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瓊瓊
我是七歲搬離隆德的。
搬遷以前,我家住在街道邊,出門跨過一道水渠就是馬路。那水渠很寬,水泥打的,腿跨的時候,總要鉚足了勁跳,啪的一聲落地,回頭看,腳跟已經(jīng)過來了。馬路更寬,左右邊走著行人,中間車輛呼哧呼哧過去,各種車都有,遠(yuǎn)來的大客車,進城的轎車,拉煤的貨車,裝農(nóng)作物去賣的拖拉機,還有大貨車裝了鐵欄桿,牛羊的叫聲從遠(yuǎn)到近呼呼地過去,我們就瞪大了眼睛看。一不留神,就有大人喊,小心車!看時則發(fā)現(xiàn)并不認(rèn)識。馬路上的大人都是這樣,操著十二分的心,自家孩子似的。
馬路的車是晝夜不停的,白天呼嘯,夜晚也跟著呼嘯,永遠(yuǎn)不休息。村莊的人進城,城里的人去外地,外地的人再進村,來回都在這條馬路。一條馬路連著村莊和城鎮(zhèn),人活得多鬧騰,馬路就多鬧騰。晚上九十點拉上簾子關(guān)了燈躺下,窗外的車燈一閃一閃過去的時候,越過高高的簾子,房間就跟著亮起來。或者,在車燈之前,尖亮的汽笛聲就猛地扎進來了,接著才是漸漸清晰的輪胎和地面的摩擦聲。住在街道的人聽著聲音,眼前忽明忽暗,最后混沌成夢。
馬路沒有裝紅綠燈,自然是臨街而居的這幾十戶都里里外外操著心。瞅見我們這些小孩獨自晃晃悠悠過馬路的,水渠邊倒水的老婦早就咣當(dāng)一聲丟下盆子,驚得要跳起來,對街抱嬰孩的婦女慌忙騰出一只手來招呼,嘴里嚷著“不要跑!不要跑!”或者“快跑!快跑!”十萬火急一樣,實際上才遠(yuǎn)遠(yuǎn)看見車影子。大人帶著一起過馬路的,跳過了水渠就緊抓著手,我們反而增加了掙脫出手再跑對面的快樂。事后無論怎樣爭辯自己知道如何過馬路,他們卻不肯相信,總講著,不敢,不敢的。實際上這條馬路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事,最嚴(yán)重不過是某某人的貨物從車上滾落,某某人的車在路途中沒了油。再多些談資的,不過是一些虛驚。
馬路自己不分四季地橫鋪著,活了一口氣一樣。冬天冷得人都收了聲,馬路也牙關(guān)緊咬;二三月我們跑出了汗,馬路也消了冰雪,清水汩汩地從裂開的冰縫鉆出來,流過的地方瀝青烏黑明亮,是洗干凈了,人的腳印、車的輪胎印都洗干凈了,新鋪了似的。
這里晴天非常多,夏天曬久了,我們冒著熱汗,馬路也燙得要融化,像有一口鍋在地底下燉它們,隨時要冒出熱氣。平常不下雨,一下雨水渠里就跳出很多青蛙,彈珠一樣大,蹦跳在水渠的壁上,有好些英勇的,就成群跳出水渠,朝人家門口跳去,朝馬路中央跳去,結(jié)果免不了被踩死壓死,臟泡泡糖一樣黏在地面。
我起初很怕這些小青蛙,見多了就不怕,不僅不怕,還常常抓在手里,它瞪著我,我瞪著它。青蛙自己也是不怕人的,見我伸手也不躲,有些還蹦跳著進了我的手。這時候?qū)γ骜R路人家的小孩也會過來,我們就想出各種玩法。有一回他拿來一個廢棄的注射器,說要給青蛙治病。
“怎么治?和人一樣嗎?”
“不,青蛙血管細(xì),要直接扎肚子?!?/p>
“也用藥嗎?”
“不是,看我。”他向上拉動注滿空氣,“青蛙用空氣,和我們不一樣。”
“哦……”我瞪大了眼睛。
他把針頭對著一只青蛙的肚子扎下去,空氣慢慢推進,青蛙的肚皮果然鼓起來了,那青蛙興奮得腿腳亂蹬。
“它怎么不動了?”
“要休養(yǎng),這和我們一樣?!彼f。
這我明白,我抓過注射器說,“我也要治病?!?/p>
于是這一下雨,我們就給好些青蛙注射了空氣,它們左一只右一只躺著休養(yǎng),半天不見起跳。等不及了,我們就回家寫作業(yè)。課本的插圖上,青蛙就是這樣鼓著大肚子,甚至比我們治病后的青蛙肚子還要大。那青蛙因此咧嘴笑得開心。
那篇課文我剛學(xué)不久,叫《小蝌蚪找媽媽》。
我家在這條馬路上開著小商店。同街還有幾家,商店還不叫商店,叫鋪子。
鋪子里的貨物都差不多。大缸的陳醋,大桶的醬油,木勺盛起來,灌進各家?guī)淼钠孔永?;大箱的茉莉花茶葉一抓就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粌桑患t糖白糖也是散稱,一桿小秤擱在柜臺,側(cè)放著,來人和店主都看得見指針;香煙分軟盒和硬盒陳列,“啪”一丟,來人的打火機已經(jīng)出來了;褐色的牛皮紙卷了幾卷隔在柜臺一側(cè),小學(xué)生嚷嚷著進來,出去時人人手里卷著幾張。只是我家除了煙酒副食和學(xué)生用品,房屋后面還有煤炭,都等著馬路上的人們跨過水渠踏進門來。
來買東西的是街道熟人,賒賬是家常。一把算盤噼里啪啦打響算清,付錢的付錢,賒賬的賒賬。只是賒賬與賒賬也都不同。對街的老人來賒煤炭,是萬分不好意思的神情,臨走還不斷重復(fù)過幾天還;從廚房出來的婦女,趕著步子來賒油鹽的,邊說著話,腳步已經(jīng)抬出去了;如果是帶了孩子的人,笑盈盈任小孩子?xùn)|挑西揀,最后發(fā)現(xiàn)帶的錢不夠,輕呼一聲:啊呀,真對不住,只能先賒著啦!如果剛說出口,突然想起來上次賒的還留著,就再驚呼一聲,保證明天就帶來……
因為賒賬多,爺爺有個記賬本,在柜臺上,算盤壓著。凡賒賬的人都會自己在本上記錄,不會寫字的爺爺就代寫。賬本已經(jīng)很厚了,密密麻麻都是些小賬,偶爾有一些數(shù)目大的。有些被劃掉,那是還清了的;有些還清楚著,那是還沒還的或者壓根忘了的。爺爺不催,奶奶不催,不還也就不還了。他們也不在意。
唯一不賒賬的是學(xué)生。因為學(xué)校近,多的是學(xué)生來買東西,更多的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來買。買辣條的,一角錢一個;買彈珠的,一角錢四個;買作業(yè)本的,就稍貴一些。
男同學(xué)多來買彈珠。我不玩彈珠,但也覺得這是很漂亮的東西。各色的裝在一個透明塑料盒子里,彈珠里的顏色浮在中心,像一縷輕煙染了色鎖在里面,飄不出去;或者一朵花剛睡醒,就被凝固了。我因此很懂得買彈珠的男孩子的心思,迫切地幫他們選花色,要形狀好看,顏色花樣不重復(fù),亮晶晶的湊在手心,他們就心滿意足。奶奶不懂這些,她就把整個罐子抱上柜臺,讓他們自己挑。
某一次我們班兩個同學(xué)來買彈珠,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去學(xué)校的時間。奶奶照例把罐子給他們倆。因為認(rèn)識,我不好意思湊,就在旁邊看著。突然其中一個說,哎呀,奶奶,有兩只掉下去了。奶奶彎下腰找,我也彎下腰,他們也跟著找,嘻嘻地笑。沒有找到,奶奶就讓他們再取兩個。
到了學(xué)校,那一個剛買彈珠的神秘兮兮過來說,你看這是什么?他攤開手,我看見兩只彈珠。“哈哈哈,你奶奶彎腰的時候,我們這樣一撥,它就滾進手里了。”他十分得意他的計謀成功這件事,我覺得受了騙,一想到奶奶半趴在地上找,氣得要跳起來,他反應(yīng)極快,倏地收了手跑開。
我等不及放學(xué)了,到了門口,奶奶還不知道,慢條斯理要給我取下書包摘紅領(lǐng)巾。我護著書包,急著給她講真相,眼淚都要下來了。末了才覺得心里的委屈都放了出來,但還不忘總結(jié)一句:“氣死我了!”結(jié)果奶奶沒有一點該有的反應(yīng),我以為她沒聽懂,又復(fù)述一遍我同學(xué)如何騙她彎腰,如何趁機取了彈珠,她還是望著我笑。她不急我就急了,我一急,她才邊擦我的眼淚邊頓悟的樣子:“噢!我就說我怎么找不到嘛……”
從我家向馬路以北走就是敬老院。
敬老院大多是老頭,一律藏青色的衣服,油亮亮地貼在身上。他們經(jīng)常各處走,腰總不見挺直,腳步也摩挲著,像踩了膠水,一步一步拖著,走到礦泉水瓶子的地方,到硬紙盒子的地方,到垃圾桶的地方,就彎下腰去。有時風(fēng)吹著一個瓶子跑,就只好挺起一點腰再走,再彎下去。這么慢的步子,不過沒有人或者事催促他們走得快一點。時間在這里是唯一充裕的東西,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愿意走多久就走多久,甚至為了打發(fā)時間,寧可走慢一點,久一點,太陽才能落下去。
管理敬老院的是個年輕阿姨,負(fù)責(zé)他們的一日三餐。他們活一張嘴,除了吃飯,別無所求。阿姨偶爾出差,托奶奶去做飯,我就跟著進去。敬老院的房間不多,十幾間,雜七雜八地排布,陽面的還清亮,陰面的暗沉沉,濕氣和霉氣沉積在里面,老人們一排排地去陽面曬太陽。廚房倒寬敞明亮很多,太陽照進來,碗是碗,筷子是筷子,看什么都清晰。大鍋的飯好了,他們就排隊來,一碗一碗地接到手,大拇指浸在碗里,臺階上一蹲,飯就吃完了。
其中有兩個聾啞的人,我們不知道名字,就叫他們“大啞巴”和“小啞巴”。他們異常敏銳,知道在叫自己,就顯出很激動的神色。其中大啞巴是健朗的,經(jīng)常走動,時常溜達到我家門口,多加把凳子,看著其他人聊天,飯點回去。
大啞巴是個外向的,苦于不會說話,但是一激動就吱吱嗚嗚發(fā)出聲音來,對方聽不懂,他就更激動地拉人家胳膊比畫。我時常覺得很嚇人,我怕他突然沖過來拉我。
據(jù)說他原本是不聾啞的,不僅不聾啞,還能說會道,極其能干,年輕時分家后和哥哥住一個院子,養(yǎng)著他哥哥一家四口人的胃。他的手更是靈巧,一截木頭到手里,可隨著工具刀變成各種形狀,四角的矮桌子、能推拉的書柜、憨態(tài)的胖娃娃,都油光瓦亮地立起來,他哥哥家的那些小型家具,都是從他手里出來的,用了多年,只磨掉了些油漆。是個有能的人,說的人嘖嘖嘆道。
“那怎么會沒人養(yǎng)老落到這里?”有人驚問。
還不都是他那哥哥,那人繼續(xù)道。大啞巴三十多歲時說到一個媒,女方是離過的,帶著倆孩子。他哥哥一看,就不樂意了,橫豎不順眼,左右不讓結(jié)。哥哥勸了幾天,女方毛病被挑了一大堆,說離婚說不定都賴這女的,娶進來也是自己受累。大啞巴實在抹不開,也就說退了。這以后他還是住在哥哥家,他哥又不愁吃喝過了好些年。
“太實誠了呀,難怪?!甭牭娜藝@,“這樣下去遲早出事情?!?/p>
可不是,講的人說。后來大啞巴拿回來的錢少了,他哥已經(jīng)冷一頓熱一頓地不上心,等一條胳膊攪進發(fā)動機,出來領(lǐng)了個殘疾證,他哥就直接關(guān)了門,連被子都是隔著墻扔出去的。你說他怎么不把桌子椅子扔出來,那也是人家的。大啞巴中間不知道怎么周折一番,最后進養(yǎng)老院,人已經(jīng)聾啞了。
周圍唏噓一片,都說是個可憐人。我聽得驚愕,世界上竟然有這種哥哥,我想。這之后我看見他,都不自覺地瞟一眼他胳膊,不過我并沒有看出什么,又見他臉上笑盈盈,恍惚覺得那事情或許是假的。
大啞巴雖然不能說話,但手腳還是很利索。他走到哪里,眼睛就四處地瞅,看哪里能搭把手。他經(jīng)常幫我家卸貨,箱子一個個搬進去,道謝時煙酒都不要,只把我壯膽沖的紅糖茶水喝了個干凈,高興得像喝醉了酒。
大啞巴愛喝啤酒,給他啤酒他卻堅決推辭。知道他愛喝啤酒,還是聽人講的。講故事的是個對街婦女,什么事到她嘴里,就變得妙趣十足、令人捧腹。她說,給你們講,我旁邊商店的小聰,那個小鬼,把一個啤酒瓶子扔在門口,瓶里還晃悠著,結(jié)果大啞巴上來一摸,還是溫的,高興壞了,一仰頭就見底了,砸巴著啤酒味,覺得好喝得緊,嗨,結(jié)果那是小聰裝的尿!這個小鬼,哈哈哈哈哈……周圍人也笑,笑得難以遏制,半天想起來還要再笑一次。大啞巴并不在場,要是他能聽見,估計也要被逗笑。
過了些日子大啞巴漸漸不來了。管事的阿姨來閑聊,說他得了病,胳膊疼。小啞巴呢,怎么也不見出來?前些日子老了。阿姨說。老了是這里的說法,不能說死。
二減一等于一。一減一等于零。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算術(shù)很久了。
沿著馬路朝南走上去是戲場。
戲臺子不唱戲了就空著,誰也不去管它。演員多半是外地來的,幾天戲散,人就走了。人一走就黑洞洞的,沒有帷幕,沒有燈光,像從來沒有人來過、沒有事情發(fā)生過。風(fēng)想吹就吹進來了,沒什么擋得住,站在哪里都能被吹到,冷氣嗖嗖地爬上背。我有時候被叫去那里玩,繞著柱子來回跑,呼叫,應(yīng)答,聲音回蕩在里面,總不如鼓點聲占滿整個臺子。
空歸空,主路上栽的樹這里也都有,樹和鳥是不嫌這里空的。楊樹高得要鉆天,柳樹枝葉肥大得一股風(fēng)都圍不起來,好像它們天生就在這里,天生就這么粗壯了。鳥也是天生的,從云層撲哧地來撲哧地去,像下雨下雪這么來的。喜鵲一叫,聽的人就眉開眼笑,知道是吉兆了;布谷一落,年老的人就落淚了,說這是舊時一個女子變的,被姑姑領(lǐng)去做了童養(yǎng)媳,變了鳥也是一開口就叫,姑姑吃酒!姑姑吃酒!盼著姑姑領(lǐng)她回去呢,是個可憐的人。說得老太太們往往揩著淚眼,好像自己就是這童養(yǎng)媳。她們最聽不得這種鳥叫。
等秦腔團的來了,戲場就開始熱鬧。一年就這幾天唱戲,大家都是趕著提前去,一條街上前后稀稀拉拉地出動,和去清涼寺一樣熱鬧。自帶的小凳子一排一排坐下去,后面扎堆聊天的亂無章法,前面看戲的卻坐得整整齊齊?!陡]娥冤》《二進宮》,一個一個上油彩吊眉再拉開帷幕,苦情的苦情,暢快的暢快。
我既不能湊熱鬧聊天,也不能規(guī)矩坐下來看戲,那都是大人們做的事,我并不知道我來干什么。更小的時候,看戲時人山人海,我只看得見無數(shù)人的腿,兩邊擴音器震耳欲聾,所有人都擠著仰脖子看。我說我也要看,爸爸就把我架起來,等看清楚了,臺上不過是些花花綠綠的寬袍大袖,說些聽不懂的話,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沒有了,心里不免失望。所以我多半一個人溜達在戲場,厭了就回家去。
不過有一回,快要散場時,天下小雨,我跟著人群離場,一個高瘦少年走過來,再走過來,我看清時,他已經(jīng)走到我眼前了。他低頭在我手里塞了東西,徑直走了。我一看,是一塊錢??墒俏乙X做什么呢?
我講給表哥,我說有個不認(rèn)識的人,他給了一塊錢,又不是在鋪子,不買東西。表哥壓低聲音說這是賣小孩的在做標(biāo)記,那一塊錢做了記號。我聽得發(fā)慌,那張錢不碰了,當(dāng)天的涼帽也不戴,出門時不時緊張得前后看。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問奶奶,鄰居姐姐是不是就是這么抓來的,別人都說她不是親的。
奶奶說,她是抱養(yǎng)的。后又補充道,不能說出去,要瞞著人家,不叫她有心事。我舒一口氣,趕緊點頭。
奶奶說,有些頑固人家生了女兒又嫌棄的,就送人。她很伶俐,五歲就會搭車去給爸爸買褲帶。
我問,抱養(yǎng)的小孩都聰明嗎?
奶奶似乎有眼淚要出來:對呀,抱養(yǎng)的小孩從小比其他人都聰明——像早早知道自己的命。
我說,那如果我被抱養(yǎng)去,會不會變聰明?
奶奶就笑了:誰能抱養(yǎng)去呢?誰都抱不去,我舍不得。
這我不懂,為什么鄰居姐姐的奶奶就舍得呢?不過我不懂的還有很多,尤其關(guān)于戲臺子。
有一早爺爺起床說,他夜里夢見戲臺方向有哭聲,那女的哭聲不絕,一聲一聲傳來,黑夜里聽得清晰。奶奶說,是有這么回事,聽說前些年戲臺子出過事。是一個年輕女演員,生活不如意,趁著晚上沒人,一把綢子丟過梁,就下場了。
下場是死的意思。
我大為驚訝,真的嗎?
奶奶說,這是聽說,可能是假的,編造哄小孩。
我又覺得巧:為什么會在晚上哭呢?
奶奶解釋,生前不如意,就覺得冤屈,要哭一哭。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生活哪里不如意呢?
新學(xué)的兒歌一口氣背下去——
春風(fēng)吹,春風(fēng)吹,吹綠了柳樹,吹紅了桃花,吹來了燕子,吹醒了青蛙。
春風(fēng)輕輕地吹,春雨細(xì)細(xì)地下;大家都來種樹,大家都來種花。
我最喜歡春夏之交,因為去清涼寺的日子到了。
去清涼寺是四月八號。我想這是很奇怪的,這么大的地方,這么多的人,可不能像學(xué)校放假一樣通知,那到底是怎么一起決定這一天呢?四月八號在哪里都不算稀奇日子,只有在這里,人人都知道要去清涼寺了。
清涼寺在一個離得較近的山上。離得近是大人的說法,我不這么認(rèn)為。大人們不知道走過多少遠(yuǎn)路,才把步行去清涼寺叫近路。不過現(xiàn)在可以坐車到山下,沿著小道再走一段。我還是覺得遠(yuǎn)。我走乏了就想,還是小了好,前幾年爺爺還能背我,現(xiàn)在不能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到。我反復(fù)問爺爺,爺爺說快了,這個坡上去,再走一段就到了。我一聽就有力氣了,急急朝坡上跑,繞過一個又一個人,繞過帶著地攤的商販,那些賣茶葉的賣煙草的賣字畫的晃悠著擔(dān)子被我甩在后面。我喘著氣回頭看,爺爺在后面笑著朝我招手。
這路上都是四處過來上清涼寺的人,從何槐來,從新和來,從石碧山來,從我住的街上來,一群一群上去。如果發(fā)現(xiàn)前后是熟人,就朗聲笑問,你也是要去清涼寺呀!答的人說,對的對的,你也是?明知道是這樣,但還是要這么開口。不為什么,高興。越往上走行人越是多,到了清涼寺總是過了早晨九點。不過我們這里說時間是不太說數(shù)字的,九點時就說“快到晌午”,下午一兩點叫“飯罷”,晚上吃飯前后是“日頭跌山”,六七月叫“麥口”,農(nóng)村收麥的關(guān)口。越是老輩的人越這樣說。
清涼寺這時候并不十分清涼,熱騰騰的氣冒出來,從太陽升起的山上,從香爐里,從大口鍋里,從人面孔上。寺院外攤前陳列著花花綠綠的玩意,荷包啦符啦長命鎖啦小玩具啦擠滿了人來選。那符不是新年貼的福字,而是請陰陽畫的,一張黃色紙畫滿了折起來,一小方紅色布縫成三角形,縫到衣服里面,用來護身。大人們都信這個,就給自己家的小孩衣服里縫進去,小孩要么不懂,要么長大不信,只是不知道符會不會護這不懂不信的人。這符平日里縫進衣服,關(guān)鍵時刻生病請了陰陽來,符就燒成灰喝下去。好符是難得的東西,今天這樣的日子,又碰著清涼寺,符都是寶貴的,人們都擠成團買。
走進寺院里,到處可見掛著紅色緞子,屋檐下,樹枝上,來去的人側(cè)身互相讓路,打著招呼,臉上的神色都?xì)g喜得要命。有人拖著一袋大饅頭,點了紅花,那是來還愿的;有人幫忙打下手,也是還愿。這樣高興的神色,肯定是前不久大門貼了喜字,或者孩子健康落了地,再或者是久病的人榻上起來了。還沒成事的這時候就來燒香許愿,這樣的好日子和好地方,什么都是靈驗的,自然是高興。愿望不靈驗的也來,兒女還未成婚的,疾病也不見走的,一臉溫和相,準(zhǔn)是神仙還在路上,愿望接著再許一許,就靈驗得快;疾病和人一起帶走了的,來的人更是慈悲相,愿望許過啦,人下場了,生死有命,誰也不怨,走了是隨天命,也要來拜一拜菩薩。
到了中午,清涼寺的飯就好了。鍋口白氣冒上來,白瓷的碗流水一樣從老太的手里傳出來,人們互相推讓,看最后都有份,才上了手吃。清涼寺的飯是免費供應(yīng)的,為著人們有力氣下午下山去。做飯的是些稍微上了年紀(jì)的老太,不知道從哪里招來,總應(yīng)該是清涼寺里待久了,菩薩一樣的眉目,經(jīng)了她們的手,再經(jīng)清涼寺的碗,這飯人人都覺得是靈丹妙藥,帶了神性。所以那些人都說,碰到清涼寺的飯,是一定要吃一碗的,不可多得。
我沒有吃過清涼寺的飯。我飯量小又挑食,清涼寺的飯我不能接手,因為這種地方剩下飯,就是冒犯。這是我奶奶說的。她還說進清涼寺要洗干凈手,手不干凈就不能亂摸,亂摸也是冒犯;不熟悉路不能亂走,亂走了也冒犯。冒犯誰呢?她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清涼寺的神仙。據(jù)說有個闖進去吃了貢品的,回去的路上木屑就落進眼睛里,一只眼睛差點失明,請了陰陽來,陰陽一瞅就說,你這是手不干凈嘴巴也不干凈,冒犯了神仙。我沒有見過神,不過我猜就在寺廟的一些房間里,黑黝黝地瞪著眼,看哪個不規(guī)矩的人闖進來。所以我不敢隨便進去,只在寺院里徘徊。那些房間里傳來念經(jīng)的聲音,木魚聲跟著敲。念經(jīng)的有和尚也有陰陽,都在這寺里,要為人人祈福的。等開了門出來,出來的卻是和我們一般無二的,衣服無二,頭發(fā)胡須無二,笑也無二,吃飯也無二,進了人堆就認(rèn)不出了。
突然鐘聲響了,像從天上來。我仰起頭。
熱氣騰騰地上去,熱鬧還在下面。三支香點燃,紅緞子掛上枝,白瓷碗溫?zé)?,四月八每年都有。這人間煙火呀,誰都不懷疑它的永生永世。
二年級過去,我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辦好,家里的東西都裝上了車。這幾天時不時有人來,開口就問什么時候走。答的人說,就在這幾天,老人遲一年去。
他們都說要搬到紅寺堡去。紅寺堡是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搬遷是政策。如果再問什么是政策,我就不知道了。
搬家的車是早晨來的。所有人都來了,要走的來,不走的也來,馬路邊車旁圍了一大群。那些鄰里的大人們,慈眉善目地拍我肩膀摸我頭,說,這一走,你爺爺奶奶可要想你了。
車嘟嘟地響。我看著爺爺,我說,爺爺我走了。
他轉(zhuǎn)過身去。
我說,一年后你們快點來找我呀。
爺爺奶奶點頭,車門關(guān)上。
我隔著玻璃使勁揮手,爺爺也舉起了手。
我又喊了一句,要快來找我呀!
本文獲得第六屆“青春文學(xué)獎”散文獎第一名。作者為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本科生。
責(zé)任編輯: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