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旗 薛繁洪
1.魯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煙臺 264025;2.汕頭市華僑歷史研究中心,廣東 汕頭 515041
在中國古代文人生活中,飲茶是一項清雅幽趣的休閑活動。茶作為傳統(tǒng)文人寄托精神、抒發(fā)性靈的載體,表現(xiàn)出深厚的文化意蘊。明代中后期,以蘇州府為核心的江南城鎮(zhèn)文化地帶,聚集了常州、松江、嘉興等府的文人集團成員,這些文人皆以詩文書畫聞名于世,同時又以茶人身份主導一代飲茶風尚,創(chuàng)造別樣的飲茶生活。①參見吳智和:《明代茶人集團的社會組織——以茶會類型為例》,《明史研究》(第3輯),1993年,第110頁。當時的江南社會彌漫著一股嗜茶品茗之風,文人雅士因性情、志趣、雅尚相契,形成了獨具時代特色的茶人群體。②相關研究成果見吳智和《明代的茶人集團》(《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3年第6期)、《中明茶人集團的飲茶性靈生活》(《史學集刊》1992年第4期)、《晚明茶人集團的飲茶性靈生活》(《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2年第4期)等系列論文,以及胡長春《明朝文人茶事概述——兼論明代江浙地區(qū)的文人飲茶集團》(《農(nóng)業(yè)考古》2008年第2期)、徐林《煮水品茗與中晚明士人社會交往生活》(《貴州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施由明《明清中國茶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等論著。作為推動明代茶文化發(fā)展的精英群體,江南文人在個人飲茶實踐和前人茶論的基礎上,紛紛著書立說,研討茶藝,掀起了濃厚的飲茶風尚。茶不僅是讀書益思的必備良品、文藝增趣的理想飲品,更是社交雅集的重要媒介和旅行助興的輔助手段。
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日常生活與茶息息相關,諸如讀書、文藝、社交、旅行等,皆離不開茶。豐富多彩的茶事活動,升華著文人的日常生活。
由于茶具有破睡提神的功效,因此古人讀書常以茶相伴。文人徜徉于經(jīng)史子集中,在讀書的片刻靜品茶香氤氳。江南自古人文薈萃,重學風氣濃厚,加之地處名茶產(chǎn)地,因此茶成了江南文人讀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益思良品。明代中后期,文人讀書并非只為科舉一展抱負,也有出于自身性格、喜好,特別是隱逸文人,為隔絕世間紛擾,常常閉門讀書,烹茶品茗,并從中追求雅趣。
蘇州府長洲縣人文征明(1470—1559),精于詩文,工于書畫,嗜茶如命,自謂“吾生不飲酒,亦自得茗醉”①(明)文征明:《文征明集》(增訂本上)卷一《五古》,周道振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頁。。他的諸多茶詩記錄了讀書啜茶的樂趣,如“小院風清橘吐花,墻陰微轉(zhuǎn)日斜斜。午眠新覺書無味,閑倚闌干嗽苦茶”②《崇義院雜題》,《文征明集》(增訂本上)卷十四《七絕》,第386頁。。又如“茗椀罏薰意有余,日長人散閉精廬。俄然屋角涼風順,吹起新蟬亂讀書”③《崇義院雜題》,《文征明集》(增訂本上)卷十四《七絕》,第387頁。等。文征明閉門讀書,少了世間紛擾,靜靜享受著個人的美好時光,當讀書困乏或午睡初醒之時,啜一杯清茶,讓煩悶的心緒得到安頓,人格得到了升華。
洞庭西山張源,志甘恬淡,性合幽棲,嘉萬年間隱于山林間讀書烹茶,深究茶學,作《茶錄》名垂茶史。顧大典為《茶錄》作序時稱:“其隱于山谷間,無所事事,日習誦諸子百家言。每博覽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無間寒暑,歷三十年,疲精殫思,不究茶之指歸不已,故所著《茶錄》,得茶中三昧?!雹埽鳎堅矗骸恫桎洝罚d于楊東甫主編《中國古代茶學全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0頁。讀書之暇品茗,為張氏枯燥的山居生活增添了些許樂趣。
飲茶能清神益思。明代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1558—1639),松江華亭人,自幼穎異,志向高雅,工于詩文書畫,集編《小窗幽記》講述修身治學、為人處世之道,他回憶舊日生活時提及他品飲苦茶的心境:“余嘗凈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舊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榻;餉時而起,則啜苦茗。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shù)幅,心目間覺灑空靈,面上塵當亦撲去三寸?!雹荩鳎╆惱^儒等:《小窗幽記》(外二種)卷五《素》,羅立剛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0頁。他自述與書為伴的飲茶閑趣:“茅齋獨坐茶頻煮,七碗后氣爽神清;竹榻斜眠書漫拋,一枕余心閑夢穩(wěn)?!雹蕖缎〈坝挠洝罚ㄍ舛N)卷五《素》,第69頁。其詩《贈醉茶居士》點出飲茶助學的強大功效:“山中日日試新泉,君合前身老玉川。石枕月侵蕉葉夢,竹爐風軟落花煙。點來直是窺三昧,醒后翻能賦百篇。卻笑當年醉鄉(xiāng)子,一生虛擲杖頭錢?!雹邉髦骶帲骸稓v代茶詩選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61頁。晨起飲茶是他的日常清事,當醇香的清茶入喉,他不禁發(fā)出“醒后翻能賦百篇”的感嘆,雖略顯夸張之意,但說明了飲茶對日常讀書具有提神助攻的作用。
午睡初醒,精神抖擻,此時若烹茶品茗,翻閱書籍,亦有一番樂趣。主要生活在明萬歷時期的浙江錢塘人高濂,以戲曲名于世,性嗜茶,幽居時“坐雨閉關,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爇,香靄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⑧(明)高濂:《遵生八箋》(下冊)卷十二《燕閑清賞箋 中》,王大淳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634頁。。張大復(1554—1630),蘇州昆山人,以戲曲擅世。有一次,他聞得其子朗朗的讀書聲,毫無午睡困意,在煮茶品茗之后,令其子快讀李贄的《焚書》,竟越發(fā)清醒。《梅花草堂筆談》言:“料理息庵,方有頭緒,便擁爐靜坐,其中不覺午睡昏昏也。偶聞兒子書聲,心樂之,而爐間翏翏如松風響,則茶且熟矣?!饺《镀分?,而令兒子快讀李禿翁《焚書》,惟其極醒極健者。”①(明)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上)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7頁。
除了白天讀書,夜讀也是古人的生活常態(tài),此時若無清茶提神,便讓人感到困倦。松江華亭人莫是龍(1537—1587)認為:“人生最樂事,無如寒夜讀書,擁爐秉燭,兀然孤寂,清思徹人肌骨。坐久,佐以一甌茗,神氣益佳。爾時聞童子鼻息,足當數(shù)部鼓吹?!雹冢鳎┠驱垼骸豆P塵》,收入《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嘉興人馮夢楨(1548—1605)喜歡啜茗夜讀,其日記多處記載他夜讀飲茶,如“(萬歷十八年四月)初六,雨,夜始不聞雨聲,稍寒。作《潘去華報書》。貯天落水烹茶。天落水雖不及梅水,亦堪烹茶。夜讀《選·賦》”③(明)馮夢楨:《快雪堂日記》卷四,丁小明點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53頁。。
此外,在許多明人文集中亦常提及時人讀書品茗、書茶相伴的史實。浙人章懋(1437—1522)在其文集中記錄了逸軒處士周氏日常嗜書好茶之瑣事。周氏“晚歲筑書室于西溪,而環(huán)以竹檜,日徜徉其間,客至則焚香煮茗,治具相飲,壺弈觴詠以為樂,雖久而弗厭也。室中所蓄,惟經(jīng)史子集及百氏之書”④(明)章懋:《楓山章先生集》卷五《逸軒處士周君墓志銘》,收入《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55—156頁。。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記載了一個叫何上舍的文人不僅酷愛收藏書文,還在閱書覽卷時品茗助讀:“何上舍道光獨喜藏書,……焚香煮茗,哦詠萬卷中”。⑤《梅花草堂筆談》(下)卷十三,第861頁。讀書以茶相伴,以茶益思,不僅提高了文人讀書的效率,還提升了文人的生活品味。
文人飲茶的形式豐富多彩,若與各種文藝活動,如琴、棋、書、畫“四藝”等清事相配,文藝和茶事活動則更顯幽雅清逸。
彈琴作為文人“四藝”之首,頗受文人喜愛。在古人交往中,悠揚的琴音是雅境和友情的象征。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權(quán)(1378—1448),曾構(gòu)筑精廬,深自韜晦,鼓琴讀書,以茶明志,其《茶譜》記載飲茶之余鼓琴弈棋的樂趣:“飲畢,童子接甌而退。話久情長,禮陳再三,遂出琴棋,陳筆硯。或庚歌,或鼓琴,或弈棋,寄形物外,與世相忘。斯則知茶之為物,可謂神矣?!雹蓿鳎┲鞕?quán):《茶譜》,《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152頁。具有文化修養(yǎng)的文人雅士,彈琴品茗,恰到好處。評述晚明文人生活起居、文房用具的《考槃余事》記載:“彈琴之人,風致清楚,但宜啜茗,間或用酒發(fā)興,不過微有醺意而已。”⑦(明)屠?。骸犊紭動嗍隆肪矶?,秦躍宇點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第59頁。文人品茗時,若配上琴藝,茶助琴幽,琴助茶雅,無疑為茶境增添了藝術(shù)氣息。
弈棋是傳統(tǒng)游藝之一,文人相聚時,在品茗清談之余,時常也過過棋癮。飲茶能使下棋者提神益思,茶弈并行不失為一項清課雅事。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弈棋者眾多,不僅有文人與文人間的對弈,有的文人還在山林禪院中與僧道下棋,出現(xiàn)了士僧對弈的情形。“棋禪一味,茶禪一味,其構(gòu)建的棋之境,茶之境,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人的生存方式與審美趣味。棋與茶通可悟人,棋與茶,既參與到中國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又成了一種‘藝’,具有了審美的和形而上的‘道’的意義?!雹嗍⒚簟⒅偃A:《棋茶一味可通禪——從陸游的棋詩、茶詩看中國古代文人的生存方式與審美趣味》,《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文征明茶詩中記錄其與友人對弈品茗的情形:“山齋雨歇書沉沉,得與幽人一散襟。矮榻薰罏消茗碗,小窗棋局轉(zhuǎn)桐陰。笑談未覺風流減,違闊翻憐契分深。莫自匆匆騎馬去,繞簷斜日亂蟬吟。”①《停云館與昌國閑坐》,《文征明集》(增訂本上)卷七《七律》,第144頁。試想,黑白棋子在棋盤中變幻莫測,弈棋者一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地步,當一杯清茶過后,思路頓開,先前處于下風的弈棋者轉(zhuǎn)敗為勝,不禁令人拍案叫絕。
書法作為一門獨特的藝術(shù),是文人的看家本領。在烹茶品茗之余,潑墨揮毫,或練習書藝,或品題名畫,無疑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江南名士王問(1497—1576)致仕而歸后,閉門謝客,常以品茗弄墨為樂,“性不飲酒而喜啜茗。筑綠蘿小逕,每遇風清月白,凈幾明窗,興至舉筆,或書或畫,輒寫數(shù)十幅,如有神助,自謂徑丈大字,至老有進,凡仕宦過錫者,踵門求見,往往以疾辭,而獨好靜頤?!雹冢鳎堓妫骸段鲌@聞見錄》卷二十二《高尚》,哈佛燕京學社1940年(影印本),杭州:杭州古舊書店,1983年。王問鄙棄世俗的紛擾,在風清月白之際、凈幾明窗之旁,煮茶品茗,舞文弄墨,或書寫或繪畫,如有神助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幅書畫,令人折服。
品茶繪畫賞畫也是一項高雅的藝術(shù)活動。江南文人繪畫題材廣泛,風格變化多樣,他們以茶事活動作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諸多清幽空靈的茶畫。除了品茶繪畫,把卷賞畫亦是日常雅事。陳繼儒山居期間常飲茶觀畫,“獨坐丹房,瀟然無事,烹茶一壺,燒香一炷,看達磨面壁圖,垂簾少頃,不覺心靜神清,氣柔息定,濛濛然如混沌境界”③《小窗幽記》(外二種)卷四《靈》,第52頁。。高濂《遵生八箋》記述了江南文人晴日飲茶玩畫的樂事:“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謂半天河水是也。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時乎南窗日暖,喜無觱發(fā)惱人,靜展古人書軸,如《風雪歸人》《江天雪棹》《溪山雪竹》《關山雪運》等圖,即假對真,以觀古人摹擬筆趣。要知世景畫圖,俱屬造化機局,即我把圖,是人玩景,對景觀我,謂非我在景中?千古塵緣,孰為真假,當就圖畫中了悟?!雹堋蹲裆斯{》(上冊)卷六《四時調(diào)攝箋 冬》,第294頁。品茗時舒展畫卷,讓人忘卻世間紛擾,仿佛進入虛靜空靈的畫卷中。
飲茶與琴棋書畫相結(jié)合,不僅增添了茶境的趣味,也提升了飲茶者的藝術(shù)品味。史載:“有明中葉,天下承平,士大夫以儒雅相尚,若評書品畫,瀹茗焚香,彈琴選石等事,無一不精?!雹荩鳎┪恼鸷嘀?,陳植校注,楊超伯校訂:《長物志校注》,南京:江蘇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1984年,第423頁。煮茶品茗作為文人休閑時尚的一部分,進一步推動了文人階層雅文化的發(fā)展。
茶不僅是讀書之暇提神益思的必備良品,也是文人社會交往中增進友誼的重要媒介,“有時還成為社交中一種憑借,以及士人身份價值獲得提高的一種尺度”⑥徐林:《煮水品茗與中晚明士人社會交往生活》,《貴州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
在江南文人社會交往中,茶成為待客必備之物,友人來訪時便以茶迎客。文征明詩云:“碧山深處絕纖埃,面面軒窗對水開。谷雨乍過茶事好,鼎湯初沸有朋來?!雹咴姾蟀衔模杭尉感撩街胁枋路绞?,陸子傳過訪,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話也,《文征明集》(增訂本中)補輯卷十二《七絕》,第1069頁。陳繼儒山居期間,每當有客來訪,便備茶招待,暢言一番,直至友人日暮而歸:“垂柳小橋,紙窗竹屋,焚香燕坐,手握道書一卷,客來則尋常茶具,本色清言,日暮乃歸,不知馬蹄為何物。”⑧《小窗幽記》(外二種)卷六《景》,第90頁。文友相會必然詩文唱酬,抑或放聲高歌:“客到茶煙起竹下,何嫌展破蒼苔;詩成筆影弄花間,且喜歌飛《白雪》?!雹佟缎〈坝挠洝罚ㄍ舛N)卷七《韻》,第104頁。馮夢楨常以茶待客,并深得飲茶方法,得到客人的稱贊。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記載:“馮開之先生喜飲茶,而好親其事。人或問之,答曰:‘此事如美人,如彝鼎,如古法書名畫,豈宜落他人手?’聞者嘆美之。然先生對客談輒不止,童子滌壺以待。會盛談未及著茶時,傾白水而進之。先生未嘗不欣然,自謂得法,客亦不敢不稱善也。世號‘白水先生’云?!雹凇睹坊ú萏霉P談》(中)卷六,第374—375頁。
作為文人社會交往的必備飲品,飲茶象征著人際交往中率性適趣、清淡灑脫的“道義之交”。③徐林:《煮水品茗與中晚明士人社會交往生活》,《貴州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李詡《真率銘》道:“弗尚虛禮,不迎客來,不送客去。賓主無閑,坐列無序,真率為約,簡素為具。有酒且酌,無酒且止,清茶一啜,好香一炷,閑談古今,靜玩山水。不言是非,不論官府,行立坐臥,忘形適趣,冷淡家風,林泉清致。道義之交,如斯而已?!雹埽鳎├钤偅骸督溻掷先寺P》卷五《真率銘》,魏連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9頁。茶性清新高雅,待客時人數(shù)的多寡也不容忽視。張源認為:“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⑤(明)張源:《茶錄》,《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63頁。
茶在文人社交生活中扮演的角色還體現(xiàn)在茶葉的寄贈方面。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區(qū)文人交往頻繁,當面贈茶或托人寄茶成為文人聯(lián)絡情誼的重要橋梁。當文人收到友人寄送的茶葉后便試茶品茶,在享受茶韻芬芳之時作詩回饋以示感激。文征明收到好友吳大本寄來茶葉后欣然作詩表達謝意:“小印輕囊遠寄遺,故人珍重手親題。暖含煙雨開封潤,翠展槍旗出焙齊。片月分明逢諫議,春風仿佛在荊溪。松根自汲山泉煮,一洗詩腸萬斛泥?!雹蕖吨x宜興吳大本寄茶》,《文征明集》(增訂本上)卷八《七律》,第173—174頁。明代名臣、蘇州長洲人吳寬(1435—1504)收到好友朱懋恭贈茶后抒發(fā)自己品飲龍井茶的愉悅之情:“諫議書來印不斜,忽驚入手是春芽。惜無一斛虎丘水,煮盡二斤龍井茶。顧渚品高知已退,建溪名重恐難加。飲馀為比公清苦,風味依然在齒牙。”⑦《謝朱懋恭同年寄龍井茶》,劉楓主編:《歷代茶詩選注》,第144—145頁。徐渭(1521—1593),紹興府山陰縣人,平生落魄坎坷,玩世不恭,在其茶詩《某伯子惠虎丘茗謝之》中抒發(fā)了他視贈茶人的友誼如冰心玉壺之純潔:“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箬舊封題谷雨,紫砂新罐買宜興。卻從梅月橫三弄,細攪松風灺一燈。合向吳儂彤管說,好將書上玉壺冰?!雹鄤髦骶帲骸稓v代茶詩選注》,第156頁。明代書畫家、收藏家李日華(1565—1635),浙江嘉興人,著有《味水軒日記》八卷,實錄其日常藝術(shù)生活,日記除了談藝之外,多述交游及東南海事,其中還記錄了不少僧人寄茶贈茶的史實。⑨(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屠友祥校注,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梢?,茶已成為文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社交媒介,通過以茶待客、贈茶寄茶等形式,不僅密切了人與人之間的情誼,還促進了江南地區(qū)茶風的興盛。
明代中后期,以茶會為形式的文人雅集之風在江南地區(qū)興起,如較為著名的山水雅集茶會以正德十三年(1518)的惠山茶會為代表,文征明為此次茶會繪制《惠山茶會圖》,書法家蔡羽在茶畫上揮毫記錄其事。⑩參見(清)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卷四《文衡山惠山茶會圖卷》,柳向春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當時春茶正興,七人汲泉煮茗,吟詩酬唱,樂在其中。這次惠山盛會得到后世文人的吟詠,清人王權(quán)作《文衡山惠山茶會圖七賢詩草卷子為農(nóng)山觀察題》盛贊吳中文人的飲茶趣事:“開卷飛泉響,行間嵐氣生。亭臺山氣入,朋輩竹林清。野鳥窺吟客,松風答沸鐺。好詩皆畫意,況復繪圖精。世味爭醲膩,諸公嗜好乖。云霞收茗碗,巖竇引芒鞋。絕境東南最,畸人六七偕。便同修禊飲,墨跡韻高齋。”①(清)王權(quán):《笠云山房詩文集》卷五《文衡山惠山茶會圖七賢詩草卷子為農(nóng)山觀察題》,吳紹烈等校點,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92頁。
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多以游山玩水休閑寄情,他們?nèi)宄扇?,攜伴出游,徜徉于自然之中以忘卻世俗喧囂,享受著山水之樂而不再迷戀功名利祿,表現(xiàn)出恬淡安樂的生活狀態(tài)。許多文人重視旅途品茶之樂,經(jīng)常攜帶茶具出行,或泛舟水上,或在林下溪邊煮茗,在山水攬勝中品味茶之神韻。如許次紓所言:“士人登山臨水,必命壺觴。乃茗碗薰爐,置而不問,是徒游于豪舉,未托素交也?!雹冢鳎┰S次紓:《茶疏》,《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84頁。
江南地區(qū)水網(wǎng)密布,許多文人鐘情于舟游,往往攜帶簡便的茶具出游,泛舟于江水湖泊之上,于舟上置茶具、覽書卷,在飽覽山水美景中享受品茗之樂,追求個人精神自由。龍膺《蒙史》言:“至若所云寒暑得中,體性無事,乘小舟,設蓬席,赍一束書、茶灶、筆寶、釣具而已,自稱江湖散人,則竊有志而欣慕焉?!雹郏鳎堚撸骸睹墒贰?,《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464頁。文震亨(1585—1645) 《長物志》記載了時人攜帶茶具舟游的情景:“(舟)前倉可容僮仆四人,置壺榼、茗爐、茶具之屬;后倉隔之以板,傍容小弄,以便出入。”④《長物志校注》卷九《舟車》,第344頁。屠隆“用二畫槳泛湖棹溪,更著茶灶,起煙一縷,恍若畫圖中一孤航也?!雹荨犊紭動嗍隆肪硭摹队尉吖{》,第98頁。張岱《陶庵夢憶》多處描寫湖中飲茶之事,如《西湖七月半》:“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⑥(明)張岱著,林邦鈞注評:《陶庵夢憶注評》卷七《西湖七月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93頁。;《煙雨樓》寫道:“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載書畫茶酒,與客期于煙雨樓??椭粒瑒t載之去,艤舟于煙波縹緲。態(tài)度幽閑,茗爐相對,意之所安,經(jīng)旬不返?!雹摺短这謮魬涀⒃u》卷六《煙雨樓》,第174頁。在明人的許多文集中常見舟中品茗的記錄。
松間竹下環(huán)境清幽,泉邊石畔生機盎然,皆為文人出游途中理想的品茗之地。屠本畯《茗笈》云:“試相與松間竹下,置烏皮幾,焚博山爐, 惠山泉,挹諸茗荈而飲之,便自羲皇上人不遠?!雹啵鳎┩辣井彛骸盾拧?,《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408頁。沈周《是夕命童子敲僧房汲第三泉煮茶坐松下清啜》詩云:“夜扣僧房覓磵腴,山童道我吝村沽。未傳盧氏煎茶法,先執(zhí)蘇公調(diào)水符。石鼎沸風憐碧縐,磁甌盛月看金鋪。細吟滿啜長松下,若使無詩味亦枯?!雹幔鳎┥蛑埽骸妒锔濉?,《沈周集》(上),張修齡、韓星嬰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63—464頁。吳寬《游惠山入聽松庵觀竹茶爐》詩云:“與客來嘗第二泉,山僧休怪急相煎。結(jié)庵正在松風里,裹茗還從谷雨前。玉碗酒香揮且去,石床苔厚醒猶眠。百年重試筠爐火,古杓爭憐更瓦全?!雹怅惐蚍骶帲骸吨袊栉幕?jīng)典》卷五《明代茶文化經(jīng)典·明代詩詞》,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第408頁。
寺院道觀多居于深山幽林之中,遠離世俗塵囂,適應了文人對清幽環(huán)境的追求,自然成為文人品茗的理想場所。明代中后期,三教合流,文人與禪僧、道人交往頻繁,文人在寺院道觀飲茶過程中澄明心境,修心養(yǎng)性,參透人生之真諦。由于茶性清淡素潔,增進了儒釋道之間的聯(lián)系。如徐爌《茶居士傳》所云:“茶氏世好修潔,與文人騷客、高僧隱逸輩最親昵?!雹賲强盗鼐幾耄骸读仓葜尽罚ㄏ拢┚砦迨弧峨s體》,合肥:黃山書社,2008年,第1688頁。錢塘人許次紓與弟許世奇游龍泓山時至寺中與僧品茶,“日品茶嘗水,抵掌道古。僧人以春茗相佐,竹爐沸聲,時與空山松濤響答,致足樂也”②(明)許次紓:《茶疏》,《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73頁。。錢塘人陳師在游山訪寺之時也常與僧人飲茶:“予每至山寺,有解事僧烹茶如吳中,置磁壺二小甌于案,全不用果奉客,隨意啜之,可謂知味而雅致者矣。”③(明)陳師:《茶考》,《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20頁。
另外,野外亭軒也是江南文人向往的品茗之地。松江華亭人何良?。?506—1573)記錄了他與友人出游途中在山中亭軒品茶之事:“余羈旅無聊,九日約仲交文學一登靈應觀。余凌晨即行,仲交揣香茗,領客徐西澗繼至,相與宴坐亭中,焚香啜茗。仲交和墨點筆,作云林小景,倦宮寂寥,人境俱絕,留連覽眺,迨暮方歸?!雹埽鳎┝謶瑁骸督樯礁迓允硌a遺一卷》影印版,載于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二輯第七十一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366頁。
江南文人走出書齋庭院,在山水攬勝過程中煮茶品茗,到山水自然中享受人生之樂,或泛舟水上,或松間林下,或泉邊石畔,或寺院亭軒,呈現(xiàn)出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生活樣態(tài)。
明代中后期,江南社會繁華富庶,程朱理學式微,心學思想浸潤著江南文士,使其心性得到舒展,加之仕途之路阻塞,江南文人心中“學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目標發(fā)生動搖,他們開始投入世俗生活,有較多時間從事品茗這一高雅活動,希望在品茶中擺脫社會的種種束縛,追求自我意志獨立,享受愉悅的人生。飲茶為文人提供了一個自由的心靈空間,在職文人常在公務閑暇之余靜品佳茗,尋求心靈寄托。另外,綱紀廢弛,奸佞擅權(quán),朝政腐朽,世風日下,許多士大夫脫離宦海生涯,或遭貶而歸,或主動告乞。走出官場后,他們擇一地隱居,擺脫世事紛爭,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茶事活動中,不僅親自種茶、采茶,還熱衷于煮茶、飲茶,在俗世中回歸自然,愉悅心境,這是中晚明江南文人適情適性、樂天知命的普遍追求。
當時以茶寄隱的時代風氣十分濃厚。晚明官員陸樹聲(1509—1605)面對朝政不振,不與奸佞為伍,以茶自娛表心跡:“樹聲居嘗閉門宴坐,焚香啜茗,啟處服御,笑飲在所,休休然其和光。綴接里之執(zhí)經(jīng)問道,與士大夫東西行禮于其廬者,不擇賢愚少長,皆意滿去。王錫爵稱其道不苦空而禪,不標熾而儒,不垢俗而隱?!雹荩鳎┖螁踢h:《名山藏》(下冊)卷八十一《臣林記二十六 陸樹聲》,張德信、商傳、王熙點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454頁。他謝絕眾人挽留,欣然回歸故里,在松江城南構(gòu)建了適園,以追求閑適的生活,《適園記》記錄了他恬淡清雅的生活趣味,同時也寄托了他的隱逸情懷⑥參見劉大杰:《明人小品集》,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175頁。。他還在園中修建了飲茶專用場所茶寮,“園居敞小寮于嘯軒埤垣之西。中設茶灶,凡瓢汲罌注、濯拂之具咸庀”⑦(明)陸樹聲:《茶寮記》,《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14頁。,時常與僧人韻士開展茶事,品茗賦詩。
嘉興府嘉善縣人姚公綬(1423—1495),成化年間歷經(jīng)宦海沉浮,后因母老奉養(yǎng)辭官歸于故里。《列朝詩集小傳》記載了姚公綬隱居期間的自在生活:“成化初,出知永寧府,解官歸。公綬善書畫,初水墨,后遂進唐品,得古意。作滄江虹月之舟,游泛吳、越間,粉牕翠幙,擁僮奴,設香茗,彈絲吹竹,宴笑彌日。家設亭館稱是,作室曰‘丹丘’,自稱丹丘先生。人望之亦以為神仙云。”①(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乙集《姚御史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6頁。弘治閣臣李東陽(1447—1516)在任時感嘆仕途之艱辛:“十年宦游隔江海,此興落落何由償?!雹冢ㄇ澹┼囷@鶴編纂:《沅湘耆舊集》(第二冊)卷九《李文正公東陽》,歐陽楠點校,沈道寬等校訂,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第163頁。他致仕而歸后過著率性而為、恬淡灑脫的飲茶生活,這從茶詩《東坡煎茶圖次坡韻》中可以反映出來③《歷代茶詩選注》,第145—146頁。。明代文學家、太倉人王世懋(1536—1588)在公務之余常飲茶寄懷,他在《二酉委譚》中記錄了其在南昌任上時,某日晚間月下品嘗友人所贈西山云霧茶的情景:“時西山云霧新茗初至,張右伯適以見遺,茶色白,大作豆子香,幾與虎邱垺。余時浴出,露坐明月下,亟命侍兒汲新水烹嘗之,覺沆瀣入咽,兩腋風生。念此境味,都非宦路所有?!雹荜懲N《續(xù)茶經(jīng)》引王世懋《二酉委譚》,《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864頁。他飲下西山云霧茶后,頓覺神清氣爽,飄飄欲仙,感嘆宦途之人難能品味茶的清味。閩人謝肇淛(1567—1624)常與江南文人品茗賦詩,享受飲茶之樂。他為喻政題作的一首詩正是其心境的寫照:“山僮晚起掛荷衣,芳草閑門半掩扉。滿地松花春雨里,茶煙一縷鶴驚飛。石鼎斜支傍藥欄,松窗白日翠濤寒。世間俗骨應難換,此是云腴九轉(zhuǎn)丹?!雹荨稙橛髡ず铑}〈烹茶圖〉二首》,(明)謝肇淛:《小草齋集》(下冊)卷二十八《七言絕句二》,江中柱點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94頁。清逸幽靜的田園環(huán)境,不為世俗名利所擾的心態(tài),正是他所追求的。
明代茶書作者多為隱逸之士。長洲人顧元慶(1487—1565)隱居吳中,以煮泉烹茶為樂,刪校錢椿年《茶譜》一書使之流傳后世。作《茶疏》而聞名的錢塘人許次紓(1549—約1604)常攜茶登山臨水,煮茗為樂,與同樣嗜茶的姚紹憲情誼深厚,時常交流品茶心得。生活于嘉靖至萬歷年間的錢塘人陳師在職時亦有退隱之心,返歸故里后,結(jié)交高人雅士,以茶為伴,終有《茶考》傳世。寧波府慈溪縣人羅廩(1573—1620)隱居山中期間,親自植茶,歷時十年,靜坐山堂,鑒賞茶水,堅守隱士的品格。《岕茶別論》作者周慶叔為吳中名士沈周(1427—1509)密友,兩人交往情深。周慶叔長期隱居于江南著名茶鄉(xiāng)長興,一生嗜茶,精于茶事,沈周在《書岕茶別論后》記載周氏居于山中恬淡自適的飲茶生活:“自古名山,留以待羈人遷客,而茶以資高士,蓋造物有深意。而周慶叔者,為《岕茶別論》,以行之天下,度銅山金穴中無此福,又恐仰屠門而大嚼者,未必領此味。慶叔隱居長興,所至載茶具,邀余素鷗黃葉間,共相欣賞。恨鴻漸、君謨不見慶叔耳,為之覆茶三嘆?!雹揸懲N《續(xù)茶經(jīng)》引沈周《書岕茶別論后》,《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864頁。隱逸之士熱衷茶事,一方面在氤氳的茶香中獲取超越人生困境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種茶、制茶、品茶的經(jīng)驗不斷得到總結(jié)和升華,由此推動了明代茶文化的發(fā)展。
有的文人隱遁山林后,仍與外界交流頻繁。松江華亭人陳繼儒三次科場失意后,對仕途心灰意冷,“隱居昆山之陽,構(gòu)廟祀二陸,草堂數(shù)櫞,焚香晏坐,意豁如也”⑦(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九八《隱逸·陳繼儒》,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631頁。。山居期間,安貧樂道,癡迷茶事,終有《茶話》《茶董補》等著作問世。他為江陰人夏樹芳《茶董》作序時,不禁感嘆茶隱生活:“何如隱囊紗帽,翛然林澗之間,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塵土胃耶?”①(明)夏樹芳:《茶董》,《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420頁。在他眼中,仕途已與他無緣,忙碌于山間采茶、煮茶、品茶,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希望通過清逸的茶事活動“一洗百年塵土”。他以茶比德,堅守自己的高尚節(jié)操,如其所云:“茶類隱,酒類俠;酒固道廣,茶亦德素。”②《小窗幽記》(外二種)卷五《素》,第79頁。陳繼儒身在山中,卻名揚天下,盡管歸隱山林,但仍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從他曾為應考士子題寫《臨場十策》可見,其身雖隱,心卻未隱。錢謙益曾褒評陳繼儒:“以仲醇之才器,早自摧息,時命折除,聲華浮動,享高名食清福,古稱通隱,庶幾近之?!雹邸读谐娂鳌罚ㄏ拢┒〖蛾愓魇坷^儒》,第638頁。
有的文人一開始也有“學而優(yōu)則仕”的追求,但是經(jīng)過仕途受挫后心灰意冷,于是借飲茶來排除內(nèi)心煩惱。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稱的蘇州吳縣人唐寅屢次科舉不售,又因?qū)幫跖涯姘杆?,仕途的坎坷使他決定不再入仕。他所作《桃花庵與祝允明黃云沈周同賦五首》(其一)曰:“茅茨新卜筑,山木野花中;燕婢泥銜紫,狙公果獻紅。梅梢三鼓月,柳絮一簾風??飶]與衡岳,彷佛夢相通?!雹埽鳎┨埔骸短撇⑷肪矶段逖月稍姟?,周道振、張月尊輯校,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45頁。這首詩明顯表達了唐寅對隱于匡廬、衡岳等名山大川的向往之情?!肮植拧毙煳家彩强部乐?,科場屢試落榜,因恐受胡宗憲案牽連,佯裝瘋癲,常在茶中寄托現(xiàn)實生活的苦悶。在《某伯子惠虎丘茗謝之》一詩中,徐渭表現(xiàn)出率性而行的生活態(tài)度。他得到友人所贈的虎丘茶后十分欣喜,獨飲佳茗,精致的紫砂壺泡上名茶,聽上一曲“梅花三弄”,使得茶人完全沉浸在裊裊茶香之中。
飲茶不僅是一種滿足口腹之感的物質(zhì)消費,更是一項體現(xiàn)價值追尋的精神休閑。茶具有平和沖淡、提神醒腦、自然純真的本性,與江南文人的某些精神追求相互契合,相得益彰。作為茶文化內(nèi)涵的賦予者,江南文人對茶性的體認折射出當時文士群體的心性。他們嗜茶愛茶,精通茶藝,在煮茶品茗中將人生理想與精神感悟寄托于茶,在日常飲茶清事中呈現(xiàn)其處世態(tài)度與人文情懷,為明代茶文化的發(fā)展注入了獨特的精神文化內(nèi)涵。
在中晚明江南文人心中,茶性平和沖淡符合其對仕途人生的淡泊。唐代文人裴汶在《茶述》一文中認為茶具有平和沖淡的特性:“其性精清,其味浩潔,其用滌煩,其功致和。參百品而不混,越眾飲而獨高?!雹荩ㄌ疲┡徙耄骸恫枋觥罚吨袊糯鑼W全書》,第30頁。宋徽宗趙佶《大觀茶論》亦認為茶具有“祛襟滌滯,致清導和”⑥(宋)趙佶:《大觀茶論》,《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94頁。和“沖淡簡潔,韻高致靜”⑦(宋)趙佶:《大觀茶論》,《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94頁。的功效。傳統(tǒng)文人崇尚平和沖淡、含蓄沉穩(wěn)的性格,并深受中庸思想的影響,采茶、煮茶、品茶都強調(diào)中和、沖淡,這也是茶葉本身所具有的品格。酒性熱烈奔放,飲之易使人張揚個性,與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對抗;茶性平和沖淡,飲之易使人清醒淡泊,緩和與現(xiàn)實社會的矛盾。明代中后期,綱紀廢弛,宦官專權(quán),朋黨之爭激烈,身處廟堂之上的文人士大夫,難免會卷進政治紛爭的漩渦,他們?yōu)閳允貍€人情操,不愿與奸佞同流合污,不愿屈服于蠻橫強權(quán),經(jīng)常通過飲茶調(diào)理身心,安頓心靈。
吳中才子文征明,生于詩書世家,少時即享才名,然在科舉道路上卻很坎坷,九次應舉均落第而歸,直至54歲那年,他才受薦以貢生進京,待詔翰林院。四年中目睹官場腐敗、人心險惡,仕途進階之念在他心中逐漸黯淡,于是一再乞歸,57歲回歸故里,潛心詩文書畫,只求淡泊閑適的人生。辭官后,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茶事生活中,創(chuàng)作了諸多涉茶作品。在他的茶畫中,往往呈現(xiàn)與友人林泉品茗的場景,透露出脫離世俗紛爭、棲息山林泉下的自守閑適之情?!镀凡鑸D》描繪了在清新空曠的山林下,文人間煮茶品茗的生活樂趣?!都宀柙娰浡募s》體現(xiàn)了他閑適的飲茶生活:“嫩湯自候魚生眼,新茗還夸翠展旂。谷雨江南佳節(jié)近,惠泉山下小船歸。山人紗帽籠頭處,禪榻風花繞鬢飛。酒客不通塵夢醒,臥看春日下松扉。”①《文征明集》(增訂本上)卷十《七律》,第264頁。煮茶品茗,使得文人心境寧靜淡泊、適情適性。以文征明為代表的許多江南文人將滿身才華融入世俗生活,追求詩情畫意、清逸沖淡的藝術(shù)人生,生活中彌漫著參透人生真味后的淡淡喜悅。茶性平和沖淡正與他們的性情相契合,細啜慢飲、滌煩益思的飲茶生活有利于撫慰文人滿懷激憤的身心,成為調(diào)和政治危機與個人處境的一種圓融策略和生活藝術(shù)。
飲茶除了調(diào)適文人士大夫的官場束縛之外,亦有一種反躬自省的韻味。自省是傳統(tǒng)文人的品格之一。陽明心學主張的“心即理”“致良知”,強調(diào)的就是一種自省功夫,這對塑造中晚明文人性情有著重要作用。與酒性迥異的是,茶具有清涼苦寒、提神醒腦的功效。飲茶不僅使文人滿足解渴除困的身體需求,還為文人提供了心平氣和的內(nèi)省空間,使其通過茶這一物質(zhì)媒介進行清醒的人生反思和心靈溝通,以此平衡與調(diào)節(jié)文人內(nèi)心的痛楚,滿足其超塵脫俗保持人格獨立與精神自由的愿望。
浙江山陰人張岱晚年回憶起曾經(jīng)的奢華生活時,似有一種反省的意味,“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②(明)張岱:《瑯?gòu)治募肪硪弧秹魬浶颉?,云告點校,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11頁。。張岱自言其“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③《瑯?gòu)治募肪砦濉蹲詾槟怪俱憽?,?59頁。,晚年隱居山中避世著書。山居期間,張岱生活困倦潦倒,甚至有斷炊之難,但嗜茶之心不改。茶對他來說是精神的寄托,他自比盧仝好茶成癖:“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齊名;七碗吃不得了,盧仝茶不算知味。一壺揮麈,用暢清談;半塌焚香,共期白醉”④《陶庵夢憶注評》卷八《露兄》,第235頁。。張岱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際,外有國破家亡危機,內(nèi)有安身立命困擾,但他并沒有放浪形骸,而是選擇隱遁山林,著書立說,以此尋求人格獨立,實現(xiàn)人生價值。
晚明文學家袁宏道(1568—1610),曾任吳縣縣令,萬歷二十五年(1597)解官后,常飲茶反省人生。萬歷二十八年(1600),他寄信給遠在北京的好友李湘洲,訴說自己年輕時沉迷聲色,勸慰好友勿重蹈覆轍。信中寫道:“回思往日孟浪之語最多,以寄為樂,不知寄之不可常。今已矣,縱幽崖絕壑,亦與清歌妙舞等也。愿兄早日警發(fā),他日意地清涼,得離聲色之樂,方信弟言不欺也?!雹堇铠Q選注:《袁宏道》,《李湘洲編修》,大連:大連出版社,1998年,第195頁。他感嘆在職時因公務煩擾嗜茶之癖全無:“吏吳以來,每逢好事者設茶供,未嘗不舉以自笑。然務煩心懶,茶癖盡蠲,雖復傾國在前,而主人耄且瞆,較之癭瘤之嗜,十分未得一也?!雹蓿鳎┰甑乐?,孫虹、譚學純注評:《袁宏道散文注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0頁。當友人問他辭官后有什么心愿,他回答:“愿得惠山為湯沐,益以顧渚、天池、虎丘、羅岕,陸、蔡諸公供事其中,余輩批緇衣老焉,勝于酒泉醉鄉(xiāng)諸公子遠矣?!雹伲鳎┰甑乐瑢O虹、譚學純注評:《袁宏道散文注評》,第40頁。確實,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茶成了他的精神伴侶。
茶性清苦,與佛家倡導的“苦諦”相契合。面對政治腐朽,中晚明江南文人試圖通過寺院飲茶尋求致靜無求的心靈寄托,他們通過與僧人共同參禪擺脫塵俗污染,明心見性,以此獲得參悟禪宗思想的愉悅即 “禪悅”,在參禪論道中淡泊心志,以平常心看待世俗人生。陸樹聲閑居期間與禪僧交往頻繁,“時杪秋既望,適園無諍居士與五臺僧演鎮(zhèn)、終南僧明亮,同試天池茶于茶寮中”②(明)陸樹聲:《茶寮記》,《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14頁。。李日華與道光禪師交往甚密,其《贈道光老禪》一詩不僅描繪了飲茶景象,還深具禪機佛理:“一室絕塵慮,焚香坐悄然。竹敲松子下,泉迸石痕穿。燈火身為伴,茶鐺手自煎。誰言不出戶,來往第三禪?!雹郏鳎├钊杖A:《恬致堂集》(上)卷五,趙杏根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8頁。袁宏道《游虎跑泉》詩曰:“竹床松澗凈無塵,僧老當知寺亦貧。饑鳥共分香積米,落花常足道人薪。碑頭字識開山偈,爐里灰寒護法神。汲取清泉三四盞,芽茶烹得與嘗新。”④(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罚ㄉ希┚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55頁。詩人與禪師在竹林松下飲茶,其景之清,心境亦清,不由地讓人忘卻濁世的煩惱,于自然樸素中蘊含著佛理禪機。王世貞《山行至虎跑泉庵次蘇長公石刻韻》描寫其秋后至虎跑泉寺與僧品茶體悟禪機:“百草沾風蠶月香,雙鳩喚雨麥秋涼。過橋已覺世情少,到寺始知僧日長。拂蘚石留行腳偈,掛瓢泉是洗心方。良公更有茶瓜在,禪悅能容取次嘗?!雹菡憬〉胤街揪幾胛瘑T會編:《浙江通志》卷二七六《藝文》,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7767頁。湖州文人丘吉《寄館天寧寺》將品茶與參禪境界融為一體:“茶爐吹斷鬢絲煙,借得禪林看鶴眠。不道秋風何處起,一堆黃葉寺門前?!雹揸愄镙嬜骸睹髟娂o事》(二)卷二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08頁。其詩總體呈現(xiàn)一種幽雅清靜的畫面,給人以遠離塵囂之感,體現(xiàn)了作者追求心靈安寧慰藉的思想境界。茶性促進文人反省人生,在品茗談禪中靜心自慮,靜靜地體會內(nèi)心的澄明與愉悅,回歸本原的自然心性,達到禪悅的境界。
茶生長于優(yōu)良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承甘露之滋潤,蘊日月之精氣,大自然賦予其純真清靜的秉性,茶之色、香、味無不打上“真”的印記。明代中后期的多部茶書中都論及茶具有“真”的特點:張源《茶錄》言:“茶自有真香,有真色,有真味。一經(jīng)點染,便失其真。如水中著咸,茶中著料,碗中著果,皆失真也?!雹邊⒁姉顤|甫《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263頁。程用賓《茶錄》言:“茶有真乎?曰有。為香、為色、為味,是本來之真也?!雹鄥⒁姉顤|甫《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370頁。黃龍德《國朝茶說》曰:“茶有真香,無容矯揉?!缡枪饩?,此茶之真香也。少加造作,便失本真?!雹釁⒁姉顤|甫《中國古代茶學全書》,第525頁。
茶性自然純真契合了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貴真求真的精神。徐渭是明代著名文學家、書畫家、戲曲家,中晚明文人“貴真”思想的代表人物,他寫道:“夫真者,偽之反也。故五味必淡,食斯真矣,五聲必希,聽斯真矣,五色不華,視斯真矣。凡人能真此三者,推而至于他,將未有不真者。故真也則不搖,不搖則神凝,神凝則壽?!雹猓鳎┬煳迹骸缎煳技返谌齼浴缎煳拈L逸稿》卷十四《贈成翁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08頁。徐渭堅持返璞歸真,推崇“真我”,是對保守僵化的禮教扼殺天然本性的質(zhì)疑與超越。明代文學反對復古運動主將袁宏道提倡“性靈說”。他認為:“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雹佟对甑兰{?!罚ㄉ希┚硭摹蹲R張幼于箴銘后》,第193頁。與“真人”相應,晚明尤為重視“真心”,亦稱“童心”“性靈”等。李贄是“童心說”的堅定支持者。他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雹冢鳎├钯棧骸斗贂?續(xù)焚書》卷三《雜述·童心說》,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8頁。這些觀念對當時文人的心態(tài)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江南文人在飲茶生活中領悟茶的自然純真秉性,追求自然本真、率性而行的生命狀態(tài)。
綜上所述,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人生追求因時局變化而發(fā)生動搖,茶成為文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不僅點綴了文人日常生活的詩情畫意,還融入了文人的生命體驗與價值追尋。作為明代茶文化的踐行者,江南文人追求適情適性、清雅幽趣的飲茶生活,在煮茶品茗中賦予其恬淡閑適的隱逸情懷和淡泊自守、靜慮自省、貴真求真的文化意蘊,他們推動了明代茶文化的發(fā)展,在中國茶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