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姍姍,李艷紅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 昆明 650500)
關于明代史家李贄及其著述《藏書》,自明代出現(xiàn)起就備受爭議。認同《藏書》者認為這部著作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聲稱“孔子不足法”,有啟蒙思想家的風范[1];激烈反對者則認為他有“異端”之嫌?!睹魇贰だ钯梻鳌穼ζ渌枷肷w棺定論,稱其“專崇釋氏,卑侮孔、孟”[2]??梢姡睹魇贰房霖熇钯椉捌洹恫貢肥且驗樗麑v史人物的重新評價和認識超出“常理”,往往“無以孔夫子之定本行罰賞也”[3]。2020年瞿林東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史》“總序”中提到明代在史學批評方面提出的主要觀念中有“歷史評價無是非論”[4],而李贄《藏書》對歷史人物的重新評價恰是這種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可以通過《藏書》的12篇總論對李贄的思想進行深入理解。
《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是該書的第一篇“論”,文中質疑宋元明時期理學的歷史人物評價標準,認為“是非之爭也,如歲時然,晝夜更迭,不相一也”[5]。尤其是對朱熹“重義輕利”撰史原則和目的進行了徹底的批判。《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后論》是《藏書》的第二篇序,與《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一起構成全書歷史評價標準的前提?!恫貢兰o列傳總目前論》的主旨意在闡明歷史評價標準不是一成不變的,《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后論》則詳細論述了《藏書》的結構編排,意在用不同于義理史學的評價標準評價歷史人物,論證歷史評價標準的相對性。《藏書》按照圣主、賢主、大臣、名臣、儒臣、武臣、親臣、近臣、外臣的順序撰寫,其中君主大致按照時間先后順序排列,“臣”按照對國家盛衰興亡的影響程度來劃分種類和排序。這就以實際功業(yè)為準,將紀、傳分門別類進行撰寫和評價,體現(xiàn)出與義理史學用綱常倫理和正統(tǒng)思想撰述、評價歷史的不同的歷史敘述模式。這兩篇序中,李贄從理論、實踐兩個層面展示了與義理史學截然不同的歷史撰述方式,體現(xiàn)歷史撰述的多重面相。傳統(tǒng)紀傳體史書“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李贄在此基礎上又將人物按照類型劃分,無形中已對人物進行了評價,改變了傳統(tǒng)史書在固定框架內刻畫歷史的做法。
《藏書》“世紀”部分仍發(fā)揮著紀傳體史書“紀”的作用,即對每個歷史時期的重大事件作了概述。不同的是,李贄借助“紀以包舉大端”和紀事本末體“因事命篇”的特點,以添加標題的方式表明自己對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和評價。
李贄在《世紀總論》中提出“天下是一治一亂若循環(huán)”,其趨勢是“野”(亂),“群臣未死,則霍亂不息。亂離未甚,則神圣不生”[6]。暫且不論李贄觀點的正確與否,他能夠認識到“紀以包舉大端”的用途,同時又闡述了與以往不同的“大端”,這是思想觀念的更新。李贄的“大端”是“亂之終而治之始”“積漸而至于文也”“治之極而亂之兆也”[7],故《藏書》“世紀”只選取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終”“始”“至于”“極”“兆”等重要節(jié)點中的重要歷史人物和時期,其中也包括沒有做皇帝卻符合這一原則的人物和時間段加以論述。
《藏書》“世紀”部分記述的皇帝或亂世稱王者,遵循的都是“一治一亂”過程中與盛衰興亡密切相關的重要人物和階段?!笆兰o”中的各小標題串聯(lián)起來,就是從戰(zhàn)國到元代末年的一部社會治亂史,從戰(zhàn)國的“九國兵爭”到秦始皇的“混一諸侯”,直至“偏安一隅”宋高宗,還附載遼、金和“華夷一統(tǒng)”的元朝。從“世紀”的各標題中就能看出李贄對“治亂”節(jié)點的關鍵人物和歷史時期的評價,與他在《世紀總論》中提出的歷史按照“一治一亂”循環(huán)、治亂交替源于“亂”的認識是一致的。唐代的歷史和帝王在以往史書中均占重要地位和篇幅,294卷的《資治通鑒》中,《唐紀》就有81卷,而李贄《藏書》記述的唐代皇帝只有唐太宗一人。李贄記述唐太宗一生事跡主要有三:一是隨李淵征戰(zhàn)創(chuàng)立唐朝;二是在位期間施行一系列政策維護穩(wěn)定,告誡子孫要“竭力為善”,不要“驕惰奢縱”[8];三是載太宗臨死前信“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帶有天下”的占卜之說,殺小名為“五娘”的武衛(wèi)將軍李君羨。李世民征戰(zhàn)為結束隋末戰(zhàn)亂作出貢獻,期間采取的措施是“治”的表現(xiàn),臨終前錯殺他人,又是“亂”之源頭。
可見,李贄評價帝王和歷史時期,著眼的是人物在歷史發(fā)展脈絡中對“治亂”的影響,而非一時一地的行事。且不論李贄歷史“一治一亂”循環(huán)論的正確與否,他能夠站在中長時段的角度看待歷史,按照“治亂”的結構和趨勢,去除具體歷史事件解釋和評價歷史,在評價歷史人物標準方面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且具備了一定的方法論。當然,李贄的這種方式“必須建立在復原基本史實及相關剖析的基礎之上”[9]。因此,李贄在“治亂”循環(huán)下只能“彰往”,而史學“察來”的功用就很難表現(xiàn)出來。
《藏書》“列傳”分述大臣、名臣、儒臣、武臣、賊臣、親臣、近臣、外臣八種類型,其中“大臣”“名臣”“儒臣”“武臣”“外臣”均有“序”。
李贄在群臣列傳中首列“大臣”,他將“大臣”分為因時、忍辱、結主、容人、忠臣五種。此五者不必集于一人之身,“但能各從所好,一門深入,亦足當棟梁之任”[10]。在李贄眼中,“大臣”無論何時都能順應“治亂”之趨勢,這五種品質是“大臣”應當具備的,但又不苛求一人兼全五者?!恫貢匪械拇蟪既缡鍖O通順應漢初的“守成”趨勢,制定禮儀[11];東晉謝安在淝水之戰(zhàn)后沒有冒進,在條件不成熟時,維持著南北朝“亂”的趨勢[12];狄仁杰能與武則天男寵虛與委蛇,又能勸諫武則天歸政李氏,“全唐亦以完軀”[13];等等?!胺e亂成治,積虐成德”,身為“大臣”必須“知天下之重,不可輕擲,僥幸之事,不可以嘗試”[14]。
“無求備于一人”的評價標準是周公告誡伯禽的話,“周公對魯公說道:‘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15]?!恫貢酚洝稗@固以(公孫)弘為阿世,(董)仲舒以弘為縱諛,汲黯以弘為不忠”[16],但實際公孫弘“內深外寬”,出使匈奴,數諫皇帝,起客館,開東閣,真正做到了“惟正義不謀利者乃宜居之”[17]。李贄“無求備于一人”的評價標準,源自他的人才觀,他認為君子、小人都可以讓自己變得有價值,“夫有其技者,必以技為天下役,自無其技,則天下之技往歸焉”[18]。只要善于將自己的優(yōu)點發(fā)揮出來,這也是自己的才能。李贄把朋友分為十類:酒食、市井、遨游、坐談、技能、術數、文墨、骨肉、心膽和生死之交[19]。這與傳統(tǒng)理學的君子、小人的交友原則不同,一方面體現(xiàn)出他對“陽為道學,陰為富貴”道學家的厭惡;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他“無求備于一人”的觀點。正是因為“無求備于一人”,李贄才認為人最可貴的品質在于“容人”:“無人不容,則無不潔之行矣。然則言天下之能容人者,固言天下之極好潔人者也?!盵20]甚至在某些時候,理學家的“君子”“尤能誤國也。小人誤國尤可解救,若君子而誤國,則未之何矣”[21]。例如,李贄在考證“王安石誤國”這一事件時,認為王安石主觀是利國的,恰因此而固執(zhí)任性,“其膽益壯”,偏執(zhí)行事,導致誤國。
以往的紀傳體史書“列傳”部分記各類人物事跡,而李贄《藏書》專記“臣”之事跡,可以推測他是認可儒家所宣揚的“君臣”關系的。但李贄贊揚“大臣”的前提是必須有明君在上,“大臣”一切所能之事最終要歸結到明君和能臣的合作上。李贄在承認君臣隸屬關系的前提下,評價大臣以“無求備于一人”為標準,這是他的時代局限性。但與程朱理學要求臣子絕對忠誠和“大臣”必須是綱常倫理表率的觀念相比,李贄在評價人物的標準上有了很大的變化。
《藏書》“大臣”傳之后是“名臣”傳,李贄將其分為經世、強主、富國、諷諫、循良、才力、智謀、直節(jié)八種類型。其中《富國名臣總論》和《智謀名臣論》集中體現(xiàn)了李贄評價“名臣”以“急世之所急”和注重實際功效的標準。
《富國名臣總論》先提出了一個問題:“夫有國之用與士庶之用,孰大?有國者之貧與士庶之貧,孰急?”[22]李贄言“利”,但此“利”乃國之利,而非工商之利。唐太宗和魏徵曾有一段對話:“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23]漢代曹參繼蕭何為相,去世后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寧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24]。唐太宗和曹參,被世人稱贊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存百姓”,一個是從“君道”的層面有“存百姓”的理念,一個是施政的具體舉措上存百姓。要“存百姓”就要言利,而唐太宗、曹參的“利”就是減少賦稅、發(fā)展農業(yè)、興修水利、與民休息,這也是中國古代明君治下政治清明的常規(guī)圖像。在“國家之利”和“士庶之利”之間,李贄贊成優(yōu)先選擇“國家之利”,但并不意味著兩者是沖突的。相反,當“國家之利”更好地實現(xiàn)之后,“士庶之利”也能得到保障。因此,“名臣”傳中李贄著重論述了“富國名臣”和“智謀名臣”。
在評價漢代歷史時,李贄歷數漢初高祖至武帝前期因為國家貧弱,被匈奴圍困、侮辱,即使是和親、送去錢財也沒能免于戰(zhàn)爭的歷史。到了漢武帝一朝,當時國家的“急務”便是掃除匈奴的危害,于是“富者,力本業(yè)、出粟帛以給公上;貧者,作什器、出力役以佐國用,助征戍。是所以益于國者大也?!盵25]桑弘羊均輸法采取一系列措施,逐漸讓商賈無利而自止,“銖兩之利進入朝廷”,“不待加賦,而國用自足”[26]。然均輸的最終目的不僅是為了解決國家之急務,還要“存百姓”。均輸法之后,太倉、甘泉兩大糧倉一年就裝滿了,“邊余榖”[27],邊地的糧食也日益豐足。當國家之急務解決好之后,士庶迫切關心的安定、糧食等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且沒有增加士庶的負擔。
李贄將同樣進行經濟改革的王安石放在“詞學儒臣”中,原因有二:一是王安石沒有“存百姓”的思想,與民爭利;二是王安石看到了當時宋代“積貧積弱”之急務,但改革的措施不切合實際,沒有改變困局。李贄批評王安石“欲益反損,欲強反弱。使神宗大有為之志,反成紛更不振之弊”[28]。這并不是想要生財的罪過,而是王安石的生財之道沒有起到實際效用,又不及時止損,反而留下了黨爭的禍亂。李贄看重的是有智謀的人,既能提出解決之道,又能達到效果。但“士之有智謀者,未必正直;正直者,未必有智謀”,在“正直”與“智謀”之間,李贄優(yōu)先選擇“智謀”。他認為過于追求“正直”,而無智謀,在挽救危亡方面沒有多大作用:“嬴氏興而六國之謀臣盡走咸陽,而后屈平以死諫顯于楚;李牧以死戰(zhàn)顯于趙;荊卿以匕首入秦顯于燕矣。雖數子者其名美,彼列國者,曾系賴乎?”[29]屈原、李牧、荊軻都是正直有氣節(jié)的人,但六國沒有因他們而保全,統(tǒng)一是大勢所趨,本就不會因為幾個人的作為而改變,李贄將他們與入咸陽的謀士相比,雙方對歷史進程作用的大小、是否順應歷史發(fā)展趨勢高下立見。因此,李贄認為相較于敦厚清謹之士,智謀之士除了有自保的能力外,天下國家緩急皆可用之。
中國古代歷史上有很多改革,都是在社會、國家亟待做出變化的情勢下開展的,但李贄在《藏書》中無論是對“富國名臣”還是對“智謀名臣”的選擇,都是改革措施產生實際效果的,如李悝、桑弘羊、蘇秦、張儀、陸賈、姚崇等。與這些人齊名的如王安石、宋璟、賈誼等人則被李贄列入“詞學”等儒臣傳中。不以人物的地位和名氣為評價標準,堅持實干才能興邦,“急世之所急”和注重實效是李贄評價人物標準的又一轉變。
《漢書》說,“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為最高”[30],秦漢以后史書中的“儒”基本沿用班固的說法。在以儒家為統(tǒng)治思想的中國古代,“儒者”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儒林傳》也是正史中重要的類傳之一。
自南宋理宗之后理學成為官學,“義理史學”成為史學的主流,對儒者的評價也以“義理”為準。朱熹對義理的重要性作了闡釋:“貫穿百氏及經史,乃所有辨驗是非,明此義理,豈特欲使文詞不陋而已?義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則其存諸中者,必也光明四達,何施不可!”“義理明,則利害自明。古今天下只是此理?!盵31]因此,朱熹撰史、評史、論史家和古今人物皆以義理為標準。在“義理”指導之下,朱熹評價人物首先以綱常倫理為標尺,稱曹操、孫權為“漢賊”[32],認為漢高祖反秦、唐初反隋都是“正當”的,是“公天下”的表現(xiàn),符合義理[33]。
李贄常以“狂狷”來評價儒臣的“德”?!翱襻币辉~非李贄發(fā)明,孔子曾說:“不得中行而與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34]。李贄把人之求道喻為掘地求水,他指出,理學者稱自己的學術承繼于孟子,而孟子的學術直到朱熹以后才被廣泛認可,那么,從秦漢至宋代理學家出現(xiàn)之前,豈不是沒有“道”?若此,“則人皆渴死久矣;若謂人盡不得道,則人道減矣,何以能長世也,終遂泯沒不見,混沌無聞”[35]??梢?,理學者只不過是借用孟子的名號宣揚自己罷了。孟子贊揚像樂正子這樣不亦步亦趨模仿前人的人,而理學家在宣揚孟子之道時“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后遺前,隨其所見,比之于書”,“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36]。同時,李贄也認為“善人者,狂士之徽稱也;有恒者,狷者之別名也”[37],不踐他人跡,對正確的東西持之以恒就是“狂狷”。在李贄看來,許多名留青史的儒者都具備“狂狷”的性格:曾點以狂而見道;曾參以狷而信道;文王狂而王;泰伯狂而伯;太公、周、召之列,皆狷也。
李贄對儒者的評價除“德”的要求外,還有“行”的要求,且他對“行”也有自己的認識。“德行有二乎?”“何可二也,夫圣人在上,教由于一,成德成行,二之則不是矣?!盵38]李贄所謂的“行業(yè)”指能產生積極效果和利于“利益”的行為。正如他贊揚南宋張栻,雖然是蔭補獲官,但淘汰冗員、捕捉盜賊、彈劾庸官等獲得了積極的社會效益。在張栻看來“學莫先于義利之辨,凡有所為而為者,皆私也,非義也”[39]。張栻的“義利”不是理學家財貨物資的利,而是儒者心懷天下生民之“利”,與“義”不矛盾。
李贄評價儒者,務求“德行合一”,要使人務實學,反對宋明理學者空談,不做矜名譽而誤后儒的學者。他批評理學者把讀書做學問當作功名利祿的手段,“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40],不真正地實踐孔子所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宏愿。
“武臣”在以往史書撰寫中少受重視,除了在朝代更替或國家統(tǒng)一中作出突出貢獻的,如韓信、班超、岳飛等在史書中會撰寫其事跡,其他武將事跡很難和“儒林”“文苑”等相比。
李贄眼中的優(yōu)秀武將非逞匹夫之勇、空有一身力氣之人,而是“智信仁勇嚴”“五者闕一不可”之人[41]。他批評以勝敗論武臣的標準,認為武臣最重要的是智謀。因此,他稱贊吳起“料敵制勝”[42];“司馬氏無損兵費糧之失,而諸葛亮已困矣”;曹瑋兩次識透西夏在北宋邊境的威脅有“大見識”[43];等等。更有意思的是,李贄將范仲淹放于“武臣”傳中,認為相較于“慶歷新政”,其守邊數年的功績要大得多。范仲淹曾助夏竦平定西夏的叛亂,指揮若定、興營田。故“天下唯相才將才最難得也。相才得,朝廷尊;將才得,然后朝廷益尊”[44]。儒臣和武臣相較,儒者的言行可以教化風俗,起到安定社會的作用,但國家實體能否立足則取決于武臣,國家實體都不存在,何談“表俗”“軌世”?因此,武臣絕不是一介莽夫可以隨意擔當的。當然,除了要求武臣謀略第一外,“仁”和“勇”也是李贄評價武臣的重要標準。秦將白起在攻楚、重創(chuàng)趙國等征戰(zhàn)中英勇且有智謀,“是大將之才,以坑降故貶”[45];李陵率五千步兵與八萬匈奴抗擊,英勇無畏,但卻在軍前斬跟從徙邊的群盜的妻女,李贄認為此舉大可不必,有失仁義[46];劉備、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但卻因三人之間的感情影響了軍事上的判斷,以至白帝城托孤、張飛被殺獻首等[47]。武臣與其他官員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勇”,但如果能做到用智謀實現(xiàn)治國安邦的目的,則是武臣的較高境界。李贄對武臣應具備的五種品質有過具體論述:“五者智為先,其識遠,其幾沉,其見事敏而決,其中虛而能聽受,其知彼知己、知天知地,知可以勝不可以勝者,至矣;信如四時,不可易也;勇如雷霆,不可犯也;仁則視卒如子,不忍傷也;嚴則視子如卒,有犯輒死,不姑息也。”[48]李贄同時又批評理學者在世平時緩時,只知道探討詩書禮樂,視甲胄之士皆為武夫的觀念。他意識到無論是在何時,武臣對于一國的存亡都有重要作用,這就一改宋代理學重文輕武的社會評價。且李贄所言武臣之五者,與儒家“智”“仁”“信”等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贄對武臣的評價既包含了道德的標準,也有事功的標準。歷史的發(fā)展既需要儒臣安邦,也需要武臣定邦,如此才能不斷前進。但如果武臣一味采用武力,大致會像秦末暴政引起反抗一樣,最終又趨于混亂。因此,李贄評價歷史人物也注重是否符合社會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趨勢,而非一時成敗。
儒家講求“學而優(yōu)則仕”,退隱的原因很多,但如何評價退隱之士,李贄有自己的標準,《藏書》將不在廟堂之上的士大夫或儒者,稱為“外臣”,根據退隱的原因和形式分為時隱、身隱、心隱、吏隱四類。
“邦無道則隱”是“時隱”;“身隱者,以隱為事,不論時世是也”;“志趣超絕,不屈一人之下”為“心隱”;“大隱居于朝市”是“吏隱”[49]。李贄所言時隱外臣和孔子所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50]大致是一個意思。理學家也有很多身隱之人,但李贄批評他們隱、仕的目的只是為自己掙得一個好名聲,伺機鉆營,時刻想著出仕做官,真才實學的人卻少之又少。李贄還借范曄的史論,評論漢代名士如樊英、楊厚、李固、朱穆等以身隱之名,等待朝廷征召,卻發(fā)現(xiàn)竟無異于他人,一生碌碌無為[51]?!靶碾[”者身心俱隱,過著“無君無臣”的生活,是真正的“隱”,但這并非李贄所提倡的,李贄最看重“吏隱”?!半[”和“仕”看起來是矛盾的,但在李贄的觀念中,士大夫或儒者最終是要完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目標的,隱或仕都只是途徑,兩者并不矛盾,因此他最在意的是“吏隱”。
李贄筆下的“吏隱”,以五代時期的馮道為例,他對馮道的評價與他人的評價多有不同?!杜f五代史》稱馮道“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52]。歐陽修更因鄙棄其品德故意顛倒歷史事實,在記載周世宗伐北漢時,故意撰述世宗不從馮道諫阻,冷落使其為“太祖山陵使”。事實上,馮道為太師兼中書令,出任周太祖山陵使,是遵循五代以來首相任山陵使的慣例,并非因勸諫而遭到不滿,且馮道出任山陵使是顯德元年(954年)二月,世宗伐北漢的時間是當年三月,時間也和歐陽修所記不符,歐陽修所記只為突出馮道之“其可謂無廉恥者矣”[53]。此后的史書為了迎合“三綱五常”的評價標準,基本采用歐陽修的論述。李贄《藏書》一改義理史學的標準,認為馮道不但能使“百姓卒免鋒鎬之苦”又能保全自己,相比于那些只知愚忠卻沒有實際作為的道學家來說,真正做到了孟子所說的“社稷為重,君為輕”的理念。清代趙翼也從“民本”角度觀察歷史,“蓋五代之亂,民命倒懸,而二人(馮道、張全義)獨能以救時拯物為念”[54]。
李贄特別肯定馮道、胡廣在政治生活中保存百姓的功績,比義理史學單純從道德角度評價歷史人物更具歷史眼光。當然,這并不是說道德評價不重要,而是歷史評價標準有相對性,不能將道德作為歷史評價的唯一標準?!靶藜喊裁瘛奔葟娬{人物對自身的要求,又表現(xiàn)出對政治責任感的追求,道德和事功缺一不可。
李贄作為一位思想家,在歷史論證方面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敢于與義理史學一較高低,敢于質疑傳統(tǒng)歷史人物的評價標準,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古代歷史評價理論。
李贄對800多位歷史人物的劃分和重新評價,是在前人理論發(fā)展和時代要求的基礎上完成的。兩宋時期理學興起,進而影響了史學評價,理學家認為歷史不僅要記載史實,更重要的是要以綱常倫理為評價標準記載史事,歐陽修《新五代史》是其中的代表。歐陽修在撰寫的《新五代史》中提出:“道德仁義,所以為治;而法制綱紀,亦所以維持之也”;“至蕩然無復綱紀,則必極于大亂而后返”[55]。他認為綱常的力量足以使朝代敗亡,史書應當極力宣揚綱常。南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是義理史學的標志性史著,更是義理史學的準繩。該書將道德倫理作為評價史書和史家的唯一標準,也使道德倫理標準成為義理史學最本質的特征。南宋以后,程朱理學遭到質疑,至明代王守仁而大成,在史學界也出現(xiàn)了批判義理史學的風氣。明中期以祝允明為代表,首先提出“三綱五常、仁義禮智、忠信廉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云云者,莫非躬行實蹈,表里一致,由是而賢而圣”[56]。祝允明沒有直接稱以義理為準不好,而是批評當世嘴上講仁義道德,實際行逐利祿之心的假道學。祝允明批評歷史人物雖還局限在儒家倫理道德的范圍,但不以“唯一”為標準,在思想界打開新局面。與李贄同時期的王世貞對人物的評價注重事功,認為“秦皇、漢武不足為人主訓也,然而功足言也”[57]。
李贄曾潛心心學,與王世貞交好,他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融合了心學以及祝允明和王世貞等人的思想。他首先承認歷史評價有相對性,理學的綱常倫理不是唯一的標準;其次站在不同角度重新評價歷史人物,重事功,重民本等都是評判的標尺。李贄評價歷史人物最大的特點是不拘一格,適應了明晚期社會矛盾叢出,需要打破禁錮、解放思想的環(huán)境。他從批判義理史學入手,目的不是為了徹底推翻義理史學的評判標準,而是提倡多元的評價,義理綱??梢宰鳛樵u價的標準,但不是唯一的。任何時期的歷史人物,尤其青史留名、廣為人知的人物,都不是盡善盡美的,我們不能脫離歷史語境,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以超脫常人的能力和品德評價人物,更不能以今日之眼光評判歷史人物?!恫貢纺茉诿魍砥陲L靡一時,對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都產生影響,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其是否是“異端”的爭議,而在于李贄敢于依據時代、人物特性透析人物行為,揭示政治、社會、經濟等與歷史的關系,走出歷史人物評價標準的新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