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了了

應(yīng)該讓孩子從小養(yǎng)寵物

讓他較早體驗他所愛的死去

然后再給他買一只

讓他學(xué)會遺忘

讓他知道自己

一生要照顧的生命

一個接一個

像隨機的走馬燈

最后一刻的閃耀

先前的懷念

都白費工夫

——《寵物》

張鴻喜歡劉治的兔子。每個周末，他倆在家屬區(qū)的一片草坪集合，草坪在3號樓和5號樓之間，劉治住3號樓，張鴻住7號樓。劉治八點半出來喂兔子吃草、玩兔子。他們約定九點，但張鴻經(jīng)常提前十分鐘來，即使7號樓離3號樓有五百米遠，他也想看十分鐘兔子。說到底兔子不是張鴻的，所以他不能像劉治那樣捏兔子的耳朵、摸兔子的褐毛，只能坐在旁邊看。劉治說，兔子膽兒很小，怕生，你不能碰。到差不多九點，張鴻會跟在劉治的屁股后面，瞧他拎著裝兔子的鐵籠走進家門，走進他的房間，放在書桌上，劉治從書桌的另一端挑兩副卡組，他倆就出門找王瑞奇玩游戲王了。張鴻一想到要玩游戲王，就不再盯著那對兔子不放，他開始和劉治炫耀自己口袋里的新卡組。但中午回家吃飯的路上，他又因為下午要做作業(yè)感到煩悶，開始掛念那對兔子。每個周末的上午九點，他都沒有找到劉治上廁所的機會去碰一碰。這段日子，張鴻做夢都會夢見捏兔子的肉，他小心翼翼，兔子的三瓣嘴可愛地翹動著。

張鴻也想養(yǎng)一只兔子。他吃午飯時和媽媽談天說地的內(nèi)容增加了很大比重的劉治家的兔子：劉治家的兔子多么好，占地不大、安靜、不掉毛，我們家樓下也有草坪，連飼料錢也不用花。他其實不關(guān)心這些點，但他知道媽媽關(guān)心。去年，他就提出過想養(yǎng)一條小狗，他在餐桌上說的是13號樓的路遙家被偷了，5樓都被偷，我們家4樓更不能掉以輕心，我們家需要養(yǎng)一條狗看門。這差點讓他媽媽心動，結(jié)果還是沒讓養(yǎng)，媽媽買了防盜門窗。張鴻今年11歲，從來沒養(yǎng)過寵物，老師作文課上夸贊過王雨晴寫?zhàn)B金魚的作文、李小杏寫?zhàn)B小狗的作文，他說：“你們這個年齡養(yǎng)寵物可以培養(yǎng)對生命的尊重和愛，這很好?！睆堷櫜皇菦]和媽媽轉(zhuǎn)述這句好聽的話，媽媽嗤之以鼻：“說得真好聽，你連自己的房間都打理不好，亂七八糟的，怎么可能讓你養(yǎng)什么狗，它在房間里拉屎、掉毛誰來管？我們家不養(yǎng)什么寵物。你別看你現(xiàn)在說，到時候最嫌麻煩的就是你！”媽媽講完這番話，任憑張鴻怎么鬧著說“我不嫌麻煩我不嫌麻煩”都沒用了。張鴻本來也是個不太會鬧的小孩，那樣鬧太沒尊嚴了，他寧可沉默，走回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用左手和右手玩游戲王。他準備了兩個本子，計算兩方的生命值，盡量拖延每一局游戲的時間，如果左手生命值快歸零了，就讓右手失誤，直到左手擁有逆轉(zhuǎn)的機會。沒有伙伴叫他下去玩的下午，他就這樣玩到夕光照到房間里，才去寫作業(yè)，這樣媽媽推開門叫他吃飯時就能看見他在寫作業(yè)。

張鴻已經(jīng)半個月沒夢見過兔子，在癡迷兔子的勁兒都快過去之際，他得到了一對兔子。這對他來說很突然，但劉治早有準備，還備好了兩只籠子。王瑞奇那天也從風(fēng)華小區(qū)過來取他的那對，劉治家的兔子生了兩對兔崽子，他把這兩對分贈給張鴻、王瑞奇。這兩個他最好的兄弟都很想要兔子，幸虧兔子生的是兩對，不然他就要為難分給誰了。他坐在樓下的草坪上如此和張鴻、王瑞奇說，張鴻心里覺得：“如果只有一對，那肯定是給我啦?！眲⒅螀s接著說：“如果只有一對，那可能就要給王瑞奇，因為你媽不讓你養(yǎng)寵物不是嗎?！彼麑χ鴱堷櫿f。張鴻一下子很窘，王瑞奇在旁邊搭腔：“對對，干脆你把這對也給我，反正你家不讓養(yǎng)……”張鴻急得臉紅脖子粗，氣得都站起來了：“誰說不讓養(yǎng)，我把這兔子帶回去她能怎么樣？我把籠子藏到自己書桌下面，她都不知道！”張鴻仿佛急中生智一般揚了揚脖子上掛的鑰匙：“她下午五點去買菜，我五六點之間開門回家，她就看不見我?guī)е\子回家。不過我中午就沒法回家了，中午我去你家吃行不行？我用你家電話和家里說不回家吃午飯了?！彼麑χ鴦⒅握f。劉治也樂了：“好呀，下午我們一起看《數(shù)碼寶貝》吧！”王瑞奇也很贊同，他也要借劉治家的電話和家里說一聲。劉治的媽媽在飯桌上教了張鴻和王瑞奇怎么養(yǎng)兔子，很耐心、很詳細，這讓張鴻很羨慕劉治。

下午他們一起看了《數(shù)碼寶貝》，還玩了一會兒《俠盜獵車手》，劉治的車開得太好了，王瑞奇開得也很好，張鴻開得不好，但張鴻擅長配音，他坐在板凳上模仿劉治開車時撞到的人的慘叫和咒罵，王瑞奇在旁邊做捧哏。他們還準備玩《金庸群俠傳》，但是五點了，張鴻覺得這是媽媽出門買菜的時間，他起身說：“我要走了?！蓖跞鹌嬉灿X得自己要走了：“我們順路?！睆堷檽u了搖頭：“不行，我不能按照原來的路回家，可能會在路上碰見我媽的，我要繞路?！蓖跞鹌嬲f：“那你媽如果現(xiàn)在還沒出門怎么辦，你要不再給家里打個電話，如果沒人接電話，那就說明你可以回家了?！睆堷欝@嘆：“啊，你真是個天才！”他連忙走到電話前，給家里撥電話，他期待家里沒有人，但在鈴聲快結(jié)束時媽媽接了電話。張鴻沒有設(shè)想過接電話他要怎么說，他就說：“媽，我準備回家了，今天晚上吃什么呀？”馬上要回家了還這么問，實在太奇怪了，他補了一句：“今天中午在劉治家吃了芋頭，我覺得他家做的芋頭沒你做得好吃，你能不能買點芋頭？”媽媽沒有察覺有什么不對：“好啊，我正要出門買菜。你帶鑰匙了嗎？”張鴻趕緊說“帶了”就掛了電話。張鴻松了一口氣。劉治說：“吃個啥芋頭，你非要那么說嗎？”張鴻：“不是。我媽很敏銳的，如果我不說點什么有用的話她會奇怪。我確實愛吃芋頭?！睆堷櫽X得這時候往家里走太危險，媽媽現(xiàn)在說準備出門，那剛才等了很久才接電話是在換衣服，從家里走到小區(qū)門口需要七八分鐘，保險起見十分鐘后再離開劉治家比較好。他坐到椅子上說：“我再等十分鐘?！眲⒅危骸澳俏覀兺鎯砂讶?？”張鴻很嚴肅地說：“不了，怕忘了時間?！眲⒅魏屯跞鹌骖D時也嚴肅起來。王瑞奇說：“你拎著一籠兔子回去，如果路上遇到熟人，熟人和你媽說你帶著兔子怎么辦？”王瑞奇不愧是在座數(shù)學(xué)最好的，腦子真聰明。于是劉治就在廚房找了個不透明的大袋子，可以把籠子放進去。劉治又確認了一下籠子里的食盒、水盒，他對兩人說：“兔子需要磨牙，可以給它們買個磨牙棒，花鳥市場有。我媽昨天去給你們買籠子時忘了，食盒和水盒是配套的，磨牙棒不是?；B市場在新城那邊，有點遠的?！?/p>

張鴻和王瑞奇提著裝兔子的籠子往家回，張鴻走到7號樓3單元就停下了，王瑞奇還要繼續(xù)往風(fēng)華小區(qū)走。王瑞奇說：“我們下周末坐101買磨牙棒？”張鴻說：“好呀?！蓖跞鹌嫜a充說：“你家里不讓養(yǎng)的話，可以放到我家里代養(yǎng)?！睆堷檲詻Q地說：“不，我能養(yǎng)的?！彼糁泳o緊抱了一下籠子。他上樓去了，走到4樓，把袋子放在樓梯上，打開防盜門，再打開門，飛快地抱起籠子沖進家門，放進自己房間，然后走出自己房間，去把防盜門關(guān)上，把大門關(guān)上，再回到自己房間，把房間門反鎖。他拆開袋子，籠子里的兩只小兔子有些慌張，因為來到了一個新環(huán)境。他記得劉治媽媽說的話，要讓這兩只小兔子先放下心來，他去廚房里取了棵白菜，撕下一小片菜葉放進籠子。它們很快就開始吃。他提起籠子，放到自己的書桌上，書桌的另一端是游戲王卡。張鴻一樂：“和劉治房間的桌子一樣啦?！边@下他終于也有兔子了。他打開籠子，取出里面的食盒和水盒，又快速而輕巧地關(guān)上籠子（怕兔子跑出來）。他見過很多遍劉治做這個動作，他于是也像做過很多遍這個動作般熟練。他把自己水杯里的水倒進水盒，又把白菜葉一瓣一瓣撕成小片放進食盒，打開籠子，把水盒、食盒小心放在它們面前，快速而輕巧地關(guān)上籠子。兩只小崽子開心地吃了起來，像是餓了，他覺得很有趣。他用食指去碰小水盒，往它們的嘴巴前湊，體態(tài)稍胖的那只注意到了水，嘴唇碰了碰水面。它喝水的動作很輕，但咀嚼吞咽菜葉的速度很快。這些他都在草坪上見過，但這是他自己的兔子。他把籠子輕輕往前推，推到挨著墻面，他從書包（星期五到現(xiàn)在都沒打開過）里掏出作業(yè)本，在書桌中間攤開，他邊做作業(yè)邊望著眼前的兩只吃晚餐的兔子。

聽到媽媽上樓梯的聲音，他趕緊抱起籠子，把它藏到書桌下面。他急忙奔到房間門口把鎖擰開，然后又坐回座位做作業(yè)。張鴻不敢真的鎖門，因為他鎖門會引起媽媽的憤怒：“你為什么要鎖門，你對媽媽還有什么秘密？你在里面做什么壞事？”以前有過鎖門的經(jīng)歷，快期末考了，但他不想復(fù)習(xí)，他想趴在床上看一下午漫畫，于是他鎖上了以前從來沒鎖過的門。媽媽下午來看他有沒有學(xué)習(xí)時打不開門，他聽著門鎖的響聲，以為可以高枕無憂，沒想到這激怒了媽媽。媽媽憤怒地拍打門，喊他開門，他嚇得直哆嗦，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打開了門，媽媽看了他一眼，又看到床上的漫畫書，直接甩了他一巴掌，他當時最大的痛苦不是臉頰疼，而是強烈的恥辱：為什么不拒絕、不抵抗就打開了門。這恥辱感在媽媽告訴他備用鑰匙在她手里才得到消解，那證明拒絕和抵抗會得到更嚴重的懲罰。此刻，他屏住呼吸，聽見媽媽把菜放到廚房，走向他的房間，打開房門。他盯著眼前的數(shù)學(xué)題，握著筆，他知道媽媽正望著他。然后媽媽走了，也沒有把門關(guān)上，媽媽去做菜了。他站起身，走到打開的房門前，朝書桌這邊看。他沒有看見兔子，兔子隱藏在書桌提供的黑暗中。他舒了一口氣，輕松地跑到廚房看媽媽買的菜。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有胡蘿卜，他偷偷把一根拿回房間。晚上做的是芋頭，媽媽的做法是把芋頭搗成泥，多放醬油燉，這樣的燉芋頭雖然賣相不好，卻是最美味的。他美美地吃了一頓。吃完晚飯是動畫片時間，動畫片在七點到七點半播出，媽媽不看新聞聯(lián)播。八點到十點媽媽要看電視劇，有時候他會跟著一起看，但作業(yè)還沒寫完。他要趕在十點以前寫完作業(yè)，然后邊洗腳邊看十點的動漫世界，最近放的是《海綿寶寶》，他一集也不想錯過。

他愉快地看完今天的《海綿寶寶》，和媽媽說了聲要去睡了。他走進房間，先關(guān)燈，再關(guān)上門。他聽見媽媽離開客廳，回她的臥室，才把燈重新打開，不讓她看見門縫間的光。這是他想看漫畫晚睡的常用手段，但今天他還特意把門鎖上。他走回座位，彎腰把籠子抱出來，兩只小兔子又沐浴在日光燈下。他記得劉治媽媽的叮囑：“睡前要備好食物和水，兔子喜歡晚上吃東西，比白天吃得更多?！睆堷櫩粗党鰜淼哪歉}卜，懷疑不夠這兩只兔崽吃。他輕手輕腳溜到廚房，又偷拿了一把小青菜。他擔(dān)心兔崽咬不動胡蘿卜，先把胡蘿卜咀嚼一遍，把胡蘿卜碎塊吐到飯盒里（白菜葉早已被它們吃完）。小青菜他沒法咀嚼，也不太好撕，他就用剪刀剪成碎片。這已經(jīng)超出了飯盒的容量，他把剪開的小青菜攤在籠子底部的鐵欄上。

這樣偷蔬菜不是辦法，遲早被發(fā)現(xiàn)，明天一定要去拔草。張鴻這么想著，把籠子又藏匿在書桌下，去睡了。第二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路上，他才猛然想起一個致命問題，那就是媽媽會打掃他的房間，打掃房間就會發(fā)現(xiàn)籠子。他開始朝家里狂奔，跑不動的時候又想到媽媽中午要做飯，不會這時候打掃他的房間，于是步伐慢下去了。他回到家，媽媽比他早回家?guī)追昼姸眩齽傞_始洗菜。他走進房間，在書桌前蹲下，黑暗中的籠子閃著光澤，這讓他感覺不妙，他站起往身后退兩步，發(fā)現(xiàn)這時籠子已經(jīng)能被看見，因為中午的陽光破壞了書桌制造的黑暗。他于是把窗簾合上，開始收拾自己的房間，收拾一半吃飯了。吃午飯時，他口里含著飯，突然含含糊糊地和媽媽說：“以后不要收拾我的房間了。”媽媽疑惑地看張鴻，等他接著說。張鴻咽下那口飯，認真地看著媽媽：“我長大了，以后我的房間我自己收拾。”張鴻差點說出下一句“所以不要再進我的房間了”，可那實在太刻意了。幸虧沒說出來，他慶幸自己的克制。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表揚了他：“噢，好事啊，你終于知道要自己收拾房間了。不過你這么大了才知道自己收拾房間，也太遲了?！背酝觑?，張鴻回房間邊繼續(xù)收拾，邊窺視客廳。他趁媽媽上廁所的空隙去廚房偷了大白菜，籠子里的飯盒又空了。兔子可真能吃啊。他又為兔子準備了一食盒的白菜（都滿出來了），然后繼續(xù)收拾房間。他不喜歡收拾房間，但為了兔子的安全，他把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他想著，下午放學(xué)要拔草，還要掃地和拖地。

可是下午他沒有按時回家，因為英語聽寫沒有及格，他被罰留下來抄單詞，每個抄10遍，雖然他只錯了6個，但錯5個才及格，聽寫的50個單詞他全要抄10遍，要抄500個單詞。這讓他崩潰，因為今天還是他做值日，不過同組的王瑞奇幫他做了那份值日，王瑞奇做完兩份值日后，在一邊等他一起放學(xué)。他抄500個單詞抄了半個小時?；丶衣飞?，王瑞奇談了談他媽怎么照顧兔子的，他說劉治媽媽那天說得不全，我媽在網(wǎng)上專門查了，還要給兔子買預(yù)防球蟲病的藥、要每天帶兔子出門一個小時，把它們從籠子里放出來一個小時。球蟲病是很可怕的病，得了球蟲病兔子就死定了，所以只能預(yù)防，但是球蟲病的藥也不能給多吃，不然會毒死兔子，定期給吃一點點就行了。帶兔子出門是因為兔子喜歡太陽，如果兔子不能每天鉆出籠子曬曬太陽，很容易得病。王瑞奇的講述讓張鴻壓力特別大。張鴻問：“球蟲病是怎樣的癥狀？吃什么會得球蟲??？兔子兩天不吃藥會出問題嗎？”張鴻問：“兔子非要出門、鉆出籠子曬太陽嗎，放在窗臺上曬曬太陽能不能替代？”王瑞奇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磨牙棒：“對了，我媽今天上午就去花鳥市場和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磨牙棒我?guī)湍銕Я烁?，球蟲病的藥我明天上學(xué)給你帶一點兒?！睆堷櫤荛_心，一瞬間甚至覺得王瑞奇是比劉治更好的朋友。但他還是為沒機會帶兔子出門曬太陽而焦慮，他又問了一遍：“在家曬太陽可以代替出門曬太陽嗎？”王瑞奇如實說：“不知道，網(wǎng)上只說需要帶出去曬。我覺得在家曬曬也可以的吧?！边@個回答和沒有回答一樣，張鴻感到心里癢得都快撕裂了，他想得到一個確切的回答：在家曬也可以的。

他下午五點放學(xué)，平時他五點半回家，今天他六點才到家屬區(qū)門口。這也是媽媽的回家時間，所以他沒有在自己家樓下的草坪拔草，而是在陌生的15號樓，他和他媽媽回家都不會經(jīng)過的草坪。草太難拔了，他不知道拔草居然這么累，而且拔的草沒有地方放。他想去小賣部買把剪刀，可是沒有零花錢。他每周有十元的零花錢，可這周的錢還沒發(fā)給他，上周的上周三已花完。他坐在草坪上拔草，草齒劃破他食指，一道小口子滲出鮮紅的血。他看到那血才感到一陣抽痛，連忙用嘴去含傷口，血的味道腥甜腥甜。張鴻只拔了一小把草，他看看電子表，已經(jīng)過去一刻鐘，太遲回家要怎么找借口呢，他不能說自己被罰抄單詞，媽媽會數(shù)落他一頓，懲罰他今晚把那些錯了的單詞再聽寫一遍，而做值日也不用回去這么晚。他邊持續(xù)拔草邊編謊，內(nèi)心感到強烈的絕望，手心握著一束拔不動的草突然慘笑起來，笑里含著哭意。他不敢太用力（怕劃傷），而草根在土里那么深，不用力就拔不出來。他沒見過劉治拔草，劉治的兔子都是自己從籠子里鉆出來吃草坪上的草、自己在草坪上拉屎。他也想那么輕松地養(yǎng)兔子。不過，眼前這樣的艱苦是我的閱歷，寶貴的閱歷，像爸爸媽媽在飯桌上說起他們的童年，他們以前上山割豬草再下山喂豬，比我更辛苦，而我也擁有了類似的閱歷。張鴻這么想，養(yǎng)兔子真好。

他拔草拔到六點二十五，把草揣滿了口袋，回到家里是六點半，媽媽居然還沒回家。已經(jīng)到了日落時分，他后悔沒有先回趟家把籠子抱下來讓兔子出來走走，現(xiàn)在抱著兔子出去就太遲了，而且，現(xiàn)在他更加不敢抱著兔子出去了，因為媽媽隨時可能回來。他真希望能夠給媽媽上個發(fā)條，讓她在固定時間回來。他頓時覺得很不公平，為什么自己回來遲了要挨罵甚至挨打，而媽媽想什么時候回家就什么時候回家。他在柜子里找到了一把剪刀，從明天開始每天都要帶著它，明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體育課他就可以剪一些青草回家。他準備喂兔子吃草了，他彎下腰確認了一下籠子還在，就反身去把門反鎖。反鎖后他取出籠子，食盒里的白菜碎片還沒吃完，下午這段時間它們沒怎么吃東西，而且看起來沒精打采?？隙ㄊ菦]有曬太陽，一直藏在書桌下面，千萬別是得病了。張鴻把籠子放到窗臺上，拉開窗簾，落日的余暉灑滿兩只兔子的皮毛，染成金色的。兔子動動耳朵，仰起頭對著落日的方向，像在表示感受到了溫暖。張鴻安心了，沒生病，沒生病。他去掏褲兜里的青草，聽見媽媽的上樓聲，迅速將那把青草往籠子里一捅、松手，抱起籠子轉(zhuǎn)身跪下，往書桌下一推一送，站起身去解除反鎖。地板上掉了幾根草，來不及處理了。媽媽果然一進家門就要開他的房間門，媽媽提著塑料袋推開他的門，看見張鴻站在書柜前挑書。媽媽說：“下課后學(xué)生找我討論問題，討論得太久了。餓了吧，我去買了涼皮和熟牛肉?！睆堷檽P起臉，開心地說：“好啊，我快餓死了?！钡驹谠貨]有動，這個角度可以遮住夕光中的籠子。媽媽離開了門口，他也跟著出門，出門時順手關(guān)上了門，他也去吃晚飯。吃完晚飯?zhí)煲押诹?，兩只小兔子今天只曬了五分鐘的太陽。這讓張鴻很痛心，他擔(dān)心這樣下去曬不到太陽，小兔子會死。如果他的房間白天可以鎖上，把籠子放在窗臺上，就能夠一直讓小兔子曬著太陽了。

他把門反鎖，把籠子放到桌上，擰開臺燈，讓兔子沐浴會兒燈光。他在燈光下?lián)炱鸬袈涞氖畮赘嗖荨Ｋ蜷_書包，把磨牙棒也找出來，和青草一起遞給兔子，兔子沒有理那根磨牙棒。張鴻困惑，他先困惑為什么兔子不理磨牙棒，然后困惑磨牙棒有什么用，小兔子的牙一點點小。張鴻拿出數(shù)學(xué)作業(yè)、草稿本。他在草稿本上計算時間，媽媽每天中午12：15左右回家，張鴻要12：20才能回家，媽媽上班的地方比他上學(xué)的地方近?？墒侵灰芑丶揖托辛耍瑸榱吮ＷC12：10能回家，上午就把下午要帶的書都背上，這樣中午可以把書包放在學(xué)校里，這樣就能比媽媽早五分鐘到家。而且明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體育課，平時正常走路，星期二張鴻也比媽媽早回家。下午放學(xué)的話，除了周一做值日，平時他也比媽媽早到家?？墒菃栴}的難點不在于放學(xué)回家，而是媽媽去上班比他去上學(xué)要晚，早上他七點就要出門，而媽媽要七點半甚至七點四十，這半個小時怎么保證她不進房間；中午他一點就要去學(xué)校，而媽媽是一點半甚至一點四十，這半個小時呢。張鴻懊惱地把草稿本上的數(shù)字一頓胡畫，他打開籠子，用衛(wèi)生紙去包兔子的糞便。兔子依然沒怎么吃東西，依然沒精神。張鴻這時候想了個辦法，那就是早上五點半起床，起床就把籠子放在窗臺上，那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就在黎明時分讓兔子曬一個小時太陽，在窗臺上走走。媽媽六點四十才會過來叫他起床（她的鬧鐘也是六點四十）。張鴻的房間也有一個鬧鐘，他平時不用，因為媽媽會過來叫他，無論他定不定鬧鐘，他擦了擦那個鬧鐘的灰塵，把時間調(diào)整到五點半。然后蹦蹦跳跳地（張鴻開心的表現(xiàn)）到桌前輕快地把包好的兔子糞拋進腳邊的垃圾袋。他把籠子藏到桌下，因為媽媽到客廳來看電視了。

他走出門，面對媽媽：“掃把和拖把呢，我要打掃房間啦！”他特意做出自己二三年級時孩子氣的語氣——他在校門口聽同班同學(xué)和父母說話時用了都得嘲笑的語氣。但在媽媽面前故作天真是有益無害的。媽媽指了指陽臺：“拖把在陽臺上，掃把在墻角，你就是從來不做家務(wù)，才不知道它們在哪兒的……”“好啦好啦，我這不是要做了嗎，以后我的房間都由我來打掃?！睆堷櫅]有意識到他為了偷偷養(yǎng)兔子一時的計策將成為一生的習(xí)慣。他把房間掃了一遍，拖了一遍。他的房間干干凈凈，媽媽站在門口看見，不會想到進來，把每個角落都打掃一遍的。他拎著掃把和拖把走出門，甚至囂張地對媽媽說：“你進來看看我的房間，是不是比你打掃得還干凈？”媽媽正入迷地看著電視劇，看都沒看他，對他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這種事想做都能做好的，只是你之前一直太懶不做而已?！睆堷櫿媸怯X得萬無一失了，他把拖把、掃把放回原位后回房間做作業(yè)。八點四十五，廣告時間，媽媽突然來到門口，她笑著看了看，很滿意：“打掃得真不錯啊?！睆堷櫼埠艿靡猓骸笆前?，我費了好大勁兒呢，媽你平時也是真不容易?！甭犚姀堷欉€順便夸了一嘴她，媽媽高興地說：“光打掃表面可不夠，讓我看看你角落里打掃得怎么樣?！边@可把張鴻嚇得夠嗆，他連忙站起來說：“哎喲，我忘了打掃角落了，讓我自己來，別看了，墻角桌角床角我都還沒弄。你接著看電視劇吧，讓我自己來?！彼烧媸切捏@肉跳，幸虧媽媽沒有較真走進房間看看，不然全完了。張鴻一身冷汗又去拿掃把和拖把進了房間，不過這次把門關(guān)上了。他打掃過每個角落了，但還是用拖把篤著門板和墻的夾縫，發(fā)出碰撞聲，讓門外的媽媽聽見。他小小的雙手握著拖把的木桿，身心俱疲。

星期二，他五點半就醒來，趕緊關(guān)了鬧鐘，因為這是個越鬧越大聲的鬧鐘，他害怕鬧大了把媽媽吵醒。他沒去刷牙洗臉，而是爬起來把書桌下的兔籠取到窗臺上。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昨晚留下的食物幾乎都被吃完，只剩下幾根青草。他打開兔籠，讓兔子鉆出來，兔子在初升的太陽下顫抖著。五月的初陽多么明亮，張鴻看著兔子打起精神，一點也不困，他從書柜里拿了本《三個火槍手》，坐在兔籠旁邊閱讀。讀幾分鐘就看看兔子、看看表，他感覺時間過去得很慢。兔子不怎么愛動，雖然放出了籠子，在一方的窗臺上也不太活動，幾乎只在原地顫抖，或者向前向后爬行兩步。電子表的數(shù)字動得和兔子差不多慢。他有點難熬地讀著《三個火槍手》，那時候《三個火槍手》還是他很喜愛的小說，他還和同學(xué)們炫耀式地津津樂道自己在名人傳記上看到了小仲馬是大仲馬的私生子以及小仲馬拒絕私生父大仲馬推薦發(fā)表他的小說的故事。張鴻難熬地讀到六點二十就放下書，一邊輕撫著兔子的毛，一邊輕輕推著它的屁股，把它送進了籠子。另一只兔子也很乖巧地朝著籠子的方向慢慢移動，張鴻驚喜地看著它自己爬回籠子。這是兩只多小的兔子，完全不會跳躍，一天對于它們而言仿佛很長，才養(yǎng)第三天，它們就能理解張鴻的意思。

張鴻又檢查了一下，沒有兔子糞。他把籠子藏到桌子下面去，掩上窗簾，躺回到床上，鉆到被子里，閉上眼睛（完全不困），等媽媽來叫他。這過程他看了四次表，最后一次看是六點三十七，還有三分鐘。他閉著眼睛，等待媽媽房間的鬧鐘響，媽媽從她臥室走到自己房間的拖鞋聲，還有猛然打開門的聲音，他閉著眼睛，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了全部的過程，他眼睛閉著，直到媽媽站在門口喊“起床了”才緩緩睜開，然后毫不慌張地起床，穿衣服，洗漱。這種早有準備的感覺實在太好了，既不給媽媽走進房間拉開窗簾的機會，也不用聽媽媽一大早批評他動作慢。他得意極了，簡直比成功讓兔子曬了一小時太陽還得意。他把下午的書也裝進了書包，期待著中午狂奔回家給兔子喂草。他想起王瑞奇昨天說的要給他帶球蟲藥，愉快得吹起不成調(diào)的口哨。

體育課最后十分鐘張鴻蹲在草坪里剪草，劉治和王瑞奇兩人也過來，一邊象征性幫他拔一些（更多出于好玩，只拔了幾根就坐著不動），一邊聽張鴻說他這幾天對付他媽的種種妙招，聽得劉治贊不絕口：“太厲害了，真的牛。”王瑞奇就更會說話了：“這些招讓張鴻想出來奇怪嗎，一點也不奇怪?！睆堷檮e提有多得意了，他弄了一大把草裝在左側(cè)口袋。他沒忘記要球蟲藥，但王瑞奇忘帶了：“我今天都差點沒趕上早讀?！蓖跞鹌嬲f：“沒事，反正你回家要穿過風(fēng)華小區(qū)，你在樓下等我上樓給你拿。”張鴻說：“成?！蓖跞鹌婕以陲L(fēng)華小區(qū)7號樓1單元201，張鴻在他家樓下向上望。這天是大晴天，光照得他眼睛有點晃，但他能看見王瑞奇把兔子就擺在陽臺飼養(yǎng)，那兩只兔崽全天都曬著太陽，皮毛的褐色更深了。擺兔子的籠子附近還有很多盆栽，綠油油的，這座西北小城也快進入初夏了（由于春天短暫得像南方城市，長大后的張鴻總說不準養(yǎng)兔子的時節(jié)是春天還是夏天）。王瑞奇捏著一個滴管，沖樓下的張鴻喊：“我直接扔下來了，你接好了！”張鴻瞇著眼睛對著喊：“好！”那滴管就被扔下來了，拍到了張鴻的臉上，上面?zhèn)鱽硗跞鹌娴拇笮?。張鴻脫口罵道：“去你的......”又想著王瑞奇媽媽可能聽到，這口氣就斷了。他沒說什么，從地上撿起滴管，就往家里去了。王瑞奇望著張鴻的背影喊：“一次滴兩滴到水盒里就好了，每周滴兩三次！”

張鴻揣著青草和球蟲藥回家。他給水盒倒保溫杯里的水，在水里滴了兩滴球蟲藥，把水盒放回，又把滿滿一大把青草放進籠子。然后把籠子提到窗臺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兔子更警覺，聽見媽媽在廚房炒菜的聲音，他不能放過讓兔子曬一會兒太陽的機會（比起王瑞奇家的兔子，他對自己的兔子虧欠太多）。鍋的聲音一停止，他就立刻把籠子放回桌子底下。兔子在桌子底下吃青草，他去吃午飯。每天晚上他處理掉的兔子糞放在自己的垃圾袋里，第二天早上出門就扔掉。他偷養(yǎng)兔子的步驟已經(jīng)成了完美的系統(tǒng)，特別有成就感。他現(xiàn)在甚至一點也不擔(dān)心養(yǎng)兔子的事被媽媽發(fā)現(xiàn)，他到時候可以和媽媽說：“我已經(jīng)自己養(yǎng)了一個月了，這一個月里它沒有在房子里掉毛、亂拉屎，沒有給你造成一點麻煩，這個兔子我要一直養(yǎng)下去，我希望能把它放在陽臺?！彼麤Q定養(yǎng)到一個月就和媽媽公開兔子。

可張鴻的養(yǎng)兔人生活到這周六晚上就到頭了。這天張鴻午飯前給兔子偷偷拿了胡蘿卜，嚼碎了給兔子吃，倒好保溫杯里的水，并且加了兩滴球蟲藥。兔子稍微長大了一點，才一個星期就有肉眼可見的成長。真快呀，張鴻還感慨了一句。張鴻還提前清理了兔子昨晚的糞便，包進了垃圾袋里，因為他今晚準備晚點回來。他要去和路遙他們玩捉迷藏以及槍戰(zhàn)，這是天黑才好玩的項目，下午他們要在路遙家一起看《游戲王》的碟片。一想到晚飯要晚點才供應(yīng)，他給兔子還多加了點白菜。上午媽媽給他聽寫單詞，他是全對的，中午做了他最愛吃的魚煮豆腐，下午的《游戲王》碟片劇情是他最喜歡的海馬瀨人的決斗，晚上的槍戰(zhàn)他擊敗了三個人，捉迷藏他只被找到過一次。他痛快地玩到了九點才回家，他下午打電話騙媽媽說晚飯要在路遙家吃，他要給路遙講題?？蛷d的朋友們聽他這么說謊都笑，路遙的父母都不在家，黃昏時分他們就沖出去玩了，一直玩到饑腸轆轆，路遙掏出爸媽留給他的伙食費，請大家吃干脆面和辣條，還買了漢斯小木屋的菠蘿果啤，冰鎮(zhèn)的果啤在男孩們手里傳來傳去。黑暗中張鴻的電子表響了，九點了，他說：“我媽讓我最遲九點回家，我走了?！睏詈啤铊?、張曉宇也意識到時間太遲了，也準備走了，初中生的張錦叫路遙和他去網(wǎng)吧。張鴻心里想“不安全吧”（媽媽說網(wǎng)吧很多壞人），但感覺說這種話會被嘲笑。他沒說什么，揮揮手和四散的朋友們告別，但沒人回應(yīng)他的揮手。他自討沒趣，但想想今天玩得真是開心。他也回家去了。

因為比九點遲了十分鐘才到家，他心虛而沒有敲門，用鑰匙打開門進來?？蛷d的燈亮著，但電視沒有開著，媽媽很嚴肅地坐在沙發(fā)上。張鴻心里一緊，要出事了。媽媽望了他一眼，但沒說話，眼神冷冰冰的。他最害怕媽媽的這種眼神，他立刻想到是媽媽發(fā)現(xiàn)了兔子。他快步走進房間，蹲下身一看，籠子果然不見了，什么也沒有了，空空的。他覺得籠子應(yīng)該在媽媽那里，他現(xiàn)在的希望是向媽媽誠懇道歉，說不準能夠留下兩只兔子養(yǎng)著，態(tài)度一定要好，一定要端正，一定要委屈地求情。他邊想邊轉(zhuǎn)身走到客廳，走到媽媽面前，他深深地彎下腰。

他說：“媽媽，對不起，我不該偷偷養(yǎng)兔子的，很對不起。”

媽媽說：“你哪里來的兔子？”

他說：“劉治送我的，人家送我兔子我不能不收下，那樣太不禮貌了?！?/p>

媽媽說：“你知道我今天買菜回來聞到的味道有多大嗎？”

他說：“怎么可能味道大？我中午還清理了糞便。我養(yǎng)得很細心的，它在我的房間里我從來沒聞到過味道?！?/p>

媽媽說：“你還撒謊，你就知道撒謊。你根本就沒有好好養(yǎng)兔子，你以為養(yǎng)好寵物光是喂吃的就行了？你好好養(yǎng)兔子，兔子怎么會死？”

張鴻感到腦子里有根弦斷了，很清晰，仿佛腦子里真的有那么一根弦，發(fā)出巨大、響亮、清脆的“嘣”的一聲。他大聲問：“你說什么？兔子死了？怎么可能？”他覺得媽媽在撒謊，因為他喂了球蟲藥，也讓兔子曬太陽了，中午的時候兔子還好好的。媽媽肯定是把兔子扔掉了才這么說的，媽媽在欺騙他。張鴻眼圈紅了，目光里滿懷仇恨地望著媽媽，他已經(jīng)控制不好自己臉上的表情。在媽媽眼里，張鴻已經(jīng)是齜牙咧嘴地在對她怒吼：“把兔子還我！”

媽媽依然很冷靜，坐著不動：“我回來看見你偷偷養(yǎng)的兔子時，它已經(jīng)死了，死了一只，發(fā)出很臭的味道，另一只看起來也很不好，蔫蔫的，肯定是染病了，也活不久了。你對媽媽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還專門買了除臭劑給你房間去味道?！彼匆姀堷櫼呀?jīng)泣不成聲、流下了熱淚，鼻涕也一吸一吸的，語氣也變軟了：“媽媽剛才也不對，你養(yǎng)死了兔子，很傷心了，我也不責(zé)怪你。但你也不對，你想養(yǎng)應(yīng)該和媽媽說，媽媽可以幫你查怎么養(yǎng)兔子……”媽媽直起身子去夠紙抽里的紙，她幾乎快要站起來了才夠到紙，她想把紙伸出去給兒子擦鼻涕，卻聽見張鴻開始語速極快地說：

“你少騙我了，你這個騙子。那兩只兔子中午時還好好的，沒曬到太陽它們才會蔫蔫的，最近我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起床，都給它們曬足了太陽，它們也不會得病，我給它們滴了球蟲藥，你……”這時候兔子喝水時顫動的褐色皮毛在張鴻的腦中閃爍了一下，他哽住了，喉嚨把一團要涌出的鼻涕用力一咽，咬牙切齒地接著說下去：“你別想騙我，你這個壞蛋，你把我的兔子殺了，還說我不會養(yǎng)兔子，還說我不會養(yǎng)兔子，我每天給它們拔草，我還拿廚房的蔬菜給它們吃，我用的都是保溫杯的水，劉治媽媽說用自來水會得病。它們怎么會得??？你說它們怎么會得??？中午還好好的，中午還好好的。你說啊，你給我說?。　?/p>

媽媽伸著那拿著抽紙的手，不知道要不要收回，她說：“我又不懂養(yǎng)兔子，我怎么知道兔子得了什么病啊，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一回家兔子就死了，味道特別大，我就把它們給扔了?！彼呎f，邊把紙往前遞：“你也理解一下媽媽好不好，我還特意用除臭劑噴了一下你的房間，你要是被傳染了怎么辦……”

可她沒想到的是，張鴻用手把她伸過來的紙抽打飛了，張鴻用力揮過來打了她的手，把她手中的紙抽打掉在地上。這驚得她下意識站起身，驚訝地注視眼前的張鴻，張鴻現(xiàn)在眼圈和臉頰都漲得通紅，手指無禮地指著她的臉高聲質(zhì)問：“你不懂養(yǎng)兔子憑什么不讓我養(yǎng)，你是不是覺得我也和你一樣什么都不懂？你說死了一只，另一只不是還活著嗎，另一只我來治啊。你就是在騙我，兩只兔子絕對都沒死。你憑什么扔我的兔子，就憑你是我媽？你是我媽又怎么了，那是我的兔子，你還我兔子！”張鴻的眼淚已經(jīng)不流了，他高聲的憤怒已不渾濁，而是清脆的童聲，他怒不可遏：“你快告訴我把兔子扔到哪兒了？我現(xiàn)在去找，我現(xiàn)在出去找回來，你快告訴我扔到哪個垃圾桶了，快！”媽媽有點愣住，眼神躲閃，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質(zhì)問。張鴻心里立時涌上一種奇妙的快感，他第一次這樣與媽媽對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那么掛念兔子了，他覺得即使兔子死去，媽媽以后也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對他，這快感沖昏了他的頭腦。他用力推了一下媽媽的肩膀。

這一推像喚醒了愣住的媽媽，她的臉色立刻變得無比得壞，前所未有得壞，與此同時她用力揮手給了張鴻一耳光，打得張鴻耳朵里嗡嗡響，并且聽到銳利的一聲：“造反了！”他感覺被這耳光打得幾乎站不穩(wěn)，實際上他身體甚至沒有動彈，只有脖子向左側(cè)猛地偏了一下，他也像被喚醒了，回到了那個無時無刻不警惕著媽媽的養(yǎng)兔人張鴻。他剛才的勇敢蕩然無存，臉上又顯露出委屈示弱的表情。

仿佛在給他恢復(fù)的時間，媽媽在打完耳光后長舒了一口氣才開始訓(xùn)話：“你真是到了逆反期，逆反期，你知道你剛剛做什么了？你現(xiàn)在居然敢打媽媽，你偷偷養(yǎng)兔子還有理了，你真能養(yǎng)好兔子，兔子會被你養(yǎng)死嗎？媽媽今天如果發(fā)現(xiàn)你那只兔子好好的，能不讓你繼續(xù)養(yǎng)嗎？你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媽媽，還動手，哎呀氣死我了......（用力捏張鴻的臉頰，把他右臉頰的肉捏得晃來晃去）還去垃圾桶里找，你以為這是拍電影吶，好笑不好笑，你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媽媽松開捏著張鴻臉頰的手指，停止訓(xùn)話，冷著臉說：“脫褲子，打屁股?！?/p>

張鴻又哭了，訓(xùn)話時他就開始醞釀哭泣，他回憶著這一周每天的辛苦，他回憶著用手給兔子拔草時劃傷的手指，他回憶著兔子安靜地吃他拔的青草和嚼碎的胡蘿卜，他想著想著就涌出了眼淚，隨即自然地爆發(fā)出哭聲。他知道哭泣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有了開頭他就能夠依著慣性哭很久。可是現(xiàn)在他哭不是為了兔子了，他是為了博取媽媽的同情，免除打屁股的懲罰。他現(xiàn)在的神情激動痛苦，而內(nèi)心是一片死灰。

見習(xí)編輯：菡萏