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強
20世紀80年代李怡進入北京師范大學學習,在王富仁、藍棣之等人的影響下,走上了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術之路。在后來的回憶中,他不止一次談到閱讀王富仁發(fā)表在《文學評論》的《〈吶喊〉〈彷徨〉綜論》受到的震撼。從對李金發(fā)、魯迅等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的研究至今,學術生涯已經有30多年。李怡著述甚豐,發(fā)表學術論文300多篇,出版專著10多部,代表性的如《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七月派評傳》《現代四川文學的巴蜀文化闡釋》《為了現代的人生——魯迅閱讀筆記》《日本體驗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被召喚的傳統——百年中國文學新傳統的形成》《現代性:批判的批判——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核心問題》《詞語的歷史與思想的嬗變——追問中國現代文學的批評概念》《作為方法的“民國”》《現代文學與現代歷史的對話》《文史對話與大文學史觀》等,研究涉及新詩、文學流派、地域文學、現代性批評、文學史敘述以及魯迅等眾多領域。筆者以為,他對現代文學學術傳統的反思、批評與重構最為引人矚目,圍繞現代文學和中外文學關系的重釋、現代性話語的批評、現代文學批評術語的考察以及“民國文學”研究的理論與實踐,一直致力于尋找學術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建構文學史研究新范式,在現代文學研究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20世紀80年代,中國新詩和中外文學關系是一個研究熱點,研究者大多從詩歌流派的角度追尋西方詩歌潮流對中國新詩的影響。中國新詩在批判古典傳統的前提下,廣泛接受西方文學的影響,然而,這并不是說中國新詩只和西方文學有著直接的聯系。事實上,現代詩歌既接受了西方詩歌的深刻影響,又與古典文學尤其是古典詩歌保持著內在的聯系。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新詩與傳統文學的關系才受到了研究者的關注,李怡的《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是率先探討中國新詩與古典詩歌之間深層聯系并具有突破性的著作。該著主要探討了新詩的文化形態(tài)、歷史形態(tài)、文本結構、個體藝術追求與古典詩歌之間的聯系,涉及新詩的表現模式、主體的創(chuàng)作機制、修辭特征、文化原型、文法追求、音韻特色等各個方面,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盛行的中國現代文學與傳統文學關系的“斷裂說”提出了質疑。
中國新詩發(fā)展過程中與古典傳統的關系引發(fā)了一個世紀的熱門話題,一方面,反傳統是中國新詩前行的重要動力,傳統成了新詩發(fā)展中被批判的對象,另一方面,人們總是把新詩發(fā)展中遭遇的問題寄托在傳統身上,傳統也不時成為呼喚的對象。新詩藝術發(fā)展的曲折帶來了闡釋的艱難,如何走出新詩闡釋的困境,李怡提出了進入新詩本體的設想。進入本體首先表現在直面新詩的歷史本身,對新詩傳統的形成作了辯證而切實的理解。他的問題是在20世紀中國詩歌發(fā)展的過程中,古典詩歌和西方詩歌究竟各自給了新詩什么,兩者的關系如何?他強調應該把新詩傳統看作一個獨立的生命本體,所以,在中國新詩傳統與古典詩歌傳統相互聯系的探究中,他關心的是中國古典詩歌在中國新詩“現代”的征途上出現了哪些變異和轉換,外來詩學觀念與現代生存條件對中國詩歌的“現代”去向產生了什么影響,它們同時又如何受到了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限制、侵蝕和擇取。這樣一個綜合的闡釋框架擺脫了以往“西方還是傳統”的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王富仁在該書的序言中肯定他建立了一個宏大的現代詩學的闡釋框架,即在中國古典詩歌傳統、西方詩歌傳統、現代詩人的個性追求三種不同力量的綜合運動中闡釋中國新詩的新傳統形成。①參見李怡《: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第2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以新詩本體為出發(fā)點,關于新詩傳統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關系的研究,他的目的并不是通過中國古典詩歌對新詩的影響證明古典詩歌的魅力,而是要凸顯中國現代新詩對“傳統”的突圍,建立了自己的新的藝術形態(tài),并借此說明中國新詩從未臣服于西方文化霸權這一事實。
李怡提出的進入新詩本體,主要是通過詩歌文體特征的論析,從新詩自身的語言編碼和文化編碼入手來探討新詩的歷史存在。關于中國新詩的形成,從20世紀20年代至今,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是新詩運動的主要動力來自西方,最典型的莫過于梁實秋的說法:“我一向以為新文學運動的最大的成因,便是外國文學的影響;新詩,實際上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雹诹簩嵡铮骸缎略姷母裾{及其他》,《詩刊》1931年1月創(chuàng)刊號。李怡在認同這個論斷的同時,卻提出了另外一個層面的思考:“外來的啟示難道就能夠取代自我的生成么?新的生命總是對固有的質素的利用、組合和調整,外來能量是重要的,但是外來的影響終究也要調動固有的生命系統的運動才能產生作用。”③李怡:《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第20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通過對新詩傳統的研究,他發(fā)現中國新詩并不是完全按照西方詩學的方向走向成熟的,而是以民族文化精神的復歸為前提,是以“興”為根基的“二次性”的生成。他用“物態(tài)化”和“意志化”分別概括中國詩歌與西方詩歌的文化特征,認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呈現為“意志化”與“物態(tài)化”彼此消長的過程?!拔飸B(tài)化”的命名與分析,無論是對古典詩歌的認識還是對新詩傳統的闡釋都具有創(chuàng)新和啟發(fā)意義。屈騷的自由、魏晉唐詩宋詞的自覺、宋詩的反傳統、《國風》與樂府的歌謠化等古典詩歌原型與現代詩歌關系的分析深入新詩的內在肌理,表現出敏銳的藝術感受力與深厚的理論思辨力。
西方文學、文化傳統與中國現代文學有著深刻的關系,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因此,西學東漸模式下西方文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研究成為基本的思路和方法。但正如王富仁所批評的,我們常用的這種研究模式有一個不可原諒的缺點,就是對文化主體——人——的嚴重漠視,文化經過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的頭腦之后不是像經過傳送帶送過來的一堆煤一樣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人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任何文化都是一種人的創(chuàng)造物。①王富仁:《對一種研究模式的質疑》,《佛山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李怡的《日本體驗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在對中西文化交流影響研究方法反思的基礎上,獨辟蹊徑,開辟了以體驗為視點的新的研究模式,給人耳目一新、別開生面的感覺。該著作是他的博士學位論文,曾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
從體驗切入中外文化交流問題,從研究方法上講,一方面意味著從以往的“知識”“觀念”“概念”范疇轉向生命存在的方式,另一方面強調將所有的認知活動都納入到人們生存發(fā)展的“整體”中來,將所有理性的接受還原為感性的形式,重視以感性生命的“生存”為基礎的自我意識的變遷?;谶@樣的認識和思考,他在異域與本土的基本關系中,從全新的異域社會生存體驗、具體的人際交往與小群體生存活動方式相關的體驗、個體的人生經驗與群體的互動關系三個層面分析了日本體驗和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之間的關系。在宏大的研究視野下,他從生命體驗入手,注重歷史細節(jié)的挖掘和作家個體體驗的辨析,深入考察了新觀念的濫觴、黃宗憲和梁啟超對文學“新路”的探索、周氏兄弟“別立新宗”的努力、新青年作家群的起始意義、創(chuàng)造社與新文學格局的形成等現代文學現象,得出了新的結論。他認為中國文學現代化轉化的動機是本土的需要,日本異域體驗的意義在于“激活”,外來文化的觀念不可能是其固有形態(tài)的復制,而是必然經過主體的篩選、過濾甚至改裝,中國作家也是在充分調動這一文化交流歷程中種種體驗的基礎上實現了精神的創(chuàng)造。
從中國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到日本體驗與中國現代文學發(fā)生的闡釋,李怡的研究一直圍繞著“中國新文學傳統生成”這樣一個宏大而又值得仔細討論的問題展開。2009年出版了《被召喚的傳統——百年中國新文學傳統的形成》,對百年中國新文學傳統的形成作了理論的思考。該著反思了“中西文化闡述”的研究范式,以百年中國人的人生體驗作為新文學研究的出發(fā)點,突破了現代文學研究中“民族性”“本土性”“現代性”“近代性”“斷裂論”等種種“神話”的武斷和偏頗,實現了百年中國新文學傳統的理性認識復歸,捍衛(wèi)了百年中國新文學的主體地位。
李怡學術研究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是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批評話語作了系統深入的反思,探討了現代文學批評正名和再命名的可能,為建立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主體性作了一定的努力?!冬F代性:批判的批判——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核心問題》《詞語的歷史與思想的嬗變——追問中國現代文學的批評概念》兩部著作,前者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風行一時的現代性批評話語進行了反思與批評,后者對百年來現代文學的基本批評術語進行了深入考察和反思,在中國文化與文學的歷史中梳理、勘定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概念、范疇的流變。
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現代性”為標志的研究范式和語匯成為現代文學研究的熱點與潮流。《現代性:批判的批判》批評了現代性批評話語存在的種種流弊,甚至研究中的亂象。在李怡看來,“現代性”使用上的泛化現象、概念闡釋上的歧義以及研究的本質主義傾向,導致文學闡釋的簡單化和理念化,犧牲了文學本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對中國文學事實的闡述在似是而非的概念中反而變得曖昧不明了,歷史的細節(jié)和具體的差異在現代性的框架下反而變得模糊不清了,新的闡釋與實際的文學傳統之間是隔膜的。所以,現代性在闡釋的效果上并沒有很好地揭示現代文學的特征,反而可能造成了很大的遮蔽。此外,他對中國現代性研究中“他者化”現象也提出了質疑,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在現代性理論的運用上,研究者往往從西方的概念出發(fā)解決現代中國的問題,以西方的現代性為圭臬,以現代主義為最高體現。如楊春時、宋劍華關于中國現代文學只有前現代性或近代性的論斷,李歐梵借用西方“兩種現代性”對中國以“五四“為代表的現代性的批評等,這些研究無視中國文學自身的經驗和獨立性,陷入了西方中心論的陷阱。應該說,他的批評既有現實針對性,又有歷史的視野,反思了現代性研究中的不良風氣。
李怡無意于現代性內涵的探討,但也提出現代闡釋的設想與可能。如何擺脫現代性理論的纏繞,進行中國文學的現代闡釋,在李怡論述里,有兩個方面是比較突出的。首先,在對現代性批評話語的檢視中,他強調既然西方的兩種現代性概念已經無法統攝中國文學的實際,那么為什么我們不干脆放棄這樣的概念?為什么不在體味中國文化現實的基礎上提煉自己的觀點?指出特定的時間與豐富的空間體驗才是進入和理解現代中國文學的基礎。他以時間和空間上的對立來表達中國經驗和西方現代性經驗對立,通過比較,指出了兩者的差異:現代中國的現代意識既是一種時間觀念,在更重要的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空間體驗,而西方現代文學的本質意義在于特定空間中的時間性體驗。其次,他提出,對西方理論的依賴、引介最終導致了中國文學理論的失語癥,簡單地回歸中國古代的文學傳統依然會重蹈失語的陷阱,要重建中國的文學批評,必須返回我們最初的生命感受、文學感受,強調現代文學文化發(fā)展的希望在于現代中國人生命意識與自我意識的表達,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必須重視中國現代作家自身主體精神建構的過程,必須重視中國作家自己的生命感受和生命體驗。從中日文化交流中對日本體驗的重視以及中國百年文學傳統中對現代體驗的強調,到把生命感受、文學感受作為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基點,李怡形成了以生命體驗為視點的獨特的現代文學研究理路。總之,與其在歧義叢生的現代性理論中迷失自我,還不如回到中國里去,深入體會我們自己的境遇,通過再命名,發(fā)現我們的“現代性”,這是李怡提出的現代闡釋的方向。
《現代性:批判的批判》旨在批判現代性批評話語的不良影響,《詞語的歷史與思想的嬗變》則通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概念的清理,探討了為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正名”的可能。在該書的導論部分,就如何發(fā)展和建設現代中國的文學批評,他表達了自己的設想,主要包括三個重要的部分:現代中國文學批評模式主要問題的檢討和反思;中國現代文學基本概念的檢討和反思;現代體驗與新文學批評正名的可能。該著主要著眼于第二個方面,采用學術界比較盛行的關鍵詞的研究方法,對現代文學批評中高頻率出現的一系列基本概念和語匯進行了重新考證,追溯其來龍去脈,重新核定其意義。第一章對中國現代文學傳統的總體特征作了探討;第二章是對小說、詩歌、話劇、小品文等現代文體概念的辨析和追問;第三章是對現代文學演進中的概念如民族、世界、進化、新民、心力、個人、自我、民主等的梳理和評論;第四章是對寫實、自然主義、感傷主義、詩的經驗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純文學、文學性、公共領域等現代文學思潮、批評術語的考察和評析;第五章整理和研究了與革命有關的詞語。通過對現代文學批評重要的詞語的考古與追問,還原歷史情境,返回歷史現場,考察了現代文學中各種思想的交鋒和碰撞,展示了中國現代歷史中文學思想的變化,實現了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反觀與重構。
20世紀90年代,就有學者提出了為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正名的問題:“用獨立的名稱指代中國現代的各種文化和文學現象,就是用它們自身的邏輯思考它們自己的特征,思考它們賴以產生與發(fā)展的原因,思考它們自身演變的脈絡以及與其他文學和文化的關系(其中也包括與中國固有文化傳統和外國文化的關系),也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看到我們自己現代的文化與文學的歷史。”①王富仁:《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正名”問題》,《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對現代文學批評術語的梳理和闡釋,擺脫了對西方理論的依賴與生搬硬套,實現了回到“中國”的目標,為中國文學批評的本土化作了有益的嘗試。當然,清理這些概念目的并不是簡單的復活這些術語,只是為重估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概念奠定了基礎。要回歸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主體性,李怡認為必須重視自我的生命體驗于文學批評的決定性意義。他曾經和國內同人共同發(fā)起了“文學感受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系列討論。批判質疑現代性研究,總結現代文學研究歷史傳統的同時,他也嘗試提出了一些具有概括力的新的批評范疇和概念,“民國文學”的探討和開掘是典型的例子。
近十年來,“民國文學”研究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懊駠膶W”最早是陳??翟?997年提出的,2003年張富貴再次提議以“民國文學”取代“現代文學”。盡管“民國文學”的提出比較早,但一直到新世紀第一個十年即將結束的時候,才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在“民國文學”研究的潮流中,李怡是理論探索與研究實踐方面用力最多、開掘最深、成就最突出的學者。作為方法的“民國”、“民國文學機制”、國家歷史情態(tài)、文史對話、大文學、地方路徑等概念和命題的提出,對“民國文學”研究的觀念與方法作了有益的探索和實踐,也建構了新的文學史敘述的范式。代表性的論文如《 “民國機制”:中國現代文學的一種闡釋框架》《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敘述范式》等,這些論文后來結集為《作為方法的“民國”》《文史對話與大文學史觀》兩部著作。此外,他和張中良合作主編出版了“民國文學史論”叢書、“民國歷史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書,由他主編的“民國文化與文學”文叢也一直在陸續(xù)推出,匯集了“民國文學”研究主要的實績。在他的推動下,許多學人參與到“民國文學”研究,“民國文學”研究成為近十年來現代文學研究新的學術增長點。
2012年,李怡在《中國社會科學》第1期發(fā)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敘述范式》一文,對長期以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新文學”“近代/現代/當代文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等文學史概念進行了反思和檢討,他指出,核心的癥結在于這些概念和敘述方式都有意無意地脫離了特定的國家歷史情態(tài),從而成為一種抽象的“歷史性質”的論證,“民國文學”作為一種文學史敘述的概念可能更符合中國自己的歷史情態(tài)。在“民國文學”的討論中,李怡強調“民國”作為方法或視野的意義?!白鳛榉椒ā钡谋硎鲲@然受到了日本漢學家竹內好“作為方法的亞洲”與溝口雄三“作為方法的中國”等命題的啟發(fā)和影響,日本漢學家意在強調學術思想的主體意識。他認為對于中國的現代文學研究而言,更能反映我們立場和問題意識的其實不是籠統的“中國”,而是作為具體歷史表征的“民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要在歷史化的努力中推進和深化,就應該從“現代性”“20世紀”這些宏大的概括中解放出來,返回到“民國”這樣更加具體的歷史場景。所以,李怡的“民國文學”概念并不僅僅為了文學史的概念之爭,而是通過歷史還原開啟一種新的敘述的可能,體現了對學術自主性的探尋。
“民國文學機制”是李怡提出的現代文學闡釋的新框架,成為“民國文學”研究中的核心概念,產生了巨大的反響。所謂“民國文學機制”就是“從清王朝覆滅開始在新的社會體制下逐步形成的推動社會文化與文學發(fā)展的諸種社會力量的綜合”,包括社會政治的結構性因素、民國經濟方式的保障和限制、民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圍合、民國社會獨特的精神導向等方面。①李怡:《作為方法的“民國”》,第49頁,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懊駠鴻C制”意在從國家社會形態(tài)的種種“結構性”因素——法律形態(tài)、經濟方式、教育體制、宗教形態(tài)、日常生活習俗以及文學生產傳播的歷史細節(jié)入手,發(fā)現現代文學主體的生長機制。在“民國文學”研究潮流中,也有“民國文學史”“民國史視角”等概念,“民國文學史”是一個歷史敘述的框架,著眼于一個學科的命名,視角的思路與機制似乎有相通之處,但指向不太明確,比較而言,“民國機制”強調視野和方法,強調文學發(fā)展的“結構性”因素,注重對歷史細節(jié)的“還原”。因此,李怡認為不能抽象籠統地討論“機制”的問題,要回到具體的文學現象中,分析解決具體的文學問題。如《憲政理想與民國文學空間》《辛亥革命與中國文學“民國機制”的國體承諾》《五四:文學“民國機制”的形成》《含混與矛盾:國民黨戰(zhàn)時文藝政策的一個——從張道藩〈我們需要的文藝政策〉談起》等論文,從具體的歷史因素入手,顯示了“民國文學機制”研究的具體實踐。
“民國文學機制”關注現代文學生產中機制的綜合作用,重視文學賴以生存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即“國家歷史情態(tài)”。“國家歷史情態(tài)”是另外一個重要的概念,“國家歷史情態(tài)”強調文學研究應該立足中國自身具體的一些經濟、政治等方方面面的歷史事實,從這些歷史細節(jié)探討它們和文學之間的相互關系。在研究方法上,他主要借助知識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強調文史對話。文史對話秉承了中國學術的“文史互證”傳統,李怡在追求“歷史化”的同時,對現代文學“文史互證”研究中的“跨界”現象提出了質疑,保持了警惕。20世紀90年代以來,許多現代文學研究者已不再滿足于文學這個狹小的范圍,關注更為廣大的中國歷史、政治、經濟與社會發(fā)展的問題,所以,他們的研究使用的都是文學材料,但最后得到的卻是歷史、政治或其他領域研究的結論。所以有人感慨,現代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僅在為現代歷史、現代思想研究提供材料。針對這樣的研究思路,李怡指出,我們必須尊重學科自身的學術規(guī)范,不能為了“文史互證”而“文史互證”,為了追求了跨界而跨界,文史對話要以文學為基礎,應當回到包含了相當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的“大文學”本身。
對回到“民國”歷史情態(tài)的強調,讓他形成了“大文學史觀”,發(fā)出了回到“大文學”的呼吁?!按笪膶W”觀念對現代文學研究的文體觀念、研究對象等作了進一步的反思,試圖把日記、書信、舊體詩詞等納入文學研究的范圍,重視現代文學發(fā)展的空間分布現象,尋找文學研究的地方路徑,重視史料的發(fā)掘整理,提出在“民國”發(fā)現史料,這都擴大了現代文學研究的范圍和對象?!按笪膶W”觀念同時也突破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純文學”觀念和90年代出現的跨出“文學之外”的偏頗,重申了現代文學研究的品格和方法。20世紀80年代,為了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提出回到“文學本身”口號,強調文學的審美價值,“純文學”的觀念浮出水面?!凹兾膶W”觀念的提出有歷史的合理性,但長期以來,也造成了文學觀念上的某種迷信,限制了對某些文學現象如“革命文學”的理解和闡釋。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文化研究潮流的影響下,出現了跨出“文學之外”的越界現象,文學的審美特性未受到足夠的重視。李怡呼喚的回到文學,既不是理想化的“純文學”,也不是被政治和社會思潮淹沒的“非文學”,而是包含了豐富社會信息的“大文學”。他強調,回到大文學本身,意味著我們的現代文學研究應該把對文學的關注融入社會歷史的總體發(fā)展之中,“與歷史對話,將賦予文學以深度,與政治對話,將賦予文學以熱度;與經濟對話,將賦予文學以堅韌的現實生存品格”。文學和歷史的對話并不意味著我們要離棄文學作品,進入“文學之外”,是為了返回“文學之內”,最終還是要回到文學作品?!皩λ袣v史文化的考察、分析并不是要確立我們新的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與經濟學,而是要深化和完善文學作品的‘闡釋學’?!雹倮钼骸痘氐健按笪膶W”本身》,《名作欣賞》2014年第10期?!按笪膶W”觀念擴大了現代文學研究的范圍和對象,也從研究方法和文學觀念上重塑了現代文學研究的品格。
總之,李怡的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廣泛,他以敏銳的眼光、巨大的熱情在學術上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魯迅研究和大西南地域文學與文化研究方面也成果豐碩,學界已有總結和評論,所以此處不再贅述。3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他堅守一種批判的學術精神,不是一般地對學術傳統與資源的認同和批評,而是始終對學術傳統和歷史境遇進行嚴肅的追問和思考,竭力尋找新的思路與方法,形成了一貫的學術追求,即重視生命體驗和回到中國文學與歷史本身。憑借敏銳的藝術感受、深厚的理論思辨、開闊的歷史視野,他走出了一條獨立和創(chuàng)新的學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