遇和國家興亡發(fā)出感嘆,還直接對人間百態(tài)進行描述。如明散曲復興之先導陳鐸,在其《滑稽余韻》中生動展現(xiàn)了城市各行業(yè)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其寫機匠“雙臀坐不安。雙腳登不辦。半身入地牢”;鐵匠“徹夜與通宵。今日又明朝。雙手何曾住。三伏不定交”。這些作品雖以戲謔之言寫成,實際上飽含對人民疾苦的同情。若把目光放遠,明散曲中還有激烈淋漓的李開先之曲、關懷民生的馮惟敏之曲、首創(chuàng)軍旅題材的薛論道之曲等。這些曲家的創(chuàng)作風貌和作品意蘊的轉(zhuǎn)變,實基于明代曲家立場和心態(tài)的變化,這種變化早在朱權一代文人就已經(jīng)開始了。元代曲家的自我定位就是“平民”,他們的散曲創(chuàng)作是對日常生活的“平視”;明代曲家則是以“士大夫”的立場“俯視”民間。散曲自明初朱權等曲家始,已逐漸背離“平民立場”,它不再是平民自己發(fā)出的聲音,而是由士大夫“代言”。如此,創(chuàng)作散曲對士大夫群體而言,才有了一種高尚的意義,明散曲至此已形成了有別于元散曲的風貌。
“前七子”的文學改革雖間接促進了散曲的復興,但這場改革的主要對象并非散曲,散曲復盛的源頭亦不在京師。成化至正德年間的重要曲家多生活在今江蘇一帶,如陳鐸(金陵)、王磐(高郵)、楊循吉(蘇州)、祝允明(蘇州)、唐寅(蘇州)等。這與當時江南發(fā)達的經(jīng)濟密切相關,宣德年間全國較大的商業(yè)繁榮的城市共有33個,其中四分之三在南方,東南沿海就占了11個④,江南商業(yè)城市的典型蘇州,在成化間已“迥若異境”,其后“愈益繁盛”。經(jīng)濟的繁榮促進了市民的娛樂需求,也影響了曲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風格,所以這些曲家的創(chuàng)作“題材內(nèi)容大多以迎合市民欣賞情趣的艷情與閨情為主”⑤,如祝允明南【羽調(diào)·排歌】《細腰》、唐寅南【商調(diào)·黃鶯兒】《詠美人浴》等即屬此類。然宣揚聲色從來不是士人的最高追求。對封建文人而言,功名仕途才是最重要的,形成群體性的“沉淪”,絕不僅因為經(jīng)濟的發(fā)達。例如最具風流氣質(zhì)的唐寅,本也“皆欲以功名命世”,我們從他的詩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追求功名的印跡⑥,其受科場案之牽連失去功名后,仍心有不甘地入寧王朱宸濠之幕,直到險些卷入更大的政治旋渦,才終于心灰意冷。所以唐寅在散曲表現(xiàn)出的思想傾向,與其早年所作詩文完全不同,與唐寅境遇相似的祝允明、文征明等文人,其實并未完全擺脫以入仕為正途的傳統(tǒng)觀念,只因無力改變現(xiàn)狀,才只好用玩世之態(tài)度來表達與現(xiàn)實社會的決裂。這些曲家并沒有振興散曲的主觀愿望,但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的自我意識和自由精神,卻與“前七子”的文學主張不謀而合。他們在散曲中宣泄情感的同時,也描繪了江南的社會風貌、民生百態(tài),這恰合樂府文學“興觀群怨”之正統(tǒng)。在康海、王九思等文壇領袖和唐寅、祝允明等市井文人的努力下,散曲文學在明中期開始復盛。如果說王九思、康海等曲家在散曲復興進程中施予了“自上而下”的力,那么江南曲家則在此進程中施予了“自下而上”的力,二者共同促使散曲從明初百年呆板無趣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呈現(xiàn)出生動多彩之姿。
元人虞集提出“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后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今樂府,亦開于氣數(shù)音律之盛”⑦,將散曲標舉為元代之代表文體。明人在回顧文學發(fā)展史時,不禁自問“漢文、唐詩、宋理學、元詞曲,不知以何者名吾明”(李開先《改定元賢傳奇序》)。至明季,才有“而名公所制南曲傳奇,方今無慮充棟,將來未可窮量,是真雄絕一代,堪傳不朽者也”(沈?qū)櫧棥抖惹氈罚┻@一較為明晰的結論。明人認為南曲“詩律詞闋之變態(tài)盡收于此”(鄒迪光《詞林逸響序》),是他們引以為傲的文學成就。沒有南曲的興盛,就沒有明代的曲學,明代曲學中,南北曲之差異是一個嶄新的論題,這一論題有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是曲體的形式差異;其二是南北曲文學風格的差異。已有學者論述過南北曲體之差異,此處不必贅述。我們關注的重點在于明人圍繞南北曲之差異進行了哪些爭論,這些爭論又有何種深刻的意義。
任中敏先生嘗云“元時南曲,發(fā)生甚早,但終元之世,未見有一首南調(diào)之散曲”⑧,依此看來,元代似乎并無南散曲。許建中先生《〈九宮正始〉所存元代南散曲的文學考察》⑨一文則為元代已有南散曲之論提供了文獻證據(jù)。不過元人極少涉足南曲創(chuàng)作,元代以北為“官”,以南為“野”,南曲始終處于被輕視和壓制的境遇之中。明前期曲家依舊多作北曲,直到萬歷之前,民間流行的也還是北曲。沈德符《顧曲雜言》記載,嘉、隆年間松江何良俊蓄家僮習唱北曲,一時優(yōu)人俱避舍。萬歷之后,樂工變而盡用南唱,聽者“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篪擊缶,甚且厭而唾之矣”,風尚漸已由北轉(zhuǎn)南。這種轉(zhuǎn)變并非發(fā)生于一日之間,嘉隆間,魏良輔成功改革昆腔,嘉靖中后期梁辰魚(1521—1594)進入曲壇之時,南曲作品開始激增,至萬歷朝(1573—1620),南曲已風靡南北文人之間,關于南北曲的爭論也在此時進入白熱化。明代中葉后文化中心南移,從嘉靖起,文化界重要人物多為“南人”,嘉靖中期至明末,吳越人尤為主體。因為南方曲家增多,所以南曲盛行,這看似完全符合邏輯,但值得關注的是,熱衷創(chuàng)作南曲的曲家,未必皆為“南人”,同時又有不少“南人”在南北曲之爭中堅定地支持北曲。比如被歸為“南派曲家”同時又是“南人”的楊慎,卻對南曲之盛行表現(xiàn)出警覺和憂慮,其于《詞品》中云:“近日多尚海鹽南曲,士大夫稟心房之精,從婉孌之習者,風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數(shù)十年,北曲亦失傳矣”。又云“‘五音本在中土,故氣韻調(diào)平。東南土氣偏诐,故不能感動木石’。斯誠公言也”。南北曲之爭中,關鍵論點有二:
其一,在于“聲”。周德清在《中原音韻序》中稱“我朝混一以來,朔南暨聲教,士大夫歌詠,必求正聲,凡所制作,皆足以鳴國家氣化之盛,自是北樂府出,一洗東南習俗之陋”。元明北曲皆以中原之音為“正聲”,而認為“吳、楚傷于輕浮”,因此明代崇北曲家批評南曲:
愚人蠢工,徇意更變,妄名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之類,變易喉舌,趁逐抑揚,杜撰百端,真胡說耳(祝允明《猥談》)。
崇南曲家則稱:
婉麗嫵媚,一唱三嘆,于是美善兼至,極聲調(diào)之致(王驥德《曲律》)。
吳之聲柔,柔則疾徐高下,喉舌方開,齒口即應(鄒迪光《詞林逸響序》)。
其二,在于“樂”。崇北曲家認為:
北曲音調(diào),大都舒雅宏壯,真能令人手舞足蹈,一唱三嘆。若南曲則凄婉嫵媚,令人不歡……故今奏之朝廷郊廟者,純用北曲,不用南曲(胡侍《真珠船》)。
我圣祖郊廟大慶樂章,亦皆用其正聲(劉良臣《西郊野唱引》)。
北其本質(zhì)也,故今朝廷郊廟樂章,用北而不南,是其驗也(李開先《喬龍谿詞序》)。
崇南曲家則云:
今之北曲,蓋遼、金北鄙殺伐之音……淺俗可嗤;
北雖合律,而止于三聲,非復中原先代之正。周德清區(qū)區(qū)詳定,不過為胡人傳譜,乃曰“中原音韻”,夏蟲、井蛙之見耳;
北曲豈誠唐、宋名家之遺?不過出于邊鄙裔夷之偽造耳;
中原自金、元二虜猾亂之后,胡曲盛行……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節(jié)而唱南曲者……殊為可聽,亦吳俗敏妙之事(徐渭《南詞敘錄》)。
長洲、昆山、太倉,中原音也(潘之恒《亙史雜篇》)。
蓋金、元以外夷據(jù)我中華,所用胡樂,嘈嘈雜雜……彼腥膻當國,丸秉樞要,悉任丑虜(于若瀛《陽春奏序》)。
明代南北曲之爭是以南曲大勝收場,最終在萬歷后期形成了“邇年以來,燕、趙之歌童、舞女,咸棄其捍撥,盡效南聲,而北詞幾廢”(王驥德《曲律》)的局面。我們能夠找到南曲盛行的諸多原因,但要解釋為何出現(xiàn)“世顧以為胡樂而鄙之”這種對北曲的反感情緒,不妨先將目光移至曲學之外。從正統(tǒng)元年開始,直至嘉靖朝,瓦剌、韃靼不斷襲擾明朝邊境,雖然明與蒙古諸部常有交戰(zhàn),但此時明軍已經(jīng)不再像洪武、永樂時期一樣處于強勢地位。正統(tǒng)十四年的土木堡之變和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庚戌之變,是明蒙關系惡化的兩個標志性事件。當漢民族遭遇異族威脅、民族矛盾非常尖銳之際,往往就是華夷之辨大行其道的時候⑩。所以在這個時期,社會中普遍彌漫著一股仇恨蒙古的民族情緒。尤其是嘉靖以后,因明蒙沖突加劇,這種情形愈發(fā)明顯。
再回歸到曲學之中,“曲”被視為元之“一代文學”,而元人之散曲基本上又都是北曲。崇南曲家為了推行自己的主張,利用民眾的仇元情緒,宣揚北曲等同于元曲,是蠻夷之文學;南曲為明人創(chuàng)造,是華夏正統(tǒng)文學,所以南北曲才會在這一時期形成對立。這自然不是文學的真相,如果說北曲是詞與胡樂結合演變的產(chǎn)物,那么南曲則是詞與南方民間小曲結合演變的產(chǎn)物,南北曲可謂同宗同源。此時北曲作家,也受到了社會氛圍的影響,以薛論道(1531?—1600?)為例,其作品中“腥羶何敢易天朝”“慢折磨可汗巢”“把胡兒心膽寒”之類的句子比比皆是,這正是華夷觀念在北曲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在以往的曲學研究中,我們往往囿于“文人視域”,從樂律、音韻乃至風格、氣韻等角度去分析北曲沒落的原因,卻往往忽視平民這一重要的受眾群體。正、嘉時期北方作曲的文人只作傾訴自我的北散曲,不作民眾喜聞樂見的北曲戲劇,北曲散曲其實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文人的雅好。北曲不再流行,當然也有“北詞去今益遠,漸失其真。而當時方言及本色語,至今多不可解”(沈璟《答王驥德之二》)之類的現(xiàn)實因素,民間日益強烈的華夷意識則更直接地推動了南曲的繁榮。
明確了這一點,就更易理解南北曲家之分歧和爭論目的所在。區(qū)分華與夷有地域、血緣、文化幾個主要標準,二者分歧正在于他們所持標準并不相同。崇北曲家以地域為標準,認為北曲產(chǎn)生于中原,中原是華夏故地,所以北曲是正統(tǒng)。崇南曲家則以民族為標準,按照朱有燉的觀點,南曲是由唐宋詞演化而來,唐宋是漢族建立的王朝,所以南曲才是正統(tǒng)。因為南方被異族統(tǒng)治的時間短于北方,更多保留了漢文化傳統(tǒng),因此才有了“長洲、昆山、太倉,中原音也”這種觀點。崇北曲家強調(diào)朝廷郊廟樂章用北而不用南,其實是在維持以北為“官”以南為“野”的文化格局。但吳越人占據(jù)文化界大多席位后,勢必要挑戰(zhàn)這種格局。在華夷觀念盛行期,宣示南方文化是唐宋一脈自然極具說服力,南曲自然能夠得到更多民眾的響應。無論標準是什么,爭論之最終目的都是確定創(chuàng)作的合理性,而文學創(chuàng)作又是表達人生旨趣的途徑?!捌G情”是南曲之大宗,在南曲中很少見到馮惟敏、薛論道那種心系蒼生的情懷。明代中后期是中國古代社會一個大的變革期,“部分士人消解以天下國家為己任之士之傳統(tǒng)理念、轉(zhuǎn)移人生旨趣、完全回歸自我”?。江南地區(qū)因經(jīng)濟發(fā)達,引發(fā)了生產(chǎn)和生活上的巨大變化,也更早迎來了思想領域的變革,享樂、艷情、自我意識也就成為了南曲的底色。北方長期作為政治中心,文化上更多存留著儒家傳統(tǒng)的士大夫精神,所以才反復強調(diào)禮樂、國家、朝廷。作家在確立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合理性的同時,也是在確立其道德觀念、價值取向的合理性。因此,南北曲之爭不止是古典流行、技藝風格之爭,更是一種夾雜著華夷意識的文化話語權之爭。
南北曲之爭是明中后期正統(tǒng)意識在曲學領域的具象,也可以說明代散曲南盛北衰的最終格局,是在正統(tǒng)觀念影響下形成的。今日看來,元曲與明曲,北曲與南曲都是中華之寶貴文學遺產(chǎn),明人的華夷觀念只是在特殊歷史背景下的產(chǎn)物。但通過文學現(xiàn)象來解讀某一歷史時期的文人心態(tài),或通過某一歷史時期的社會氛圍來探析當時典型文學現(xiàn)象的形成,不僅在散曲一體行之有效,亦可為其余諸文體之研究所借鑒。
①李昌集《中國古代曲學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頁。
②(清)張廷玉等撰《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48頁。
③王星琦《元明散曲史論》[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78頁。
④吳慧主編《中國商業(yè)通史》[M],北京: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05年版,第三卷,第582頁。
⑤趙義山《明清散曲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頁。
⑥羅宗強《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M],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05頁。
⑦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66冊,第363頁。
⑧任中敏《散曲概論》[A],曹明升點校《散曲叢刊》[C],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105頁。
⑨許建中《〈九宮正始〉所存元代南散曲的文學考察》[J],《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第1-10頁。
⑩劉浦江《正統(tǒng)與華夷: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48頁。
?羅宗強《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M],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